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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母親

2015-02-03 02:59趙慶發(fā)
昭通文學(xué)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洋芋母親

至今我不相信母親已經(jīng)去世,但我已整整四個多月未看見母親的尊容,盡管我不承認(rèn),我的母親的的確確于2010年10月14日8點55分猝然去世,去世得讓人難以相信,讓人難以接受。每月的那個時刻,我的心都在絞痛。母親雖然七十八歲高齡,但身體非常健康,身子骨十分硬朗,步履矯健,一生很少吃藥打針,看上去好像不到七十歲,我們估計還能活十年。

那天母親在地里幫妹妹家拔蘿卜,下午六時左右,母親三弟的兒子盧志發(fā)上山打柴返回路過蘿卜地,姑侄倆還閑聊了好一會兒。后盧志發(fā)繼續(xù)趕路,行走不到30米,突然聽到母親驚呼“盧萬明、盧萬明……”!一連好幾聲,盧志發(fā)頓覺驚奇,因為盧萬明是盧志發(fā)的二伯也就是母親的二弟,已去世近一年,母親的這一驚呼,把盧志發(fā)驚得莫名其妙,他扭頭一看,只見母親雙手抱著頭側(cè)躺在地里,他慌忙把柴甩下快步跑去扶母親起來,同時大聲問:“三姑媽,你咋了?”母親說“我頭暈得很,不曉得咋個了”。盧志發(fā)試圖讓母親站立,但一松手就會倒,哪里站得穩(wěn)。只見母親眼口緊閉,任你百般呼喚毫無反應(yīng),身子軟綿綿的直往下縮,這可嚇壞了盧志發(fā),他急忙呼叫在家喂豬的我妹夫,二人急速將母親背回屋里。這突發(fā)之事,二人不知所措。好一會兒才有所反應(yīng),一個照管老人,一個通知鄰居和母親的兒女們。

我老家在碼口黑甲水庫一個叫黑初露的地方,那里單村獨戶,距別家有兩里多,說是兩戶(母親和妹家)實則一戶,我大哥家十年前舉家遷千里外的思茅,小弟在百里外的縣紀(jì)委,我在幾十里外鄉(xiāng)中學(xué),大姐家和妹家在本地,大姐家稍遠。當(dāng)時當(dāng)?shù)貨]有手機,也沒有信號。唯一妹妹有手機,當(dāng)天她在學(xué)校上課。早上我通知她:“今天放學(xué)后到村文書家開具計生證明,明天我騎車接你去縣教育局報名,參加今年的教師補員考試”。等妹妹辦完事回家已是七點多。妹妹還未進屋就聽見陣陣哭喊聲,頗感異常,沖進屋才知道母親昏迷多時,母親后家的侄輩們一直在哭喊。妹妹上午十一點離家去學(xué)校,臨走時她告訴母親:自己馬上要參加補員考試,有機會轉(zhuǎn)正了,明天二哥就要來接自己,還要給你買起好多東西來。母親聽后十分感高興,她高興的當(dāng)然不是好東西,而是自己的小女兒就要轉(zhuǎn)正了,妹妹代了19年課,母親整整盼了19年。如果妹妹此次果真能轉(zhuǎn)正,那就是她第三個參加革命工作的子女了。一家有幾個人參加工作,這在其它地方不足為奇,在我看來也很正常,但在偏遠高寒貧困地區(qū)卻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至少母親是這樣認(rèn)為的,她常常會因為這個而感到驕傲和自豪,感到幸福和欣慰,她覺得自己很成功,很有成就感。沒想到時隔幾小時,竟會這樣,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

妹妹趕緊找信號打電話告知我們。晚八時許,我們都知道了母親的險惡狀況,我當(dāng)時愣住了,頭腦一片空白,真不知該怎么辦。稍許我叫他們立即送醫(yī)院。最近的醫(yī)院就是碼口,但也有七十多里,當(dāng)?shù)貨]有車,如果是人工抬送,十個小時也到不了;碼口當(dāng)天下大雨,且一直下個不停,我高價聯(lián)系了好幾個車,人家都說雨大路滑不安全,黑甲那種路更不敢跑。母親病重,路途遙遠,天黑雨大,走路我有關(guān)節(jié)炎,騎車真的不安全,思茅的哥哥,縣上的弟弟都寄希望于我,都說我離媽近,他們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不去不行,去又去不了,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氣得直躲腳,恨自己怎么不長翅膀。只好叫她們壓胸,灌藥,人工呼吸,同時要她們十分鐘一報。

“仍是口眼緊閉,沒有絲毫回應(yīng)!”妹妹哭述。

“呼吸漸弱,體溫下降!”姐姐又哭訴。

傳來的一個個都是壞消息,聽到鈴聲就有些膽戰(zhàn)心驚,我們多么希望出現(xiàn)奇跡,在心里祝福母親平安。消息一個比一個壞,母親怕是難蘇醒了,我們此時的最大心愿就是:希望母親在臨終前再說一句話。任由姐姐妹妹呼喚,母親始終沒有說一個字。八點五十五分,熟睡下去,從此永遠不醒。

那一刻,我肝腸寸斷,我心絞痛,我心滴血。我不相信我的姐姐和妹妹說的話,我希望是騙我的,但又一想,她倆怎么會拿母親的生死來騙我呢?

母親的離世我是有怨恨的,換言之就是怪她自己。父親2002年去世后,我們?nèi)绲芫鸵笏覀冏撸^對不能一個人在老家單過。究竟在哪一家或在多久,由她選擇并作決定。母親最后的決定是:一家都不去,每年會到三家走玩,更多時間要在老家,一定要我們尊重她的決定。八年來,我曾多次去接母親,但并不是每次去接她都愿走,她總是說天熱不習(xí)慣。實在拗不過我只好走一趟。母親最怕坐車,上車就暈就吐。我想坐摩托車不會吐了吧,有一次我用摩托車接她,六十公里我跑了六個小時,母親還是又暈又吐,幾暈幾吐,非常痛苦,到家就像大病一場,水米不進,好幾天都不能恢復(fù),我們心里也很難受,本想讓母親享幾天清福,沒想到卻給她帶來痛苦,真有點于心不忍。

