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北京 100089)
我們看看尼采的同一物的永恒輪回(eternal return of the same)的特征:“你現(xiàn)在和過去的生活,你將再過一遍,并且會無限次地再次經(jīng)歷它,且毫無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種痛苦、歡樂、思想、嘆息,以及一切無可言說、或大或小的事情皆會在你身上重現(xiàn),會以同樣的順序重現(xiàn)?!?Nietzsche, The Gay Science, Josefine Nauckhoff tra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94.“萬物中凡能行走的不都已經(jīng)走過這條路了么?萬物中可能發(fā)生的事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完成、消失了么?”*[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1、238、239頁。“萬物走了,萬物又來,存在之輪永恒運轉(zhuǎn)。萬物死了,萬物復(fù)生,存在之年永不停息。萬物破碎了,萬物又被重新組裝起來;存在之同一屋宇永遠自我構(gòu)建。萬物分離,萬物復(fù)又相聚,存在之環(huán)永遠忠于自己。”*[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1、238、239頁?!拔矣肋h回到這相似和同一個生活,無論是在最偉大之處和最渺小之處全都雷同,我將重新教授萬物永恒輪回的理論。”*[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1、238、239頁。力“作為必然永恒回歸的東西,作為生成的東西,不知更替,不知厭煩、不知疲倦,自我祝?!@就是我的永恒自我創(chuàng)造、永恒自我毀滅的狄奧尼索斯的世界,這個雙料快樂的神秘世界,它就是我的善與惡的彼岸,沒有目的,假如目的不在圓周運動的幸福中的話,沒有意志,假如不是一個圓圈對自身有著善良的意志的話”。總之,“‘永恒輪回’學(xué)說,即萬物的絕對和無限的重復(fù)循環(huán)——查拉圖斯特拉這一學(xué)說,從根本上或許就是赫拉克利特所教導(dǎo)過的學(xué)說”*Nietzsche,Ecce Homo, Walter Kaufman trans., London: Vintage Books,1989,p.274.。這就是永恒輪回學(xué)說本身。
但是,怎樣證明這個學(xué)說?
能量有一種宇宙學(xué)和能量學(xué)的論證: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尼采認(rèn)為世界就是一個力的世界,其能量大小不變,“這個世界是:一個力的怪物,無始無終,一個鋼鐵般堅實的力,它不變大,不變小,不消耗自身,而只是改變面目;作為總體大小不變,它是沒有支出,也沒有損失的家計,但同樣也無增長,無收入,它被‘虛無’所纏繞,就像被自己的界限所纏繞一樣,不是任何模糊的東西,不是任何揮霍的東西,不是無限擴張的東西,而是置入有限空間的某種力,那種所謂‘空虛’的空間不是任何地方都有的”。世界是一個力的世界,力在不停地翻轉(zhuǎn)、運動、生成,但力的總量不變,這樣,在一個有限的空間內(nèi),在一個固定總量所組成的固定范圍內(nèi),力要永不停息地生成下去就只能是一再輪回。而力又不可能不生成,因為“‘力’與‘穩(wěn)定性’和‘不變性’這些特點不相容,力的量是固定的,但其本質(zhì)能量大小不變,是流動的”。力的世界,其總能量不變,這實際上就是能量守恒法則,“能量守恒原則必定要求永恒輪回”。如果力在不斷生成,又因為這種生成而不斷輪回的話,就不要指望有一個終極狀態(tài)或者平衡狀態(tài)出現(xiàn),不要指望力能安靜下來。因為生成是力的根本,而力的生成實際上就是積累和釋放,因此,力的輪回實際上就是積累和釋放的輪回。事實上,“平衡狀態(tài)從來就沒有過,這就證明這種狀態(tài)是不可能的”。[注]Nietzsche,Will to Power, M. Ludorici Anthony trans., London:George Allen Unwin Ltd, 1968, p.427.如果說力達不到平衡狀態(tài),也就是說達不到一個終極的安定狀態(tài),那么,在同樣的意義上,世界的運動實際上也是沒有目的的。如果有目的的話,“這種目的就應(yīng)該早已實現(xiàn)了。唯一的基本事實卻是:它根本沒有什么目的。各種認(rèn)為世界運動必須有一種目的的哲學(xué)或科學(xué)假設(shè)(例如機械論)都被這唯一的事實所否定”[注][德]尼采:《權(quán)力意志》,賀驥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33頁。。就此而言,力無始無終,世界的運動無始無終,我們所把握的只是世界的運動本身,只是力的生成本身,只是這種力的生成所導(dǎo)致的永恒輪回。這是從力的性質(zhì)出發(fā),從能量守恒原則而來的永恒輪回觀。
時間尼采也從時間的角度來論述永恒輪回法則。尤其是從時間的無限性的角度來論證永恒輪回。
此刻,我感到輕松了:侏儒從我肩上跳下來,這好奇的家伙!它蹲在我面前的石頭上了。這里恰好是個大門通道,我們就呆在這里。
“侏儒,你瞧這大門通道!”我繼續(xù)說,“它有兩副面孔。兩條道路在此交匯,尚無人走到路的盡頭。
這條長路向后通向永恒;那條長路向前是另一種永恒。
這兩條路相反而相連接──在大門通道旁恰好交匯。大門通道的名稱叫‘此刻’,它就寫在上面。
要是有人走其中一條路,一直走下去,越走越遠,侏儒,你以為這兩條路永遠矛盾的么?”
“一切筆直的東西都是騙人的。”侏儒不屑地咕噥,“一切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本身便是個圓。”
“你,沉重的精靈!”我怒喝道,“別說得這么輕飄飄!你這個跛腳鬼,是否要我把你留在現(xiàn)在你蹲的地方──以前我把你抬得太高!”
