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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詩人對《風(fēng)》《騷》語典接受之管窺

2015-02-12 03:48李金坤
閱江學(xué)刊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甘棠宋玉悲秋

李金坤

(江蘇大學(xué),江蘇 鎮(zhèn)江 213200)

一、引 言

所謂語典,即指詞語或語句與典故。唐代詩人熟諳《風(fēng)》《騷》中的詞語或語句及典故,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常常會為詩人所接受,成為自己詩歌的有機組成部分,從而發(fā)揮應(yīng)用之作用。明人楊慎曾經(jīng)指出:“唐劉采春詩:‘那年離別日,只道往桐廬,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州書?!吮尽对娛琛贰嗡惯`斯’一句(按:即《召南殷其雷》句),其疏云:‘君子即行王命于彼遠方,謂適居此一處,今復(fù)乃去此,更轉(zhuǎn)遠于余方?!f蘇州詩:‘春潮帶雨晚來急,夜渡無人舟自橫。’此本于《詩》‘泛彼柏舟’一句(按:即《邶風(fēng)柏舟》句),其疏云:‘舟載渡物者,今不用而與眾物泛泛然俱流水中,喻仁人之不見用,’其余尚多類是?!度倨窞楹笫涝娙酥妫乓??!雹贄钌?《升庵詩話》卷8,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99-800頁。楊氏所舉劉采春、韋應(yīng)物化用《詩經(jīng)》句意之詩例,說明“《三百篇》為后世詩人之祖”的事實是毋庸置疑的。這是因為,《詩經(jīng)》在唐代具有特殊的政治地位,大儒孔穎達嘗奉唐太宗詔而傾全力編撰了《毛詩正義》,以此作為科舉所用的權(quán)威性教材而在全國頒布。既然《詩經(jīng)》具有如此之政治光環(huán),又成為士子們必須爛熟于心的權(quán)威教材,所以,人們對于《詩經(jīng)》的學(xué)習(xí)亦就格外用功,對于《詩經(jīng)》的理解亦就更為透徹,運用就更為自然貼切??梢赃@樣說,凡唐代詩人,沒有一個未受過《詩經(jīng)》精神的熏陶的,在他們的詩作中,人們總是可以或多或少地見到《詩經(jīng)》語典之身影。這在“奉儒守官”世家出身的杜甫來說,其詩歌中的《詩經(jīng)》語典,則更是隨處可見,俯拾皆是。據(jù)金啟華先生統(tǒng)計,杜甫用《詩經(jīng)》中之詩句而加以變化者甚多。襲用《國風(fēng)》者有60處,襲用《小雅》者有30余處,襲用《大雅》及《頌》者有10余處。①金啟華:《杜甫詩論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34-239頁。

金啟華先生是研究《詩經(jīng)》與杜甫的專家,他對于杜詩襲用《詩經(jīng)》語典的統(tǒng)計是細密而可靠的。事實證明,杜甫所說的“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戲為六絕句》之六)是真正落實在學(xué)習(xí)《詩經(jīng)》的實際行動中了。詩人曾諄諄告誡兒子要“熟精《文選》理”(《宗武生日》)。不難想象,作為一向奉儒守信的杜甫,“已所勿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他既然要求兒子“熟精《文選》理”,那么,必定是率先垂范于兒矣。不僅如此,由上列詩人所襲用《詩經(jīng)》語典如此廣泛而眾多之情況觀之,他無疑也是“熟精《詩經(jīng)》理”的。這也恰好可證黃庭堅“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②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第九,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56頁。之贊譽并非溢美之詞。正因為杜甫精熟《詩經(jīng)》到了如數(shù)家珍、信手拈來的地步,所以,他在對于《詩經(jīng)》語典之襲用、題旨之啟迪、體式之仿效、意象之攝取、意境之融通、技巧之借鑒方面均能做到舉重若輕、殆同已出。《西清詩話》云:“唐人《吊子美》:‘賦出《三都》上,詩須《二雅》求。’蓋少陵遠繼周詩法度。余嘗以經(jīng)旨箋其詩云:‘與奴白飯馬青芻,雖不言主人,而待奴馬如此,則主人可知,與《詩》所謂言刈其楚,言秣其馬,言刈其萎,言秣其駒同意?!雹酆?《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第十四,第95-96頁。又云:“杜少陵云:‘作詩用事,要如禪家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水?!苏f詩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人徒見凌轢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禰衡傳》:‘撾《漁陽操》,聲悲壯!《漢武故事》:‘星辰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yīng)。’則善用事者,如系風(fēng)捕影,豈有跡邪”。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第十,第66頁。據(jù)此,我們不妨將杜甫如此“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吸取精髓,為我所用的學(xué)《詩》之法,權(quán)稱“化鹽于水法?!边@是一種難能可貴而境界至高的學(xué)《詩》妙道。在整個唐代詩人中唯他一人。