盡管如此,母親還是多次到我家。不能坐車,只有走路。每次不是我就是我的兒子或女兒相陪,母親走路很厲害,七十里路只走半天,沿途談笑風(fēng)生,看不出她有痛苦。倒是我們相陪的兒孫,時常落在后面,最不好意思的是腿腳要痛好幾天,母親卻無事。每次來我家,我們都會對她約法三章:不準(zhǔn)做飯不準(zhǔn)洗碗不準(zhǔn)洗衣,她的任務(wù)就是吃喝玩。母親喜歡吃水果,只要街上有的品種,我都會買,這買那買,家里往往是水果成堆;母親還喜歡吃豆花、包谷飯、紅薯和湯圓,我們當(dāng)然一一滿足。母親吃不成魚和蝦,說是太腥臭。母親看到兒子自建的幾層樓房以及房里的彩電冰箱沙發(fā)席夢思等十分高興,我說弟弟的房子更大,家具比我的更好,母親總是滿臉笑容,她說最高興的是兒孫們在讀高中和大學(xué)。我說這些家產(chǎn)也是你的,沒有父母當(dāng)年的艱辛,哪有我們今天的幸福?你辛苦了一生,從此我們要你坐享清福,安度晚年。我的任務(wù)是課余陪母親散步、閑聊,妻子的任務(wù)是做飯、洗衣,兒女的任務(wù)是替奶奶洗腳、梳頭,總的要求是讓母親高高興興,開開心心,兒孫繞膝,享天倫之樂,絕對不能使母親傷心和失望。我們以為這樣母親就會長久住下去,也好安度晚年,可是不到兩個月母親就說要回家。我會不高興的說:你回啥子家,這兒就是你的家,你還把我當(dāng)外人,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兒子?

母親是說一不二的人,她決定的事很難改變。她首先會要求我送她回家,我當(dāng)然不肯,我會對她講上一大堆道理:你回去別人會罵我們不孝,再說病了怎么辦?摔跤怎么辦?冷了怎么辦?我上課沒時間送,什么道理都不起作用,隨后母親就會不吃不睡或是流眼淚,這一招還是請不動我,母親就會獨自一人上路。母親這一招最靈,她一上路就無法勸回,真不敢讓她單獨回家。見她滿臉愁容歸心似箭,要是強留她反而會更痛苦,只好答應(yīng)星期六送她回家,當(dāng)晚她就能吃得好睡得香。我就不明白母親為何有福不享?或許是太牽掛我那單家獨戶的小妹妹。她家雖四口,兩小孩在縣城讀書,妹妹上課,妹夫上坡,常常鐵將軍把門。更讓母親放心不下的是距別家兩里多,有時幾天不見一個外人,仿佛與世隔絕。母親常常說,最牽掛的就是我妹妹??蓱z天下父母心。妹妹家早想出去打工,但想到代了十多年的課,或許有轉(zhuǎn)正之日,妹妹代課猶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母親回家的路上,她同來一樣很有精神,我們照樣落在后面。最怕的就是次日返回腿腳又要疼痛幾天。

母親也曾幾次到弟弟家玩耍,她還是想走路,我們怎么會讓她走那四百里路。不知是她想看弟弟的大房子還是想看縣城,反正母親是鼓足了勇氣,咬牙登上了讓她吐得死去活來的車。有時是我送,有時是妻送,有時是跟在一、二中念書的孫兒同道。每次她都像大病一場,有一次才到茂林,實在受不了了,非要下車走路,怎么勸都不上車,急得我女兒大哭。弟弟一家對母親比我們還好,凡是縣城好吃好玩的母親都會一一享受。

她說修溪洛渡電站的人馬還沒有她們五七八年修蓮峰水庫、長海水庫和黑甲水庫的人馬多。那時各鄉(xiāng)的人都集中起來修水庫,人多得像螞蟻子包包樣,千軍萬馬上工地,不分白天黑夜的干。累死累活每人每頓只有兩斤洋芋,有時還得不到,好多人不夠吃,就揀別人的洋芋皮吃。別人在剝洋芋皮時,就有幾個人守在旁邊,洋芋皮剛落地,幾個人就開搶,難免夾帶泥沙,用手將泥沙洋芋皮捏成一丸,連皮帶沙一口就吞了。

有一年冬天實在沒吃的了,干部就發(fā)動社員捕殺管山鵝。那時,黑甲有片海子,面積有好幾平方公里,幾乎全是沼澤地,里面長滿了海竹,是管山鵝的天堂,有數(shù)百只管山鵝棲息其間,生兒育女。上百人出動一天一夜,捕到幾十只,煮了滿滿的幾大二水鍋,上百人放開肚皮也沒吃完,鵝毛飄得漫山遍野都是,蓋草席的人揀回部分絨羽,竟制了兩床鵝絨被。我問母親管山鵝長相如何?母親說頸子是黑的,就是現(xiàn)在大山包那種。我一聽嚇出了冷汗,那不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頸鶴嗎?還說沒吃的,你們吃了全世界最昂貴的一頓大餐,可以說是全球第一豪宴,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絕對能上吉尼斯世界記錄。那兩床鵝毛被恐怕也是全中國最昂貴的,如果是現(xiàn)在,那些人都得判死刑。母親說她也心疼那些鵝,吃不下去,再說那肉有點粗有點酸。管山鵝成雙成對,十分重情,一方死亡,另一方終生不嫁,直至悶悶而死。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一些死鵝,管山鵝十分記仇,余下的不敢再住天堂,只好擇地而居,從此管山鵝恨別沼澤地移居大山包。鵝天堂后來修成了黑甲水庫,不,今天成了爛泥塘。可以說用國寶換了個爛泥塘,那一頓吞吃毀了一個保護區(qū),應(yīng)該是“黑甲黑頸鶴自然保護區(qū)”,而不應(yīng)是“大山包黑頸鶴自然保護區(qū)”。后來出了棉花被蓋,鵝絨被主人嫌鵝被太土,棄之作狗窩而購棉被,真是有眼無珠,可悲可嘆。

那時一年吃不到一次豬肉,有一年母親在蓮峰水庫過年,她分到四兩肉,用口缸煮熟,只喝了點湯,連夜趕一百多里路將那點肉送回給我三歲的大哥。母親由于太想三歲的兒子,在家多呆了一天,返回除被批評還罰做更重的活。母親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盼飽飽的吃一頓飯,好好的睡一晚覺,從來不敢想能吃一頓肉和米,從來不敢想清閑一天。母親說相比之下,五七八年還算好的,至少苦了還有點洋芋吊命,六十年代那三年荒年才造孽,連洋芋都沒有,就吃野菜草根,有的吃包谷籽,有的吃榨皮皮,有的吃白泥巴,最后腫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母親僥幸自己命大,又一次活了下來。

