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之
( 海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海南 ???571158 )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并詩)以詩文相參的方式,共同講述了一個有關(guān)“桃花源”的故事。千百年來,“桃源”故事一直為歷代文人所傳誦,并引發(fā)出不休的爭議。本文擬在梳理前人紛紜眾說的基礎(chǔ)上,重新審視“桃源”故事,以期作出新的、更切合作家思想與詩文情理的解釋。
一
自有唐以來,有關(guān)“桃源”的話題一直未曾間歇,且眾說紛紜,頗為熱鬧。概而言之,后世文人對“桃源”故事的理解主要集中于以下“三說”:
其一,神仙說。此說以為陶公以詩文講述神仙故事,唐代詩人多持此說。譬如王維《桃源行》,其中就寫到桃源人“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庇謱憹O人“當(dāng)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曲到云林。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眲⒂礤a《桃源行》說得更神奇:“俗人毛骨驚仙子,爭來致詞何至此。須臾皆破冰雪顏,笑言委曲問人間。因嗟隱身來種玉,不知人世如風(fēng)燭。”結(jié)局是“仙家一出尋無蹤,至今流水山重重”。韓愈《桃源圖》亦謂:“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敝敝撩鞔?,還有人認(rèn)為桃源“實是仙界”,江盈科曾謂:“蓋仙界者,不離人世,不即人世,有無之間,真幻之際,緣合則不求詣而自詣,漁郎之無心而至,是也;緣盡則求詣而不可詣,漁郎之復(fù)往而迷,是也。理故如此,豈為寓言!”①(明)江盈科《秦人洞說》,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47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顯然,在他們眼里,桃源故事與當(dāng)時流行的志怪并無二致。
其二,紀(jì)實說。此說以為陶公所講的故事是真實存在的,甚至還依據(jù)詩文考實其人其地。蘇軾《和桃源詩序》曾謂:“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紲Y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彼J(rèn)為天下類似桃源的地方不少,譬如南陽有甘谷菊水,蜀青城山有老人村等。王安石《桃源行》亦謂:“望夷宮中鹿為馬,秦人半死長城下。避時不獨商山翁,亦有桃源種桃者?!眲t桃源先祖亦為秦代隱士。明人吳寬亦持此說,并考實桃源地址,謂:“蓋古桃源實在武陵境內(nèi),今則別自名縣矣。然八景亦唯仙景者著稱于世,是固所謂桃源,乃晉漁者逢避秦時人處也?!雹伲鳎﹨菍挕端蛣⑽淞暝娨罚姟短諟Y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46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杜維耀亦謂:“故稱桃源洞,又稱秦人洞,又稱三十五洞天,別為一天云。洞去邑治三十里?!奖炒蠼?,為桃源后洞,為纜船洲,為桃花溪,蓋昔漁郎問津而入者。”②(明)杜維耀《桃源洞說》,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50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又,張師繹亦謂:“自洞庭而西,武陵溪桃花源最大。然《武陵記》學(xué)士家不多有,桃花源以五柳先生故最盛傳?!雹郏鳎垘熇[《桃源大社序》,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50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直至現(xiàn)代,還有人在努力求證桃源之所在④陳寅恪《桃花源記旁證》,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38-347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