唐代詩人對《風(fēng)》《騷》語典的襲用極其普遍而廣泛,猶如江海,僅舉《詩經(jīng)》“飛蓬”“黍離”“甘棠”與《楚辭》“搖落”“惆悵”“木葉”等部分語典,略窺唐代詩人對其襲用之概況,以收滴水見輝之效。

二、唐代詩人對《詩經(jīng)》“飛蓬”“黍離”“甘棠”語典之接受

(一)飛蓬

語出《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三章:“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贝嗽妼懸晃磺嗄陭D女因丈夫長年服役不歸而相思成疾,因無人欣賞她的容貌,她就懶得梳妝打扮自己,以致于原本美麗的秀發(fā)變得零亂如飛蓬一般。朱熹《詩集傳》云:“蓬,草名。其華似柳絮,聚而飛,如亂發(fā)也?!雹葜祆?《詩集傳》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40頁。以“飛蓬”喻“亂發(fā)”,此乃最初的比喻意。后來又因為飛蓬具有飄飛不定的特征,人們又將漂泊于外、居無定所的羈旅之人喻之為飛蓬,如曹操《卻東西門行》:“田中有轉(zhuǎn)蓬,隨風(fēng)遠飄揚。長與故根絕,萬歲不相當。奈何此征夫,安得去四方?”詩人明顯將“征夫”(詩人自己)喻為“轉(zhuǎn)蓬”(飛蓬)。曹植《吁嗟篇》則更是一篇專詠飛蓬以喻已的杰作,詩云:“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東西經(jīng)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fēng)起,吹我入云間。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泉。驚飆驚我出,故歸彼中田。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fù)存。飄飄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zhuǎn)無恒處,誰知吾艱苦,”較之其父曹操的“轉(zhuǎn)蓬”之喻,其形象則更為周詳而鮮明,內(nèi)蘊則更為具體而深刻。他的《盤石篇》《雜詩七首》(其二)等詩中都有“轉(zhuǎn)蓬”之喻象的描寫。西晉潘岳《西征賦》:“陋吾人之拘攣,飄浮萍而蓬轉(zhuǎn)?!辈苁细缸涌胺Q漢魏六朝時期“飛蓬”人生之喻的典型代表。

到了唐人詩歌尤其是送別詩歌中,“飛蓬”的人生之喻出現(xiàn)的頻率則更高,如王維《使至塞上》:“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李白《送友人》:“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杜甫《客亭》:“多少殘生事,飄零任轉(zhuǎn)蓬”,《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劉長卿《穆陵關(guān)北逢人歸漁陽》:“處處蓬蒿遍,歸人掩淚看”等。唐人“飛蓬”之喻的普遍使用,正反映出羈旅漂泊、世道艱難的人生況味。

