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挖田
挖田是人們天天不離手的行當。從田里回來,飯還沒有弄熟,打發(fā)這吃飯前的一個空當,就是又拿了放在門角的,沾著已干了的白色泥土的挖鋤,走向菜園。
菜園一般離家不遠,就在房前屋后,若家里臨時來了客,灶里的火已燒著了,還可以拿著菜刀去割一把韭菜,舀一盆水洗了,炒一盤雞蛋;或者端著瓢,去摘半瓢的青辣椒,倒進灶里的火灰里刨幾下,做一盤黃瑩瑩的燒辣椒。手頭緊張,也可摘一簍菜去賣。耕田收糧,菜園出菜,種糧種菜,一樣缺不了。但是要讓菜園一年四季地青著,要鋤不離手。菜園常被一圈柵欄圍著。打幾個木樁,木樁上綁幾條長棍,把高粱稈或者樹枝別上去,就是一道常見的柵欄。到第二年的春天,上面攀滿了絲瓜或者牽?;ǎ闪艘坏谰G色的墻,攔住了啄苗的雞,也攔住了踩田的牛,各色的種子便能四季安心地發(fā)芽、生長、開花、結果。所以,即便是枯索的冬天,天地一片灰黃,那柵欄圍著的,也是一塊青蔥之地。
耕地有歇的時候,比如秋天,收割后田里是一行行的稻草,牛在田里嚼著枯草,秋天的陽光散在田野,一只螞蚱在稻草堆里蹦著,田野便是一片寧靜和安詳,仿佛那一塊塊耕地是蓋著稻草睡去了。但是這菜園一年四季卻沒有清閑的時候,往往是紅苕剛剛挖了起來,那枯了的苕藤還堆放在田角,這田土已是又挖了一道,點上了白菜或者是蘿卜的種子,又潑上了一遍濕漉漉的水,等著生長了。
除了種田,人們剩下的時間都是用在種菜上。菜園是人們經(jīng)?;顒拥膱鏊?。不論什么時候,菜園里總斷不了人:或者除草,或者挖田,或者修理田邊,或者種苗澆水,或者扛著鋤頭在廂田邊轉悠,見有不順眼的,就放下鋤頭細刨慢鋤。雨天補苗,晴天挖田,在這一塊精心侍弄的菜園里,沒有誰不天天光顧。挖田時,一鋤頭一鋤頭地挖,心急手卻不能急。每一鋤頭都要深深地扎下去,像犁要深耕,鋤頭拽起的就是一大塊土。用鋤背打碎翻出來的土塊,田土四濺,如鮮花綻放出滿園的清香,這泥土的香味,讓人溫馨而踏實。若是前幾天剛下了雨,田里還有些墑,挖起來就省力。若是干旱了一段時間,田地里又等著下種,一鋤頭下去,就像砸在石頭上,震得手掌虎口生痛。往往一鋤頭挖下去,翻起一塊泥土來,里面還有一個白生生的小紅苕,或者雞蛋似的洋芋,撿起來磕掉上面沾的泥土,放到田邊——這是田地賜予勞動的回報,不能輕易丟掉。
田挖好后,人們會一手搭在扛著的鋤頭把上,另一手把這些遺留的成果護捧在胸,走回家去。赤腳踩在新翻出的田土里,田地的清香就從腳掌汩汩地流進胸膛,像植物的根吸引著大地的營養(yǎng),渾身漾溢著勃然的氣力,鋤會舉得更高,土會挖得更深。但是背上的衣服還是汗?jié)窳?,低下頭去挖田的時候,從臉上淌下來的汗水亮光一閃,落到了田里,像點進去的一顆顆種子。有時一用力,鋤頭碰出一團火星,隨著一聲響,必是又挖在小石子碎瓦片上了。扒開田土,把那一個小石子撿出來,隨手擲得遠遠的。
菜園如人的眼,容不得半點兒石渣。在清晨的霧氣中,在傍晚的暮色里,在正午的陽光下,只要有炊煙裊繞的地方,就有挖田的人??偸且粋€孤單的身影,在柵欄圍著的一片綠地中,叉開雙腿,不斷地彎下腰去,似在向誰作揖,而那雙手緊握的,時上時下的一個長長的鋤柄,就是他們合十的手掌。這是用勞動向大地膜拜,以勞動膜拜勞動;柵欄護衛(wèi)著的,是人們常常膜拜的圣地,因此,四季常青而水靈。如果是清晨,常會看見打早工挖田的人。他站在一塊新挖出的鮮黃的田土上,擦著臉上的汗,鋤頭靠在腿旁,初升的朝陽就足球般鮮艷在他腿旁的挖鋤上。
栽秧
春雨是催耕的使者。一根趕著一根,白亮亮的春雨繁忙地插進漲溢的小河,插進新發(fā)出枝葉的樹叢,插進鏡子樣的水田,鞭桿似的,鞭策著飛奔而來的又一輪繁忙的季節(jié)。