其三,寄意說。此說以為陶公是在虛設(shè)寄意。宋人胡宏《桃源行》謂:“靖節(jié)先生絕世人,奈何記偽不考真。先生高步窘末代,雅志不肯為秦民。故作斯文寫幽意,要似寰海雜風(fēng)塵?!币γ恪短以葱小芬嘀^:“淵明作記亦直寄,便如東皋志醉鄉(xiāng)。秦風(fēng)鍥薄難與處,晉俗清虛何足數(shù)。愿令天下盡桃源,不必武陵深處所?!泵魅它S文煥甚至還將“寄意”落到實處,以為“此憤宋之說也”:“元亮此作,當(dāng)屬晉衰裕橫之日,借往事以抒新恨耳?!币虼?,“漁人事或以為神仙,東坡以為隱者子孫,此俱不必辨,元亮之意總在寄托,不屬炫異?!雹荩鳎S文煥《陶詩析義》卷四,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48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清人邱嘉穗則謂桃花源:“設(shè)想甚奇,直于污濁世界中另辟一天地,使人神游于黃、農(nóng)之代。公蓋厭塵網(wǎng)而慕淳風(fēng),故嘗自命為無懷、葛天之民,而此記即其寄托之意。如必求其人與地之所在而實之,則鑿也?!雹蓿ㄇ澹┣窦嗡搿稏|山草堂陶詩箋》卷五,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53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沈德潛亦謂:“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辨有無,殊為多事?!雹撸ㄇ澹┥虻聺摗豆旁娫础肪戆?,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53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
筆者認(rèn)為,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分歧,與作者講述故事的獨特方式不無關(guān)聯(lián)。在詩文中,作者以“實錄”之筆,講述類似于“游仙”的故事,使“桃源”世界亦真亦幻。
謂之“幻”,是因為“桃花源”與塵俗之世隔絕,清一色的桃林給它披上神秘的外衣,增添許多浪漫色彩,其風(fēng)俗古樸,與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迥然相異;且顯現(xiàn)的時間非常短暫:所謂“一朝敞神界”、“旋復(fù)還幽蔽”,凸顯其猶如海市蜃樓一般的奇幻。
謂之“真”, 一是作者將“桃花源”的形成與真實的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桃花源記》中所述,桃源人自稱先祖為避秦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fù)出焉;《桃花源詩》還將桃源人的先祖與商山“四皓”相聯(lián)系,稱他們均為秦朝賢士,都是為避秦亂而隱居深山的隱士。不同的是,“四皓”后來出山輔佐漢太子劉盈,而桃源人的先祖卻一直隱居山中,在這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中繁衍至今。二是其以“實錄”之筆敘述故事,晉孝武帝太元年間,由武陵漁人偶然發(fā)現(xiàn)這個“桃花源”?!疤蹦觊g就是作者所經(jīng)歷之世,“武陵”是當(dāng)時的真實地名,南陽劉子驥亦是當(dāng)時“好游山澤,志存遁逸”的著名隱士(《晉書·隱逸傳》);就其存在空間言,雖說與塵世相隔,卻又并非虛無縹緲、不可企及的蓬萊仙境;其風(fēng)俗雖與塵世有別,卻又充溢著人世間的生活氣息,其人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些又賦予了“桃源”世界明顯的世俗性特征。
因此,亦真亦幻的“桃源”,能給后人帶來無限遐想,出現(xiàn)上述不同的觀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二
相比之下,筆者更傾向于寄意之說,而支撐這一觀點的,很大程度上有賴于陶淵明的隱逸思想。眾所周知,魏晉南北朝是隱逸精神高揚的時代,羨隱、企隱之風(fēng)彌漫士林。而隱逸又有儒、道之別,簡言之,儒家講天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講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dá)其道(《論語·季氏》),追求在隱逸中有所作為;而道家崇尚自然無為,老子講見素抱樸,主張功成名遂而身退(《老子·第九章》),莊子則憤世嫉俗,提倡無功無名無己,追求超塵絕俗、逍遙無所待的精神自由(《莊子·逍遙游》)。從總體上看,由于受玄學(xué)“貴無”思想的影響,魏晉士人多“希心玄遠(yuǎn)”、“矜高浮誕”(《晉書·王衍傳》),“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晉書·劉惔傳》)。