我繼續(xù)說,“你瞧‘此刻’呀!從這個‘此刻’大門通道有一條永恒的長路向后:我們身后是一種永恒。
萬物中凡能行走的不都已經(jīng)走過這條路了么?萬物中可能發(fā)生的事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完成、消失了么?”[注][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1-172頁。
“萬物之中能跑者不都已經(jīng)走過了這條路了么?”這是條什么樣的路?路在此是時間的比喻:路無限延伸,一條向前通向了永恒,一條向后通向了永恒。這兩條路相向而行,但也在“此刻”(通道)這個地方相交接。時間正是從“此刻”開始向前和向后無限延伸的,也就是說,在任何一個此刻,都存在著前和后的無限時間(兩條路都各自通向了永恒)。過去和未來都是無限的,但是它們正是在此刻這里匯聚。此刻,既是屬于過去的,也是屬于未來的?;蛘哒f,此刻將過去和未來濃縮在一起。問題是,這個過去和未來匯聚于此刻這里,是否意味著它們彼此之間連接成為一個直線?也就是說,無限的過去抵達此刻,在此刻這里通向無限的未來,而這兩條路此外并沒有交接,各行其是?(“你以為這兩條路永遠矛盾的么?”)如果是這樣,那么,時間就是一個無限的直線。但是,侏儒卻不屑地嘟噥:“時間本身是個圓圈。”也就是說,過去和未來這兩條路終究還是會相交織的,終究還是要重合在一起的,終究是會重復(fù)循環(huán)的。筆直的線性時間是假象。時間是往復(fù)循環(huán)的。這是侏儒的答案,也是侏儒從時間的角度所理解的永恒輪回。但是,查拉圖斯特拉作何反應(yīng)?查拉圖斯特拉覺得侏儒回答得太輕飄飄了——他并沒有說侏儒的答案是錯誤的,只是覺得這樣回答分量不夠。顯然侏儒簡單而輕率地理解了時間的永恒輪回,或者說,侏儒忽視和遺漏了這種時間輪回中的別的重要因素。他忽視了什么?查拉圖斯特拉提醒他:“你瞧‘此刻’呀!”侏儒的輪回是輕飄飄的輪回,是對“此刻”視而不見的輪回。如果像查拉圖斯特拉那樣注意到這個“此刻”,那么這個時間輪回將會是什么樣的?如果從“此刻”往后看的話,也就是說,往過去看、往回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萬物中的一切,在過去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了,都“發(fā)生、完成和消失了”。至此,同一物的永恒輪回就出現(xiàn)了。在侏儒那里,輪回是單純的時間圓圈,是時間的重復(fù),是時間的重復(fù)所導(dǎo)致的時間的無限性,但是查拉圖斯特拉不僅看到了時間的無限性,還看到了萬物都曾經(jīng)在這個時間的圓圈中(因而也是無限的時間中)重復(fù)出現(xiàn)過。這個“此刻”(過道)當(dāng)然也曾反復(fù)出現(xiàn)過。而這,是侏儒所忽視的和不理解的。時間是無限的(侏儒的發(fā)現(xiàn)),那么,作為存在者的萬物,作為一個有限過程的世界,必定都在這個永恒時間中存在過了(查拉圖斯特拉的發(fā)現(xiàn)):“萬物中凡能運行的事物從這條長路出去,也必定從這條路上回來!”[注][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頁。這是在時間中的永恒輪回。這是因為時間的無限性和萬物的有限性所必定導(dǎo)致的永恒輪回。接下來查拉圖斯特拉就是重復(fù)了“永恒輪回”在第一次被傳達時的內(nèi)容:蜘蛛、月光等也都曾存在過(這顯然是對第一次輪回傳達的再次輪回傳達!)。
概率尼采還從概率(游戲)的角度來論證永恒輪回。如果從概率的角度來看的話,世界就應(yīng)該被看作是偶然或必然的世界。這樣的世界也肯定不是被意志或意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如同上帝創(chuàng)世那樣。相反,如同赫拉克利特所認(rèn)為的那樣,這個世界是擲骰子的游戲,這是偶然和必然之間的游戲,擲骰子的游戲最能表達必然和偶然的游戲。“你也許由此會得出結(jié)論說,‘因此,只有一個世界,即偶然發(fā)生和無知無識的世界,才是存在的?’——但我們必須補充說,是的,也許只有一個世界是存在的,也許既不存在什么意志也不存在什么意圖,它們?nèi)际俏覀兓孟氤鰜淼耐嬉?。投擲偶然骰子的必然性的鐵腕在無限長的時間里玩它的游戲:因此總是會有極其類似各種程度的意圖性和合理性的一擲的。也許我們的意志行動和我們的意圖也只不過是這樣的一擲——只是由于我們極其有限和極其不甘心,我們才無法理解我們的這種極度有限性:我們自己就是一些機械人,長著一雙鐵腕,并用這雙鐵腕來搖動骰子筒,即使是我們最具意向性的行動也只不過是在完成必然性的游戲?!盵注][德]尼采:《曙光》,田立年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105頁。世界是什么?是擲骰子的游戲。我們的每個意圖實際上都是偶然的骰子的一擲,每一次投擲都是一次偶然,但是因為有無限多的偶然性,“在無限長的時間里玩它的游戲”,而這種游戲的組合又是有限的,因此,這種偶然骰子的一擲,這種偶然游戲,終究“是在完成必然性的游戲”。也就是說,投了無限多的骰子,而在有限數(shù)量的組合之內(nèi),同一組合必定會反復(fù)出現(xiàn),也就是說,必定會出現(xiàn)輪回。換句話說,無限多的偶然,最后必定導(dǎo)致必然;如果是從永恒輪回的角落來理解的話,那就是,世界之力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而其他的概念是無限的因而也是無用的,由此可以推論,世界在構(gòu)成其存在的巨大的偶然游戲中貫穿著一個可以計算出來的組合數(shù)。在無限性中,在這個或那個時刻,每個可能的組合都會實現(xiàn)。不僅如此,每個可能的組合在無限次數(shù)中也都能實現(xiàn)”[注]Nietzsche, Will to Power, London: George Allen Unwin Ltd, p.430.。這就是概率所導(dǎo)致的輪回:無限多的偶然,在一個有限的力的世界中,其組合總是會出現(xiàn)輪回。
尼采就是從宇宙論(能量論)、時間論和概率論來討論永恒輪回的。力的無始無終和力的量的總體性決定了力的永恒輪回;萬物的有限性和時間的無限性決定了萬物在時間中的永恒輪回;偶然的無限性和偶然之間組合的有限性決定了游戲的永恒輪回。這個多層次的永恒輪回就同過去形形色色的永恒輪回觀區(qū)別開來。這是尼采所特有的永恒輪回思想。也就是說,尼采分別是從力的角度、從時間的角度、從游戲(概率)的角度來討論世界的,這三個“世界”的視角,暴露了尼采的整體世界觀:世界是有限之力的世界;世界是時間無限的世界;世界是永恒游戲的世界。在尼采看來,世界就是一個有限之力在無限的時間內(nèi)的永恒游戲。正是在這個世界中,同一物一再輪回。
尼采在第一次談到永恒輪回時,就指出了它可能導(dǎo)致的兩種效應(yīng):
假如某一天或某個夜晚,一個惡魔闖入你最深的孤寂中,并對你說:“你現(xiàn)在和過去的生活,你將再過一遍,并且會無限次地再次經(jīng)歷它,且毫無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種痛苦、歡樂、思想、嘆息,以及一切無可言說、或大或小的事情皆會在你身上重現(xiàn),會以同樣的順序重現(xiàn),同樣會出現(xiàn)此刻樹叢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樣會出現(xiàn)現(xiàn)在這樣的時刻和我自己。存在的永恒沙漏將不停地轉(zhuǎn)動,你和它一樣,只不過是一粒塵土罷了!”你聽了這惡魔的話,是否會自己摔倒在地咬牙切齒地詛咒這個口出狂言的惡魔呢?或者,你在以前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偉大時刻——那時你這樣回答惡魔說:“神明,我從未聽見過比這更神圣的話呢!?”倘若這思想壓倒了你,它就會改變你,說不定會把你碾得粉碎?!澳闶欠襁€想再來一遍,并無數(shù)次地再來一遍?”這一所有人的問題,這一萬物的問題,作為最重的重擔(dān)置放在你們的行為中!或者,你將如何恰當(dāng)?shù)匾?guī)劃自己成為你自身,規(guī)劃自己成為這樣的生命:渴望最終的永恒肯定和印記?[注]Nietzsche, The Gay Science, Josefine Nauckhoff tra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94-195.
尼采首次傳達的永恒輪回即是一切東西都會重現(xiàn):“無限次地再次經(jīng)歷它,且毫無新意?!边@樣的輪回本身同樣也絕無新意,這樣古老的輪回觀早就出現(xiàn)過。但是,在尼采這里,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有明確的批判性目標(biāo)。永恒輪回,就時間而言,它沒有起源和結(jié)局。就空間而言,它沒有等級和深度,它強調(diào)在一個圓圈式的輪回中每個瞬間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優(yōu)先性——無論是時間上的優(yōu)先性還是空間上的優(yōu)先性都在輪回的圓圈中被清除了:環(huán)行取代了直線,瞬間的平等取代了終點的優(yōu)先性——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輪回就是對柏拉圖主義的清除,對本質(zhì)主義的清除,對不可調(diào)和的二元論的清除,也是對黑格爾主義的清除,對辯證法的清除。具體地說,在尼采這里,這樣的輪回觀直接同基督教和現(xiàn)代性的未來目標(biāo)相抗衡,它是反目的論的、反超驗性的、反線性歷史觀的:如果一切在輪回,哪里還有一個期冀式的目標(biāo)存在?哪里還有一個將來的天國或者理想國存在?哪里還有一個不停地生成的最后目標(biāo)?
