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的曲折,心路的蜿蜒,不同的時空,不定的心情。
前往布興,是因為我們四弟兄想去看望一個在那兒的親戚;而在這行進的過程中,我卻更多地想起一位兄弟,我?guī)煼兜耐瑢W(xué),他畢業(yè)后,參加工作的第一站就在這兒。十五年后行于這條路上的我,常常在猜想十五年前的他,走在這條路上的種種身影。
布興是蘇甲距昭通城較遠的行政村之一。與永善的茂林、魯?shù)榈男陆峙?,離蘇甲街還有四十多公里,車程一個半小時。屬高涼山區(qū),主產(chǎn)小麥、蕎子、洋芋。草萪就像我的文學(xué)作品一樣,怎么也拔不出新的枝節(jié),矮矮的。
布興地處偏遠,已是花甲的大哥都只是小時到過,幾十年過去早已記不清路了。二哥和我至今也沒到過。還好三哥去年偶然到過一次。我們就按照三哥的依稀記憶行駛著。車行至蘇甲街后,就開始沿大山隨勢爬行。海拔的不同,導(dǎo)致路旁景致不斷變化。我們仿佛一會兒穿越了幾個氣候帶,從溫暖如春的南部向涼意十足的北方慢慢過渡。
夕陽西下,濃蔭覆蓋的大山閃著金光。清風(fēng)吹過,松濤陣陣。從大山之間一瀉而下的溪水拍打在黝黑的石包上,“轟轟”吟唱著不知持續(xù)了多少世紀的歌謠。厚厚的森林為烏蒙大山披上了一件長絨綠衣,顯得那么臃腫、肥厚,仿佛要綠得浸出汁來。好久沒閑心走向原野的我們搖下車窗玻璃,盡情呼吸帶著草味兒的空氣,飽覽沿途美景,享受大自然最原始的饋贈。路旁偶爾現(xiàn)出的人家,僅有的幾間瓦房頂飄著歪歪斜斜的炊煙,說明幾家人與其他水泥房的不同,告訴我們貧富差距存在于任何地方,包括這些經(jīng)濟落后的山村。澗的那邊剛傳來歸巢鳥鳴,余音未歇,已停落在這邊的松柏梢頭。牧歸的人在牛羊后甩出清脆的鞭聲,悅耳的聲音敲打著古老村莊的一排排瓦片,悠遠綿長地游蕩在村子上空,訴說著祖先從遠古走來的故事。偶爾現(xiàn)出的水泥平房一遇到牧鞭聲聲仿佛也蒼老了許多,綠得發(fā)黑的青苔把它們和青瓦紅墻融合在了一起,似乎她們本就攜手并肩從遠古走來。牧歸老者悠遠的呦喝又把我的思緒拉到離得不遠的那個水底的故鄉(xiāng),回到十一、二歲邊看書邊放牧的日子,讓我又不得不想起那條屬于八家人的大水牛,想起那次騎在牛背被它睡下壓著腳的驚慌。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騎那條八家人從生產(chǎn)隊分得的大水牛,只得拉著它到處放,卻再也不敢騎上哪怕走一步。
夜幕悄悄拉了下來,四周一片寂靜。綠油油的大山開始泛黑,色調(diào)暗了。耳際傳來水拍石岸的聲音,卻再難尋找它的影蹤。遠空呈現(xiàn)魚紋云,像是布興山脈層層剝不開的心事。
夜幕籠罩,四周山脈與天幕相接,夜空傳來的星光聚集成一圈圍著山峰轉(zhuǎn)的亮帶,猶如人間銀河。繁星時密時疏、云天時淡時濃,給人予無形的壓迫感,讓人感到無力以抗。靜,靜得讓人感到可怕!隨山蜿蜒的公路上只有這輛孤獨的車在行駛,前無村后無店,一襲旅人的寂寞涌上心頭,微弱的昏黃車燈在廣袤原野中顯得若有若無,似乎轉(zhuǎn)瞬就可能隨風(fēng)飄散。
海拔漸高,涼意漸濃。
這里的山離天好近?!拔歉甙俪?,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崩畎椎倪@首《夜宿山寺》形容這里最合適了。矮小的草木告訴我們這里的海拔很高。涼風(fēng)拂過,弱小的小草搖曳的是無奈、悲傷和寂寞,每每望著一個個過往路人絕決而去,從未回首。而這里的一草一木永遠留在了這里,目光被拉得無限長,穿過云霄、穿過人流、穿過文明,回到遠古蠻荒。落在這里的行人也無端籠罩在這情緒里難以自拔。一種比枯藤、老樹、昏鴉還悲涼的意境彌漫在崇山峻嶺。我仿佛看見一個大山漢子目中散發(fā)出無以復(fù)加的悲意站在高山之巔,任風(fēng)吹雨打也洗刷不盡面對世俗滄桑的無奈與悲哀。
