蔣 寅
(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
高密詩學(xué)的傳播途徑與影響
蔣 寅
(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
作為清代自乾隆中葉一直綿延到晚清的地域性詩歌流派,高密詩派經(jīng)歷由山東向廣西擴散,最后蔓延到北方多個省份的傳播過程。其中,李憲喬游宦廣西時與袁枚的交往是提升“高密三李”全國范圍知名度的重要契機,而劉大觀則是嘉慶、道光年間對高密詩派傳播于遼東、三晉起重要作用的人物。文章通過細致的考述,勾勒了高密詩派南北傳播的過程及影響,尤其是李憲喬與袁枚晚年的詩學(xué)交流。
高密; 高密詩派; 傳播; 影響
高密詩派是清代自乾隆中葉綿延到嘉慶、道光年間以山東高密縣為中心而影響播及全國的一個地域性詩歌流派,其核心人物為“高密三李”,即李懷民、李憲暠、李憲喬兄弟。懷民(1738~1793),名憲噩,以字行,號十桐、石桐。以諸生終老①李懷民事跡見《石桐先生詩鈔》附墓志銘,《清史列傳》卷七二有傳。。憲暠(1739~1782),字叔白,號蓮塘。亦以諸生終。憲喬(1747~1797),字義堂,一字子喬、義堂,號少鶴。乾隆四十一年(1776)舉人,官至廣西歸順州知州②李憲喬事跡見《清史列傳》卷七十二。。自汪辟疆先生《論高密詩派》一文發(fā)表以來,高密詩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為清詩研究所關(guān)注。近年因“高密三李”的詩話被收入《山東文獻叢書》,高密詩派的詩論及其影響也開始受到重視。昔年我隨程千帆先生研究中唐詩,先生指定前人選本中要讀李懷民的《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以見清人對中唐詩史的重新梳理和獨到認識。后來拜讀汪辟疆先生的論文,曾讓我很好奇:一群名位不甚顯著的詩人,一個偏僻的地方詩人群體,何以能在整個北方兼南方部分地區(qū)產(chǎn)生百余年的影響?為此,多年來我在閱讀清人詩文和山東地方文獻時,一直留意搜集高密詩派的資料,尤其注意“高密三李”的交游關(guān)系。近年為撰寫《清代詩學(xué)史》第二卷,研究乾隆朝詩學(xué)的演進,集中閱讀清代中葉的文獻,對高密詩派形成影響的途徑略有所解,并覺得可補充學(xué)界在這一問題上討論的不足,遂撰此文就正于專家。
在后人的記載中,高密派的興起與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的盛行有關(guān)。如袁潔《蠡莊詩話》說:“山左李石桐輯《中晚唐詩主客圖》,分張水部、賈浪仙為兩派,登萊一帶言詩者多宗之,謂之高密派?!保?]張維屏《雪樵續(xù)集序》也說:“山左故多詩人,新城王文簡公標舉神韻,為海內(nèi)宗工。同時益都趙秋谷以思力清劖,起而相角。越數(shù)十年而高密李石桐、少鶴昆季岸然自異,別辟町畦,依張為《主客圖》例,尊張水部、賈閬仙為主,以清真、僻苦為宗,一時學(xué)之者號為高密體。”現(xiàn)在看來,“高密三李”出名甚早,周永年致李憲暠書,稱“三李之名聞于陽扶、汝安、紉庵者非一日”,包云志推斷作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前后[2]。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前有乾隆三十九年(1774)所撰《圖說》,其書應(yīng)成于是年。這么說來,在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成書以前,“高密三李”的詩名已播于人口。乾隆三十九年(1774)李憲喬與秦瀛同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結(jié)下深厚的情誼。乾隆四十二年(1777)秦瀛有《題李少鶴詩冊》,同年秋冬間又有《題李石桐詩集》云:“寂寞成連琴,泠泠太古音。君詩清似此,海上發(fā)高吟。千載抱幽獨,一時誰賞心。相思不可見,夢寐勞山岑?!保?]其集中與李憲喬唱和之作頗多。應(yīng)該說,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李憲喬蒙召試賜舉人之前,李氏兄弟已有一定的詩名,不過他們要獲得全國性的聲譽,還有待于李憲喬游宦廣西期間對高密詩學(xué)的傳播①這在汪辟疆《論高密詩派》一文中已有較細致的論述,劉世南《清詩流派史》也曾就李憲喬游宦廣西時廣授詩法詩藝,從學(xué)者眾多的事實指出高密派在廣西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尤其是與袁枚(1716~1797)的交往。袁枚的推挹大大提升并擴大了李氏兄弟的影響力,這一點似乎尚未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
