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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情

2015-02-03 02:27李銳
昭通文學(xué)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秀蘭王亮王強

六月的正午,天氣有些悶得慌。一下車,王亮就急急地往家趕,他家離車站不遠,也就十多分鐘的路程。一進家門,王亮就看到母親在院子里忙碌,父親躺靠在庭院南邊那棵槐樹下乘涼,竹椅的一旁有個小方凳,上面放著一杯茶、一本書。見到兒子回來,父母很高興也有些意外。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計問王亮,你咋回來了?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王亮回答說,補去年的探親假,再說這會兒公司也不忙,反正不休白不休。母親又問,這不會扣你的工資吧?王亮搖搖頭說,哪會呀!

父親直起身子,指指旁邊的小凳,示意王亮坐。坐下后,王亮問父親咋沒去打牌了?父親自從退休后,幾乎每天都會到街上的茶室里打牌,有時也玩玩麻將什么的。父親“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然后便又躺下身子,搖搖手中的蒲扇,眼睛迷糊著。王亮一時感到有些沒趣,便起身朝自己以前住的那間廂房走去,往床上一躺便沉沉地睡著了,朦朧中,他聽見母親一直在嘮叨著什么。

吃晚飯時,母親告訴王亮,村東頭的德福三天前騎車給摔死了,年紀(jì)輕輕的。王亮有些驚訝,也有些堵心,上次回來時還在一起喝酒呢,咋說沒就沒了,論年齡,德福比王亮還小兩歲呢!母親繼續(xù)說道,可憐他那老弱病殘的父母和妻兒了。母親的敘說讓王亮的心一揪一揪的。他每次回家,母親總會把村子里所發(fā)生的一些事對王亮講一講。說著說著,母親的話題又回到那個說了多年的老話題上,母親很不理解自己的兒子。她問,三兒,我真搞不清你了,你究竟要挑個啥樣的呢,外面恁么多的女孩,咋就沒有你中意的呢?王亮自顧低頭吃飯,不答腔。父親也在一旁插嘴道,你媽說的在理,你看我們老兩口頭發(fā)都白了。王亮于是抬頭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他看到的是兩頭雪霜般的白發(fā)和兩張布滿皺紋的臉,就剛才一會兒的功夫。

得知弟弟回家,哥哥王強領(lǐng)著兒子小剛來看王亮。王強讓小剛喊“三叔”。小剛有些拘束和膽怯,只怯怯地喊了聲“三叔”,就不再多說什么了,坐在自己父親的身邊,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雙手。王亮問哥哥磚廠的生意咋樣?王強嘆了口氣說,賣不動,幾萬塊磚都堆著呢,現(xiàn)在,上面只允許用統(tǒng)一的空心磚,說空心磚美觀、環(huán)保,還成立了什么“制磚辦”,對我們所燒制的紅磚,動輒罰款、沒收,弄得我們像做賊一樣。王亮不好再多問,他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錢遞給小剛,說,三叔也沒啥準(zhǔn)備的,拿去買套衣服吧,你看,小剛都長成半大伙子了,個子都快趕上三叔了。小剛連連擺手,拒不接受。就這樣,叔侄倆推來讓去好一會兒,還是王強發(fā)了話,說,兒子,收下吧,這是你三叔的一份心意。小剛這才將錢收下了,捏在手里,卻不知裝在什么地方好。

王強看看弟弟,又看看兒子,說,小剛沒有三叔高。母親在一旁說,小剛隨他媽,以后的個子矮不了。王亮摸摸小剛的頭說,再往上竄一點就超過三叔了,現(xiàn)在的小剛文氣多了,話也少了,上初中了吧?小剛回答說,上初二了。聽得出來,小剛的聲音開始變粗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王亮來到哥哥的磚廠。磚廠就建在村子北邊的公路旁。類似的場子,一眼望去就有七八家。劃出二畝地,修上幾窖火爐房,到鄰鄉(xiāng)的紅泥村廉價買來紅泥,拌勻、摔粘,用磚模做成磚塊,裝進火窖里用大火、中火、小火煅燒。這是個辛苦活、也是個技術(shù)活,火候把握不好,燒制出來的磚容易斷裂、破碎,但這樣燒制出來的磚結(jié)實,耐用,據(jù)說比空心磚抗震力強,就是污染嚴(yán)重,難怪上級部門要嚴(yán)格控制。

