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wěn)
我一直認為,我是一個比較有歷史感的寫作者,我對現實生活缺乏精準的把握,頂多只能算一個冷眼旁觀者,而在典籍和歷史事件中,卻常常像一個發(fā)現新大陸的探尋者,或者挖到寶藏的尋寶人。那些被歷史風塵湮沒了的人和事,就像久違了的朋友,遠遠向我招手,引導我的寫作方向。
《吾血吾土》是我在完成自己的“藏地三部曲”之后的一部轉型之作,是從藏民族歷史文化書寫到漢民族歷史文化書寫的回歸,是從大地走向歷史縱深處的嘗試。這是一次冒險之旅,也是一次全新的挑戰(zhàn),更是一次向我們的民族英魂致敬的補贖。
昆明老兵李昌樞,籍貫云南文山壯族自治州,雖身處邊地,但年少方剛時投筆從戎,曾作為滇軍六十軍盧漢的部隊參加過臺兒莊血戰(zhàn),此后又轉戰(zhàn)湘、鄂、戇戰(zhàn)場。在云南的老兵中,他被人們稱為“滇軍活標本”。2012年我數次去他家探望和采訪,面對我們這些試圖還原歷史的后生晚輩,他像一個老父親般慈愛和憐惜。作為改造了二十多年后留在監(jiān)獄工廠工作的退休老人,那時他還住在昆明第一監(jiān)獄已經廢棄的破磚樓里,孑然一身,一棟樓里除了他只有兩戶進城打工的農民戶。但是他作為一個抗日老軍人的尊嚴和驕傲從來沒有因為身處陋室而減低半分。他總是在簡陋的家里自己備下飯菜和薄酒,老人健談、慷慨、豪邁,莊嚴,中山裝的風紀扣永遠扣得一絲不茍,現在還記得打仗殺敵時的口號,似乎戰(zhàn)爭的殘酷血腥和之后幾十年的人生磨難只是過往的風景,云淡風輕般一語帶過??晌胰f萬沒有想到的是,在我開始寫這部書時不久,老人于2013年5月溘然長逝,時年九十六歲。我曾經向他許下的諾言——待本書出版后送他一本——終于沒有實現。我現在還記得,當報紙上刊載有他當年打從軍抗日的故事時,他是那樣自豪和滿足。我和幾個志愿者護送李昌樞的靈柩回他的老家硯山縣維摩鄉(xiāng),那是一個漢族和壯族、苗族雜居,靠近中越邊境的地方。過去我們都以為一個孤獨的老兵死后還鄉(xiāng),老家那邊的喪事不知該如何操辦??蓻]想到故鄉(xiāng)為老人辦了一臺風風光光的“喜喪”,請來了鄉(xiāng)村演出隊、唱經班,支上五六口大鍋迎接各方來客?!罢谢辍薄吧霞馈薄胺省薄俺鰵洝?,鄉(xiāng)土中國的厚葬禮儀程序不差分毫,故鄉(xiāng)以最隆重的禮儀迎接自己抗日英雄的歸來。為李昌樞老人送葬的隊伍從街頭排到街尾,讓人感慨莫名。他們中有老人的親戚晚輩,有當年的同輩友人,有漢族、壯族、苗族、回族兄弟,更有許多與老人素不相識的人,他們只知道李昌樞老人打過日本鬼子,是家鄉(xiāng)的好漢,是他們的光榮。我為幾天隆重風光的喪事深深地感動,也深感迷惑。李昌樞老人在世時,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不回故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他的回答是:我回去連給孩子發(fā)紅包的錢都沒有,何顏回鄉(xiāng)?看來英雄還鄉(xiāng)的浪漫故事不是每一個上過戰(zhàn)場的人都能夠實現。 正是在李昌樞老人的葬禮上,我找到了這部作品的結尾——不是英雄還鄉(xiāng),而是老兵歸葬。我在騰沖縣和龍陵縣的大山深處還采訪過一個四川籍老兵和一個貴州籍老兵,他們抗戰(zhàn)勝利后都落籍云南,到世道清明、他們可以英雄還鄉(xiāng)時,卻欲歸不能。他們也有李昌樞老人同樣的苦衷,也因歷史的錯誤而遮斷了還鄉(xiāng)之路。還有一個疑惑來自于在李昌樞老人喪事上熱心張羅的一個老者,人們告訴我說當年就是他帶著民兵將解甲歸田的李昌樞以“歷史反革命罪”逮捕歸案。歷史就是這樣在兩個老人之間充滿戲劇化地上演,讓你不敢相信它的真實。而現實卻活生生地告訴我:這就是他們的歷史,也是我們的。