(二)黍離

語出《詩經(jīng)·國風(fēng)·王風(fēng)》,全詩三章,首章云:“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毛序》云:“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投至于宗周,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顛覆,彷徨不忍離去,而作是詩也?!彼撋跏?。后來遂以“黍離之悲”喻指亡國之痛或故國之思的專名詞。向秀《思舊賦》云:“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标憴C《辨亡論》云:“故能保其社稷而固其土宇,《麥秀》無悲殷之之思,《黍離》無愍周之感矣”。姜夔《揚州慢》憫國傷亂,“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楊州慢》小序)“黍離”這個飽浸志士仁人憂國憂民情感的專用語典,在“安史之亂”以后的唐代詩人作品尤其是詠史懷古之作中,其憂國憂民之愛國情思則更為鮮明而濃郁,如許渾《金陵懷古》云:“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姑蘇懷古》云:“宮館余基輟棹過,黍苗無限獨悲秋”,韋莊《秦婦吟》:“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魰r蘩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等等,都反映了一代志士仁人深厚的愛國情懷。值得一提的是,“安史之亂”后杜甫創(chuàng)作的一大批憂國憂民的詩歌中,雖未直接出現(xiàn)“黍離”之類的語典,但慣于承傳《詩經(jīng)》精神實質(zhì)的杜甫,其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的“黍離之悲”、故國之思的意蘊卻仍然是感人至深的,正如宋人張戒評價杜甫《哀江頭》詩所云:“‘江水江花豈終極’、不待云‘比翼鳥’、‘連理枝’、‘此恨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于言外。題云《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其可謂得詩人之旨者?!雹購埥?《歲寒堂詩話》卷上,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57頁。杜甫《春望》是一首極具典范意義的“黍離之悲”的千古杰作,宋人司馬光對此有別具會心之深解:“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胶釉?,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遍舉”。②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77-278頁。毛星先生曾經(jīng)說過:“黍離的感嘆是由過去一向被珍重、尊敬的故地變化了、破毀了,有的回憶,則是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比如天寶亂后,杜甫也有《黍離》樣的作品,只是《黍離》悲嘆宗廟、宮室故地已夷為農(nóng)田,杜甫則悲嘆山河依舊而國已破敗,這就是著名的《春望》。”①毛星:《形象與思維》,《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6年第2期。像杜甫《春望》這類雖無“黍離”之詞,卻深寓“黍離”之悲的絕世佳作,我們權(quán)且稱名曰“杜氏黍離”。這是杜甫學(xué)《詩》重“神”的天才的獨創(chuàng),是他的愛國情懷最形象委婉的表達。

(三)甘棠

語出《詩經(jīng)·召南·甘棠》。全詩三章,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薄氨诬栏侍模鸺粑饠?,召伯所憩?!薄氨诬栏侍?,勿剪勿拜,召伯所說?!闭俨?,姬姓,周宣王時封于“召”之地,故稱召伯。他曾輔助周宣王征伐南方的淮夷、勸農(nóng)、聽訟,功勞卓著。因他曾在當?shù)氐母侍臉湎滦菹⑦^,為了紀念召伯的恩德,人們遂一起自覺保護甘棠,絕不允許任何砍伐、損傷它的行為發(fā)生。后來,“甘棠”遂成為頌揚地方官員有惠政于民的典故。南朝陳張正見《陪衡陽游耆阇寺》詩:“甘棠聽訟罷,福宇試登臨?!薄案侍摹庇钟小罢俨摹薄罢俨省薄罢偬摹薄案蕵洹薄皭厶摹钡葎e稱。在唐代詩人的作品中,“甘棠”及其別稱也多見。盡管詩作者的身份不同,口吻有別,但“甘棠”等詞語的惠政惠民者之意義則是別無二致的,如劉長卿《餞前蘇州韋使君》:“幸容棲托分,猶戀舊棠陰”,白居易《別橋上竹》:“我去白慚遺愛少,不教君得似甘棠”,柳宗元《種柳戲題》:“好作思人樹,慚無惠化傳”,杜牧《奉和門下相公送西川相公兼領(lǐng)相印出鎮(zhèn)全蜀詩十八韻》:“丹心懸魏闕,往事愴甘棠”,李商隱《武侯廟古柏》:“大樹思馮異,甘棠憶召公”等等。白居易與柳宗元都是貶謫地方的京官,在他們?nèi)螡M離別之際所作之詩中,表達的都是“甘棠無一樹”的惠政之少的慚愧之情。而實際上,他們是恪守其職、勤事于民的,如柳宗元的種樹綠化,白居易筑堤于西湖,均是惠民之善舉,尤其是白居易西湖筑堤,興修水利,與北宋蘇東坡西湖筑堤一樣。人們?yōu)榧o念他們的功德而命名的“白堤”“蘇堤”已名垂千古,尤其是“蘇堤春曉”,已成為西湖著名美景之一。這說明,封建時代的官吏中仍不失為民辦實事、辦好事者,如中唐詩人戴叔倫世有“循吏”之稱譽,在任地方官期間,曾制定“均水法”等,為當?shù)乩习傩赵旄A级?,當他離任時,百姓們遂作《遺愛碑》《去思碑》頌其政績。在唐代,這種為地方官員作《遺愛碑》《去思碑》的現(xiàn)象頗為突出。盡管這些碑文中難免溢美之辭,但畢竟是考量地方官員政績的明證,其敦促地方官員施惠民之作用當是無可忽視的。唐詩中“甘棠”類語典偏多之現(xiàn)象,與此亦不無關(guān)系。