蟋蟀彈奏著千年不變的曲子,青蛙擊打著萬年未改的鼓點,夜鶯掉落著永遠沒完的音符,山澗傳來高原千百年的哼唱。一切自然的聲響訴說著蘇甲高寒山嶺的靜謐。輕輕揚揚的自然聲響,無限擴大旅人難舍的惆悵。風(fēng),吹送著寂寥和迷醉,失落和渺茫。靜,什么時候讓人變得這么無力,如此悲傷!三哥偶與老表的通話,讓我們稍覺自己尚在人間,沒隨風(fēng)而去。老表“快到了”的回答,留給我們無限希望,摧動車輪滾滾向前,再向前,我們的目光隨著車燈望向黑暗的前方。
到了半山腰,蘇甲到布興21公里的路碑處,我們下來觀察方向,預(yù)防走錯路。一下車,涼意襲來,顫抖了一下。放遠望去,遠處的燈火忽明忽暗,我仿佛看見了他坐在火塘邊的樣子?;鹛晾锸敲婧鹾醯难笥?,香氣縈繞在簡陋的單身宿舍?;鹛敛贿h擺著幾個空酒瓶,有兩個酒瓶還剩那么一兩或者二兩燒酒。偶爾喝一口燒酒吃一口洋芋,嘴中喃喃自語,斷斷續(xù)續(xù)說著連自己都聽不清的酒話。就這樣,上課、喝酒成了他兩個重要的生活“環(huán)節(jié)”。還好讀書這個生活環(huán)節(jié)他沒落下。燭光搖曳,晃動的是不安于現(xiàn)狀的心。教室改成的宿舍,墻壁四周布滿粉筆字跡,或楷或草,或正或斜,或愛或恨,留下的是一批批年輕教師早已隨風(fēng)飄散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同時留下了一輩輩年少輕狂者和此結(jié)下的不解之緣。無論是何種緣,足以夠多年之后的每個皓首回憶一生。多少年后,回首往事,沒有布興就沒有他們的未來,更沒有他們對生活的深刻領(lǐng)悟。讓他們走到任何時候都能直面生活,笑對人生。
當他與布興的茫茫云霧、灌木草萪、娃兒、黃狗融在一起后,文字成了他情感流瀉的河道、筆尖成了他悟性噴薄的泉源。山川之語,林澗之韻,豐滿著他耕耘的那片土地。春暖花開時節(jié),他又一次醉了,醉倒在蕎麥花的深處不知歸路,醉倒在青草坡的綠海難尋回程。站在山頂眺望山的那邊的那邊的那邊……多年后,他往山的那邊的那邊不斷移動著自己的身影,追尋著自己的夢想,曾經(jīng)的懸崖峭壁,不經(jīng)意已成為他新的起點。
走過這條路,才深切感受到我那兄弟曾在這里的那份疼痛、勇敢、收獲、喜悅。在老表家把盞深敘至夜深人靜,在一家人的挽留聲中,我們踏上回家的路程。默然不語的蘇甲大山依然駐守著,滿目蒼涼地望著每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母親的心肝肝
母親又住院了,一檢查跟前年一樣,還是肺和心臟的問題,只是隨著時間之刀的無情刻劃,病情更加重了。
我們八兄妹,每個都是母親的“心肝肝”。但現(xiàn)在母親的心臟出問題了,卻沒有一個“心肝肝”能把它填充完好、修補如初,再多的孝心也融不進她那頑固的病灶。
經(jīng)過76年的不倦工作,母親的心肺終于消極怠工了,以此表達對母親長時間使用絲毫不讓她們休息的不滿。我覺得母親的心肺其實把發(fā)泄的對象搞錯了,他的不滿應(yīng)該向我們發(fā)泄,因為母親長時間讓他們工作是因為我們八兄妹。對八兄妹的嘔心瀝血,終于讓母親在76高齡之際重病纏身。
八個母親的“心肝肝”如今都已成家立室,擁有自己的“心肝肝”,面對母親體內(nèi)不安分的心肺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喘著粗氣,費勁地吸著氧氣,生怕母親哪時再也連氧氣都吸不進心肺去。
前幾天,聽說母親感冒輸了好長時間液還沒好,二嫂買了點消浮腫的藥,我倆一起給母親送去。母親無力地坐在沙發(fā)上,讓我們自己煮面吃。操勞了一輩子的母親終于歇得下來了,是病魔讓她不得不停歇下來??粗赣H浮腫的腳,我的心沉了下來。以前雖說因心臟病的原因母親的腳也腫,但從未有現(xiàn)在這樣嚴重。二嫂告訴母親藥的吃法后,我倆就煮面吃。母親讓我們別洗碗,她會洗。無神無力的她,怎么洗得動碗!我用煮面水把沒洗的碗全部洗好后,夜幕已然降臨。在母親和父親的催促聲中,我們返回了昭通城里。臨行前我告訴母親,吃了藥腫還不消就打電話給我或二哥,我們接她到昭通城里看病。