母親生于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經(jīng)歷新舊兩個社會,她美好的的青少年時期正值兵荒馬亂年代,從小吃草根穿麻布住窩棚,從小風(fēng)里來雨里去,吃過太多太多的苦,可以說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她們那一代經(jīng)過的苦難是說不完的,是我們想象不到的,也是現(xiàn)在的青少年們完全不相信的?,F(xiàn)在的青少年偶爾聽爺爺奶奶講苦難史時,還會指責(zé)說那是爺爺奶奶無能。不知時下的青少年要是生在那個年代,到底有多大的能。我敢斷言那樣的苦他們一天也吃不起,如今的青少年缺少的就是那種吃苦耐勞的精神。這種精神只有爺爺奶奶身上才有,這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這是立身之本。為使兒女也有點那種精神,每個假期我都會安排他們?nèi)ニ藕驙敔斈棠?,一則帶去一些好衣好食以表孝心,二則為爺爺奶奶洗衣凈被,望他們學(xué)會做人,以致我們老弱之時才會有人洗理,根本目的是去接受爺爺奶奶的高等教育,很有必要。

母親善于交往,在工人廣場結(jié)交了好幾個素不相識的老姐妹。有一天一個大媽說自己是黃華的。我媽一聽是黃華的,就問她認(rèn)不認(rèn)識李剛老師,說李老師是我兒子的老師,三十多年前曾在碼口黑甲教書。那大媽一聽有些激動,說自己正是李老師的妻子,李老師已去世好幾年了。以前李老師多次對她說,黑甲學(xué)生趙慶發(fā)及其家長對他特好,李大媽問母親認(rèn)不認(rèn)識趙慶發(fā)家。世間就有這么巧合的事,兩個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相遇了。更奇巧的事還在后面,李師母說她兒子在縣移民辦,買房子在二中旁邊,要母親到她家玩玩,母親也說自己的小兒子在縣紀(jì)委,也是在二中附近買了房子,不知他兩家隔多遠?她倆互請對方上兒子家。母親同意先去李師母家。奇怪的是兩家居然住同一幢樓,李師母家住四樓,弟弟家住二樓,兩家同住了五六年,也是好鄰居,竟不知道那層關(guān)系。二老揭秘后,我們都覺得很奇怪,廣場上有成百的老人,偏偏她倆能相識,縣城里有上千幢房屋,偏偏他倆會不約而同的買一幢,兩家老老小小怎么會有如此緣分?都覺得世界太小,緣分太大。

母親非常慶幸自己還能從那個奪命的年代活過來,且七十來歲身體還很好,這是母親沒有想到的,老來還能衣食無憂兒女孝順,這是母親不敢想的。母親說自己的命是揀來耍的,母親家六姊妹,每年我外祖父都要向地主租地種,那時森林大野獸多,秋收時季,為保莊稼,要在地里搭棚看護,由于地塊多,全家都得出動。有一個月夜,外公帶女兒看守一塊地,不遠處傳來異響,外公叫八九歲的女兒在棚里呆著,自己去看個究竟。外公沒走多遠,突然傳來女兒的驚叫聲,外公急忙拿起撲殺刀回奔,只見一只花錢豹正撲向女兒。這個女孩就是我后來的母親,母親說她臉上感覺到了豹子口中噴出的熱臭氣。好險啊,真讓人膽戰(zhàn)心驚!母親說那時豹子、野豬太多,傍晚時分到處傳來豹子的吼叫聲,看見豹子是經(jīng)常的事,見多了也就不怕了。她從豹口下揀了一條命耍了幾十年,許多年齡和她相仿的人早已作古。能有今天,母親顯得十分滿足,毫無怨言。其實母親對今天的衣食還是有很大意見的。母親在縣城赴了幾家婚宴,看見大盤大盤的肉菜被倒進垃圾桶,感到十分可惜,顯得十分心痛,這時她總會想起泥沙洋芋丸、蓮峰四兩肉,總痛恨現(xiàn)在的人太糟蹋糧食,太鋪張浪費,要我們節(jié)約糧食。

母親最愛到永一、二中看熱鬧,她會在成百上千的學(xué)生中尋找她的子孫,一樣的服飾,一樣的體型,奶奶很難找到他們,倒是每次都是孫兒們先發(fā)現(xiàn)奶奶,他們就會帶奶奶看看自己的教室和寢室。母親或許是第一次看見雙層床,總擔(dān)心上層的孩子半夜?jié)L下來。母親時常說今天的娃娃太有福了,她這么大的時候,沒見過學(xué)校沒見過書,見得最多的就是豹子和野豬。母親每次都希望孫兒們好好讀書,都能像他們的父親和叔叔一樣成器。在母親心中,我們是很成器的,也是很幸福的。其時母親哪里知道,我們也有很多苦惱,但我們都不愿意向母親訴苦,不忍心讓她美好的心景蒙上陰影。

母親說一、二中那么大那么好,黑甲只有幾個學(xué)生就讀,好多人家不讓娃娃讀書太可惜了。我說一個學(xué)生每年要一萬多元,讀完初高中至少要六七萬,哪家供得起?我兩個子女已花了十多萬,現(xiàn)在背債好幾萬,我受不了了,我要他們輟學(xué)打工。母親一聽就怒罵:你瘋了,你現(xiàn)在供兩個有我那時供兩三個困難嗎?你再苦只苦幾年,他們就會好過幾十年。我不苦那幾年,你們這輩子會好過嗎?

我們生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讀小學(xué)初中的時候正值文革時期。黑甲同全國一樣動亂中餓飯,任何地方買不到糧食,弄糧的唯一途徑就是從生產(chǎn)隊分,而生產(chǎn)隊是憑工分分糧的。所謂工分,就是為生產(chǎn)隊干活的分值,即大人干一天10分,小孩兒干一天3-5分。掙的工分越多,分糧也就越多,全家餓飯的日子越少;反之,工分越少,分糧越少,全家餓飯的日子也就越多。也就是說誰家讀書的孩子越多,他家丟的工分也就越多,當(dāng)然失糧也就越多,這家人就越要餓飯,可以說工分就是命根根。那時多數(shù)家庭都有五六個孩子,一個家庭多有八九口人,全家人一頓往往要吃一大甑飯。為了多掙工分保那七百多甑飯,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趕出了學(xué)校趕上了坡?,F(xiàn)在普九“兩基”之一的“基本掃出青壯年文盲”中的“壯年文盲”就是那時掙工分的后遺癥。母親誠然不希望全家餓飯,母親當(dāng)然很清楚送孩子進學(xué)校就面臨著餓飯的危險,母親預(yù)感到孩子沒文化將來比餓飯還危險。在餓飯和讀書兩條路上,母親毅然決然選擇了餓飯,讓我們進了學(xué)校。