三、唐代詩人對《楚辭》“搖落”“惆悵”“木葉”語典之接受

(一)搖落

語出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詩人一開始就將自己推進了一個萬木蕭條、凄切冷寞的悲涼之秋中,他那“貪士失職而志不平”的悲憤哀怨之情,經(jīng)過悲涼秋氣的浸染之后,便營造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真正意義上的情景交融的“悲秋”境界,宋玉也因此而獲得了“悲秋之祖”的之桂冠。而其中“搖落”一詞的意義非同小可。前文在論及李商隱融通宋玉悲秋意境時曾論析“‘搖落’是一個極具悲秋感情色彩的詞語,給人以‘秋風(fēng)搖百草,木葉遍飄零’的衰颯落寞之感”,這僅僅是從自然角度作出的一種闡解。其實,“搖落”一詞又蘊含著人生顛沛流離、搖蕩不定而又落魄潦倒的悲苦意味。如此搖落之悲,實即自然之秋、詩人之秋與社會之秋三相交融的悲秋之意,所以,具有雙關(guān)意蘊的“搖落”一詞,自從宋玉天才的創(chuàng)造之后,便贏得了歷代悲秋之士尤其是唐代悲秋詩人們的青睞。

對于宋玉的搖落之悲,真正引起情感回響的是曹丕的《燕歌行》,“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二句,乃直接由《九辯》開篇化用而成。南北朝時庾信《擬詠懷二十七首》(其十一):“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也是化用于《九辯》。唐代詩人“搖落”詞語的大量使用,搖落之悲的盡情抒發(fā),曹丕與庾信二人在宋玉與唐人之間起到了一個很重要的過渡作用。茲就唐代詩人筆下?lián)u落之悲的基本情況作一簡論。

陳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二):“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fēng)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劉長卿《余干旅舍》:“搖落暮天回,青楓霜葉稀”,張祜《秋曉送鄭侍御》:“離鴻聲怨碧天凈,楚瑟調(diào)高清曉天。盡日相看俱不語,西風(fēng)搖落數(shù)枝蓮”,溫庭筠《玉蝴蝶》:“搖落使人悲,斷腸誰得知”等等。這些例句中的“搖落,”主要是指秋天木葉飄零、蕭殺悲涼的“惱人天氣”,均是作為詩人抒發(fā)凄切哀怨之情的特殊氣象背景。這類詩的悲秋意識還是頗為鮮明的,但真正對宋玉“搖落”之詞體會入髓、運用精切者,當推杜甫與學(xué)杜至真至誠的李商隱。