乾隆四十五年(1780)李憲喬銓得廣西岑溪知縣,五十五年(1790)署歸順州事,五十八年(1793)調(diào)任知柳城縣,六十年(1795)實任歸順州知州,直到嘉慶二年(1797)卒于任,前后在粵西十七年,與一批詩友交游唱和,切磋詩學(xué),將高密派詩學(xué)傳播于嶺南。其間仲兄憲暠隨宦岑溪,伯兄懷民一度來游,發(fā)起詩會,激發(fā)了當?shù)卦娢某甑娘L(fēng)氣。單鉊《少鶴詩鈔序》云:“及來岑溪,與趙刺史松川、李君松圃友。松圃從受詩法,以風(fēng)節(jié)相砥礪。”[4]這里提到的李松圃是李憲喬在粵西結(jié)識的第一位重要詩友李秉禮。秉禮(1748~1831),字敬之,一字松圃。江西臨川人。父輩以業(yè)醝致富寓桂林,家有環(huán)碧園,擅林泉之勝。秉禮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捐貲為刑部郎中,告養(yǎng)不仕。四十九年(1784)秋李憲喬陪袁枚尋訪逍遙樓故址,袁枚介紹兩人相識,論詩甚相得,從而結(jié)為摯友。秉禮詩宗陶、韋,號其居曰韋廬,詩集曰《韋廬集》,曾請李憲喬評閱,時伯兄懷民適在署中,從而又得懷民評閱二十首,“奉為金石,逢人夸示”[5]167。劉大觀是憲喬在粵結(jié)識的第二位重要詩友。大觀(1753~1834),字正孚,號松嵐,山東臨清州邱縣人。乾隆四十二年(1777)科拔貢,授桂林府永福知縣,四十八年(1783)調(diào)鎮(zhèn)安府天保知縣,五十四年(1789)十二月丁憂去職。在任期間與李憲喬、李秉禮游從唱和,切磋詩藝,時有“嶺南三友”之稱。曾求李懷民評點詩集[6],又請李憲喬評之。吳嵩梁《石溪舫詩話》載:“松嵐初官廣西,與李少鶴州牧、松圃郎中最善。五言詩以張水部、賈長江為宗,清能徹底,瘦可通神,高格自持,名句有味?!保?]袁行云也說:“大觀初在嶺外,學(xué)詩于高密李憲喬。憲喬謂其為《才調(diào)集》所誤,三十歲后從新作起,一以清瘦峻削為宗?!保?]此外,還有知府陸友仁,初不知憲喬能詩,后見懷民所評李秉禮詩,嘆曰:“必如此乃真作家,似吾輩所作詩,真門外戲耳!”[5]168臨桂孟知縣也好做詩,自稱石桐門人。可見李憲喬及高密詩學(xué)在粵西甚為學(xué)者所重。不過,像李秉禮、劉大觀這些同輩官人從李憲喬學(xué)詩,固然有助于憲喬詩名的傳播,但還不足以提升他的聲望。他作為名詩人的地位和全國性的影響,只有像袁枚這樣有影響力的人物來認定和鼓吹才能獲得。
機會出現(xiàn)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秋,名詩人袁枚南游粵西,時任岑溪知縣的李憲喬奉巡撫之命接待,從此兩人魚雁往來,互贈著述,成為稔熟的詩友。有關(guān)袁枚與高密詩派的關(guān)系,袁枚研究專家石玲教授《袁枚與高密派:乾隆時期詩學(xué)流派的交融與分野》一文已有很好的研究,對兩者詩學(xué)觀念的異同作了細致的辨析[9]。進一步考察袁枚與李氏兄弟交往的具體過程,我們還可以對高密詩派觀念發(fā)展與傳播的過程獲得一些更具體的認識。
袁枚與李氏兄弟的交往是從李憲喬開始的,兩人往還之跡見載于《隨園詩話》卷六:
余在粵,自東而西,常告人曰:“吾此行,得山西一人,山東一人?!鄙轿髡?,普寧令折君遇蘭,字霽山;山東者,岑溪令李君憲喬,字義堂。二人詩有風(fēng)格,學(xué)有根柢,皆風(fēng)塵中之麟鳳也?!罹谟嗥鹦袝r,道送不及,到泉州后寄詩云:“岸邊雙樹林,來對兀沉沉。掛席去已遠,別醪空自斟。煙寒過客少,江色暮樓深。誰識此時際,寥寥千載心?”《湘上》云:“孤月無人處,扁舟先雁來?!苯愿叩上?。[10]146-147
這里對李憲喬的記載,多半出于對其東道照應(yīng)的報答。袁枚由廣東入廣西,至桂林時憲喬奉命接待,陪同游覽。不過見面也僅三、四次而已。袁枚別后李憲喬曾追舟遠送,竟未能再見?!峨S園詩話》所稱道的憲喬這一篇一聯(lián),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處。五古一首純?yōu)槁稍姽P調(diào),首聯(lián)句法別扭,尾聯(lián)“此時際”三字更不成語。袁枚無非是感念其東道之誼,錄之以為報償,這乃是袁枚慣用的故伎[11]?!峨S園詩話》同卷對兩人的交往還有一些記載:
甲辰秋,余在廣州,有傳蔣苕生物故者。未幾,接苕生手書,方知訛傳。到桂林,告岑溪令李獻喬明府。李喜,口號一絕云:“狂生有待兩公裁,未便先期一岳摧。豈為路逢章子厚,端明已自道山回?!崩钚恼墼?、蔣兩家詩,與趙云松同癖。[10]143
李憲喬這首七絕再次暴露出他寫作中語言生澀和詞不達意的缺點,但這并不妨礙袁枚仍客氣地酬答這位崇拜者的索和之作,那就是收在《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的《岑溪令李君義堂猥蒙佳贈兼索和章舟中卻寄》一首,前半敘述兩人交誼:“李侯示我詩百首,古人已亡今忽有。裁駭杜陵闖入座,旋驚退之笑窺牖。健斗員俶兵五千,富奪東阿才八斗。筆所到處鐵可洞,彩欲飛時霞滿口。歐冶劍鑄吳鉤雙,項籍力扛周鼎九。自言追古如追敵,誓不生擒不放手。自從作吏少知音,一卷《離騷》空系肘。昨宵筮客得袁羊,如鐵遇磁牝遇牡。急乞官假錄舊作,排比琳瑯卯至酉。輦卷來呈劉彥和,焚香細讀香山叟。感君溺愛似齊桓,其脰肩肩忘我丑。我亦低頭學(xué)東野,愿作云龍逐此友。”[12]714先盛夸李憲喬之才,以杜甫、韓愈擬其詩,以員俶、曹植喻其才,然后敘述憲喬聞己入桂訊息,排比舊作前來請益的情形,夸言“輦卷”而來,實則據(jù)憲喬自言不過百首而已。