春雨帶來的,是勤勞的腳步,是豐收的希望,是春耕的號角。她鮮活了人們委頓的心,如滋潤了一朵朵禾苗,使人們昂揚而振作,以飽滿而虔誠的熱情,走出低矮的房檐,踏進煙雨蒼茫的江南,開始了年復一年的忙碌。
有的雨中拉耙整田。戴著斗笠,披著塑料,斜跨耙上,舉著鞭桿,在空中不停地揮動著,趕著牛拉動水耙,奔向前去。犁耙水響,吟唱的是春天反復傳唱的詩句。在這贊美詩般的吟唱中,一塊塊雜亂的田清潔出來,一田的清水,如明鏡之臺,似在田野中安靜地等待,等待一個隆重的儀式到來。
有的雨中耲秧栽秧。秧母丘田的秧苗已經(jīng)一多深了,密密麻麻的,像一塊密密麻麻的綠色的鋼針。雨水打在那秧苗上,秧苗低了下頭,又忽悠地彈起來,昴伸著頭盼望著什么,而那苗尖上總是掛滿了晶瑩的雨珠。秧苗田里的水不斷漫出來,從堤缺口滑下水溝,白亮亮的一溝溝水,繞著田野歡快地奔跑,如傳遞著一個什么喜訊。搬了一個矮板凳,坐在秧母丘田里,把那秧苗扯起來;這是耲秧。耲秧時拇指和食指按進泥里,捏著秧苗的蔸拽起來,為了不把秧苗扯斷,人們小心而又謹慎。秧苗拽起來,蔸上沾了不少的泥,就在裝滿雨水的秧田水中擺幾擺,露出白凈的根須來。這是在對秧苗進行一次洗禮,然后它將栽進明鏡似的水田里去,從此開始生長出遍地稻香的使命。一擔擔露著白色莖須的秧苗挑到了水田堤上,人站在田堤,一把把用稻草扎著的秧苗拋進水田。栽秧開始了。栽秧先是要打跡子,用一根棍子一比,兩人牽著線耙一人站一頭,似在丈量那田的長短。線耙插進水里,兩人手里都拿著一把秧,順著那一根線朝中間栽。這樣一行綠色的線就打好了。再移一次棍子,把那線耙牽起來再插下去,又順著線栽一行秧,水田就隔成了一廂廂,人站在里面,數(shù)好一廂栽幾蔸秧,然后就可低了頭一直栽下去。
栽秧時,頭低著,腰彎著,一手拿秧,另一只手不停地從中分出一蔸蔸的秧苗,栽到田里去,一面栽,腳一面后退,隨著手里的動作,頭也跟著不停地點動。每一廂田中都有一個栽秧的人,蒼茫的煙雨中,似一群人站在田里向大地不停地鞠躬。他們匍匐而退,頭前獻給大地的貢品,是那一蔸蔸稚嫩的青綠的秧苗。
種植水稻的歷史有多長,人類向大地鞠躬的歲月就有多遠。20個世紀的六七年代,秧田里曾出現(xiàn)過機帆船等幾種以機械代替人手的栽秧工具,但是最有決定權的產(chǎn)量,讓這些機械設備從田野上消失了。豐收,需要人們腳踏實地,需要人們將赤裸的腳踩進泥水中,需要人們用心將一蔸蔸的秧苗栽在田野上,需要人們的肉體、精神與大地的無間交融。因此,人們又每栽上一株秧苗,就要認認真真地向大地鞠一躬。
雨不會因人們的虔誠而停住。遠方的山、樹、房子,一片朦朧,牛也在遠處的田埂上啃著草,放牛的打著一把紅傘站在雨中。栽秧的背景清新、迷蒙、寧靜而又莊嚴。人們披著塑料,低著頭栽秧,從空而降的明凈的雨水大一陣小一陣,或密或稀地落在秧田的水面上,才栽上的秧苗上,人們彎著的背和俯著的頭頂上。塑料上的雨水順著肩倒流到頸項里,但是人們感覺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有清新而明亮。春雨如同圣水灑向大地,也灑在栽秧者的頭上。
剛栽進去的秧,秧苗往往不是直立的,向一旁倒著,像一陣風吹歪了她的身子,枯瘦而羸弱。過幾天,那秧苗就返青了,栽歪了的也站直了身,開始生長分蘗:只要是用心奉獻,大地就能接納,枯萎的心愿終能揚花結穗。
栽秧也不是一帆風順。往往會碰到缺秧的事,秧跡子打下了,那一兩廂田卻無秧苗可栽。于是就要四處找秧?;蛘邉e人有栽剩的,或者別人秧母丘的田里本身準備得充裕的。戴著斗笠,赤著腳,卷著褲腿,挑著一擔沾著泥的空糞筐,走在春雨蒙蒙的田埂上。前方是方舟似的一抹遠山,何處才能找到可栽的秧苗?