走進廠子,王亮看見幾個女工正在拌泥、摔泥,一派忙碌的景象,王亮的嫂子也在其中。因是體力活,她們都將外套脫了,只穿著內(nèi)衣和汗衫(因近些年,村子里的男人們大都結(jié)伴著外出打工了,只留下些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留守村莊了)這些女工們一邊干活、一邊說笑嬉戲著,見王亮進來,都停下活,與王亮打著招呼,有兩位穿得過少的婦女,有些難為情地轉(zhuǎn)過身,把個曬得黑黝黝的背留給王亮。在這些女工中,有一位穿著青色汗衫的女人主動喊著王亮的小名,亮子,認不出咱這鄉(xiāng)下人了?王亮注意一看,是本村的秀蘭,嫁到鄰村陳家灣,她的丈夫叫陳家旺,是王亮的初中同學(xué),因家境貧困而中途輟學(xué)。

王亮同她們打過招呼后,就沿著廠子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滿眼望去,廠子里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都是用塑料布或是石棉瓦蓋著的紅磚,因日曬風(fēng)吹,雨淋雪霜,這些磚中,有些已經(jīng)開始風(fēng)化、碎裂。王亮估摸著,有好幾萬塊呢,這要是再賣不出去,壓著的可就是鈔票呀!這一堆堆的磚壓得王亮的心有些沉重!王亮很快轉(zhuǎn)了個圈,又回到干活的女工前,他邊看她們干活,邊問嫂子,我哥呢?嫂子告訴他,去紅泥村拉紅泥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幾位婦女嬉笑道,大學(xué)生,要不要來試試,好玩著呢!

正說笑著,王強開著拖拉機進來了。王亮找了一把鋤頭幫著卸泥,邊卸邊問哥,都積壓了這么多磚,咋還要做呢?我看這些磚夠壘一座長城的了。王強有些無奈地說,把剩下的這一車焦炭燒完就算了,這種燒磚的焦炭用來生火做飯?zhí)珕苋?,煙霧又大,在家里用,人根本就受不了。王亮幫著卸完泥,正準(zhǔn)備回家,嫂子把他叫住,說,亮子,你先別走,秀蘭有事想請你幫忙。

秀蘭說的是她丈夫陳家旺的事,陳家旺是個火爆子,典型的愣頭青,在鄉(xiāng)辦的砂石廠上班,前些日子,因廠里發(fā)不出工資,他就到廠辦公室去鬧,廠長讓門衛(wèi)攆他走,結(jié)果,他卻將這個門衛(wèi)給打了,還打得不輕呢,都打得人家鼻青臉腫的,人家已經(jīng)準(zhǔn)備到法院去告他了,聽說還請了城里的法醫(yī)來做了鑒定,說是重傷,肯定要將他送去坐牢。

一說到這事,其他人也在一旁幫著腔說,亮子,你在城里這么多年了,在法院也肯定有熟人,你去找找他們,同一個系統(tǒng)的好說話,三拐兩拐的就同這鎮(zhèn)上的法庭掛上鉤了。家旺打小跟你一起光屁股長大的,這個忙你一定得幫,像咱們這些鄉(xiāng)下人,窮家小戶的,別說在城里,就連鄉(xiāng)政府的人咱也認不得一個,一見當(dāng)官的,小腿就直打哆嗦,更別說其他的了。王亮對秀蘭說,我盡力吧,我的同學(xué)里好像是有在法院工作的……家旺現(xiàn)在咋還這么沖?秀蘭說,他呀,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下午,我把材料送到你家給你看看,行嗎?王亮點點頭,看著她那曬得發(fā)黑的臉。