就此,“永恒輪回”本身是對柏拉圖主義-基督教歷史觀的反駁。這樣的輪回同樣宣告了上帝之死——如果一切都在重復(fù)輪回的話,哪里還有一個上帝和天國在一個遙遠的終極未來等待著我們?永恒輪回的規(guī)律不能不宣判上帝之死(“真正的世界”之死,超驗性之死)?,F(xiàn)在的問題是,如果生存不過是重復(fù)性輪回的話,那么,這樣沒有期冀、沒有目標(biāo)、沒有超驗意義,也就是說,沒有上帝的生存有何意義呢?它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呢?上帝之死會導(dǎo)致各種各樣的虛無主義。那么,在同樣的意義上,永恒輪回的規(guī)律一旦被告知,也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虛無主義。永恒輪回的昭示和上帝之死的昭示一樣,是一個重大的事件,可能會產(chǎn)生截然相反的兩種結(jié)果:積極的虛無主義和消極的虛無主義。事實上,尼采在上述話中已經(jīng)透漏出永恒輪回被宣示之后的兩種結(jié)果。
正如上帝之死會導(dǎo)致遍布家畜的“斑牛鎮(zhèn)”,會導(dǎo)致大量的末人繁殖一樣,永恒輪回一旦被告知(超驗性目標(biāo)不存在了),也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末人:“這思想壓倒了你,他就會改變你,說不定會把你碾得粉碎!” 這是末人的命運。在這個意義上,(不可避免地宣判上帝之死的)永恒輪回完全有可能會導(dǎo)致消極的虛無主義,會導(dǎo)致末人的出現(xiàn)?!白屛覀円运淖羁膳碌男问絹硐胂笠幌逻@種思想吧:生命,正如它本來的面目,是沒有意義、沒有目的的,但又不可避免地在重復(fù)輪回著,沒有終結(jié),直至虛無:永恒的輪回。這是虛無主義的最極端的形式:虛無(‘沒有意義’)是永恒的!佛教的歐洲形式:知識和力的能量迫使人們不得不接受這么一個信仰。” “一切都一樣,什么都不值得,知識使人窒息?!彼赃@個孤寂之人可能在洞悉永恒輪回這一法則面前摔倒在地——摔倒,這正是小人和侏儒的姿態(tài)。他們?nèi)绱私^望,所以可能會“咬牙切齒,詛咒這個口出狂言的惡魔呢”。
但是,永恒輪回這一法則被告知,除了摔倒在地外,還可能會出現(xiàn)另外的選擇:“規(guī)劃自己成為你自身,規(guī)劃自己成為這樣的生命:渴望最終的永恒肯定和印記?”永恒輪回一旦被告示,猶如上帝死亡被告示一樣,“你在以前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偉大時刻——那時你這樣回答惡魔說:‘神明,我從未聽見過比這更神圣的話呢!?’”永恒輪回的宣示并沒有壓倒你,而是讓你覺得神圣,讓你覺得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
也就是說,永恒輪回也可能存在著兩種對立的選擇:選擇做末人還是選擇做超人?是被這個重負所壓垮還是成為你自身?
必須做出選擇!因為“這一所有人的問題,這一萬物的問題,作為最重的重擔(dān)置放在你們的行為中!”
不過,永恒輪回首先是產(chǎn)生末人。如果一切是輪回的話,生存的意義何在?用悲觀主義的預(yù)言家的說法是,“一種學(xué)說出現(xiàn)了,又有一種信仰與之相伴”。這是預(yù)言家的答案:“我看見大悲哀向人類襲來了。精英之士厭倦了工作。”“萬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所有的工作全是徒勞,我們的美酒變成了我們的毒汁,兇惡的目光燒焦了我們的原野和心臟。”“是呀,我們過于厭倦,以至求死亦不可能,故而依舊醒著,并繼續(xù)活下去——在墳?zāi)估?!”[注][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47、148、172頁。這就是得知永恒輪回學(xué)說之后的末人信仰和末人狀態(tài)。萬事皆空,一片死寂,人們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了墳?zāi)梗安辉副粏拘选?。為此,查拉圖斯特拉也彷徨悲傷,也感受到了漫長黑夜的來臨,但是,他“掌握著那銹跡斑斑的鑰匙,知道怎樣打開所有嘎然作響的墓門”*[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47、148、172頁。,最終尋找拯救自己的光。
如何打開這樣的墓門,也就是說,如何克服永恒輪回這一學(xué)說所帶來的虛無主義信仰和事實?在“相貌和謎”一節(jié)中尼采試圖回答這個問題。查拉圖斯特拉和侏儒關(guān)于永恒輪回的理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分歧。侏儒認(rèn)為永恒輪回是單純的時間循環(huán),而查拉圖斯特拉對侏儒的回答做了兩點補充:在一個無限的時間內(nèi)萬物在循環(huán);循環(huán)中“此刻”的重要性。尤其是“此刻”的重要性,被反復(fù)強調(diào):“倘若萬物原先已經(jīng)有過,你這個侏儒如何看待‘此刻’呢?這個大門通道原先是否已經(jīng)有過呢?萬物是否如此緊密相連,以至于此刻把一切未來之物也拉到自己身上,因此,也包括它自己。”*[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47、148、172頁。查拉圖斯特拉為什么要思考“此刻”?而且將此刻看作是侏儒的重要遺漏?