澆水
田挖好,散上了籽,就天天盼著出苗。有時為早些出苗,還要蓋上幾張舊塑料,塑料上壓上樹棍,是怕被夜風吹走。早上揭開塑料曬日頭,傍晚要蓋上塑料防寒潮,若土中生了幾粒小星子似的綠苗,兩瓣葉子如小孩的一雙雙手掌從土中伸出來,在微風中招搖,人的臉上也會長出微笑,欣喜的神態(tài)不亞于添丁得子:話會比平時多,手腳也顯得輕快有力,見了向左鄰右舍,就喜訊似的通報著這來自田地的消息。若揭了塑料,一天沒見生芽,二天還是一塊光土,心里就會起一個疙瘩,怎么我的苗子還沒有出呢,吃飯時就多了許多的艱難,要用一杯杯水才能把那飯咽下去——田園的生長成了人們生命的一部分。
菜園一年四季是繁忙的。點下的高粱生了出來,像插在田里的一面面綠色的小旗子;黃瓜已爬上了站架,開出的黃花像一只只金喇叭;豌豆地里也開出了紫色的豌豆花,風一吹,露一群蝴蝶似的花在那里飛舞,多彩的花朵像人們一年四季忙碌而馨香的心事。天干旱,田里的菜苗就蔫了,傍晚的時候,家家的菜園里都是澆水的人,男的挑,女的澆,放學回家的小孩也來到了田里,掙著脖子斜著身子提著一桶蕩去蕩來的水。
那一滿桶的水提到菜地里時,就蕩得剩下大半桶了,水多半是灑在了菜園的田道上。菜園里的田間小道就像一條條蚯蚓,彎曲狹隘,來來往往挑水的次數(shù)多了,灑下的水還使它一片泥濘難行。就這樣一條泥巴小道,人的一生不知要走多少次,它在人的一生中延伸得是多么漫長;會有多少人,有多少代,有多少的腳步,嵌進這條泥濘之路——每一粒塵土,都銘刻著人生之旅的艱辛。如果那些誘人的時令的綠色是真經(jīng),那么這蜿蜒的田園小道就是一條艱難的取經(jīng)之路。
常在菜園小道上行走的,是寂寞的澆水人。挑著一擔水,默默無語,一趟又一趟,挑著蕩漾的一擔清水來,挑著空洞的一擔空桶去。他們不知疲倦,不知勞累,不知停歇,沒有一句怨言,枯燥重復的挑水勞動,仿佛也是自己應得的人生磨難。
一天又一天,一桶又一桶,他們不知在這條田園小道上來回了多少次,摔了多少回跤,肩上磨了多厚的繭,多少桶清亮的水流進了田土,可是太陽照樣將苗田曬干,照樣將新栽的菜苗曬得低下頭去,但是在日落的傍晚,人們卻照樣要來挑水,將清亮的水一桶又一桶澆進田園,讓低下頭的菜苗重新昂起它的頭來!