正是在這部書的寫作中,我逐步認識到:歷史從來不會被無端割裂,也不會被輕易掩蓋。它可能會被遺忘,但只要我們拒絕遺忘,歷史就正如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一樣,會代代傳承下去。另一個抗戰(zhàn)老兵吳魯是我的這部作品中的主要原型。這個大學二年級時投筆從戎的青年學子,黃埔十五期生,曾經是那樣風華正茂、劍膽琴心。他曾參加過敢死隊,也向往過延安,蹲過國、共雙方的監(jiān)獄。但我去探訪他時,他更多的是跟我談魯迅和沈從文,談話劇,談革命文藝。這個當年的文藝青年,時常讓我反躬自?。喝绻覀兩钤趨囚斃先四莻€時代,是否也會像他那樣血性浪漫,書劍相逢,上馬擒賊,下馬賦詩?他就像一個活在我們身邊的歷史老人,把歷史背負在自己身上,用一生的命運去一一注解。
著名學者黃仁宇先生提倡用“大歷史觀”來觀照中國人民的抗戰(zhàn)史和所有的歷史,這樣才不能將歷史割斷;而對小說家來說,他試圖以一個人的一生來還原某段歷史,讓他的命運成為大歷史中某個有血有肉的注釋?!按髿v史觀”讓我們看到中國抗戰(zhàn)伊始,還是一個如胡適先生所說的“類似中世紀的國家”和一個武裝到牙齒的現代化國家的抗爭,落后、貧瘠、混亂、一盤散沙,這注定了我們的抗戰(zhàn)必將艱苦卓絕;個人的命運則能讓我們形象地感知這段歷史的血腥、艱難、悲壯和崇高。即便到了1944年中國遠征軍在滇西反攻時期,我們的士兵還拿著過時的武器、穿著草鞋沖鋒陷陣。那個時代有知識的中國人,雖知不能戰(zhàn)而不能不戰(zhàn),正如《義勇軍進行曲》中唱得那樣,“每個人都被迫發(fā)出最后的吼聲”。我死而國生,這個國家正是在他們的鮮血與怒吼聲中得以拯救,得以重生。我在對數十個抗戰(zhàn)老兵的追蹤采訪中,無不感受到他們的命運和國家民族的命運如此息息相關、共榮共存。如果我們要還原這段苦難而光榮的歷史,豈能忘記這些為國家民族曾經拋灑了熱血的抗戰(zhàn)老兵?
我曾在此書的后記中為自己的寫作總結為“拒絕遺忘”。我將遺忘分為“被迫性遺忘”和“自然性遺忘”兩種模式,前者是被政治左右的遺忘,后者是被時間打敗的遺忘。自有文明史以來,遺忘其實就是人類的天敵。我們有時會有選擇性地遺忘某段歷史,有時又因為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而遺忘從前。在寫作本書時,我不無痛楚地感受到了這兩種遺忘模式對我們民族歷史的戕害。也許對于當代中國人來說,正視歷史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直到今天,它還部分是我們的欠缺。這正是我們作家文人和歷史學者,甚至每一個中國人需要去做的工作。當我們不遺忘任何一個卑微的、衰老的、已經不能走動或不能發(fā)聲的抗戰(zhàn)老兵時,我們方能說,我們沒有忘記那段歷史。
《吾血吾土》出版以后,九十八歲的老兵吳魯給我打電話,他剛從醫(yī)院出來,說是有志愿者告訴他我在書中有寫到他的經歷,他便特意打來電話感謝我。其實我何敢承受這樣的謝意。這些可敬的老兵,過去一直隱匿在歷史的縱深處,現在我們將他們推到歷史的前臺,把他們的光榮昭示于天下,讓他們接受人們的致敬,以告慰他們飽經滄桑的心靈?;蛟S,這就是我能為他們做的些微有意義的事情,也是一次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面對歷史的義務和責任。
范 穩(wěn),1962年11月生于四川,現居昆明。198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現已發(fā)表各類題材、體裁的文學作品近五百萬字,創(chuàng)作主要以中、長篇小說和文化散文為主。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文化大散文、報告文學、長篇小說十五部,曾多次獲國內各項文學獎。作品涉及現實生活、歷史人物、民族文化、宗教歷史等多個方面。曾多次游歷西藏,并在藏區(qū)掛職體驗生活,已有七部關于西藏題材的作品出版,代表作為以《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大地雅歌》組成的“藏地三部曲”。有部分作品被介紹或翻譯到法國、德國、英國等國家和港、臺地區(qū)。2006年海峽兩岸圖書博覽會上,被臺灣四家出版社和網絡機構評為“最受臺灣讀者喜愛的十大大陸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