“此刻”正是查拉圖斯特拉和侏儒在面對永恒輪回時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對于后者而言,由于一切在單純地重復(fù),一切在轉(zhuǎn)圓圈,“此刻”根本就無足輕重,此刻輕飄飄地流逝,它毫無自身的總量——此刻這個通道不過是時間先后魚貫而出的過道,它是稍縱即逝的剎那,這個此刻不值一提。如果是這樣的話,時間輪回就變成了簡單的繞圈子。但是,永恒輪回在什么意義上不是繞圈子呢?輪回中強調(diào)的是什么呢?就是這個“此刻”,也可以說是瞬間,是剎那,是具體時刻。查拉圖斯特拉所理解的永恒輪回是對此刻的注目:此刻有自身的分量。因為過去和將來(兩條時間通道)都聚焦于此刻這一點上,過去正向此刻這里匯聚,“此刻把一切未來之物也拉到自己身上”, “此刻”因為和過去、未來發(fā)生了關(guān)系而具有非同凡響的重量。但是,此刻具有何種意義上的重量?怎樣看待“此刻”的這個重量?對海德格爾來說,此刻是和永恒結(jié)合在一起,“永恒輪回學(xué)說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東西就是:永恒在此刻中存在,此刻不是稍縱即逝的現(xiàn)在,不是對一個旁觀者來說僅僅倏忽而過的一剎那,而是將來與過去的碰撞,在這種碰撞中,此刻得以達到自身。此刻決定著一切如何輪回”[注][德]海德格爾:《尼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304頁。。此刻是整個輪回中具有決定性的時刻。海德格爾是在生存意義上來理解這個輪回的,他將人置于這個此刻之中,處于此刻之中的人,有兩種方向,“他就會讓相對而行者本身達到碰撞,但又并不讓它們靜止下來,因為他展開和經(jīng)受著被發(fā)送者與一道被給予者的沖突”。此刻因而處在關(guān)鍵的沖突中心,并決定著輪回之物的輪回路徑。這樣,生命應(yīng)該時時保持著永恒感,每個生命,每個生命的此刻和瞬間都必須重視,每個生命的此刻都不是一個簡單的過渡時刻,而是一個垂直的深度時刻,是一個焦點性時刻,一個決定性時刻,一個決斷性時刻。就此,此刻具有自身的光芒,并因此而受到了肯定。
德勒茲同樣注意到這個此刻的重要性,但他的角度完全不同,永恒輪回的基礎(chǔ)是時間的流逝,而要使時間流逝,就必須關(guān)注此刻:“往昔如何能在時間中形成?此刻如何能消逝?流逝的時間倘若不同時是既已過去的,又是即將來臨的和此刻的,它將永遠不會消逝?!本痛耍按丝瘫仨毻瑫r與過去和將來共存。每一時刻與自身作為現(xiàn)在、過去和將來的綜合性關(guān)系奠定了它與其他時刻的關(guān)系基礎(chǔ)”[注][法]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xué)》,周穎、劉玉宇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71-72、72頁。。這個此刻使過去、未來和現(xiàn)在共存,使不間斷的時間流逝成為可能,最終使永恒輪回成為可能。因此,此刻在這里更多地被看作是具有“生成”的意義。顯然,德勒茲看重此刻,是因為此刻是正在流逝的時刻,“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存在’或‘在場’的時刻”。他強調(diào)此刻對于輪回的重要性,沒有這個流逝時刻,就無所謂輪回,因此,每一個時刻——這個流逝的時刻——都是一個差異的時刻。此刻就是生成和流逝的時刻,而永恒輪回就是要肯定這個時刻,沒有這個時刻,就無所謂輪回。此刻正是因此而受到了肯定。按德勒茲的理解,尼采的永恒輪回就是突出了此刻作為生成的意義,最終將生成本身突出出來,從而賦予生成以價值。忽視此刻的輪回,恰好就是忽視生成的輪回。什么是尼采的永恒輪回?就是將生成本身作為肯定的對象的輪回,就是肯定生成的輪回——這同形形色色古老的對生成視而不見的輪回觀有根本的區(qū)別。生成有生成的自主性,此刻有此刻的自主性,它們并不被目的論所剿滅,這也正是對尼采這段話的注解:“生成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每一個瞬間(此刻),絕不允許因為未來的緣故而為現(xiàn)在進行辯護,也不允許因為現(xiàn)在的緣故而為過去進行辯護。不能以一種統(tǒng)攝萬物的總體力量或一種第一推動力來說明必然性,為了制造一種非常有價值的事物而詮釋必然性也是沒有必要的?!盵注][德]尼采:《權(quán)力意志》,賀驥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34頁。
盡管“視角”不一樣,海德格爾和德勒茲都為輪回中的此刻作了辯護——而這正是侏儒所無法理解的。德勒茲的“此刻”是肯定生成,海德格爾的“此刻”肯定了命運的決斷。但德勒茲反對海德格爾的解釋。德勒茲反對將永恒輪回看作是存在者的輪回,他們對同一物(the same)的理解不一樣。這個同一物,海德格爾非常明確地強調(diào),是存在者,是一個有限世界的有限存在者,輪回是存在者的輪回。此刻是存在者的此刻,為什么看重此刻?正是因為存在者在這過去和未來的沖突之際要做出決斷,此刻決定了命運和輪回的選擇。而德勒茲反對將“同一物”解釋為存在者,不是同一物的輪回,不是存在者(不是一種事物,不是一種事件)的輪回。那么,什么是這個同一物?輪回本身是這個同一物?!坝篮爿喕刂械耐晃?the same)描述的不是輪回之物的本質(zhì),而是不同之物輪回的事實?!陛喕乇旧砭褪谴嬖?,“輪回只要肯定生成和流逝就構(gòu)成存在”。*[法]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xué)》,周穎、劉玉宇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71-72、72頁。輪回本身就是事件,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永恒輪回就是生成之存在。輪回是生成之在。輪回本身是存在。為什么輪回構(gòu)成了存在?輪回是一種必然性事實,“同一物”在此不是指一種物或者人,而是事件——必然輪回的事件,事件的輪回性,必然的輪回性。德勒茲就此將存在者,將主體信仰從永恒輪回中清除掉了,永恒輪回由此變成了一個單純的理論命題,而非一個歷史命題,這一命題不再針對著(或者說不再僅僅是針對著)查拉圖斯特拉遭遇的現(xiàn)代性背景,而是針對著整個哲學(xué)史背景。永恒輪回就此脫離了置身于歷史中的查拉圖斯特拉,而成為尼采的一般哲學(xué)原則。
就此,德勒茲強調(diào)永恒輪回是一個法則、一個原理和要求。如果輪回不是要消除此刻,而是要肯定此刻,不是消除生成,而是肯定生成的話,如果說此刻和生成都有自己的自主性而不被存在所吞沒的話,這就將柏拉圖主義顛倒過來了。消除生成和此刻正是柏拉圖主義的方案。同時,德勒茲解釋的同一物的永恒輪回,這在另一方面說的是,輪回是不能停止的,輪回本身因而是永恒的,作為同一物的輪回本身是永恒的,這樣,輪回就作為存在被看待,輪回是規(guī)律,是普遍性,是存在,這都沒錯,這種柏拉圖主義式的概念都被保持下來,但它們的保留不是非要犧牲生成不可,不是非要犧牲此刻不可??隙ù嬖谝惨隙ㄉ桑隙ㄆ毡樾砸惨隙ň唧w性,這樣,永恒輪回就構(gòu)成了一個多少有些奇怪的悖論:此刻和永恒無限接近,多樣性和單一性的無限接近,生成和存在的無限接近。這就是尼采所說的沉思的巔峰??隙ㄉ珊涂隙ㄝ喕厥且换厥?,因為生成和輪回是一體式的。盡管德勒茲不同意海德格爾對同一物的解釋,但是,在對尼采斷言生成和存在的無限接近方面卻沒有分歧。就德勒茲而言,生成和存在的接近表現(xiàn)在生成的永恒輪回這一事實中,就海德格爾而言,則是表現(xiàn)在此刻和永恒的關(guān)系中:“永恒在此刻中存在”。用海德格爾的說法是:“生成作為生成保存下來,但卻要把持存性置入生成之中,以希臘的方式來理解,就是要把存在置入生成之中?!边@也是德勒茲的意思:“普遍存在必須屬于具體生成,整體必須屬于個別的時刻?!盵注][法]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xué)》,周穎、劉玉宇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105頁。
這樣理解的永恒輪回同赫拉克利特非常接近,難怪尼采說,在赫拉克利特的身旁,“我感到比別的地方更加溫暖和愜意……生成,對對立和戰(zhàn)爭進行肯定,以及對存在這一概念的堅決拒斥——所有這些思想,較別的思想而言,同我更加接近?!篮爿喕亍瘜W(xué)說,即萬物的絕對和無限的重復(fù)循環(huán)——查拉圖斯特拉這一學(xué)說,從根本上或許就是赫拉克利特所教導(dǎo)過的學(xué)說”[注]Nietzsche, Ecce Homo, Vintage Books, 1989, p.273。什么是赫拉克利特所主張的學(xué)說?世界處在不斷變化中,總是會發(fā)生新的不斷改變的東西。“任何事物都在流動之中,不存在永久的東西。人不能兩次涉足同一條河流?!焙绽死貜娬{(diào)的就是生成,生成在他這里是絕對的,只有生成而無存在。赫拉克利特才是柏拉圖主義的真正對手——后者只有存在而無生成。但是,尼采的永恒輪回雖然強調(diào)生成,但并非完全放棄了存在,如果說,這種永恒輪回正是表達了“生成和存在的無限接近”的話,那么,赫拉克利特的生成和存在并不接近,就此,尼采的輪回并非完全等同于赫拉克利特的輪回——他們的相似性只是共同對于生成的重視。尼采正是用赫拉克利特對生成(此刻)的重視來抵制柏拉圖主義對生成的輕視。