為了交學(xué)費書費,母親白天種地,晚上煮涼粉,背到十多里外的布興街上出售,有時還會被市場管理員沒收,理由是賣涼粉就是搞資本主義,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市場管理員突然出現(xiàn),賣涼粉的就像老鼠遇貓一樣端上涼粉簸簸落荒而逃,來不及拿走的碗筷就會被管理員砸得粉碎。僥幸不被沒收,每碗僅賣一角錢,一場能賣三元錢。今天的家長,如果不讓孩子讀書,別人就會說是神經(jīng)病,在那個靠工分吃飯的特殊年代,如果讓孩子讀書,別人才會說是神經(jīng)病。我們能有今天,就是當(dāng)年母親神經(jīng)病的結(jié)果,不得不驚嘆母親目光長遠與眾不同。

書學(xué)費暫時有了著落,全家人吃飯難題就大了。我挺佩服母親既讓我們讀了書又沒讓全家人餓飯,她的高招就是為生產(chǎn)隊放牛馬。

為生產(chǎn)隊放牛馬是件苦差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刮風(fēng)下雨天天都得放,許多人都不愿放。母親偏偏領(lǐng)回了一大群牛馬,她的目的是積肥掙工分。這可把我們苦慘了,白天讀書,早上、下午放牛,同時割一背籮草或是抓一背籮樹葉墊圈。這是死任務(wù),一天不能少,要是完不成,就得上坡揀一籮牛馬糞頂上。這樣我家一年就能積一千多籮糞交給生產(chǎn)隊,每籮10分,再加上放牛馬的每天10分,單這一項就比他人多一萬四千多分,抵四五個大人天天干活,結(jié)果是我家的工分反比沒讓孩子讀書的人家還多,分的糧也比他們多,巧妙地做到了讀書吃飯兩不誤。這個方法讀小學(xué)還靈,到我們讀初高中時就不行了,因為我們離家住校了。母親又想出了新招,再為生產(chǎn)隊放一群山羊。我家下面巖腳有幾十平方公里的天然林,山羊最喜歡山林,只須將山羊趕進山林,整天無須操太多的心,每天又能掙10分。母親馴養(yǎng)畜生也很有一套,不多久,日暮時分,山羊就會主動回圈,有人開玩笑說,山羊都會幫我家掙工分。

土地包產(chǎn)到戶后,這兩招都行不通了。大哥大姐早也成家另立門戶。1978年弟弟錄取在茂林初中部,我錄取在永二中高中部,那時家中最大的困難就是缺錢和缺勞力。地處高寒貧困山區(qū),家中既無經(jīng)濟又無勞力,還想供兩個孩子同時念初高中,簡直是異想天開。父親說一個都不準(zhǔn)讀了,實在要讀就去一個,親戚朋友們也這么勸說。母親很清楚供兩個孩子讀書,會更窮更苦更累,日子會更難過。此時此刻我們的命運就掌握在母親手里,兩個都讀,家里確實承受不了,去一個又對不起另一個,一個都不讀,又于心不忍。母親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再一次選擇了讓自己吃苦受累,再一次讓我們兄弟倆踏進了學(xué)校。母親的這一決策,是我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有如遵義會議挽救了中國革命一樣。

幾年來,父母吃盡了千般苦。母親重操舊業(yè),仍是白天種地,晚上煮涼粉,要背到四十里外的煙坪街上出售,雖然不再擔(dān)心被沒收,但每碗也只賣五分錢。自己賣涼粉卻舍不得吃一碗,返回的路上餓了就啃兩個冷洋芋;父親白天放牛羊砍柴,晚上為別人彈氈衣,熬幾個通夜才掙幾元錢,自己會抽煙卻舍不得買一包抽。這點錢撐不了多久,父母就會背洋芋到煙坪去賣。父親背一百二三,母親背八九十斤,從家到街的路特難走,出門就是下坡,一直延到街上,坡面很陡,全是石沙,稍不小心便會摔倒,兩百多斤洋芋每斤五分換得十來元錢。聽說碼口賣七分一斤,為多掙兩分錢,父母天不亮就背上兩百多斤洋芋出發(fā),七十里下坡路比煙坪更難走,更危險的是要走很長一段堰溝,那堰溝既是水溝又是路,溝內(nèi)綠水嘩嘩,溝外萬丈深淵,人行溝沿上,望外膽戰(zhàn)心驚,看內(nèi)昏頭暈?zāi)X,不時有人跌傷摔死。父母冒死為多掙四五塊錢。當(dāng)天就會從郵電所匯出二十塊錢,順便看看有無兒子們的來信,這時父母就會長長的松一口氣,一個孩子又有飯吃了。日已偏西,來不及看信,要趕在天黑前走出堰溝,早已筋疲力盡的父母爬呀爬,七十年里長坡路,讓父母磨破了腳流出了血,好容易到家已是晚上十一二點,坐下去就站不起來,誰也不想做飯,也就干脆不吃了。打開信一看,另一個兒子又無錢了,父母放松的心又?jǐn)Q緊了。沒有任何收入,只有賣涼粉賣洋芋,長此以往,父親背上磨起了老繭包,至死未散。父母那時和我現(xiàn)齡一般,也是近五十歲,我現(xiàn)在空手走一趟煙坪、碼口都困難,不要說還要背負(fù)一百多斤洋芋,當(dāng)天還要往返!我要是當(dāng)年的父母,肯定毫不猶豫的叫學(xué)生棄學(xué)。真不知道父母當(dāng)年是如何熬出來的?也不知道父母哪來的苦勁?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兒女什么苦都能吃,父母真是苦透了心,父母付出了很多很多,兒女們究竟回報了多少?父母之恩說不完,父母之恩誰報完?