第三天凌晨六點,一向生怕麻煩子女的母親終于打電話給二哥了,胸悶和喘不過氣來讓她不情不愿打了這個電話。于是,二哥去接母親,我和外侄先去醫(yī)院掛號。我們掛了號后一直等著,九點半左右,母親到了。攙扶著走四五步路就氣喘吁吁的母親,讓我心焦不已,我怎么也想不到才一天不見的母親一下子病成這樣。后來才聽二哥講,其實我們?nèi)ツ翘炀蛧乐氐煤芰?,由于她坐著,我們才沒發(fā)現(xiàn)有這么嚴重。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怕給她的八個“心肝肝”找任何麻煩,哪怕是像這么嚴重的病!常人沒走幾步就到的路,對母親來說是那么漫長,從門診到住院部的一小段距離,都讓母親在我們的攙扶下不得不重復(fù)無數(shù)個停下、喘息、挪步的循環(huán)動作。心肺功能的不完整給母親帶來多么大的痛苦和折磨啊!
通過一早上的忙碌,母親終于住進了院。由于病床緊張,母親只得睡在一張陪護椅上。窄小的陪護椅讓母親翻身都不敢,生怕一不小心掉下病床。通過初步診斷,母親的肺心病已更加嚴重。氧氣和心電監(jiān)護設(shè)備管,插滿母親全身。看著起伏的雪白被子和不規(guī)律的心電監(jiān)護,我們緊張極了。二哥、外侄我們?nèi)o緊盯著心電監(jiān)護器上的心電波紋,心隨著電波上下起伏著、循環(huán)著。高到168的心率讓我們糾心不已,看著躺在床上難以動彈的母親,不由想起父母含辛茹苦把我們拉扯大的往昔。他們把我們當作自己的心肝去愛護,卻忘記了對自己心肺的保護。
細數(shù)下來,我應(yīng)該是得到父母愛最多的了,因為我是父母的幺兒!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真是應(yīng)了這句古話了。自我十幾歲之后,我記憶中就沒被父母打罵過。惟一被母親打過那次,好像是十歲那年,我和三哥吵架,亂罵三哥,被母親用細枝條打過。那次真正讓我體會了母親的嚴厲?,F(xiàn)在,母親再也打不動我們了,我是多么希望母親還能提起枝條打我們呀!哪怕是作作勢也好呀!
還記得我七歲那年,還沒上學(xué),除了和沒上學(xué)的小伙伴玩就是每天跟著父母上山。父母做農(nóng)活,我就與山上的螞蟻、螞蚱、蟋蟀玩耍,與麻雀、喜鵲、黃豆兒對話。一天我和母親到村莊背后叫大坪子的山上,母親打土坷垃結(jié)束了,拉著我邊摘地埂上的野果吃,邊回家。夕陽西下,金黃的陽光斜射在坪子上,到處金光四射。一個母親和一個孩童行走在這幅夕照晚景圖中,沉醉于大自然一天最后呈現(xiàn)給人們的美好里。由于光線刺眼,我腳下踩空一下子失去平衡,往地埂下滑去。就在我驚慌失措的時候,一只溫暖的手把我攬入胸懷,并且隨著一起下滑著,不一會兒才停住。我睜開眼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母親我倆騰空坐在一大蓬栽秧果刺萪上,下面是一丈多高的地埂。母親一只手緊緊抱著我,一只手使勁拽著刺萪。母親叫我別動,她慢慢地用手小點小點往上挪。一顆顆栽秧果扁尖的刺劃過她的手,而她還要握緊這些刺,主動讓一顆顆尖刺進她的手掌,而抱我這只手卻越抱越緊??粗獜哪赣H的手指縫溢出,我嚇得哭了。母親一邊安慰我,一邊慢慢挪動手,不知過了好長時間,母親我倆才挪上地埂。一上地埂母親就趕緊撫著我的臉,先看臉,再看其他地方,問給有哪點疼。母親手上滲出的血從我臉上流下,我被嚇了哭得更兇了。淚光中,我只覺得那只粗糙的手,紅得耀眼,紅得發(fā)亮,以至于三十年過去了還記憶猶新,揮之不去。后來,母親手掌中挑出不計其數(shù)的小刺,有斷的,有整的,有短的,有長的,有小的,有大的,現(xiàn)在想起,好像刺中的不是母親的手,而是我的心,這些形狀各異的刺沒入心肝,永遠也除不去,剔不掉。
刻骨的痛,溫暖一生。