回到家,王亮撥通了一位高中時最要好的同學(xué)的電話,從他那里得知一個叫張濤的老同學(xué)在鄰縣法院工作,是負責(zé)民事訴訟的。王亮要了張濤的電話,但又覺得有些不妥,首先,畢竟不是在同一個縣區(qū)內(nèi),更為要命的是,這個叫張濤的同學(xué)與王亮在高中時關(guān)系很一般,屬于那種見面打個哈哈的關(guān)系。王亮毫無底氣地問,張濤不會忘了我吧?電話那頭說,咋會呢?

遲疑片刻后,王亮還是撥通了張濤的電話,幾句簡單的問候寒暄之后,張濤說他現(xiàn)在出差在外,要一周之后才能回來。王亮沒說請他幫忙的事,只說等他回來想找他敘敘舊。張濤連連說,好、好、好,回答的聲音里滿是真誠和熱情,沒有半點的生疏和客套。王亮內(nèi)心一熱,老同學(xué)畢竟是老同學(xué)?。?/p>

午飯后,王亮喝了杯茶,和父親閑淡寡白地說了會兒話,覺得有些沒趣,眼皮沉沉的,有些犯困,就回自己的小屋躺下了。王亮睡得很踏實,一縷縷槐花的香味侵入他的夢里,讓他的夢變得格外的甜美而溫馨!是母親把他從睡夢中推醒,下了床,王亮看到秀蘭正站在門口,臉上有一絲不安的表情。王亮對她說了找同學(xué)的事。秀蘭聽了后,臉上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說,你跟你同學(xué)說,咱們是親戚,這樣,他會更上心的。王亮點點頭說,行,我知道該怎么說。

秀蘭將自己寫的材料遞給王亮,王亮接過來看了看,主要是那件事的大概經(jīng)過,寫得有些輕描淡寫,有許多的漏洞。王亮覺得很難說明問題,就說,寫這種材料越詳細越好。秀蘭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就這水平,就麻煩老同學(xué)幫忙改一改。王亮答應(yīng)了下來。

秀蘭發(fā)覺自己舊得有些臟的汗衫袖子不知什么時候露在了毛衣的外面,她趁王亮低頭看材料的時候,匆匆地將它塞了進去。臨走時,秀蘭塞給王亮二百元錢,說,先給你的老同學(xué)買條煙抽吧。王亮忙說,不用不用,老同學(xué)也就一句話的事,不用這個。

走在地埂上,王亮像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那樣,享受著莊稼帶給他的那份愉悅和快樂。每次回家,王亮總會這樣獨自一人到田地里走走、看看。因雨水豐沛,地里的包谷苗長勢正猛,正蹭蹭蹭地拔著節(jié),滿眼的綠,綠得晃目,綠得像用綠漆漆過一樣。王亮有些心醉神迷的感覺。

漸漸地,王亮離村莊越來越遠,他回過頭去,看到小小的村莊被楊樹、槐樹和另外一些不知名的樹木環(huán)繞著、掩映著,只露出屋頂,墻壁或檐角,更遠處是殘缺不全、裸露傷痕的山丘、砂石廠,和一團團揮之不去的渾濁的空氣。

王亮依稀記得,童年時,自己和秀蘭,還有另外幾個小伙伴,經(jīng)常挎著小竹籃或是背著背簍到這兒來拔豬草。那時的王亮,孱弱瘦小,常常是秀蘭他們已經(jīng)拔滿了背簍和提籃,而王亮手中的籃子還不到一半。這時,秀蘭他們總會走上來幫王亮,都裝滿后,再一起或背著、或提著回家。那條回家的小路上留下的是笑聲和歌聲,是對童年抹不掉的回憶。