從時間和此刻的角度,永恒輪回肯定了生成,肯定了生命的瞬間性。從概率的角度,永恒輪回還肯定了偶然性。盡可能地承認(rèn)和肯定投擲的次數(shù)和投擲本身,才能肯定出現(xiàn)必然。同樣,盡可能多地肯定生成的多樣性,才能肯定“一”。這就是永恒輪回的法則:要想輪回,要想“一”,就必須肯定多樣性,肯定生成,肯定偶然。對生成和偶然的肯定,才能導(dǎo)致輪回。在這一個意義上,輪回是一種必然性,是“一”,是存在。永恒輪回的原則就是肯定的原則,就是將多樣性和偶然性肯定下來,就是將生成肯定下來。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擲骰子的賭博所體現(xiàn)的概率的輪回,無限次的偶然一擲,必定導(dǎo)致有限組合的輪回。組合本身會一再出現(xiàn)。如果要出現(xiàn)這種組合輪回,就一定要肯定這種偶然一擲,也就是說,如果要出現(xiàn)必然性,就一定要肯定偶然性。整個擲骰子的賭博游戲中,投擲的過程是偶然,骰子回落的過程是必然。沒有無限多的偶然,就不會出現(xiàn)有限的必然;沒有多樣性,就不會出現(xiàn)“一”;沒有生成,就不會出現(xiàn)“存在”。擲骰子所體現(xiàn)的永恒輪回表達了對偶然、多樣性和生成的肯定,偶然、多樣性和生成也絕不會消失在必然、“一”和存在之中。就此,是偶然肯定了必然,或者說,是固執(zhí)地保留對偶然、差異性、多樣性的尊重,才導(dǎo)致了“一”、必然和輪回之事實。就此,永恒輪回不是限制偶然性,而是恰恰被偶然性所肯定。同樣獲得一種必然性,同樣獲得一種存在,同樣獲得一種“一”,但是在這里,同柏拉圖完全相反的是,這不是通過否定偶然的方式,不是通過排斥差異性的方式,不是通過滅絕多樣性的方式而獲得自身的肯定。肯定偶然、多樣性和繁殖,就肯定了必然、一和多。所以這是肯定之肯定。就此,偶然,這世上最古老的貴胄,“我把它歸還給萬物,把萬物從目的的奴役中解救出來”。尼采正是用投骰子游戲所表達的永恒輪回來肯定偶然,偶然和擲骰子處在同一片沒有陰影的天空:“萬物寧愿在偶然之腳尖上跳舞。噢,我頭頂?shù)纳n天,清澈而崇高的蒼天啊,對于我,你的純潔便是:不存在永恒的理性蜘蛛和蛛網(wǎng)。在我看來,你是神圣‘偶然’的舞場,是為神圣擲骰子游戲而改設(shè)的神桌!”[注][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80頁。
從概率論證出的永恒輪回,在游戲中所表達的永恒輪回,肯定了偶然性;正如從時間來論證的永恒輪回肯定了此刻和生成。那么,從能量的角度來論證的永恒輪回肯定了什么?肯定了權(quán)力意志。力“由最簡單到最復(fù)雜,由最靜、最僵、最冷變成最炙熱、最野蠻、最自相矛盾,然后又從充盈狀態(tài)復(fù)歸簡單狀態(tài),從矛盾嬉戲回到和諧的快樂,在其軌道和年月的吻合中自我肯定,作為必然永恒回歸的東西,作為生成的東西,不知更替,不知厭煩,不知疲倦,自我祝?!薄T谝粋€能量守恒的世界中,永恒輪回就必須肯定力的無休無止的生成。只有力的無始無終的生成,才能導(dǎo)致永恒輪回。這也可以反面論證,因為力本身就是無休止的生成(增長),那么,在一個有限的能量世界中,它只能反復(fù)輪回(積累和釋放的輪回)。這樣,如果有幾個層面的永恒輪回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永恒輪回在不同層面所做的肯定:概率的輪回對偶然性的肯定,能量的輪回對力的肯定,時間的輪回對此刻(生成)的肯定。我們看到,無論是偶然性、力(權(quán)力意志)還是此刻和生成,都因為這種肯定而獲得了自主性,這些在柏拉圖主義中被存在和目的所拒斥的東西,這些被“真實的世界”所拒斥的東西,現(xiàn)在都被賦予了持存性,被賦予了深度,被賦予了主權(quán)。它們不是向存在的無足輕重的過渡,它們和存在也不抵觸,相反,它們自身就接近存在,它們和存在無限接近,或者說,生成打上了存在的烙印,偶然性打上必然性的烙印,此刻打上永恒的烙印?!叭绻墒且粋€巨大的環(huán),那么這個環(huán)上的每種事物都同樣是有價值的、永恒的和必要的。”[注][德]尼采:《權(quán)力意志》,賀驥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262頁。力、生成、偶然、瞬間實際都統(tǒng)一在生命之內(nèi),它們構(gòu)成生命的不同層次和視角。這樣自主的生命,就不再被目的論、不再被上帝、不再被理念、不再被進步論的枷鎖所鉗制,相反,它每時每刻都自我肯定,自我決斷,自我評估,自我游戲,自我舞蹈。從最根本的意義上,作為力的生命獲得了存在性,獲得了自身的永恒,在每個瞬間中獲得永恒。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正是因為生命肯定自身,生命的價值在生命之內(nèi),而不是在他者那里,生命并沒有受到外在之物的審判,尼采反復(fù)地說,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是生命的最高肯定形式?!澳岵上M挂磺写嬖谡叩拇嗽诤腿绱舜嬖谥匦禄謴?fù)自己的無辜,希望把人重新轉(zhuǎn)換為萬物的本性……萬物都如其所是地存在,而不是以別的方式存在……世界既不能作為上帝的造物而存在,也不能以其他的方式而存在;世界只能作為一切循環(huán)中的循環(huán)而存在;并且如其所是地存在;查拉圖斯特拉關(guān)于同一的永恒輪回的學(xué)說同創(chuàng)世的教誨相對立?!盵注][德]洛維特:《尼采的敵基督教登山訓(xùn)眾》,見《墻上的書寫》,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8頁。
這一切都是同一物的永恒輪回學(xué)說所內(nèi)在主張的,也可以說,這是查拉圖斯特拉所主張的永恒輪回。如果說永恒輪回恢復(fù)了此刻和生成的自主性的話,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恢復(fù)了生命的自主性——就是沖破了生命上空的烏云。在這個意義上,永恒輪回的宣示就是對生命的肯定。這就與侏儒所理解的永恒輪回迥然不同。對于侏儒來說,忽視此刻的永恒輪回是簡單地、輕飄飄地轉(zhuǎn)圈圈。這是否定此刻,否定生成,否定偶然,因而也是否定生命的輪回,也就是虛無主義的輪回,是小人的輪回。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這種輪回在大地上挖了諸多墳?zāi)埂,F(xiàn)在,關(guān)于永恒輪回的兩種理解以及因為這兩種理解的不同結(jié)果就出現(xiàn)了——既然一切都永恒輪回,那么,就存在兩種可能性(就如同上帝之死導(dǎo)致兩種可能性,如同兩種可能的虛無主義):一種是虛無的輪回,小人的輪回;一種是積極的輪回,超人的輪回。對于虛無主義輪回而言,什么都是重復(fù)的,什么都是沒有意義的,因此什么都是否定的。對于超人的輪回而言,什么都是重復(fù)的,什么都是有意義的,因此什么都是肯定的。就單純的永恒輪回學(xué)說而言,它毫無疑問是同整個柏拉圖主義-基督教模式相抗衡——它反對上帝創(chuàng)世說,反對目的論,反對二元論,反對線性時間觀和進步論。但是,永恒輪回要生出超人,還是要克服對它的虛無主義理解和接受,要克服侏儒所理解的永恒輪回。也就是說,查拉圖斯特拉的永恒輪回學(xué)說必須完全根除侏儒的永恒輪回學(xué)說,只有這樣,只有根除永恒輪回的虛無主義取向,才是尼采所理解的永恒輪回。也只有這樣的輪回,才能傳達給孤寂者所組成的民族,才能生出超人。我們來看看,永恒輪回是怎樣來克服它的虛無主義取向的。
查拉圖斯特拉通過一次夢的寓言來表達他對虛無主義輪回的克服。在夢中,他看見了一個年輕的牧人,“蜷縮著、顫抖著、哽咽著,扭曲著臉,口里垂著一條黑色大蛇”,死死地咬住牧人的咽喉。這條蛇可能是在牧人睡覺時爬入他的喉中的。查拉圖斯特拉想將蛇從牧人口中拽出來,可是沒有成功。“‘咬呀,咬蛇!咬下蛇頭,咬呀!’我竭力呼叫,我的恐懼、仇恨、惡心、同情,一切善與惡都隨著這呼叫喊出來了。”“正如我叫喊建議的,牧人咬蛇,狠狠地咬!他把舌頭吐得老遠——然后躍入高處?!痹谶@個奇怪的夢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個年輕的牧人是誰?這條黑色大蛇又是什么?