后來,我讀書了,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離家都比較遠。小學(xué)時,晚一點沒回去,母親就讓三哥或三姐或她親自到半路接我。五里遠的上學(xué)路對幼小的我來說雖然寂寞甚至孤單,但母親的溫暖始終引領(lǐng)我走向回家的方向。中學(xué)時,周六上了一早上課才回家的我,一踏進屋就能聞見母親已抬在桌上蓋好的飯菜香味。
我讀師范后,我們搬家了,搬到了同鄉(xiāng)的另一個村,隔鄉(xiāng)街子稍近了。二哥也工作了,經(jīng)常給我在學(xué)校的生活費。但對于正在長身體的我來說,二哥給的錢和學(xué)校發(fā)的四十二元的生活補助還是不夠的。于是乎,母親天天掐著手指算,哪天是星期六了。提前要準備好我的生活費。經(jīng)濟來源單一的我家,基本上只有賣糧食這條路,把少得可憐的苞米、洋芋、黃豆、稻谷賣了,甚或把稻草賣給高山不產(chǎn)稻谷養(yǎng)牲口的人家。
有一個周末我回家,剛騎著自行車到下街子糧管所處,就看到兩個熟悉的背影背著或挑著東西轉(zhuǎn)過賣糧街去。我趕緊推著車追上去。母親背著、三哥挑著,金黃的苞米在筐里隨著步履一顛一顛。“媽……”,我喊了一聲。母親和三哥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年邁的母親和瘦小的三哥滿臉是汗,一道道汗跡告訴我苞米的重量。我趕緊支好自行車,要換母親背。但母親不放背簍,說她不會推車,叫我跟著就行。叫她拿來我馱她也不放手。直到賣糧處停下,母親和三哥后背上的衣服全濕了,汗?jié)n的周圍是母親和三哥身體沉淀出的白色鹽份。看著偶爾滴進筐的汗水和金燦燦的苞米,愛的份量沉甸甸的、暖洋洋的。我趕緊抬頭看向遠處,讓眼眶中的晶瑩別滾下來。
淚水是咸的,也是甜的。
后來才知道,那個星期剛好周六是趕街天,家里就提前抹下苞米,父親去地里干農(nóng)活,由母親和三哥拿上街賣,給我準備生活費。
隨著母親越來越佝的身軀,一幕幕酸甜苦辣的往事也慢慢飄散在風(fēng)中。
看著滿院跑的孫子輩和重孫輩,母親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在我們回家看望二老時,母親隨時把長期臥床年逾八旬的父親喊起來,陪她一起看他們更小的“心肝肝”滿院跑。這時,過去為八姊妹吃掉的苦,在她看來都值得。
從把二哥和我供著上學(xué)有個固定工作,到把我們八個兄弟姊妹拉扯大,母親老了,病了,歲月蹉跎和操心勞累讓她現(xiàn)在躺在病榻。上個廁所就折磨得她喘不過氣來,習(xí)慣于東家逛、西家走的母親也不得不躺在了醫(yī)院這張椅子上。
CT片子上,看著母親開始擴大的心臟和紋絡(luò)雜亂的肺部,醫(yī)生告訴我們母親的心肺功能非常差,已到了肺心病中期,醫(yī)不斷根了,只能緩解治療,但每一次發(fā)作都會讓病情加重。千篇一律的報告單上,冰冷的文字記錄著病情。八個母親的“心肝肝”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心肝慢慢衰老下去。采用各個親朋聽來的各種偏方,試圖以加倍的孝心為藥引,撫平母親內(nèi)心的傷痕;通過來自各種方式的診療,希望以更多的開解,慰藉母親滄桑的胸懷。
無數(shù)個晚上我做著同一個夢,夢境是一顆有力跳動的心在母親胸腔有節(jié)奏地歌唱。夢醒后,整個腦海里縈繞著的,都是母親的身影。迷糊中看著母親的身影,便忍不住地要叫上一聲“媽”,問上她一聲“你好點了嗎?”
耿先維,1977年出生,有散文發(fā)表于《華夏散文》《邊疆文學(xué)》《昭通日報》《昭通文學(xué)》《牛城晚報》《石獅日報》等報刊雜志。獲2009年昭通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三等獎?,F(xiàn)供職于昭通市委編辦。
【責(zé)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