王亮打小就干不了過重的農(nóng)活,那時,父親是一位民辦教師,那不到三十個學(xué)生的“復(fù)式班”操碎了父親的心,也占據(jù)了他全部的光陰。母親、大哥和二姐在田地里忙個不歇。幾年后,二姐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相繼著,王亮也進城讀高中、上大學(xué),離開了農(nóng)村,離開了土地。田地里就剩下母親和大哥的身影了。父親上完課(后來,父親也轉(zhuǎn)正為正式教師)也從不下地干活,母親為此沒少同父親吵過嘴,母親常常數(shù)落父親是地道的懶死蟲……父親不等母親罵完就反唇相譏道,你還說我懶,要不是我,你們哪來的錢花,還想著吃香的喝辣的,都吃屎喝西北風(fēng)去了,你再說……說實話,干農(nóng)活真的是很辛苦的,當(dāng)過農(nóng)民的人都知道,那份苦、那份累,真的是遭罪一般。但是,現(xiàn)在的王亮很想做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娶一個像秀蘭那樣的農(nóng)村女人做老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那種男耕女織的生活,黃昏時喝上二兩燒酒解解乏,然后,老婆孩子熱炕頭,當(dāng)然,這也只能是一種美好的幻想而已,真正的農(nóng)民其實也不是這樣的。

王亮有意回避著田地里勞作的農(nóng)人們,跟他們打招呼,他有些不自在。他跨過一座小木橋,來到村子西邊的一片墓地旁,那里安息著村子里每家每戶的祖先們,在墓地的邊沿處也安葬著幾位非正常死亡的鄉(xiāng)鄰,或是暴病身亡的、或是車禍、或是斗毆死亡的,都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情載體。橋下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河水并不清澈,渾濁中時有泡沫壘起,但岸邊的青草卻是綠茵茵的。據(jù)說,這片墓地被一位有錢又有背景的商人承包了,他將這兒開發(fā)成一座公墓區(qū),他在這兒種樹、栽花、植草,將修出的公墓出售給村里和外面來買的人。王亮聽大哥說過,村里的人在分到幾千塊錢后,又要出近十倍的價錢向這位開發(fā)商買墳地,安葬自己的親人。王亮暗自揣度,自己將來要出多少錢才能為父母買到兩座墳地呢?多年后,自己是否又能魂歸故里,在故鄉(xiāng)的這片土地上買到一席安歇之地?王亮就這樣胡亂地想著,走著,忽然,他抬頭看見了村子里的吳憨憨,他還是多年前那樣骯臟邋遢,但他的面容卻依然是那個樣子,見著誰都呵呵呵地傻笑著。歲月的風(fēng)霜在他的身上留不下任何的痕跡。王亮遞給他一支煙,并為他點著火,吳憨憨吧嗒著煙,對著王亮哈哈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到街上買東西時,王亮遇到了陳家旺——秀蘭的丈夫。陳家旺正在一家茶室里賭錢,見到王亮,他將手中的牌交給身邊的一位看客,走出茶室跟王亮說話。王亮注意到他的臉上還留有明顯的傷痕。

王亮問他,你沒去上班了?陳家旺撇撇嘴說,懶球得去了,邊說邊遞給王亮一支煙,王亮注意到那是紅梅牌香煙,市場上就賣二三塊錢一包。王亮將自己找同學(xué)幫他打官司的事對他說了。不料,他卻淡淡地說,我知道了,算球了,打什么官司,我不信他們還能把我拿去煮了吃掉,再說了,他媽的,我也就是給了他幾下,就說是重傷,要死要活的。王亮說,你別滿不在乎的,也不要以為自己占了多大的理,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真正上了法庭,你先動手打人就是違法的。陳家旺說,亮子,你的好意,咱哥們心領(lǐng)了,我的事我能自個兒擺平,就不麻煩你再去找人了,再說了,現(xiàn)在找人也不是空嘴白牙就能辦好事的。王亮還想再勸勸他,他卻攔住了王亮的口,說,行了行了,咱哥們聊點別的吧,你的工作咋樣,成家了嗎?王亮就說,啥工作,就是混吧,混一天算一天。他在心里想,陳家旺是拉不下男人的面子才不肯讓自己幫忙的,更何況是自己的老婆去求的人,覺得有些丟人,別扭。王亮正躊躇著,陳家旺又說道,其實,在哪兒工作都挺難的,不過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這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你還是應(yīng)該先做個家,這樣才好,你說是吧?王亮點點頭,不置可否地支應(yīng)著。