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樣管家管地管學(xué)生的,也不知道父母是怎樣攢學(xué)費書費生活費的,只知道父母幾年間蒼老了許多。兩年后我考上了師范,弟弟考上了高中。我們都很體貼父母,十分刻苦,十分節(jié)約。每個假期都要砍回好大幾堆柴,足夠父母燒半年。進山砍柴,往往帶上假期作業(yè),砍累了,就在巖洞里做幾篇作業(yè)。

幾年后我和弟弟相繼走上工作崗位,一家有兩人參加工作,這在當(dāng)?shù)厮愕谝患?。母親感到自己的心血沒有白流,覺得很成功,也很有成就感,因而感到驕傲和自豪,看到她挺有精神,也仿佛年輕了許多。父母飽經(jīng)風(fēng)霜,對我們無所求,父親嗜好煙、茶,母親只喜愛糖、果,我們當(dāng)然一一滿足。當(dāng)我們將幾斤糖煙茶果遞給父母時,二老眉開眼笑,顯得十分高興,就像當(dāng)年我們收到他們匯出的二十元錢一樣,歡天喜地手舞足蹈。本來我們知道吸煙有害健康,也只有買給父親抽,不忍心叫他戒煙,我們也知道多食糖會引起高血壓,也只有買給她吃,不忍心叫她戒糖。沒幾年我們?yōu)楦改干w了新房,還安裝了自來水。父母是當(dāng)?shù)氐谝患易叻康模谝患液茸詠硭?,第一家修碑墓的。裝自來水在今天看來不新鮮,但在二十多年前,就像人們沒有衛(wèi)生意識一樣,許多人根本還沒有喝自來水意識,我們裝上后不少人跑來看稀奇,覺得很奇怪。小孩們死守水管,為的是開水好玩。突然不用挑水了,父母倒還有點不習(xí)慣。

母親去世了,三個兒子都不在家,當(dāng)晚也無法趕回,姐姐妹妹問我們該怎么辦?說實話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這事太突然,讓人猝不及防,一點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無論如何先入棺為安吧,我們不忍心讓母親久露棺外,只好請我們的兩個親老表,即母親大姐和二弟的兒子代勞。即使我們回家也要請他倆,因為我們都成了書呆子,對棺槨之事一巧不通。好在所需之物,多年前就有充足預(yù)備。當(dāng)晚的夜是那樣的漫長,我想了許多許,養(yǎng)兒子起什么作用?有幾個兒子又怎么樣?這不是娘在一邊兒在一邊嗎?工作有什么好?不干工作說不一定還能在母親身邊為其送終。

第二天迎接我們的不是母親的笑容,而是傷心的靈堂。要是母親不執(zhí)意回家,長期住我或弟家,何至于此?俗話說逝者為大,事已如此不得再怨母親。我們五兄妹盡管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以往總是聽母親的,我們家是母親當(dāng)家,媽是總指揮,媽是主心骨,從小到大我們都一直聽她的,我們并非都是低能兒,而是覺得母親確實比我們技高一籌,不得不信服她,她就是我們家的領(lǐng)袖。突然失去領(lǐng)袖,我們好像成了無頭蒼蠅。

母親名叫盧萬美,在我們心中,母親不止十全十美,而是像她的名字一樣千美萬美。她有說不完的優(yōu)點,很有威望,我們都很敬重她。

母親高瞻遠矚,幾十年前她就能看出讀書比搶工分重要,因而始終選擇餓和苦,始終讓我們都讀書,這足以證明母親非同一般女性,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

母親十分正直,不會貪便宜。我父親是生產(chǎn)隊會計。有一年,父親到公社領(lǐng)布票,回家清點讓他大吃一驚,整整多領(lǐng)了一百五十丈。那年月吃飯要糧票,買布要布票,每個人一年發(fā)一丈七尺二寸布票。我家八口全年不到十五丈,也就是說多領(lǐng)的一百五十丈布票足夠全家穿十年,那年頭哪怕是一尺布票都顯得彌足珍貴,何況整整一百五十丈?面對巨額布票父母相當(dāng)為難。最后母親痛下決心,讓父親次日返回碼口退還。這時辦事人員還不知道自己出了大錯,當(dāng)父親把票額為一丈版面為10×15的一大張布票還給她時,辦事人員千恩萬謝,說是父親救了她,要是父親不還她,日后被查出,她有可能工作都保不住。在母親的輔佐下,父親會計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年,十分清白,三十年未出過任何差錯。在“三反、五反”或“四清”運動中,許多隊長會計分分落馬,有的進學(xué)習(xí)班,有的進牢房,有的畏罪自殺,我父親安然無恙。別人都說明里是父親的會計,暗里是母親的指揮,如果沒有母親的主政,父親不會平安無事。

母親針線一流。那時沒有縫紉機,衣服全憑手工縫,母親的針線活遠近聞名。七十年代初,黑甲大隊黨支部書記黃朝亮要到大寨參觀學(xué)習(xí),特意請母親縫制了一件上衣,黃書記穿著這件衣服,受到了時任大寨黨支部書記后任國務(wù)院副總理的陳永貴同志的接見。

母親很愛衛(wèi)生,衣食潔凈。母親雖是高山人,但無論走到哪里,個個都認(rèn)為她是河壩人,根本不相信她是高山人,因為她的衣服特別整潔。我們還真有點怕給媽洗衣服,因為她的衛(wèi)生標(biāo)準(zhǔn)太高,通常我們認(rèn)為干凈了,她還認(rèn)為不干凈,她往往還要清洗幾次。每當(dāng)我陪母親散步遇人時,我急忙介紹說:“這是我母親”!生怕人家不知道,仿佛她是明星或偉人一般,借此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我小時候因為洗洋芋不干凈被母親打過幾次,她要求每一個洋芋的每一個眼窩窩都得洗干凈,不能有半點泥。這種要求如果洗一撮箕還做得到,但如果洗幾背籮就難了。一籮洋芋洗回家,母親會倒在大木盆里,她一眼就會挑出有問題的洋芋,只要有幾個不太干凈,她就會呼的一下將整盆洋芋散倒在地,罰你全部重洗,第二次再洗不干凈就吃竹條子。這洋芋是洗來喂豬的,豬洋芋尚且如此,全家飯菜衛(wèi)生要求之高就可想而知了。今天看來不怎么樣,但在幾十年前那個餓飯的年代,絕大多數(shù)人連“衛(wèi)生”這個概念都還沒有,不得不佩服母親的與眾不同。眾人都公認(rèn)母親做的飯菜是最干凈的和最好吃的。