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此時的文人多從個人的境遇出發(fā),表現(xiàn)自己如何獨守清高,其眼界多止于自身:他們的理想常常是能找到一個遠(yuǎn)離塵俗喧囂的靜心之所(或是郊外別墅,或是山中莊園,還可以是神仙之境,抑或更為廣闊的茫茫太空),而獨自逍遙;甚至連這樣的靜心之地也不需要,只求精神上的超越,官兒照當(dāng),世俗的享樂一樣也不必少。而陶淵明卻是唯一的例外。朱熹曾精辟地指出:“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quán)納貨。陶淵明真?zhèn)€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雹僖姟短諟Y明資料匯編》上冊第75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清人鐘秀亦謂:“知有身而不知有世者,僻隱之流也,其樂也隘;知有我而不知有物者,孤隱之流也,其樂也淺。唯陶公則全一身之樂,未嘗忘一世之憂?!雹冢ㄇ澹╃娦恪短站腹?jié)記事詩品》卷一,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第243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此可謂灼見。
所謂“全一身之樂,未嘗忘一世之憂”,是對陶淵明隱逸思想境界的準(zhǔn)確概括。在《感士不遇賦》中,陶淵明曾感嘆“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由于深刻認(rèn)識到時代弊端,早年就“猛志溢四?!钡乃?,在時斷時續(xù)仕宦中,越發(fā)厭倦官場,最后不得不為“守拙”而回歸田園。其隱逸,體現(xiàn)道家的憤世嫉俗與任真自得。宋人汪藻曾謂:“自漢以來,士之遁跡求志者,不可勝數(shù),其能甘心丘壑,使后世聞之,翛然想念其處者,亦無幾人?!彼J(rèn)為,陶淵明正是能讓后人“翛然想念”的幾人之一。原因在于,塵俗之事不足以累其真,故能自得于言意之表③(宋)汪藻《翠微堂記》,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第54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明人劉朝箴亦謂:“靖節(jié)非儒非俗,非狂非狷,非風(fēng)流非抗執(zhí),平淡自得,無事修飾,皆有天然自得之趣;然饑寒困窮,不以累心,但足其酒,百慮皆空矣。及感遇而為文詞,則牽意任真,略無斧鑿痕、煙火氣。千載之下,誦其文,想其人,便愛慕向往,不能已已?!雹堋短諟Y明資料匯編》上冊第174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不難看出,此二人眼中的陶公,是典型的道家隱士。
同時,陶公的隱逸也是在踐行儒家的“求志”“達(dá)道”。元代趙孟頫曾指出:“志功名者,榮祿不足以動其心;重道義者,功名不足以易其慮。何則?紆青懷金,與荷鋤畎畝者殊途;抗志青云,與僥幸一時者異趣;此伯夷所以餓于首陽,仲連所以欲蹈東海者也。名教之樂,加乎軒冕,違己之痛,甚于凍餒,此重彼輕,有由然矣。仲尼有言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dá)其道’,吾聞其語,未見其人。嗟乎,于先生近之矣!”⑤(元)趙孟頫《五柳先生傳論》,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第128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顯然,在趙氏看來,陶淵明之隱逸,屬孔子所謂“求志”“達(dá)道”之舉。清人鐘秀亦謂:“三代而后,可稱儒隱者,舍陶公其誰與歸!”在他看來,“隱逸者流,多以絕物為高”,如巢父、許由諸人,心如槁木,毫無生機;又如老子“知我者希”,則亦視己太重,視人太輕;而陶公則是“不儕俗,亦不絕俗;不徇人,亦不褻人”,“其能合萬物之樂,以為一己之樂者,在于能通萬物之情,以為一己之情也?!雹蓿ㄇ澹╃娦恪短站腹?jié)記事詩品》,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第244-245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二人皆以“儒隱”視陶公。
也就是說,在陶公身上,“憂世樂天,并行不悖”⑦(明)陸樹聲《長水日抄》,見《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第142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樂天,使之能超然物外,任真自得,于“矯然而祈譽”的羨隱偽風(fēng)中“真?zhèn)€能不要”,安然于詩琴酒趣中追求精神的超越,在田園丘壑中探尋生命的本真;而憂世,又使之能關(guān)注自身之外的民生疾苦,表現(xiàn)農(nóng)村的凋敝,在追求個體生命自由時,也深入思考人類社會發(fā)展方向,并創(chuàng)設(shè)出一幅美好的社會藍(lán)圖。
三