后一面自擬劉勰和白居易來擺譜,一面又用韓愈推崇孟郊詩的故事表示自己的贊許,對于39歲的岑溪知縣李憲喬來說,這首和詩無疑是給足了面子。說起來,李憲喬雖然表現(xiàn)得那么虔敬,但骨子里與伯兄懷民一樣,對袁枚是有看法的。李懷民《紫荊書屋詩話·論袁子才詩》寫道:“吾鄉(xiāng)漁洋先生以詩馳名海內(nèi),特興風(fēng)韻一派。然其流弊,遂成涂飾柔膩,故身后聲名日減。南人沈確士力矯漁洋氣習(xí),今袁子才亦痛詆漁洋。所惡于漁洋者,為其涂飾柔膩也。若子才之詩,品格未必高于漁洋,而粗鄙村率,不值漁洋一笑云?!保?]104《北歸日記摘錄》又云:“諸人仰袁簡老如太山北斗。予每覽其詩文,頗蕪雜率易,不足驚喜。吾子喬亦未免以其譽己而許之?!保?]91李懷民《北歸日記摘錄》載有“子才贈少鶴詩,少鶴刪改幾半,尚未免余憾”的細節(jié)[5]91。后憲喬在與李秉禮論詩談到韓愈既具正法眼又能狡獪神通時,也順便提到:“外間不解此語,所以襲乎仁義忠孝之言,而不足以動人者,則有沈歸愚一派;恣乎緣情縱欲之言,而不足以垂教者,則有袁子才一派。此二者,楚固失之,齊亦未為得也。求其所以失之故,正不能將正法眼與狡獪神通合并耳?!雹倮顟梿獭杜c李秉禮論詩札》,浙江浙商拍賣有限公司2011年春季藝術(shù)品拍賣會http://auction.artxun.com/paimai-57109-285542246.shtml。袁枚自然不會料及后輩這種“當面輸心背后笑”的伎倆,辭別李憲喬后,兩度寄書致意,令李憲喬感銘不已,報以長札。書中首先回顧了自己兄弟的學(xué)詩經(jīng)歷,傾吐了受袁枚獎許對他的激勵,和他由此產(chǎn)生的自信:“憲喬兄弟自結(jié)發(fā)從事韻語,只同蟲鳥以鳴春秋,取自適而已,非敢求聲聞于當代也。兼之荒陬下邑,見書甚鮮,缺乏師承,尤難自信。洎后游都下,交海內(nèi)之士,則先輩典型,零殞幾盡。唯仰先生暨苕生太史二大老,巋然吳楚之間,冠弁宇宙。天遂其私,拜先生于嶺表,盛蒙傴引忘勞,獎許過甚。不知者因為燕石疑駭增重,詎識廬陵、眉山汲引后進之誠耶?”書中還提到“寵惠古章”,“至云戲效憲喬體,則較涪翁詩中所謂以吞五湖三江之大國楚而下比不成邦之曹、檜,尤為過矣”??赡茉都睦詈妥鲿r題有戲效憲喬體字樣,但收入集中時已無此說。憲喬又稱贊袁枚的和作之奇拔礫卓,“如韓退之詩云‘巍峨拔嵩華,騰踔較健壯。猶疑帝軒轅,張樂就空曠’,庶幾仿佛其境。正恐非務(wù)觀、遺山下手所可方駕”。如果袁枚的和作就是前面引用的《岑溪令李君義堂猥蒙佳贈兼索和章舟中卻寄》的話,那么李憲喬的稱贊根本就不著邊際。袁詩大體不脫應(yīng)酬的習(xí)氣,堆砌一連串人名、典故,只是為了掩飾內(nèi)容的稀薄,詩中沒有一個字切實地評價了李憲喬詩的成就和特點。不過這對于交際的雙方都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袁枚寫了一首十二韻的七古酬答李憲喬,像韓愈贊美孟郊一般稱贊他——哪怕是避實就虛地用很抽象的語言,這就足夠了。李憲喬再接再厲,又寫了一篇467字的長篇古詩寄呈,書札最后提到“家兄石桐及拙什多在故山,僅即篋存者,繕寫未竟,容后呈上。許賜《小倉山詩》及四六,切望速降。意俾嶺徼邊隅之人,皆得傳抄習(xí)述,知中華有此一大宗也”[12]360-361??芍瑫r也將兄懷民的詩作繕錄寄給袁枚,而袁枚則應(yīng)允要回寄他詩集和駢文。這是一個雙向?qū)α鞯膫鞑ミ^程,李氏兄弟的詩作通過袁枚傳播到文化中心江南,而袁枚的詩文則通過李憲喬傳播于嶺海邊徼。是年冬,李憲喬將仲兄憲暠所著《蓮塘遺集》[13]、單宗元所著《愚溪集》[14]寄給袁枚。單宗元字紹伯,也是高密人,工詩,精于書法[15]1233。憲喬將二集寄給袁枚,當然是希望得到他的稱贊和表彰。果然,袁枚報書提到“見惠《蓮塘》、《愚溪》兩集,醰醰有味,當采入詩話,以廣流傳”[2]。袁枚可以說是當時詩壇最有影響力的詩評家,《隨園詩話》的記載、評論對高密詩派在詩壇的傳播和揚名無疑將產(chǎn)生莫大的影響。
其實,不用等到袁枚《隨園詩話》來宣傳,李憲喬與袁枚的往來唱和即刻就產(chǎn)生了不小的反響?!霸纫栽娙∽訂蹋鹆秩送舻窍?,遂益重子喬”[5]89。李秉禮也從此時時以詩請益。乾隆五十年(1785),李憲喬赴省,懷民隨行往拜訪李秉禮。秉禮連舉文宴,集諸友賦詠唱和,“坐客喧喧,推尊石桐先生為掌教佛祖”[5]90。幾年后李憲喬又在家書中向懷民報告自己在桂林蒙李秉禮盛情接待的近況:
蓋松圃于吾兩人,乃真心傾服者。弟未到之前,時時盼望。凡在省之官員幕友等,無不盼望者,皆松圃之故也?!?,此地自松圃好吟,遂多吟人(李懷民注:自袁子才烘動以后,桂林輒尚詩詠,不獨因松圃也)。[5]167-168