杜甫含有頗為濃郁的宋玉情結(jié),他甚愛“搖落”之詞,不僅寫過“秋天正搖落,回首大江濱”(《送陵州路使君赴任》)這樣的詩句,而且寫過“搖落深知宋玉悲”(《詠懷古跡五首》之二)的飽蘸深情的詩句。這是因為,他同情宋玉的遭遇,具有惺惺相惜的人文關(guān)懷;他推崇宋玉的才華或文采風(fēng)流,這正合乎詩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的藝術(shù)審美標準,因而便“竊攀屈宋宜方駕”(《戲為六絕句》其五),甚而至于徑稱宋玉“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詠懷古跡五首》之二)。他稱許宋玉的創(chuàng)新精神,甚愛《九辯》所開創(chuàng)的悲秋意境,他的《秋興八首》之意境,即隱取于《九辯》。正因為杜甫與宋玉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基礎(chǔ),所以,他才能對宋玉的悲慘身世深表同情,對其辭賦之成就大為贊賞?!皳u落深知宋玉悲”的一聲慨嘆包蘊深厚,意味雋永。首先,詩人深刻體察并同情宋玉人生命運之悲,著一“深”字,情意全出矣。其次,詩人極賞《九辯》“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悲涼“秋氣”之描寫,以及將“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悲憤哀怨之情融入悲涼“秋氣”而破天荒地創(chuàng)造出來的悲秋意境,詩人透過宋玉筆下自然之秋的“搖落”、人生之秋的“搖落”與社會之秋的“搖落”,更深深地體察到了宋玉的人生命運之悲。第三,詩人由對宋玉的推許與贊賞,充分肯定了宋玉“為情而造文”、情文并茂的創(chuàng)作特征。在詩人看來,像宋玉《九辯》的“清詞麗句”很好地表達了作者的思想感情,這樣的“清詞麗句”就應(yīng)當作為學(xué)習(xí)的榜樣。杜甫此論,是對由“初唐四杰”以來將屈宋辭賦視為“齊梁浮艷遺風(fēng)”之源頭而力予排斥之傾向的一次鄭重之糾偏,立場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為情造文、文采可崇的文藝觀。這是“詩圣”的難能可貴之處。杜甫如此推言宋玉并由此倡導(dǎo)的“清詞麗句必為鄰”的文情并茂的文藝觀,對于扭轉(zhuǎn)初唐以來的偏激文學(xué)思潮,使唐詩繼續(xù)朝著“《風(fēng)》《騷》兩挾、氣骨兼?zhèn)洹钡慕】捣较虬l(fā)展,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正如莫礪鋒先生所指出的那樣:“由此可見,‘清詞麗句必為鄰’的思想不但是對陳子昂否定南朝詩歌的觀點的糾正,也是對由來已久的否定《楚辭》的看法的糾正,杜甫的這種文學(xué)思想在文學(xué)批評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雹倌Z鋒:《杜甫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322頁。如果說杜甫是“深知宋玉悲”的“蕭條異代不同時”(《詠懷古跡五首》之二)的知音的話,那么,莫先生則無疑是千載之后詩人之知音矣。

由前文論及李商隱對宋玉《九辯》悲秋意境融通的情況可知,李商隱與杜甫一樣也有很深的宋玉情結(jié),就“搖落”一詞而言,李商隱詩作中也多有可見,代表作是《搖落》,詩云:

搖落傷年日,羈留念遠心。水亭吟斷續(xù),月幌夢飛沉。古木含風(fēng)久,疏螢怯露深。人閑始遙夜,地迥更清砧。結(jié)愛曾傷晚,端憂復(fù)至今。未諳滄海路,何處玉山岑?灘激黃牛暮,云屯白帝陰。遙知沾灑意,不減欲分襟。這是一首寄內(nèi)詩。全詩借助搖落蕭瑟而悲涼的秋夜之景,抒發(fā)自己對遠在京城的妻子的深摯思念之情,深含著詩人因婚姻問題而無端遭致的命運多舛的怨憤之情,以及人生落寞、前途渺茫的惆悵之意。不過,詩人有一點是十分清楚的,即“結(jié)愛曾傷晚,端憂復(fù)至今,”盡管他與王氏的婚姻引起了牛黨的嫉恨,詩人因此而仕進受阻,但他深知,他與王氏的婚姻本身沒有錯,他與王氏的夫妻感情始終是和美的,“遙知沾灑意,不減欲分襟”的頗為體貼而多情的猜想中,正可見出詩人夫婦一往情深的繾綣之意。這首詩將詩人自己的仕途多舛(人生之秋)、社會政治的險惡(社會之秋)與“搖落傷年日”的蕭瑟秋景(自然之秋)交融描寫,具有濃郁深沉的悲秋意識,尤其是“搖落傷年日”一句,更是使全詩籠罩著哀怨落寞的悲涼氣氛,增添了作者人生的悲劇色彩。詩人以《搖落》為題,并非是“首章標其目”式的隨意之處,而是在宋玉《九辯》“搖落”這個充滿悲涼意蘊浸潤下的用心之筆,同時也是詩人對他所尊崇的宋玉的別一種深情之悼懷方式。此詩雖無《九辯》豐富的自然意象、復(fù)雜的政治形勢以及情感苦悶的多重描寫,但從此詩“三秋”相融的悲秋意境看,則《搖落》與《九辯》之精神相通也。由此觀之,李商隱真乃善學(xué)屈騷者也。