這個牧人有三個特點:年輕人,躺在地上,在睡覺。正是在這樣一個處境下,黑蛇爬進了他的喉頭。年輕人,說明他不是動物,他應(yīng)當(dāng)克服他的動物性了,他應(yīng)該身體很好,他本是充滿朝氣,充滿活力,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增長意愿的人。也就是說,剛剛從孩子長大的年輕人,應(yīng)當(dāng)具有相當(dāng)?shù)臐撃?。但是,他卻躺在地上,在睡覺。躺在地上,因為尼采對空間上的高低特別敏感,躺在地上在他這里顯然指的是一種較原始和低賤的狀態(tài),就像侏儒狀態(tài)那樣。雖然是一個年輕人,但還沒有完全擺脫動物性,而且在睡覺,躺著睡覺,在這么一個低的空間睡覺——顯然他沒有增高和增長的意愿,沒有變形的意愿,因為睡覺意味著停滯,意味著自我保存,意味著衰敗。在某種意義上,這樣一個睡覺的年輕人處在一個末人狀態(tài)。也就是說,一個有潛能的人,一個本應(yīng)增長的人,在上帝死后,無所事事,沒有抉擇,安然大睡。正是在這樣一個情況下,一條黑蛇乘虛而入:“大概是在睡覺的時候蛇爬進了他的咽喉——蛇死死地咬住他的咽喉?!本痛耍@個本應(yīng)是健康的年輕人臉上“如此惡心,如此慘白和恐怖”。這個年輕人弄得如此病態(tài),令人揪心,他快被這個黑蛇咬死了。那么,這個黑蛇是什么?它怎么會爬進這個年輕人的喉頭?
蛇是黑色的,而且是沉重的。尤其是,蛇能盤旋,是能轉(zhuǎn)圈圈的動物,而沉重的蛇是下墜的,是重負。我們很快就會想到,這條黑蛇意指虛無主義的輪回,就是侏儒所理解的簡單的轉(zhuǎn)圈圈的輪回,是否定此刻、生成和生命的輪回。同時,這個虛無主義輪回和動物(蛇)相伴。因為虛無主義輪回總是導(dǎo)致了人的動物狀態(tài)。就此,蛇一方面是個自我保存的動物,一方面又是否定生命的輪回。它是這二者的默契組合。當(dāng)這個年輕人睡覺的時候,或者說,在這個年輕人完全不清醒和懵懂的狀態(tài)下,虛無主義輪回和動物的二重性很容易被他所接受,很容易闖入他的世界和體內(nèi),很容易吞噬它,很容易讓他變得面色慘白!但是,這個真相被查拉圖斯特拉所看到,他要將年輕人從虛無主義輪回之口中搶救出來,因此,他“用手拽蛇,拽呀拽呀——白費勁”。這種虛無主義輪回一旦侵入了人的內(nèi)在世界,一旦被人所接受,一旦構(gòu)成人身體的一部分,它是沒法從外面拽出來的,外在的力是無法消除人內(nèi)在的虛無主義輪回的。我們也可以說,當(dāng)上帝死掉了,虛無主義輪回侵入了人的體內(nèi),那么,外在的“啟蒙”是沒有用的,啟蒙運動的各項計劃是“白費勁的”。用海德格爾的說法是,“虛無主義不能從外部來加以克服。僅僅用另一個理想,諸如理性、進步、經(jīng)濟和社會的‘社會主義’、單純的民主之類的東西,來取代基督教的上帝,從而試圖把虛無主義強行拆毀和排除掉——這樣做,是克服不了虛無主義的”[注][德]海德格爾:《尼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431頁。。
那么,如何才能克服它?只有從內(nèi)部來克服,年輕牧人只能自己咬斷蛇頭,只能自己克服虛無主義輪回?!澳寥艘撸莺莸匾?。他把蛇頭吐得老遠”,咬,是咬斷蛇頭,為什么是蛇頭?咬就要目標(biāo)明確,就要針對最核心、最主導(dǎo)性的東西,就是要咬斷虛無主義輪回的實質(zhì)和核心——因為這種輪回具有欺騙性,不辨認(rèn)出它的虛無主義本質(zhì),不辨認(rèn)出它的實質(zhì)(蛇頭),就無法克服它,就無法咬斷它。同時,咬,咬緊牙關(guān),狠狠地咬,這是牧人的形象,咬,通常是不顧一切的表現(xiàn),只有咬才能表達出意志和決心??朔摕o主義輪回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要果斷,要堅決并且要不顧一切,這一方面說明蛇頭的危害之深,之大,之徹底,不“狠狠地咬”就無以清除它。另一方面,牧人的咬正好是意志的表達,咬是戰(zhàn)勝和征服的手段,牧人如果不咬,就還是一個末人和奴隸,只有咬本身才傳達出主人的形象,也就是說只有敢于去戰(zhàn)勝,去征服,只有肯定的權(quán)力意志的爆發(fā),才可能變形為一個新形象,才可能發(fā)生轉(zhuǎn)機,才可能進入到一個增長和提高的狀態(tài)。蛇頭終于被“咬”斷了,并被吐得老遠。虛無主義輪回連同它所攜帶的動物性,這個重負,這個藏在牧人體內(nèi)的“最暴烈、最兇惡的東西”因此被克服了,并且遠離了牧人,它和牧人分道揚鑣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牧人終于獲救了,憑借這一咬,重新奠定了自己的形象:“他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而是變形者,他光耀四方,他笑了!人間從未有誰像他這樣笑過!”[注][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173、171、375、236、173頁。
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他變成了超人。也就是說,人,如果咬斷了蛇頭,即克服了身內(nèi)的虛無主義輪回和動物性的二位一體的話,它就會變成超人。在這一節(jié)的前半部分,查拉圖斯特拉已經(jīng)將兩種輪回觀對照起來,并且讓它們一決高低,“‘站??!侏儒!’我說,‘我與你勢不兩立!我們兩個我是強者——你不了解我深邃的思想!你也不可能容忍這深邃的思想!’”*[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173、171、375、236、173頁。查拉圖斯特拉思考的是積極的輪回,是肯定此刻的輪回,侏儒思考的是消極的輪回,是否定生命的輪回。這兩種輪回“勢不兩立”,互相不能“容忍”。