早在先秦,儒道二家就表達(dá)過對人類美好社會的憧憬。孟子曾經(jīng)對梁惠王描述其理想中的社會藍(lán)圖,給后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jǐn)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fù)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泵献诱J(rèn)為,君惠而臣忠,保民可以王天下。所以,在其理想的社會藍(lán)圖里,首先是讓臣民豐衣足食,使其“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是“驅(qū)而之善”,“申之以孝悌之義”。這樣,“民之從之也輕”。否則,“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孟子·梁惠王上》)道家主張自然無為。老子認(rèn)為,“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保ā独献印さ谄呤逭隆罚┕手^:“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老子·第十九章》)因此,《老子》所描述的理想社會是:“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子·第八十章》)希望廢棄既有的文化成果,重新回到結(jié)繩記事的古樸時代。
可以說,陶淵明所創(chuàng)設(shè)的“桃源”世界,亦兼融儒道二家的社會理想。上述孟子的社會藍(lán)圖,有兩大特征:一是物質(zhì)生活具備小康水平,二是民眾懂得孝悌之義。對照桃源,也是如此:“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而且,“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家家戶戶都可以“設(shè)酒殺雞作食”招待客人,此其生活小康之征;再者,“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寫老少之樂,也合乎孟子所謂“頒白者不負(fù)戴于道路”,且詩文描述中亦見其俎豆古法、待客之禮。
不僅如此,“桃源”社會也帶有明顯的道家特征:一是其民風(fēng)古樸,不用紀(jì)時歷法,不勞智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是“秋熟靡王稅”,沒有“勞心”與“勞力”之分,可見其無為而治;三是其小國寡民的特點,“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其存世五百年而不為外人所知,且叮囑漁人“不足為外人道也”,亦合乎老子所謂“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p>
陶淵明向往上古之世,其《勸農(nóng)詩》曾謂:“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智巧既萌,資待靡因。”是將“抱樸含真”的上古之世與智巧萌生的后世相對比,在他看來:樸真的古人無私無欲,常傲然自足;而欲壑難填的后世人因多欲、奢侈而導(dǎo)致物資短缺。他曾經(jīng)在快然自適之時“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可現(xiàn)實卻是“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保ā讹嬀啤菲涠┳约核幍漠吘挂咽恰按髠嗡古d”的末世,故而感嘆“世與我而相遺,復(fù)駕言兮焉求?”(《歸去來兮辭》)所謂“相遺”,表明在詩人的眼里,世既遺我,我亦遺世,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有太大的反差,故以辭官歸田的方式“遺世”。然而,回歸田園的陶公仍懷有一顆強烈的“憂世”之心,“求志”“達(dá)道”的信念又促使他以其如椽之筆,描寫一幅世外桃源,盡情地表達(dá)自己美好的理想,且將儒道二家所憧憬的社會藍(lán)圖完美地融為一體。
四
鐘嶸曾稱陶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首次確立其在隱逸文學(xué)史上的宗主地位。隱士與詩人的雙重身份,使其桃源世界的創(chuàng)設(shè),顯得實在而又神奇,無疑寄托著陶淵明對人類社會美好未來的熱切期望。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桃源故事中的兩個細(xì)節(jié)問題,同樣顯示作者的用心。