母親能言善辯,口齒伶俐,聲音清脆宏亮。由于父親是會計,為集體的事難免會跟人口角,這些想找父親茬兒的人,一定要先看看母親在不在場,如果母親在,任何人不敢找事,以免自討沒趣。有一次隊長想顯示自己的干部威風(fēng),在社員大會上公然聲稱自己的骨頭要比社員重三斤。母親一聽馬上質(zhì)問他:你是全部骨頭重三斤還是哪一塊骨頭重三斤?你比哪個重三斤?母親逼他把骨頭取出來稱,母親說她稱過豬骨頭狗骨頭,還沒稱過人骨頭。問得隊長啞口無言,威風(fēng)掃地。母親為社員們出了一口惡氣,都佩服母親不欺軟敢碰硬。母親絕對不是無理取鬧,絕對不是潑婦。母親擅長論辯,很會抓對方的謬點,她一開口,頭頭是道,句句在理,口若懸河,加之聲音宏亮,很有震懾力,哪有對方反駁的余地,母親是公認(rèn)的鐵嘴。我雖然學(xué)的是中文,但憑心而論口才不及母親,隨機應(yīng)答不如母親。小時候,我們都很怕母親,只要母親在家,我們都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生怕母親發(fā)火怒吼,那聲音穿人肺腑,讓人膽戰(zhàn)心驚;如果母親不在家,父親在家,我們就會感到輕松自在,當(dāng)然也就膽大妄為,但也害怕母親回來算賬。就連貓、狗也怕她,母親不在,貓狗就會呆在屋內(nèi),只要母親跨進屋,貓狗就趕緊夾著尾巴逃之夭夭。其實母親并沒有毒打它們,相反還時常投食,真是太怪了!用別人的話說,母親煞星太大。人家是嚴(yán)父慈母,我家正好相反。

母親善待他人。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正值集體生產(chǎn)隊餓飯時期。有一年臘月下旬,魯?shù)樘以从惺鄠€回族同胞從金沙江邊挑糖返歸,途經(jīng)我老家時,老天下起了雪,已是晚上十點多,他們又餓又冷,實在挪不動了,迫切希望找戶人家食宿。他們先后求了幾戶人家,都未能如愿。這也難怪,那時誰家有多余的糧?誰家有多余的床?最后他們求到我家,母親先告訴他們,我家也沒有多余的床,只能在火塘邊過夜,也沒有細糧,只有洋芋,如果你們不嫌棄,可以進屋。眾人一聽喜出望外,連人帶糖塞滿了本來不大的屋。母親主動煮上滿滿一大鍋洋芋,隨即又燒開水讓他們泡自帶的茶。眾人整夜圍躺在火塘邊,母親通夜往火塘里添柴。次日晨,母親想到他們?nèi)绻怀詵|西,就挑不起百斤糖擔(dān)上路,再次主動為他們煮了一大鍋洋芋。那些人萬分感謝母親,臨行時每人摳出十扇糖(約兩斤),用以感謝我家的厚待。母親那里肯收,母親說那是供銷社的糖,折了秤是要扣腳錢(運費)的,眾人說不要說扣腳錢,就是坐牢也心甘情愿,要不是我家,他們昨晚恐怕會冷死餓死。那年頭糖是緊俏物資,只有過年才憑票供應(yīng)幾斤,尋常時候哪里弄得到?后來那幾家聽說兩鍋洋芋換來三十多斤糖,十分后悔也十分羨慕。那時自己都不夠吃,還要讓十多個陌生人吃兩頓,這確實需要勇氣,如果換作我,恐怕也做不到。那時的一鍋洋芋,勝過今天的一桌大餐。

母親十分記恩感恩。時隔幾十年,母親還時常告訴我們,我們讀書之時,誰送她三元錢,誰送她五斤糧票,誰幫家里干了幾天活,甚至誰在半路幫她背了一肩洋芋,等等等等,她都能一一說出,如數(shù)家珍。要求我們要知恩感恩報恩,不能得了樹菌吃忘了樹樁恩,不能過河丟拐棍,不能忘恩負(fù)義,更不能恩將仇報。母親也很同情比她窮的人,誰家缺糧,她就會主動借給他,同時贈送一些。要是第二年還不上,母親就會叫他們以后還,或者哪年有哪年還。母親常說,要家家有吃才吃得清靜,家家都沒有一家有會遭棒老二(土匪)搶;母親說得到鄉(xiāng)親一聲好,就如撿到一筆寶;只有千年的名,沒有千年的人;又說愿人好,自己好,愿人窮,自己窮;我們多栽花,少栽刺;做一件好事,有一件好事等。

事實證明母親十分高明。我老家處六七十年代還有七八家族人,因種種原因都遷昭通漁洞了,唯我家獨家獨戶住了幾十年。幾十年來,我家從未遭人偷搶。往后家中漸漸牛羊成群臘肉成堆,父母上坡或外出,室中便無人,往往不上鎖,從未被人偷盜過。而一些住在寨子中央的人家,有的牛被偷,有的馬被盜,有的臘肉不翼而飛。許多人覺得我家未被偷很奇怪,便向母親討招,母親說賊是長眼睛的,你對人好就無賊。母親在當(dāng)?shù)乜诒芎?,威望很高,可謂德高望重。母親愿意單居獨戶不搬遷是有原因的。集體生產(chǎn)隊時候,高山人勉強能吃飽,而產(chǎn)米的地方卻餓飯,為了不餓飯,往往將米背到高山換洋芋,一斤米換五斤洋芋。母親不愿讓孩子們餓飯,放棄了遷漁洞吃米。后來修漁洞水庫,我的這些族人又遷到土城三甲。2002年7月,時任國家副主席的胡錦濤到三甲視察,我的親叔叔零距離親眼見到了胡錦濤。他說事后許多人掙搶胡錦濤坐過的凳子,都想珍藏以作鎮(zhèn)家之寶。胡錦濤真的同電視上一個樣。我家雖處高山,但住地海拔稍低,是高山中的河壩,土地肥沃,柴水方便,還出高山不出的苞谷瓜兒四季豆。母親每年總要叫我買幾畝薄膜,春天母親種上它們,秋天收獲成堆的苞谷瓜兒四季豆。其實母親種它們并不全為自己,更多的是送他人,她是把勞作當(dāng)成一種享受,特別是享受送人時那種快樂。瓜豆成熟,母親會叫我用摩托車去拉,我才不去,她只好叫學(xué)生帶來,母親種的苞谷瓜兒四季豆的確比街上的香甜。母親還有點迷信風(fēng)水,許多風(fēng)水先生都說我老家風(fēng)水極好。