從宋玉到杜甫再到李商隱,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頗有意味的現(xiàn)象,即從個人感情因素觀之,杜甫推崇宋玉,而李商隱則既推崇宋玉,又推崇杜甫;從宋玉“搖落”之詞影響觀之,杜甫是理解深刻、融會貫通,而李商隱則是心領(lǐng)神會、標目示尊。無論是內(nèi)在的感情因素,抑或外在的詩脈承傳,宋玉、杜甫、李商隱三者皆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而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二所說的“搖落深知宋玉悲,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肺腑之言,恰是文學(xué)之路上宋玉、杜甫、李商隱“三人行”的真實寫照。在中國文學(xué)接受美學(xué)的鏈條上,此“三人行”現(xiàn)象,正是確保文學(xué)之鏈環(huán)環(huán)承接、順利向前的重要因素。而中國文學(xué)“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代代相傳、薪火不滅的奧妙亦正在于此。

(二)惆悵

此詞不見《詩經(jīng)》,也不見屈原的《離騷》等全部作品,唯見于宋玉的《九辯》,共兩處,即:“惆悵兮而自憐”“然惆悵而私自悲”。由此可證,在先秦詩歌史上,宋玉是使用“惆悵”之詞的第一人,這猶如宋玉于《九辯》首次使用“悲秋”“搖落”“蕭瑟”等詞一樣,都具有大輅椎輪的創(chuàng)始意義?!掇o海》釋“惆悵”說:“因失望或失意而哀傷,”所舉之例即為《九辯》:“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雹俎o海編輯委員會編:《辭海》(縮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第871頁。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修訂本《辭源》(第二冊)中“惆悵”一詞的釋義與《辭?!废嗨贫e釋例也相同。宋玉“惆悵”一詞的情感內(nèi)蘊與“蕭瑟”“搖落”等陰冷凄切之秋天景象甚為吻合,因而極其自然地交融成悲秋的意境,這是宋玉對中國意境美學(xué)的獨創(chuàng)與貢獻。那么,唐代詩人于“惆悵”一詞的襲用情況又是如何呢?

翻檢《全唐詩》中所收高適、李賀、李商隱三位詩人的集子,發(fā)現(xiàn)高適襲用“惆悵”共10次,分別為:“惆悵憫田農(nóng),徘徊傷里閭”(《苦雨寄房四昆季》);“應(yīng)知阮步兵,惆悵此途窮”(《酬秘書弟兼寄幕下諸公并序》);“惆悵別離日,徘徊岐路前”(《送韓九》);“惆悵孫吳事,歸來獨閉門”(《薊中作》);“惆悵落日前,飄飖遠帆處”(《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其六);“沉吟對遷客,惆悵西南天”(《送田少府貶蒼梧》);“惆悵春光里,蹉跎柳色前”(《別韋兵曹》);“盧門十年見秋草,此心惆悵誰能道”(《贈別晉三處士》);“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別韋參軍》);“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送李侍御處安西》),等等。高適所用“惆悵”之詞,或述苦雨之心情,或為戰(zhàn)事之憂傷,或嘆時光之流逝,而大多是表達友人分別時的離別情緒。

再看李商隱詩集中“惆悵”一詞之襲用情況。翻檢李詩所用“惆悵”一詞,共4見,如:“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無題二首》其二);“舞蹀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悵臥遙帷”(《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一);“梁臺初建應(yīng)惆悵,不得蕭公作騎兵”(《讀任彥昇碑》);“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月》)等。這有限的4例“惆悵”用詞,其情感內(nèi)蘊相對集中于一己憂傷意緒的抒發(fā)之上,與其纏綿凄婉的詩風(fēng)甚相一致。