我們在后面的“痊愈者”一節(jié)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查拉圖斯特拉坦承:這個差點被蛇咬死的牧人正是他自己?!澳枪治镌鯓优肋M我的喉嚨,把我窒息得透不過氣來!我咬下了它的頭,吐了出去?!?[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173、171、375、236、173頁。也就是說,本來有自己明確的輪回學(xué)說的查拉圖斯特拉卻被侏儒的輪回學(xué)說(蛇)弄得窒息了,弄得生病了,弄得面色慘白,有兩種輪回學(xué)說在他體內(nèi)交戰(zhàn)。這呼應(yīng)了他所說的同侏儒的“勢不兩立”。事實上,這兩種輪回學(xué)說同時在年輕的牧人體內(nèi)。牧人為什么能咬掉虛無主義輪回?是憑借什么在咬?恰恰是積極的輪回在咬,是查拉圖斯特拉所宣講的永恒輪回在咬,只有這種積極輪回咬斷了虛無主義的輪回,這個年輕的牧人才能成為變形者。也就是說,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有一個面孔,卻有兩種實質(zhì):只有克服自己的虛無主義實質(zhì),才能變成積極和肯定的永恒輪回,才算得上“痊愈”。所以,查拉圖斯特拉所宣講的永恒輪回學(xué)說,一定是對虛無主義的永恒輪回的克服后才得以確立自身的。一旦克服了這種虛無主義,和它分道揚鑣(將它吐得老遠),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才真正地變成了肯定的輪回,才真正地將這個牧人變成超人。這兩種表面一致的輪回之間存在著這樣的溝壑,通過這樣一咬,終于被越過去了,尼采不禁感嘆:“在酷似之物間,外表最好進行欺騙,因為最小的縫隙卻是最難越過的?!?[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173、171、375、236、173頁。如果說這條黑蛇是沉重的蛇的話,那么,牧人將它吐出去,顯然就有種解脫感,“然后就躍入高處”,這種解脫導(dǎo)致了向超人的變形以及這種變形中所自然的“躍入高處”,就如同查拉圖斯特拉對侏儒的擺脫,“侏儒從我肩上跳下”,此刻,“我感到輕松了”。從躺在地上到躍入高處,這是空間的變換,也是從末人到超人的變換,這種變換正好遵循權(quán)力意志的提高和增長法則。
這個時候,這個變形者“光耀四方,他笑了!人間從未有誰像他這樣笑過!”又是光!光釋放和照耀,它樂觀、通達、熱情,最根本的是,它肯定。而且,它笑了,笑,正好將預(yù)言家的悲觀預(yù)言所淹沒,將悲觀主義淹沒,將“悲觀主義者疲憊的目光、對于生命之謎的懷疑、厭倦人生者的冷冰冰的否定”[注][德]尼采:《論道德的譜系》,周紅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247頁。淹沒,正如光將烏云遣散。這個時候,《快樂的科學(xué)》中第一次傳達永恒輪回時所提出的選擇問題就有了肯定的答案:“‘你是否還想再來一遍,并無數(shù)次地再來一遍?’這一所有人的問題,這一萬物的問題,作為最重的重擔(dān)置放在你們的行為中!或者,你將如何恰當(dāng)?shù)匾?guī)劃自己成為你自身,規(guī)劃自己成為這樣的生命:渴望最終的永恒肯定和印記?”超人就是這樣的答案,光和歡笑就是答案。這個時候,同一物的永恒輪回,在查拉圖斯特拉克服掉了它的虛無主義一面之后,就變成了肯定生命的輪回,獅子向孩子的變形也成為現(xiàn)實——超人誕生了,充滿歡笑,光耀四方。
作為永恒輪回的產(chǎn)物的超人,是一個前所未見的新生兒:“人間從未有誰像他這樣笑過!”*[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172-173、171、375、236、173頁。這既表明他是新生的,新的開端,而且還是肯定性的。我們也看到了由獅子變形而來的孩童,也是一個新生兒,是“一個新的開始”,“一種神圣的肯定”,還有查拉圖斯特拉的追隨者——孤寂者所組成一個新民族所生的新生兒。這三個新生兒同屬一體,它們都是新生的“超人”。也就是說,作為永恒輪回的第一個教師,查拉圖斯特拉宣講了永恒輪回的教義(肯定此刻),這個教義通過三種途徑即獅子、孤寂者和牧人生出了超人,肯定了超人?,F(xiàn)在的問題是,超人這個新生兒,將如何自我肯定?這個超人,是一個“自轉(zhuǎn)的輪子”——它自身也在輪回。如果肯定性的同一物的永恒輪回這一學(xué)說,導(dǎo)致了超人的誕生,那么,這個超人,這個新生兒也必定要輪回——萬物都要輪回。也就是說,輪回生出了超人,而這個超人又要進行輪回,超人身上積聚了輪回的兩個過程,兩個肯定的過程:它是前一個輪回肯定的結(jié)果,是后一個輪回的肯定的事實本身。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輪回是怎樣生出超人的,現(xiàn)在我們要理解的是,這個超人是如何輪回的,如何是一個“神圣的肯定”?
超人是個孩子,尼采賦予了這個隱喻以多重意義:除了有意將他看作是新生的,歐洲從未出現(xiàn)過的形象之外,還同時意味著,它要不停地增長,不停地提高,因為孩子總是增長的,它不可能衰退——作為一個孩子的超人就意味著增長本身。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看到了,超人,作為一種新價值的奠定,就是權(quán)力意志的增長過程,是生命的肯定過程。超人、孩子和權(quán)力意志,它們是生命自我肯定的幾個面相,因此具有實質(zhì)上的同構(gòu)性。超人,作為一個孩子,處在持久的增長狀態(tài),而絕不意味著一個穩(wěn)定的靜止的終極形態(tài),這樣的超人就是權(quán)力意志的形象化表達。如果說,超人意味著孩童般的不停地增長,那么,在什么意義上,這個超人,這個權(quán)力意志的增長過程是輪回的?這個作為新生兒的超人如何復(fù)現(xiàn)和輪回?也就是說,增長和輪回是怎樣在作為一個孩子的超人這里得以統(tǒng)一?