袁枚的轟動效應(yīng)所推動的不只是尚詩詠的風(fēng)氣,顯然還有李憲喬的名聲。山東人對李憲喬與袁枚的這段詩學(xué)淵源頗為重視,約成書于乾隆末的諸城王景琪《牧坡詩話》曾載其事,稱李憲喬“詩學(xué)宋人,最喜梅圣俞、陳后山,以其自抒性情,不事浮糜也。袁隨園激賞之,題其集‘古人復(fù)作’,與之唱和”①王景祺《牧坡詩話》卷三,山東大學(xué)圖書館藏烏絲欄清鈔本。關(guān)于此書成書年月,參看蔣寅《清詩話考》,中華書局2007年第2版,第423頁。。由此不難想見這段詩緣在詩壇產(chǎn)生的影響,它同時也是對高密派詩家的極大鼓勵。乾隆五十六年(1791)五月,已丁憂去職的劉大觀,能夠施施然袖詩謁袁枚于隨園,自然與袁、李這段詩緣有關(guān)?!峨S園詩話》補遺卷三載:“辛亥端陽后二日,廣西劉明府大觀袖詩來見。方知官桂林十余年,與比部李松圃、岑溪令李少鶴諸詩人,皆至好也?!倍鴱脑哆@方面說,顯然也沒將李憲喬視為尋常的詩友。是因為晚年罕遇勢均力敵的論詩對手,還是嘉許他以詩道為己任的擔當和勇氣,或認定沉跡下僚的李憲喬終非池中物?很難斷言。但可以肯定的是,袁枚對這位后輩詩人給予了特殊的垂青?!缎}山房詩集》卷首有三篇題辭,作者分別為蔣士銓、趙翼和李憲喬。蔣、趙二人都是與袁枚并稱為“乾隆三大家”的詩人,兩家詩集均為袁枚所序,袁枚對此也頗為自負②袁枚序趙翼《甌北詩鈔》云“擷之祗心余數(shù)行,而他賢不與焉”,又云“去春過南昌,心余病,握余手諈諉詩序,一如耘菘,擷卷首一序并無,然后知此二人者,交滿海內(nèi),而孤睨只視,惟余是好”。這就像王漁洋筆記中載當世詩人稱“南施北宋”,又言二人詩集皆屬己刪定,言下不無托大之意。。他能將李憲喬的題辭及一篇《隨園詩贊》與蔣、趙兩家題辭并列于卷首,足見對李憲喬不是一般的看重。而李憲喬的題辭不僅極盡后輩所有的崇敬和贊譽,一篇《隨園詩贊》更活脫脫一幅袁枚漫畫像:“達如劉伯倫,而不好飲;逸如嵇叔夜,而不好音樂;習(xí)靜如王摩詰,而不好佛;恬退如賀季真,而不好道;如名教非是自任如韓退之,而不好儒。志鄙王戎,而不諱好財;性異阮咸,而不辭好色。詼奇?zhèn)m儻,疑龍疑蛇;播之為文,天焰地葩?;蛑^是太白之精所化,而為文章之宗耶?或謂是歲星所寓,而為滑稽之雄耶?吾莫能測之而盡其形容也?!辈晃┰镀淙恕百敖駸o徒,儕古少類”,李憲喬的這篇贊也是古來絕無僅有的妙語吧?此后十年間,李憲喬與袁枚的往來書翰,很少保存下來。袁枚《續(xù)同人集》收錄兩通李憲喬書札,另一通是乾隆五十年(1795)為求先公神道碑而作,稱贊袁枚古文“體贍而理則直,一代碑版大手筆,端在此矣”,重申客歲之請,并“擬來春乞養(yǎng)北歸,叩謁隨園,躬領(lǐng)鉅制”①《續(xù)同人集》文類卷四,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第6冊第361~362頁。。袁枚為憲喬父元直撰寫的《巡視臺灣監(jiān)察御史李公墓志銘》,后收入《小倉山房文集》②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第2冊第441~442頁。。除此之外,近年發(fā)現(xiàn)的乾隆五十四年(1789)秋袁枚致憲喬一札,提到:“仆近梓《隨園詩話》二十卷,已將賢昆季之零章斷句散布其間,約今冬明春可以告成,即當馳寄?!雹坜D(zhuǎn)引自包云志《劉墉、周永年、吳大澂、葉昌熾未刊信札四通考釋》(《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06年第3期)一文,據(jù)包先生考證,此札作于乾隆五十四年八月二日。又見《“高密三李”友朋書札七則》袁枚致李憲喬札,《歷史文獻研究》21輯。事實上,《隨園詩話》在前引幾則涉及李憲喬的文字外,還記載了李懷民兄弟編纂《中晚唐詩主客圖》的情況:
李懷民與弟憲橋選《唐人主客圖》,以張水部、賈長江兩派為主,余人為客,遂號所詠為《二客吟》。懷民《贈人盆桂》云:“送花如嫁女,相看出門時。手為拂朝露,心愁搖遠枝?!薄端蛷埫鞲吩疲骸霸诳h常無事,還家只有身。隨行一舟月,出送滿城人?!睉棙蛟仭耳Q》云:“縱教就平立,總有欲高心?!薄安晦o臨水久,只覺近人難?!薄稓v下原》云:“馬餐侵皂雪,吏掃過階風(fēng)?!薄端土魅恕吩疲骸霸俜隁w夢是,數(shù)語此生分?!倍斯匈Z、張風(fēng)味④袁枚《隨園詩話》卷十,第264頁。。
這里由《詩人主客圖》的編纂宗旨講到李氏兄弟自己的創(chuàng)作,認為他們的詩歌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一致。不過,他所舉的詩例,與其說近于張籍、賈島風(fēng)味,還不如說更近于姚合。反正這些詩人都是不入袁枚之眼的,大概不會細讀他們的集子,所以其評價多半出于先入為主之見,言不及義。但這無損于它的影響力,以袁枚在當時擁有那種噓枯吹生、點石成金的魔力,他的一番品題必然會左右詩壇的輿論,使高密李氏兄弟聲價騰越。李憲喬的上司、同時也是高密詩派追隨者的鎮(zhèn)安知府汪為霖,寄憲喬詩即稱“《隨園詩話》分明在,麟鳳山東得幾人?”[16]有了《隨園詩話》的褒揚,李憲喬起碼已被視為山東詩家的代表性人物。
盡管李氏昆季因袁枚的吹噓而聲名鵲起,但高密詩派的詩學(xué)觀念與袁枚畢竟有一定距離。袁枚對二李的揄揚并不能泯滅彼此詩學(xué)觀念的差互,羽翼漸豐的李憲喬躍躍欲試,希望在詩壇發(fā)出更響亮的聲音。但他深諳僅憑自己的聲望尚不足以聳動視聽,因而他想鼓動袁枚并起,撐起一面大旗。收在《小倉山房尺牘》卷八的《答李少鶴書》,是袁枚晚年最鄭重的一次詩學(xué)討論,針對的便是李憲喬這次野心勃勃的理論沖動。此書據(jù)《尺牘》編次,應(yīng)是乾隆五十九年(1794)袁枚七十九歲作。書中提到:
來札憂近今詩教,有以溫柔敦厚四字訓(xùn)人者,遂致流為卑靡庸瑣,屬老人起而共挽之。此言誤矣。夫溫柔敦厚,圣人之言也,非持教者之言也。學(xué)圣人之言,而至庸瑣卑靡,是學(xué)者之過,非圣人之過也。足下必欲反此四字以立教,將教之以北鄙殺伐之音乎?毋乃由之瑟奚為于某之門矣。嚴滄浪論詩,笑坡、谷二人,如子路侍夫子,有行行之氣,此語殊解人頤。才如坡、谷,尚不免人譏彈,而況于不如坡、谷者乎?夫溫柔之與卑靡,剛健之與粗硬,似是而非,差之毫厘,失以千里,不可不察也。然而天下物,未有不以柔為貴者。金、銀、銅、鐵、紬、羅、紗、絹,觸目皆然。雖太阿純鉤,天下之至剛者也,亦以能屈能伸為貴。而況于聲詩一道,將含商嚼徵,播之管弦者耶?⑤袁枚《小倉山房尺牘》卷八,王英志主編《袁枚全集》,第5冊第169~170頁。
在這里我們看到,李憲喬有鑒于當時有人以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訓(xùn)人,結(jié)果反流為卑靡庸瑣之習(xí),希望袁枚與他一道共挽狂瀾,矯正時風(fēng)。可是袁枚卻認為溫柔敦厚的詩教本身并不錯,只不過被一群歪嘴和尚將經(jīng)念歪了,滑到邪路上去。于是他在辨析溫柔與卑靡、剛健與粗硬這兩對概念似是而非的差別之后,重新伸張溫柔之美的價值,并順勢表明了自己反對門戶之見、容納忘異量之美的開放態(tài)度:
然而人性不同,或嗜羊棗,或嗜昌蒲,詩亦如之。杜少陵不喜陶詩,歐公不喜杜詩;竟陵、公安、七子互相詆娸,王阮亭痛訾元、白,專主中唐;蔣心余、錢嶼沙痛詆阮亭,專主初白。仆以為皆是也,皆非也。是者,是其獨得之見,不隨人為步趨;非者,非其所見之偏,不平心而察理。范蔚宗所謂能識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莊子所謂蔽于古而不知今,此學(xué)者之大病也。
這段議論實際上已將他們之間隱然存在的胸襟、趣味的差異表面化了。袁枚歷舉古來詩壇的是非紛爭,以不能欣賞異量之美、蔽于古而不知今為學(xué)者大病,實際上正是對李憲喬的訓(xùn)誡。針對憲喬認為查慎行開卑靡之習(xí),袁枚又辯駁道:
夫他山以前,詩之卑靡者,無萬萬數(shù),不過不傳于世,故足下未見耳,非自他山濫觴。他山是白描高手,一片性靈,痛洗阮亭敷衍之病,此境談何容易!若以流弊而論,則槎枒粗硬之弊,亦何嘗不自老杜開之?韓昌黎之“蔓涎蝸出殼,角縮頭敲鏗”,與《笑林》中所云“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又何以異?足下之詩,酷摩韓、杜,故縱筆及之,為思患預(yù)防之戒。
在袁枚看來,“近今詩教之壞,莫甚于以注疏夸高,以填砌矜博,捃摭瑣碎,死氣滿紙。一句七字,必小注十余行,令人舌■(左糸右舉)口呿,而不敢下手。性情二字,幾乎喪盡天良,此則二千年所未有之詩教也。足下何不起而共挽之?”以七十九歲的高齡親歷了乾隆詩壇由格調(diào)詩風(fēng)趨于學(xué)人詩風(fēng)的轉(zhuǎn)變,袁枚晚年對翁方綱一派以考據(jù)入詩的風(fēng)氣深惡痛絕,認為這才是必須矯正的時弊。但十年過去,年近知天命的李憲喬,非復(fù)吳下阿蒙,對詩已有成熟的見解和立場。針對袁枚的訓(xùn)誡,他進一步坦陳自己的宗旨,挑明前函矛頭所指是沈德潛。這就更讓袁枚覺得無謂了:“所指詩教卑靡,為后學(xué)累,初不解所指。今蒙明教,方知指歸愚尚書而言,則不必矣。當歸愚極盛時,宗之者止吳門七子耳,不過一時借以成名,而隨后旋即叛去。此外偶有依草附木之人,稱說一二,人多鄙之。此時如雪后寒蟬,聲響俱寂,何勞足下以摩天巨刃,斬此枯木朽株哉!老人與歸愚,鄉(xiāng)會同年,鴻博同年,最為交好。然平時論詩,向彼嘿無一語,知其迂拘自是,而不可與言也。然深知其居心端厚,未發(fā)之前,《竹嘯軒集》中,頗有佳篇,未可一齊抹殺。況此時墓木已拱,家無負床之孫,足下尚何忍射死虎而慮其咆哮,斥奄人而禁其生育哉?”相比趙執(zhí)信之于王漁洋,落水狗勿打,固然是袁枚存心仁厚之處,但這同時也與他視學(xué)人詩為關(guān)系詩運隆替之所在有關(guān)。如前書所見,他急切要力挽的是“性情二字,幾乎喪盡天良”的“近今詩教之壞”,沈德潛在他看來早已是雪后寒蟬,聲響俱寂了。通過這封書札,袁枚看到了李憲喬持論過執(zhí)的一面,不由得開導(dǎo)他:“《禮記》一書,漢人所述,未必皆圣人之言。即如溫柔敦厚四字,亦不過詩教之一端,不必篇篇如是。二雅中之‘上帝板板’、‘下民卒殫’、‘投畀豺虎’、‘投畀有北’,未嘗不裂眥攘臂而呼,何敦厚之有?故仆以為孔子論詩可信者,興觀群怨也;不可信者,溫柔敦厚也?;蛘叻蜃佑袨檠灾?,夫言豈一端而已,亦各有所當也?!币浴对娊?jīng)》中的激烈言辭質(zhì)疑溫柔敦厚之說,自清初以來乃是詩家常談[17]50-55,論者往往多方曲解以證成其無可懷疑的權(quán)威性。然而到袁枚這里,竟然否定它作為孔子詩論的可靠性,由此暗示了性靈詩學(xué)解構(gòu)一切傳統(tǒng)觀念的邏輯起點。由此出發(fā),袁枚對李憲喬來書提到的詩學(xué)命題逐一作了剖析、辯駁,包括:
來札所講詩言志三字,歷舉李、杜、放翁之志,是矣。然亦不可太拘。詩人有終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詩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興到、流連光景、即事成詩之志,志字不可看殺也。謝傅之游山,韓熙載之縱伎,此豈其本志哉?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亦夫子余語及之,而夫子之志豈在是哉?