母親當(dāng)家?guī)资?,治家有方,子女們先后長大并成家立業(yè),母親功不可沒,母親為全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同時母親也老了。有一年鄰村有戶人家為其父母修墓碑,母親特意趕十來公里觀瞻,回家后贊嘆不已,好生羨慕。我們明白了母親的心:自己也想修墓碑。修墓碑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首先要上萬資金,我們?nèi)苄只蛐薹抠I房買茶地,每家都債臺高筑,父親幾年前去世時,因條件更具體而未修,如今只為母親修而不修父親的,我們感覺厚此薄彼,情理不容。如果修兩座,須兩萬多元,對負(fù)債累累的我們來說這也是一個大數(shù)。其次母親希望逝后葬于老家附近,也就是說碑石須從百余公里外的昭通購運,我家距公路好幾公里且至今未通車。修吧我們的債臺會更高,且千斤巨石怎樣從羊腸小道抬回?不修吧總覺得實在對不起母親,這是母親最后的期盼,不能讓母親帶著遺憾離世,如果母親有遺憾,我們更會遺憾終生,愧對父母,自責(zé)終生。面對千斤大石,面對羊腸小道,面對母親的美好心愿,我們實在是太為難了。想到母親當(dāng)一輩子家不容易,想到母親為全家立下的汗馬功勞,想到?jīng)]有父母哪有我們的今天,加之看到父親的土墳堆心總有愧意。這難那難,哪有父母當(dāng)年難?這難那難,愿回報父母什么都不難。俗話說房是暫時的屋,墓才是永久的家。經(jīng)再三考慮,我們鼓起勇氣決定為母親修墓碑,為父親補修墓碑,父母生前相伴,死后亦應(yīng)相隨,我們不忍心將二老分葬,決定安葬一處修為合墓。

經(jīng)艱辛努力,2008年元月,一座高大的墓碑終于建成。母親面對“永久的家”高興得合不攏嘴,連聲感謝她的兒女們,也代父親感謝他的兒女們。說她們這一生特別值,一是有一群孝順的好兒女,二是有一座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家”。面對母親高興的事我卻無法高興,絕對不是因為我們又添新債,而是感到人生太短暫了。人的一生從生開始,就踏上了通往墳?zāi)沟穆罚@條路宛如百米賽道,出生是起點,入墓是終點,在歷史長河中,活八九十歲僅相當(dāng)于八九秒鐘,這一生就永遠永遠結(jié)束了。人的一生,就是奔向墳?zāi)沟囊簧窟^一天,距墳?zāi)贡憬稽c,任何人無二路,別無選擇。賽道尚能再跑,人生永無二回。難怪曹操感嘆“人生幾何”、“譬如朝露”。修墓碑就暗示著母親即將走進墳?zāi)?,結(jié)束她酸甜苦辣的一生,我不敢去想那可怕的一天,我希望永遠沒有那一天。

我們也知道厚葬不如薄養(yǎng)的道理,盡心竭力滿足母親最后一秒的需要。俗話說對父母最大的孝順,就是給父母一張笑臉,這笑臉就是父母心滿意足的臉,這笑臉就是兒女喜笑顏開侍候父母的臉。母親心里有時很矛盾,一方面嘆息自己年事已高,余時漸少,說現(xiàn)在社會太好,還想再活幾十年好好享受享受,要是自己才五六十歲該有多好!另一方面又有早逝之意,她擔(dān)心歲數(shù)太大就會走不動,流涕流淚甚至大小便失禁,不但殃及子孫,自己也很造孽。她最害怕像我二舅那樣的死,最希望像我二姨媽那樣的死。我二舅也就是母親在蘿卜地里大聲驚叫的“盧萬明”,病前是一個高一米八重八十公斤的大漢,被病魔整整折磨半年,一百八十個日日夜夜,每天都坐不得站不得睡不得吃不得,非常非常痛苦,死時形同小孩骨瘦如柴不足八十斤,母親見二舅如此心都碎了。二舅對我母親特好,從小到老幾十年姐弟倆沒有丁點不快。我們讀書多年,二舅年年幫我家干白活,二舅最吃得虧,真正親如姐弟,難怪母親臨終時會呼喊他。我二姨媽也就是母親的親二姐死得很神速,那天她同家人一道去幾里外的一親戚家吃喜酒,臨開宴二姨媽從坐凳滑下地面,別人還以為她在逗樂,待醒過神來她已斷氣了。剛才還在有說有笑的活人,幾秒鐘就死了,就像風(fēng)吹走的一般。說我二姨媽死了,根本沒有人相信,都說剛才還看見她,怎么轉(zhuǎn)眼就死了,怎么可能?不管信不信,她真的死了,時年六十多歲。對于二姨媽的死母親既悲痛又欣慰,悲痛的是人死不能復(fù)生,生死離別不相見;欣慰的是沒有被病魔折磨,死得很輕松很幸福。希望能這樣死的老人很多很多,但能這樣死的老人卻又很少很少。母親最希望自己也能像二姨媽那樣死。沒想到母親終能如愿以償,她的死同二姨媽如出一轍,終未遭病魔的折磨。我的心情也同母親一樣既悲痛又欣慰。

母親時刻想著我們,她知道我們最喜歡牛羊肉。前幾年母親還買了幾只山羊請人放養(yǎng),為的是犒勞回家的兒孫們。平時左右鄰居要是誰家的牛羊滾死或是撐死,母親就會買上十斤八斤,然后叫我去拿或是請學(xué)生帶來。

我十九歲參加工作,那時母親很不放心,每次回家都要對我進行長時間的教育,什么不要打?qū)W生不要違法作風(fēng)要正等等,仿佛她是校長,我嫌啰嗦很不愿聽;我三十多歲,母親還是不放心,每次回家照樣進行思想教育,什么要管好自己的子女要和同事鄰里搞好關(guān)系等等,我覺得她說的話好像有點道理,或多或少聽了一些;我四十多歲,母親好像放心了,每次回家很少進行思想教育了。我倒有一些不習(xí)慣,很想再多聽聽母親的高見,因為母親的話是她幾十年生活的總結(jié),是她幾十年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多吸取一些經(jīng)驗和教訓(xùn),今后的人生就會少一些挫折,她的話很有道理。我越是想聽,母親越是不說,她說再也找不到說的了,她放心了。母親對我是放心了,我倒開始對她不放心了。母親已過七十,有本書上說,照看七八十歲的老人要像照看嬰幼兒一樣。意思是說七八十歲的老人已失去掌控自身安全的能力,隨時可能發(fā)生安全事故。特別行走必須小心謹(jǐn)慎,稍有不慎就會摔傷,輕則斷手?jǐn)嗄_,重則中風(fēng)成植物人。我最擔(dān)心母親意外摔倒,每次回家也是長時間做她的思想工作,說什么不要上樓下坎不要拿鐮刀菜刀等等,母親總是嗤之以鼻不以為然,說她大江大河都見過,還怕你這點后陰溝。母親年歲越高,我回家的次數(shù)也越多,每次還是做她的思想工作,什么不要吃過期食品不要放煤油燈在床邊等等,母親好像也或多或少聽了一些。臨走時我還要給母親立n個“不要”,以后母親都有點怕我回家了,說我總是嘮嘮叨叨的。一次我回家恰巧碰見母親進山林割豬草返回,背著滿滿一籮豬草一步一步往上爬。我既心痛又生氣,心痛的是我們實在不孝,沒讓年邁老母坐享清福,愧對母親,生氣的是我們?nèi)宕?、五次三番的接她走,她總是不走就不走,硬要自討苦吃。我說那個豬不值五百元,今天要是摔傷住院,何止花五百元?現(xiàn)在的醫(yī)院你進得起嗎?恐怕要花五千元甚至一萬元,五千元、一萬元要買多少頭豬?我說你不喂豬我們還大賺。從那以后,不安全的事母親就真的少做了。安全上我稍稍放心,但在氣候上我還是揪心,每當(dāng)下雪下凌,我就望著海拔三千米的黑甲嘆息,母親又要挨冷了。其實母親正坐在回風(fēng)爐前,烤著弟弟高價買回的鹽津碳火。