我們可以通過一個生命的自然過程來說明這一點:一個初始的孩童,它要生長、積累和提高,這個過程是個自然的強化過程,是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肯定過程——孩童絕不會衰退,它內(nèi)在的本能要求增長、提高和肯定:孩童在不停地生長。但是,它不能無限地肯定,不能無限地增長,不能無限地強化,生命必定有它的能量高峰——孩童的生長法則,正如權(quán)力意志的運作法則:權(quán)力意志同樣不能無限增長。尼采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將生命看作是權(quán)力意志。不過,孩童成長、積累到什么狀態(tài)才達到他的高峰?一直到它的壯年。這個時候,它的增長達到飽滿和巔峰狀態(tài),就如同太陽處在它的正午時刻。就在這個時刻,飽滿的身體之力忍不住要流溢而出,要自然地釋放,這個釋放——如果我們將權(quán)力意志定義為生命也就是身體的話,那么,這種釋放就是性的釋放,性的釋放會播下一個生命的種子,最終會導(dǎo)致分娩者的釋放,這個釋放(生育)就是一個新生兒的誕生,就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生命。在此,釋放意味著創(chuàng)造。性的釋放是生命的肯定:它不僅表達了最活躍的生命力本身,而且還誕生和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命。就此,生命(權(quán)力意志)的積累和釋放過程,就是身體的積累和釋放過程,就是一個孩童的生長、成熟、釋放和再誕生的過程,是一個孩童的輪回過程:孩童在增長到巔峰(壯年)的時候,又通過(性)釋放再次創(chuàng)造了(誕生了)自身;然后再次增長和積累,再次釋放,再次誕生新的孩童;如此反復(fù),如此輪回,這就是孩童的輪回,是作為一個孩童的超人的輪回。這個永恒輪回實際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生命的肯定:這是生命的誕生。生命在這個輪回中不斷地誕生,不斷地受到肯定,誕生也是輪回的。
這樣一個超人的輪回過程有什么特點?這個過程完全是肯定性的,完全是權(quán)力意志的全過程:增長、提高、釋放、誕生;再增長、再提高、再釋放、再誕生;反復(fù)不已。這個過程實際上就是積累和釋放的輪回過程(就此,我們也能明白,為什么尼采一會兒說權(quán)力意志是力的累積,一會兒說權(quán)力意志是力的釋放)。在這個輪回過程中,完全沒有迫使生命衰敗的東西,完全沒有否定性的東西,完全沒有反動的東西。只有單純的肯定,單純的增長,單純的對生命的刺激和鼓勵。因此,超人的這一輪回過程,具有強烈的排斥性和選擇性:排斥衰敗、排斥反動、排斥否定。只有超人能輪回,小人無法輪回;只有孩童能輪回,衰敗的人無法輪回;只有強健的人能輪回,病弱的人不能輪回;只有肯定的人能輪回,否定的人不能輪回。也就是說,有創(chuàng)造(生育)能力的人能輪回,無創(chuàng)造(生育)力的不能輪回;如果生命是這樣一個輪回的增長過程,它事實上也是一個自然過程,那么,為什么要對生命進行人為的否定?為什么要讓生命的增長受到阻遏?為什么要讓生命沉浸在反動力的折磨之中?這就是尼采反對奴隸道德的根本原因——奴隸道德就是對這樣的生命的自然增長和輪回的阻礙。
如果說,在輪回當(dāng)中,只有單純肯定的話,反過來,這個輪回也是一個選擇性的律令:它必須是肯定性的,進入到這個輪回當(dāng)中的所有的力都應(yīng)該是肯定性的。即便是天生的反動力,即便是天生的否定要素,即便是天生的損害生命的東西,一旦進入到這個輪回中,也必定要經(jīng)受這個輪回本身的改造,變成能動力,變成肯定要素,變成強化生命的東西。我們看到這個輪回過程中有痛苦,分娩的痛苦——這是生命的否定要素,但是在這個輪回中,這個痛苦被轉(zhuǎn)化為快樂的強化劑,是創(chuàng)造和繁殖的伴生物:沒有分娩的痛苦,就不會有新的(孩童的)創(chuàng)造,痛苦是為了激發(fā)更大的創(chuàng)造性歡樂。正如超人經(jīng)常大笑一樣,生命的誕生和創(chuàng)造能產(chǎn)生巨大的快樂——權(quán)力意志的充分實踐總是伴隨著快樂,這種快樂也是在分娩者經(jīng)歷了極度痛苦之后表達的巨大快樂,一個新生的孩童在此誕生——這也是創(chuàng)造,痛苦分娩成就了偉大的喜悅創(chuàng)造?!皠?chuàng)造——這是擺脫痛苦的偉大解救,它使生活變得輕松。然而創(chuàng)造者本身必遭痛苦,必經(jīng)變化?!瓌?chuàng)造者本身是新誕生的嬰兒,但他必須又是分娩者,是分娩者的陣痛?!盵注][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89頁。正如痛苦是快感的刺激一樣,這個超人的輪回,將釋放變?yōu)榉e累的刺激前提,將否定變?yōu)榭隙ǖ拇碳で疤?,將毀滅變?yōu)閯?chuàng)造的刺激前提,將反動的力變成主動的力的刺激前提。這種輪回,我們絲毫不陌生——這就是在不倦地毀滅和創(chuàng)造的狄奧尼索斯式的輪回。痛苦、毀滅、否定,在狄奧尼索斯這里,都是生命強力的刺激物,就如同毀滅性的悲劇總是生命的積極的肯定一樣。如果說超人在這個輪回過程中在向誰輪回,答案不言而喻:向狄奧尼索斯輪回。
我們還可以將這個新生兒超人看作那個無限時間上的大門通道,是那個出入口,它是一個意義非凡的瞬間,是過去和未來的交接點。超人,在這一刻,既包括了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過去,也包括了一個生長性的未來。也可以說,它身上同時聚集了一個創(chuàng)造的結(jié)束和一個創(chuàng)造的開端,一個創(chuàng)造者和一個被創(chuàng)造者,一個分娩者和一個新生兒。這一刻至關(guān)重要,絕不能被輕易地打發(fā)。同樣,在超人這里,我們也看到了兩種層面意義上的永恒輪回在此的交集:作為教義的永恒輪回創(chuàng)造了超人,作為實踐的永恒輪回被超人所實施。我們必須區(qū)分教義的永恒輪回和實踐的永恒輪回。我們最后來看看這一完整的永恒輪回過程吧!首先是作為教義的永恒輪回:存在著同一物的永恒輪回(萬物都在無限的時間內(nèi)自我重復(fù))這一規(guī)律,尼采借助于永恒輪回這一規(guī)律,克服了柏拉圖主義-基督教的超驗和終極模式。接著,從效應(yīng)的角度,尼采將同一物的永恒輪回教義區(qū)分為兩種:一種導(dǎo)致虛無主義的對生命的否定,一種導(dǎo)致積極的對生命的肯定。尼采通過積極的永恒輪回克服掉虛無主義的永恒輪回;這個積極的(查拉圖斯特拉所宣揚的)永恒輪回教義,誕生了新的超人(權(quán)力意志的肯定過程以及對這種權(quán)力意志的價值肯定);這是永恒輪回教義的作用。為什么查拉圖斯特拉總是用訓(xùn)導(dǎo)的口氣?為什么他要一而再地“如是說”?為什么他要有門徒和動物?——永恒輪回首先是作為要宣傳的教義而出現(xiàn)的。但是,一旦超人誕生了,即便是未來的超人,超人也當(dāng)有自身的存在方式,有自身的實踐方式——而且注定是輪回式的存在和實踐方式。超人注定是通過永恒輪回來展開自己的生存實踐——這樣,永恒輪回就變成了超人的實踐:這是作為實踐,準(zhǔn)確地說,是作為實踐原則的永恒輪回。這樣一個永恒輪回,就是對生命的絕對肯定,輪回一定是肯定,一定是生命的增長,在此,只有肯定生命的東西才能輪回,只有增長和提高才能輪回,輪回的每個瞬間都在提高,都在肯定,換個角度說,只有提高才可能輪回,提高是輪回的動力,也可以說,輪回一定要求提高,要求生長。提高和輪回相互促進:沒有提高就沒有輪回;沒有輪回就沒有提高——這是尼采偉大的建設(shè)性,是他的迫切律令,是他最高的實踐原則。在這個實踐性的輪回中,剔除了老化,剔除了衰敗,剔除了腐朽——當(dāng)孩子壯年之際,當(dāng)正午之際,就開始釋放、創(chuàng)造和新生了。輪回避免了終極性的衰老和垂死。
就此,尼采的永恒輪回是雙重肯定:教義式的輪回肯定了(創(chuàng)造了)作為一個孩子的超人,實踐式的輪回讓作為一個孩子的超人自我肯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尼采說永恒輪回是對生命的最大肯定。超人將這兩個不同層面上的輪回交織在一起,作為絕對的肯定本身的超人,如果是尼采意義上的未來哲學(xué)的目標(biāo)的話,那么,這也是尼采的未來的人類學(xué)目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