足下論詩講體格二字,固佳;仆意神韻二字尤為要緊。體格是后天空架子,可仿而能;神韻是先天真性情,不可強而至。木馬泥龍,皆有體格,其如死矣,無所用何?前明何大復(fù)言,古人詩皆可歌之賓宴,杜詩只《錦城》一絕可歌,余皆不入律,故宋人稱為村夫子。此言亦系偏見?!度倨纷冿L(fēng)、變雅,原不入笙歌也,然于情韻二字,卻有見到處。
足下用力于杜、韓二家,以為取法乎上,僅得其中,此外可一切決舍。此是學(xué)究常談,不可奉為定論?!疑现蛔郑囝H難言。杜初學(xué)庾、鮑,后取法乎二《雅》;昌黎以文為詩,初學(xué)李、杜,后得力于三頌。此又取法乎上之上者也。足下飲水思源,登枝求本,又何以姑舍是而不窮追之哉?……圣人師螻蟻而立戰(zhàn)陣,師蜘蛛而制網(wǎng)罟。螻蟻、蜘蛛,可謂下之下矣,而圣人不曰姑舍是者,何也?以故仆論詩,豈特不敢薄古人哉?即足下有一篇之善,一句之佳,仆必師之,而終身不敢忘也。又豈特如足下之大賢哉,即后生小子、女流末學(xué),有一言之善,一句之佳,仆必師之,而亦終身不敢忘也。到落筆時,卻處處有我在。
從詩言志、體格到取法乎上,袁枚逐一破除李憲喬的固執(zhí)之見,從而提出詩無定格,取法宜寬的原則,同時解構(gòu)了杜甫、韓愈的典范性。最后,袁枚針對李憲喬在體格意識上的拘執(zhí),又從體制的角度闡述了詩無常格的道理:“從古詩家,原無一定體格:《卿云》之歌,《竹彈》之謠,與《三百篇》不相似;《三百篇》中之雅頌,與國風(fēng)亦俱不相似。此后降而為《離騷》,為樂府,皆是儀神奪貌,無沾沾硁守一家者。在古人,清奇濃淡,業(yè)已成名而去,我輩獨樹一幟,則不得不兼覽各家,相題行事?!彼唧w舉例,“如登清廟明堂,當用高文典冊;如過竹籬茅舍,便宜味淡聲希;如經(jīng)歷山危海險,自當硬語盤空;如偶然寵柳驕花,必須驚才絕艷?;虬胪贪胪拢瑢J障彝庵?;或可歌可泣,痛寫悲歡之事;或詠商盤周鼎,自當詰屈聱牙;或聞流管清絲,忍不音情頓挫?或苦思力索,心從天外歸來;或水到渠成,竟是《黃庭》初搨。凡此妙境,全在書卷富足,方寸靈明”。他覺得李憲喬“專學(xué)杜、韓,精進有得,因之高自位置,常自廣以狹人”,所以直言相陳,并遺憾兩人相見之晚,不能早進讜言。
盡管袁枚與李憲喬論詩存在如此大的分歧,但這封書札收入《小倉山房尺牘》,仍很引人注目。李憲喬對當時詩壇的批評及其勇于擔當?shù)臍飧?,都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畢竟不是誰都有這種以詩道為己任的抱負。李憲喬也確實不是一個喜歡托之空言的人,向來都將自己的主張付之踐行。《歸順直隸州志》卷五載:“(憲喬)乾隆六十年升任知州,明敏剛斷,禮士愛民。尤工于詩,政暇嘗以教州人士,州人粗知韻語,皆憲齊所教也。貢生童毓靈、庠生童葆元,皆經(jīng)其陶育,一時風(fēng)雅稱彬彬焉?!雹兕佀没兆搿稓w順直隸州志》,光緒二十五年刊本。郭嵩燾在咸豐八年(1858)十月十一日日記中記柳州王拯(亦字少鶴)論詩最推高密李憲喬,“謂其以專壹憔悴為詩,粵人言詩者皆師法之”[18]。李憲喬對粵西詩歌創(chuàng)作的倡導(dǎo)之功,的確是眾所公認、有口皆碑的,他有關(guān)詩學(xué)的著述也為后學(xué)所寶重。他曾為李秉禮考定韓愈集,順便批點了韓詩②郭雋杰《<韓詩臆說>的真正作者為李憲喬》(首都師大學(xué)報1995年第3期)文中提到,陳邇冬舊藏《韓昌黎詩集箋注》李憲喬批校本,末卷封底有憲喬《為正孚考定韓集書后兼呈敬之郎中錫蕃秀才》詩二首。。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今存李秉禮舊藏本《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過錄有李憲喬批,王拯題識及相關(guān)信息告訴我們,李憲喬的批點至少有七個傳本可考[19],足見其為人所重及流傳之廣。
李憲喬在粵西的詩學(xué)活動,對當?shù)氐脑姼鑴?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這種影響在他身后仍通過昔日詩友持續(xù)發(fā)揮作用。嘉慶二年(1797)憲喬客死于官,宦囊蕭索,不能歸葬,李秉禮以千金送其喪。后其《韋廬集》付梓時,凡經(jīng)李憲喬評點的篇什編為內(nèi)集,憲喬歿后所作未經(jīng)點定者則編為外集。內(nèi)集李憲喬的評語對于了解高密詩派的詩學(xué)觀念有著重要的文獻價值。劉大觀則倡議刊刻《二李詩鈔》,又在嘉慶十年(1805)刊行《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以寄托對亡友的感懷;嘉慶十九年(1814)趙擢彤重刻《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劉大觀又為撰序。他還收徒講學(xué),授以高密詩法,對高密派詩學(xué)宗旨的傳播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王芑孫有《答劉松嵐觀察大觀枉贈即送入都》詩云:“君鄉(xiāng)高密李(謂少鶴),近效亦豈誣?溫文轉(zhuǎn)廉辨,彌縫變拘迂。成勞雖未酬,遺蔭恤其雛。君故學(xué)其詩,治行當可模?!保?0]570在惋惜李憲喬的同時稱贊了劉大觀的詩才和治行。