映照著這些沉默堅韌的澆水人的,是西邊的天空那一片燦爛的紅霞。堅韌不拔的虔誠終會感動大地。天天挑水澆灌,枯黃的田地就會長出一片綠色,如同人們蒼翠的意愿;青藤爬滿的,是花香涌動,四季分明。日頭從屋頂上浮出臉來,將那一團祥瑞的黃光潑進了菜園——人間又一次充滿圣潔的光輝。
積肥
積肥沒有肥,田里莊稼就不肯長。雖然到出芽的時候照樣出芽,到生長的時候照樣生長,到別人田里一看,小麥苗長得壯壯碩碩,葉片又寬又肥,風一吹,像滿田的三五歲的胖小子在田里打滾,而自己田里的油菜苗卻稀稀地長著,縱使有一叢二叢的苗,也如那老太婆快掉光的頭發(fā),黃瘦干枯得如田堤上的一把枯草。
同樣的種子,同樣的田,同是一個天老爺?shù)挠晁疂蔡栒?,莊稼卻是截然不同。這就是缺肥。
秧苗剛剛栽上,清晨的田野是一片霧似的蛙聲,影影幢幢的還漫漶著濃厚的夜氣,田間的道上,已有撿糞的人了。撅著糞筐,手里提一把锨,一個破舊的草帽遮住了半個臉。走著走著便停下來,將路上黑黑的一團牛糞鏟進糞筐。要到日頭爬上山頂時,才能挑著一擔牛糞回來,倒進自家的秧田。
這就是打早工。上學前必須撿滿一擔壓得吱吱響的牛糞回家,才能吃飯,才能挎了書包去上學。在那清冷的每一天,總是天剛亮就被喊起了床,眼睛像被什么沾著睜不開,腳下也是一走一軟。待撅著一擔糞筐站到了田堤上,被那濃濃水氣的秧田的風一吹,人才清醒過來。秧田的蛙聲因人的到來突然停住了叫鳴,還有幾只青蛙慌忙離去,在水溝渠的上空劃了一道道清亮的弧線。
這個時候卻無心觀賞那田間風景,要像野獸一樣咕嚕著雙眼在田道上四處搜索。沒有發(fā)現(xiàn)一泡牛糞,腳下只有一塊別人拾撿過后的牛糞的痕跡,濕濕的一塊,有锨鉗進土的痕印。牛什么時候從這條道上走過已不知道,但有人趕在自己的前頭撿拾過牛糞已是再清楚不過。日頭已從東邊的山頂上一點點兒浮起來,陽光正照紅著這片田野。這時擔心的不是自己又要穿過多遠的田野,要走完多少縱橫交錯的田埂才能撿一擔牛糞回家,也不是擔心大人的斥罵:叫你早點兒起來早點兒起來,鷹子老鴰叼來,也要早點兒去撿,去遲了,人家撿走了;而是今天又要遲到,匆促趕到教室門口,像蛙鳴似的一片讀書聲突然停止了,所有的目光掃過來,而那一把像掃帚一樣掃到臉上來的,必是慢慢從那片目光中轉過身來的老師。
空曠而寂靜的阡陌上,一輪紅日照著一個撅著糞筐的急急奔走的少年,奔走的少年左顧右盼的臉上,滿是對一泡牛糞的期冀。
到了冬天又是另一番景象。萬物似乎停止了生長,田野是一片枯黃的泥土,像是蓋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在沉睡。山坡上全是枯草,風從中穿梭而過,一片枯草碰撞得吱吱作響。
這時的風已沉重而冰冷。冬天的霧氣又濃又厚,像垂天掛了一張打濕了的紗縵。這個季節(jié),田埂上多了一些人了,肩上扛著釬擔,腰里纏著鉤繩,女人的頭上纏一方頭巾,男人也因為冷而縮著頭。這是來打早工砍草的大人們。冬天田里閑著了,人卻沒有閑的時候,要把山坡、田埂上的那些枯草砍回去,鍘了,放在坑里,蓋上土,淋上水讓草腐爛,到了春天就是很好的肥料。
草枯了,卻仍堅韌著,把抓著草的手劃了一道道口,血漫出來,沾在枯草上。好在冬天人的感覺遲鈍,并不覺得疼,那些血流一流也就凝固了,像爬在手掌上的一條紅色的蚯蚓;沾了血的草夾在草捆中,就像一朵插在草中的花。沒有人會計較手劃了多少道傷口,更不會在意有多少的血沾在了枯草上,還有多少次剛愈和的傷口又被堅硬的枯草劃開。這個時候人們想的是多多積肥,讓這些沾血的雜滿荊棘的枯草和那些牛糞一樣變成黑黝黝的肥料,去催長出一田金黃的麥子和稻谷。
春天也有積青肥的。將那些河邊田埂上的青蒿,樹枝的莖葉,割了挑到田里去,一片起伏的背似的埋在田園,插上苕,或者割碎在泥漿里,作育秧田的綠肥。
收獲的時候,人們的心思全在那一擔擔的谷子,一背背的玉米,或者刨開泥土后那一個個碩大的紅苕或者一窩雞蛋似的洋芋上。當初埋進田里的各種各樣的肥料,再也找不出它的蹤影。挖開泥土,嗅見的只有泥土的清香和收獲后的喜悅。
為了生活,人們有多少日子都在忙著積肥;為了一次收獲的清香,要將多少日子化成肥料,悄悄埋藏。
責任編輯 葉雪松
譚 巖,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在《散文》《北京文學》《中國作家》《文學界》等刊已發(fā)表作品多篇。他的創(chuàng)作感言: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文學并不能讓我們的生活富裕,卻能讓我們的心靈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