而當翻檢李賀詩集時,卻未見“惆悵”之影,未免生意外之感。而與“惆悵”相近的“哀”則字有6見(其中寫牛、猿之“哀”各2次),“傷”字7見,“憂”字4見,“愁”字最多,有50余見。喜歡使用何種詞語,這完全是由詩人的個性與愛好趣尚所決定的,當然也與時代氣象與面貌有密切關(guān)系,例如,大歷時期,詩人生活在一個遭受安史大亂嚴重破壞的社會,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都頗為貧乏。這是一個從惡夢中醒來卻又一頭跌入了空虛現(xiàn)實中而令人惆悵憂傷的時代,為了要表現(xiàn)這種惆悵憂傷的心緒,大歷詩人們似乎不約而同地找到了一個最為適合的形容詞,那便是“惆悵。”于是,閱讀大歷詩人的集子,映入眼簾的“惆悵”之詞便觸處可及,如盧綸:“離心自惆悵,車馬亦徘回”(《將赴閿鄉(xiāng)灞上留別餞起員外》);韓翃:“惆悵佳期近,澄江與暮天”(《送蔣員外端公歸淮南》),耿湋:“惆悵多塵累,無由訪釣翁”(《夏日寄東溪隱者》),錢起:“勞歌待明發(fā),惆悵盈百慮”(《冬夜題旅館》),司空曙:“惆悵空相送,歡游自此疏”(《送曹同椅》),等等。就劉長卿所收《全唐詩》519首詩作統(tǒng)計,其中“惆悵”一詞共出現(xiàn)41次,這在大歷詩人中是頗具有典型意義的。①蔣寅:《大歷詩風(fē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77頁。可見,“惆悵”一詞,正可見出時代精神之折光。

(三)木葉

語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詩開篇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全部屈騷“木葉”之詞,僅此一見。此句中之“木葉”,非指一般之樹葉,聯(lián)系“嫋嫋兮秋風(fēng)”來理解,微弱吹拂的秋風(fēng)便能把樹葉吹落下來,可見,這吹落下來的樹葉不是成年之葉,而是枯黃之葉,是歷經(jīng)寒秋風(fēng)霜酷虐后而搖搖欲墜的老年之葉。在后人詩詞中每每寓有人生之秋的況味,如司空曙“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喜外弟盧綸見宿》),便是典型之例。對于《湘夫人》開頭四句所營造的秋水茫茫、愁情悠悠的凄涼落寞之意境,歷來為人們所推賞。明人胡應(yīng)麟評賞曰:“‘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形容秋景入畫;‘悲哉秋之為氣也,憭慄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模寫秋意入神,皆千古言秋之祖。六代、唐人詩賦,靡不自此出者?!雹俸鷳?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5頁。清人林云銘亦有很高的評價,并同時指出其對后世文學(xué)的影響:“開篇‘嫋嫋秋風(fēng)’二句,是寫景之妙?!疅o邊落木紛紛(按:當為“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實以‘嫋嫋秋風(fēng)’二句作藍本也。《楚辭》開后人無數(shù)奇句,豈可輕易讀過?!雹诹衷沏?《楚辭·湘夫人》,馬茂元主編:《楚辭評論資料選》,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99頁。由“秋景入畫”、“寫景之妙”及其“藍本”地位等評價綜合考察之,四句所描述者,正是情景水乳交融、動靜和諧結(jié)合的悲愁之意境。四句之中,三句寫“動”景,即:帝子降渚,秋風(fēng)微拂,洞庭興波,木葉飄零。一句寫“靜”景,即:眇眇愁予。這委實是詩中有畫、畫中寓情的千古經(jīng)典的摹景抒情之杰作。而在這幅入畫之秋景中,“木葉”之作用舉足輕重,非同小可。第一,木葉于空中紛紛飄零,與洞庭微波極為自然地構(gòu)成了一幅立體式的悲秋圖。詩人悲秋的情感張力也因此而得以增強。第二,紛紛而下的枯黃樹葉,以其鮮明的色彩,豐富了悲秋畫面的內(nèi)涵。第三,“木葉”飄落之聲與洞庭拍浪之響交相應(yīng)和,構(gòu)成了特有的秋聲之韻??傊怂木?,秋風(fēng)、秋波、秋葉、秋色、秋聲、秋神、秋情一應(yīng)俱全,真乃秋景入畫、秋意入神者也,不愧為“千古言秋之祖”。