一是關(guān)于“桃源”之名,頗見作者之用心。可以肯定,“桃源”并不是現(xiàn)實中所存在的某一地名,而是陶公著意虛設(shè)、用以寄意的文學(xué)表述方式?!疤以础睍屓寺?lián)想到《詩經(jīng)》中有《周南·桃夭》一詩,其首章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彼鑼懙木跋?,能給人以燦爛、熱烈、生機勃勃等強烈感受。此詩當(dāng)然不是寫歸隱,而是描寫女子出嫁時的喜慶場景,但是,因為詩中有“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二句,陶公在此正是巧妙地借用其意:“之子”,借指自己;“歸”則指自己從官場到田園的“歸隱”,意思是說,美麗桃源正是適合我歸隱安家之所。因此,其對桃林的描寫極具浪漫色彩:“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華鮮美,落英繽紛。”如此純美之景,塵俗間是很難見到的,故“漁人甚異之”。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桃花源記》中還寫道:“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边@一“光”字也頗有玄機,“光”者,“明”也;又,“桃”與作者之姓“陶”音相諧,“源”與“淵”音同。那么,“桃源”之“光”的描寫,竟然暗含“陶淵明”三字,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筆者認(rèn)為,這應(yīng)是作者有意在此著上自己的標(biāo)識。
不僅如此,《桃花源詩》的結(jié)尾亦謂:“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愿言躡輕風(fēng),高舉尋吾契?!泵鞔_表示自己與塵俗“游方士”之不同,他們很難理解塵囂之外竟有如此圣潔之地,就如同莊子筆下的蜩與學(xué)鳩難以理解鵬能飛到九萬里之高,肩吾難以理解接輿所講述的“邈姑射之山”(《莊子·逍遙游》);同時,作者還明確表示自己將要乘風(fēng)高舉,去追尋“吾契”①“契”,《說文解字》釋為“大約也”,指邦國之間的契約;后指在龜甲獸骨上灼刻文字或灼刻文字的工具,引申為感情、志趣相投合等。古來注家多將“吾契”解釋成“與我志趣相投之人”,這樣解釋當(dāng)然說得通。然筆者認(rèn)為,“吾契”亦可理解為“吾所契(之地)”,也就是帶有我的標(biāo)識之地,亦即桃源。?!对娊?jīng)·魏風(fēng)·碩鼠》中有“誓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碧諟Y明此所謂“吾契”亦相當(dāng)于彼所謂“我所”,也是有意將自己所創(chuàng)設(shè)的樸真桃源世界與當(dāng)時“大偽”之世相區(qū)分。既然如此,則后人大可不必枉費精力去求證“桃源”之所在了。
二是關(guān)于桃源故事的結(jié)局,亦見作者之用心。故事的結(jié)局是桃源隱沒不可再見,這一結(jié)局的安排,與作者所處的“大偽”之世密切相關(guān)。故事里兩重世界的對立,是以人物的言行直接表現(xiàn)的,那就是,桃源人的淳樸與漁人的偽詐之間形成鮮明的對比。
先看桃源人之待漁人:其見到漁人,得知對方的來歷后,“便要還家,為設(shè)酒殺雞作食?!比缤写F賓,可謂熱情有加;此后,“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而且,“余人各復(fù)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奔壹叶寄贸鲎詈玫木剖硜碚写@樣一個陌生人,表現(xiàn)出同樣的熱情;當(dāng)他們聽漁人講述秦漢以來的朝代變遷,所表現(xiàn)出的反應(yīng)是“皆嘆惋”,因為改朝換代都是以犧牲數(shù)不清的無辜生命作為代價的,所以“皆嘆惋”三字,盡顯桃源人的淳樸與善良。
然而,武陵漁人在受到桃源人盛情款待之后,卻并沒有被其真誠好客所感化,而是陽奉陰違,狡詐的本性使之公然違背桃源人“不足為外人道”的囑咐:先是在返回的路上,就“處處志之”,顯然已有再次光顧的用心;再就是回到郡下,立即“詣太守說如此”,將自己幾天來的經(jīng)歷尤其是桃源人的秘密向太守和盤托出;后又親自帶人再次探訪。如此地陽奉陰違,實在是辜負(fù)桃源人的一片純情。因此,武陵漁人的所作所為實際上影射著當(dāng)時“大偽斯興”的世風(fēng)。
盡管作者在文中沒有直接的評論之言,卻巧妙地導(dǎo)演出“遂迷不復(fù)得路”的結(jié)局,即便像劉子驥這樣的高尚之士,也不能再次敲開桃源之門。這樣的結(jié)局,無疑是對背信棄義者的一種無聲譴責(zé),也是對偽詐世風(fēng)的自覺抵御。
總之,世外桃源的創(chuàng)設(shè),是陶淵明于亂世之中對人類美好社會理想的表達(dá),也是其兼容儒道隱逸思想的結(jié)晶,從中亦見一個平民詩人的生存智慧與社會責(zé)任感。亦真亦幻的桃源故事已在紛紜的眾說中流傳了一千五百多年,這一事實足以顯示其無窮的魅力。正如清人鄭文焯所謂:“其地其人其事,盡足令人起高隱之思,可以傳已?!雹凇短諟Y明資料匯編》下冊第361頁,中華書局1962年版。也就是說,桃源故事在給人們以無限遐想的同時,還令人產(chǎn)生超塵脫俗之心。正因為如此,“桃源”典故作為一種理想的至境,極頻繁地出現(xiàn)于后世詩文作品中,甚至還衍生出“桃源行”一體,這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大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