據(jù)王芑孫《題李石桐少鶴昆季送家直庵鄉(xiāng)舉詩冊》說:“予以乾隆戊申三月召試賜舉人,高密家直庵,亦以是年秋舉于鄉(xiāng),明年成進士,為考功主事。又四年,出其鄉(xiāng)舉時諸同學(xué)贈詩,并李君石桐所為畫、少鶴所為文示予。予觀諸君子之贈直庵也,類所相勉以義。高密海東一隅地,比者石桐、少鶴以古學(xué)倡其間,其鄉(xiāng)之士從而和之。二李既以學(xué)行有聞,直庵又連得科第,卷中諸君雖未即赫然暴著,而一二姓名稍稍流聞遠近。”[21]257此文作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據(jù)此可知,到乾隆末年李氏兄弟在詩壇已享有一定聲譽,并播散了高密詩派的名聲。李懷民的五言詩尤為詩家所推重,乾隆五十九年(1794)冬,張問陶有《冬夜讀李懷民五言律詩》云:“玄音來指上,誰鼓一弦琴?人外傳仙訣,塵中寫道心。暗泉流脈細,孤月抱光深。此境殊難得,高懷自古今。”[22]293到嘉慶初再經(jīng)“一時有龍門之目”的法式善表彰,高密詩人遂成為乾嘉間引人矚目的詩派。法式善《梧門詩話》卷九有一則專論高密詩人,是歷來對高密詩派最詳細的評論:
山左近日有專工五言者,王考功寧■(左火右阜)、劉大令大觀為最。二人又盛推其鄉(xiāng)人李石桐、子喬昆季為最。石桐《送趙玉文東歸》云:“云中候雁飛,白發(fā)望荊扉。落葉滿山徑,秋風(fēng)孤雁歸。何時到鄉(xiāng)里,前路授寒衣。知是無人問,空洲理釣磯。”《海南寺感舊》:“昔日海南寺,松杉蔭綠苔。西堂曾乞住,荒徑獨尋來。僧沒鶴猶在,客稀花自開。臨風(fēng)佇遙念,欲去重徘徊?!弊訂獭逗屯踅楦儗嫛吩疲骸鞍倌晔捝③E,強半此中居。淡意云能學(xué),遲情日不如。畫收四壁靜,琴在七弦虛。自覺清涼甚,非關(guān)潦倒余?!薄对佅s》云:“應(yīng)是不能休,非惟無所求。吟長欲竟日,思冷直先秋。過雨山村路,將昏水驛樓。年年為客聽,知白幾人頭?”石桐學(xué)右丞,其旨微;子喬學(xué)閬仙,其體潔,各臻妙境,宜考功、明府低首也。石桐句如“蒙病覺寒早,獨眠知夜長”、“夕陽晴照雪,歸烏暮沉煙”;子喬句如“月生其棲鶴樹,云濕掛泉峰”、“峭風(fēng)當去馬,遠雪滯行人”、“高星秋樹靜,孤燭夜堂虛”,皆可傳。又記石桐句“四民中有愧,五字外無能”,子喬句“能除眾有句,獨得古無貧”,則二人之旨趣可知矣。石桐初名憲噩,以字行,遂名懷民。種梧桐十株,額其居曰十桐草堂,人多以石桐稱之。子喬名憲喬,自號少鶴,由明經(jīng)召試出宰粵江。松嵐刻二李詩,題曰《二客吟》,頗稱簡當。其全集王熙甫刻之。要其七言究不及五言也。[23]274-275
嘉慶以后,隨著《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的流行于世,高密詩派的影響也日益蔓延開來。在粵西一帶,除了汪辟疆先生提到的李秉禮、朱依真、孫顧崖、趙延鼎、劉大觀及弟子輩的唐昌齡、袁思名、葉時哲、童毓靈、介支、葆元兄弟外,以汪為霖為代表的一批游宦詩人也受到高密詩風(fēng)的熏陶。
汪為霖(1762~1822),字傅三,號春田,江蘇如皋人。貢生,家饒資產(chǎn),性耽風(fēng)雅。知廣西思恩府,以廉靜稱。乾隆五十六年(1791)至乾隆五十八年(1793)調(diào)任鎮(zhèn)安知府,嘉慶元年(1796)又輔佐督帥襄理軍務(wù)。在鎮(zhèn)安期間,與李憲喬、劉大觀及李秉禮等游從酬唱,詩風(fēng)由清婉淡蕩一變而為清健峭麗[24]。其《小山泉閣詩存》八卷,存詩近千首,袁枚《隨園詩話》曾稱道其篇什。其《友人有謂隨園主人詩似香山而余詩復(fù)似先生為吟一律示友并質(zhì)之先生》一詩有“先生宗白我推袁,萬古心香共此源”之句,頗以詩才高自期許。鎮(zhèn)安夙為粵西重鎮(zhèn),名詩人商盤、趙翼曾蒞任知府。汪為霖自言:“吾縱不能頡頏二君,而振文教、育人才,尤邊徼之急務(wù)也?!保?5]在任期間熱心指授當?shù)厥孔釉娝?,造就人才甚眾,都有詩集行世?/p>
到嘉慶、道光之際,李秉禮子宗瀚,能“守其家法,并及高密二李緒論”[26]263。又有紹興人楊繼榮,嘗與李秉禮、李憲喬往來唱和。二李歿后,與汪運、商書浚、曾克敬、朱琦、龍啟瑞、彭昱堯、李宗瀛、趙德湘、黃錫祖十人,常于桂林檆湖(今名杉湖)補杉樓飲酒賦詩,時稱“檆湖十子”。同治七年(1868)廣西巡撫張凱嵩刻有《檆湖十子詩鈔》,被視為高密詩派在廣西的流裔。至于其他地區(qū),李憲喬曾說:“一向在桂省,以詩來求政者甚眾。一戴舍人,湖北人;一胡進士,江西人;一關(guān)孝廉,臨桂人。其余零星未成家數(shù)者,不勝紀也?!保?]263-264汪辟疆先生曾指出:“胡森亦以江西人,與少鶴往來,自是江西詩人多有傳其《中晚唐詩主客圖》者,于是江西有高密之派。孫顧崖以吳人官粵西,而最服膺石桐少鶴詩說,以為今日詩道之存,實賴二李。則顧崖固能為二李之詩者,于是東吳有高密之派。逮于清季,臨川李梅庵瑞清,僑居金陵,嘗稱其家學(xué),曾舉其家藏鈔本《中晚唐詩主客圖》,授和州胡俊。而胡氏《自怡齋詩》亦遠宗張賈,近法石桐,……然則高密二李之詩派垂二百年猶未絕也。”[26]263其中最應(yīng)該提到的是劉大觀的影響。自“高密三李”下世后,劉大觀就自然地成了高密詩派的旗手。他后來宦途益達,才名益盛,有《玉磐山房集》行世,翁方綱題其詩,稱“仲則云亡蘭雪病,君才二子欲兼之”①翁方綱《題劉松嵐詩卷二首》其一,《復(fù)初齋詩集》卷四十六,《清代詩文集匯編》影印清刊本。,不僅光大了高密詩派的聲譽,更在歷任開原縣、寧遠州、河?xùn)|兵備道、山西布政使的游宦生涯中,將高密詩學(xué)傳播于遼東、江浙、三晉地區(qū)。最遲至道光年間,高密詩派作為地域性的詩歌流派已為詩壇所矚目。盡管也有人說“其派未甚行”②孔憲彝《對岳樓詩續(xù)錄》邊浴禮序,咸豐刊本。