“木葉”雖小而意蘊極深,后人詩中每見摹寫。在唐代詩人的作品中,我們便每每可見它們飄零的身影,在詩境的構(gòu)成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不過,除“木葉”外,又有“落木”“木落”“木衰”“落葉”等別稱。如高適《使青夷軍入居庸》:“溪冷泉聲苦,山空木葉干”,杜甫《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戴叔倫《客舍秋懷呈駱正字士則》:“木落驚年長,門閑惜草衰”,李賀《傷心行》:“秋姿白發(fā)生,木葉啼風(fēng)雨”,等等。比較起來,中晚唐詩人尤其是晚唐詩人詩中的“木葉”之詞出現(xiàn)頻率最高,這無疑是日薄西山的晚唐社會衰敗景象在“木葉”意象上的自然投影。

在上例眾多的“木葉”系列中,受《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二句影響最為顯著者,當推杜甫《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二句。關(guān)于這一點,前文林云銘之評已經(jīng)指出,但杜甫襲用之妙,未曾論及。竊以為,其化用之妙,約有三端:其一,時空對寫,境界闊大。“無邊”者,即東西南北、上下左右無處不在也,形容落木之多,鋪天蓋地。“不盡”者,即由古而今、朝朝暮暮綿綿不絕之時間也,形容江水浩浩、奔騰向前。如此時空對舉之描寫,給人以俯仰天地、氣象雄豪、境界闊大之感。其二,景中寓情,豪中見悲。落木蕭蕭天地間,容易使人產(chǎn)生人生之秋的感覺;長江滾滾向東流,自然令人感嘆時光飛逝。因此,無形中便流露出韶光易逝、壯志難酬的無限悲慨,不言愁而愁情自寓矣。其三,句工而活,聲律諧美。此聯(lián)字字工對,但卻一氣流轉(zhuǎn),如建瓴走坂,百川東注,讀來語暢氣順,毫無滯礙之感,“蕭蕭”“滾滾”疊字的運用以及此聯(lián)頗為強烈的動態(tài)感,遂共同構(gòu)成了富于靈動和諧的聲韻之美。盡管這是一首典型的“悲秋”之作,但是因為有了“無邊落木”這一聯(lián)闊大境界的支撐,遂使得杜甫《登高》“雖是一首悲歌,卻是‘拔山扛鼎’式的悲歌,它給予我們的感受:不是悲哀,而是悲壯;不是消沉,而是激動;不是眼光狹小,而是心胸闊大?!雹凼挏旆?《杜甫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第301頁。

四、結(jié) 論

以上就唐代詩人對《風(fēng)》《騷》精神融通的諸種表現(xiàn)形式進行了較為全面而翔實的論析,種種事實表明,對于《風(fēng)》《騷》的題旨、體式、意象、意境、技巧、語典等各個方面,都有很好的承傳與發(fā)展。為了本文論述的需要,權(quán)將這六方面分開闡析。實際上,唐代詩人的某些作品并非是一對一式的單向承傳,上述這六大承傳形式或幾項同時出現(xiàn)于某詩,或側(cè)重于某項而連及其他,甚或全部出現(xiàn)于某一首詩。此外,唐詩某些作品對《風(fēng)》《騷》某些方面的承傳并非是一目了然的,需要吃透《風(fēng)》《騷》與承傳者作品之兩頭,方可窺探其詩脈之跡,例如杜甫、李商隱等對《風(fēng)》《騷》意境融通,便是如此。但不管怎樣,都充分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唐代詩人對《風(fēng)》《騷》精神的承傳是極其認真的,成就亦是斐然的。他們既有對《風(fēng)》《騷》積極的理論評判與理論倡導(dǎo),又有自身潛心的創(chuàng)作實踐,故而于唐代這方宏大的詩苑里,才能綻放出《風(fēng)》《騷》精神的艷麗之花,并結(jié)出《風(fēng)》《騷》精神的豐碩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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