母親從未開口向我們要錢,我們每次拿幾十元或百十元給她,她總是不要,硬說她賣牛賣豬的還有幾千元。我們也知道母親確實有點錢,她幾乎不用花錢,因為她吃的穿的用的我們都買得很充足,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硬塞給她,說我們的錢來得很容易,只需要簽個名就行,不像當(dāng)年你們百里之外賣洋芋那樣艱難,你們那么艱難都能給我們錢,我們這么容易更應(yīng)給,你雖然不缺錢,但我們也應(yīng)給,目的是要讓你高興高興,只有你高興我們才高興。母親知道我也不容易,一點工資養(yǎng)四張嘴,還貸款供子女讀書,有次就給了我兩千元,我當(dāng)然不要,母親說算借的,待孩子們畢業(yè)后還她。爾后母親說那兩千元她送給她兩個孫兒讀書了,不然她心里會過意不去。我對兒女說,一定要加倍努力,不要辜負(fù)奶奶的期望,今后多多孝敬奶奶,我也對自己說,再窮也不能用母親一分錢,一定要把錢還給母親。沒想到錢還沒還母親就去世了,我心真是愧疚呀。遠在昆明讀書的兒女,聽說奶奶突然離世,在電話里傷心痛哭,一定要回家看看奶奶。女兒的學(xué)校管得特嚴(yán),只批三天假,我說人死不能復(fù)生,假意勸他倆不要回家以免影響學(xué)習(xí),他倆哪里肯聽,硬是哭著喊著回來了。他倆說奶奶死都不回,他倆就不是人,會難過一輩子。看見兒女們這樣,我心頓感快慰。要是真的不回來,我心定會悲涼。

母親留下了一些東西,價值兩千多元的牛一頭、價值近兩千元的豬一頭,在她臥室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一千八百元錢,還有一些糧油以及我們買給她尚未吃完的一堆營養(yǎng)品。母親養(yǎng)牛喂豬目的只有一個:自食其力,不增加子女負(fù)擔(dān)。真是春蠶到死絲方盡??!母親衣服太多,在一些衣服里或許會裝錢,我就在其中一件兜里找到五十九元,我要珍藏此錢永久紀(jì)念。母親留給我們更重要的是,教會了我們怎樣做人,我們從母親身上學(xué)到一種精神叫“吃苦”,學(xué)到一種品德叫“正直”,學(xué)到一種心態(tài)叫“知足”。

母親這一生我們是這樣總結(jié)的:“高瞻遠矚,教子有方,勤儉持家,衣食潔凈,能言善辯,德高望重”。我們在母親的墓碑上刻上了這二十四個字。墓碑竣工那天,弟弟邊念邊向母親解釋,母親聽后十分欣慰,連聲感謝她的兒女們,慶幸自己養(yǎng)上幾個好兒女。其實我們更慶幸擁有一位好母親。我們五姊妹中,妹妹和弟弟確實是好兒女。自大哥家遷思茅后,妹妹家就從本村遷回,買大哥家房種大哥家地。母親一直同她家吃,每頓都是妹妹將飯煮熟端上桌,母親只需動筷,此外還得為母親洗衣購物,整整十年,夫婦均無怨言。弟弟買給母親的物品最多,花的錢也最多。他會親手為母親洗腳,同時按摩腳部。

母親已去世數(shù)月,我早想寫文懷念之,但遲遲不肯動筆,一方面我不愿接受母親去世的事實,另一方面往事不堪回首,母親音容笑貌歷歷在目。母親生前最后一句話是“我頭暈得很,不曉得咋個了?!蔽覀兾ㄒ讳浿屏艘欢文赣H兩分鐘的視頻。那是去年暑假我兒女照例回家接受奶奶的再教育時,我為防不測特意讓他們用手機拍的。那是一個裝被套的場景,奶奶正笑呵呵地裝孫兒們?yōu)樗磧舻谋惶?。第一次從電腦上看到母親時,我禁不住淚流滿面,總想不通母親怎么就死了?總覺得母親沒有享到我們的福,總責(zé)怪自己怎么不好好孝敬她?說實話人活的時候不懂得孝敬,死后方知孝敬,但為時已晚,想孝敬都沒有機會,只能遺憾終生。以后看的次數(shù)多了,心里倒也高興,誰說母親死了?她不是還在笑盈盈的裝被套嗎?我每次回家都想問問母親,我們該如何操辦她的后事,但看看她硬朗的身體,總覺得為時尚早,再說感覺那話有些不吉利,每次總是欲言又止。

母親的軼事寫不完,時值清明節(jié),我本想寫篇短文紀(jì)念她,誰知思念的閘門一打開,就難以關(guān)上。母親陪我走過四十八個春秋,四十八年來,母親給了我很多很多,我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盡管我一刪再刪,一減再減,總是刪減不了綿長的母子情,不知不覺超過萬言。

盧氏萬美老人,不僅僅是我的母親,更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嚴(yán)師,是我的忘年交,她是位杰出的女性,是位女強人。我慶幸能有這樣一位好母親,我為有這樣一位母親而感到驕傲和自豪。如果人生有來世,我還愿做她的兒子,為的是好好地孝敬她,好好的學(xué)習(xí)她。

趙慶發(fā),男,云南省永善縣碼口鎮(zhèn)人,生于1963年,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為碼口中學(xué)教師,永善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云南教育》《民族工作》《昭通文學(xué)》《永善文學(xué)》等刊物上發(fā)表過多篇作品,有的獲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和云南省教育廳的表彰。

【責(zé)任編輯 楊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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