按:序作于道光三十年(1850)。,但張維屏為高密詩人鹿林松所作《雪樵續(xù)集序》,足以說明高密詩派是當時公認的詩歌流派:“山左故多詩人,新城王文簡公標舉神韻,為海內(nèi)宗工,同時益都趙秋谷以思力清劖起而相角,越數(shù)十年而高密李石桐少鶴昆季岸然自異,別辟町畦,依張為《主客圖》例,尊張水部賈閬仙為主,以清真僻苦為宗,一時學(xué)之者號為高密體。”而此時高密詩派的影響早已不限于山東和江西、吳中,而是隨著詩人的流動播散到整個北方地區(qū),甚至遠屆關(guān)外。當時有“關(guān)外一人”之目的鐵嶺詩人魏燮均,后人認為他“詩學(xué)孟東野”[27]925,其實是學(xué)的《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高密詩人王相庸撰《九梅村詩集序》載:“戊戌冬(道光十八年(1838)),余歸覲山左,子亨錄所為詩數(shù)卷,乞攜歸就正于余先君。先君披覽樂之,既喜斯道越海有傳人,又喜庸之能擇交良友也,慨然允為弁言,以資宏獎。且欲加點墨評識于其上,命筆未竟而先君遽以疾逝?!焙筻l(xiāng)里先輩李魯欽、李子亮、王亦園、李希夷等聞之,索讀校訂,并為題詞,逾年寄魏燮均。三年后王相庸再游遼東,以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相示,燮均讀之有所得,為詩吟益苦。及咸豐元年(1851)王再至遼東,則魏燮均已徹底脫胎換骨。“其所以發(fā)而為詩,不必規(guī)規(guī)焉模唐,不必沾沾焉不模唐,而自出入儲張賈孟之間矣”。今《九梅村詩集》附錄題詩,有高密王炅、王佩韋、王相庸、王焞、李璜之作,悉為當時所題,這是高密詩派遠傳關(guān)外的一個有趣例證。由于高密詩派的廣泛傳播,屬于高密派詩學(xué)文獻也相當流行。后來董文渙之所以增訂《高密李氏評選孟詩》,于同治七年(1868)刊刻行世,想來是大有市場需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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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preading Paths of Gaomi Poetics and its Influence
JIANG Yin
(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232001, China )
Gaomi Poetic School, a regional school of poetry from the middle period of Emperor Qianlong to the Late Qing Dynasty, experiences the spreading paths of from Shandong to Guangxi and finally to many provinces in the north. It is an important opportunity for the nationwide fame of “Three Lis in Gaomi” to be enhanced when Li Xianqiao serves as an official in Guangxi where he interacts with Yuan Mei, while Liu Daguan is an important person for the Gaomi Poetic School to be spread among Liaodong and Sanjin in the period of Emperor Jia Qing and Dao Guang in Qing Dynasty. This article, by means of detailed investigation, draws an outline about the spreading paths of Gaomi Poetic School from south to north as well as its influences, especially about the poetic communication between Li Xianqiao and Yuan Mei in their later years.
Gaomi, Gaomi Poetic School, spread, influence
I206.6
A
1673-9639 (2015) 02-0033-10
(責(zé)任編輯 白俊騫)(責(zé)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5-01-10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清代文人事跡編年匯考”(13&ZD117)、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乾隆朝詩學(xué)的歷史展開研究”(12BZW051)成果。
蔣 寅(1959-),江蘇南京人,文學(xué)博士,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研究員、研究生院中國古典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