接下來,便是無言的沉悶,彼此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話題,只是悶悶地吸煙。王亮四處看看,顯然,他們之間是陌生了。

過了一會兒,陳家旺無話找話地說,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成家,你咋解決那個事?王亮一愣,隨即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就說,有個女朋友,但我還不想結(jié)婚。家旺笑了笑說,我說嘛,不然還不把你給憋壞了,你看你老爹,都六十好幾的人了還離不開那一口,王亮內(nèi)心一怔,問,你怎么說話的?你說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陳家旺反問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王亮搖搖頭,一臉的茫然。

在王亮的再三追問下,陳家旺告知了王亮一切,原來,王亮的父親在賭錢的時候,同街上的劉寡婦混熟了,三混兩混就混到了劉寡婦的床上,就在兩人好事將成時,被劉寡婦的兒子給捉了個現(xiàn)行。當(dāng)劉家人問王亮的父親是公了還是私了時,老頭子連連討?zhàn)垼f愿意出錢私了,并希望劉家人不要張揚,結(jié)果,王亮父親被訛去了六千八百塊錢,才免了一場暴打,但這件事還是很快就傳開了。不過,要說那劉寡婦也是個十足的騷貨,聽說,他就是靠做這種無本生意賺了不少錢,還用這些錢為她的兩個私生子蓋了房、買了車。我估計你老爹肯定是中了劉寡婦娘兒設(shè)好的套……

陳家旺沒完沒了地自顧說著,王亮聽得滿臉漲紅,腦袋里嗡嗡直響,真恨不得地上有一條縫,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墻上。是手指頭上的煙火燙了手,才讓王亮驚醒過來,他扔掉煙頭,有些惱怒,有些羞愧地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陳家旺一把揪住他,又遞給他一支煙,這次,王亮沒接。陳家旺調(diào)侃道,多大點事呀!男人們,再說了,是那騷婆娘設(shè)的計,你老爹也是被他們給算計了……王亮不想再聽陳家旺噦嗦了,說,如果沒事就走了。陳家旺忙說,還真有點小事要求你幫忙呢。說著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捻了捻。王亮明白,陳家旺想向他借錢。王亮的內(nèi)心有些窩火,但想到他的老婆秀蘭在自己哥哥的磚廠干活,也是好幾個月沒發(fā)工資了,想到這里,王亮把兜里的錢都掏了出來,問陳家旺要借多少,陳家旺說,就八百吧,年前一定還給你,王亮將手中的錢數(shù)了數(shù),手中剛好有一千,就都遞給了他。陳家旺又還給王亮二百塊,說,有八百塊夠了,夠了,要得發(fā),不離八。

一個星期后,王亮按照張濤給的地址,搭車去了張濤家。

兩人一見面,都有些驚訝和意外,互道近況后,都不禁感慨韶光的易逝,青春不再。閑聊幾句后,一時又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畢竟是七八年沒有見面了。悶了一會兒,王亮抬頭看看裝修一新的客廳,無話找話地問張濤,結(jié)婚了嗎?張濤說,快了,正在忙著置辦家具呢。王亮忙說,結(jié)婚時,一定別忘了告訴我。張濤說,好的、好的,到時一定通知你。接下來又是沉默。又都找不到什么話題。張濤好像有些納悶,眼前這家伙怎么會想到登門拜訪呢?

就這樣枯坐了片刻,王亮明顯地感覺到張濤肯定有事要辦,卻又不便說出來,就對張濤說,你有事先忙吧。張濤忙說,也沒啥大事,女朋友要我陪她去買幾套衣服,要不,改天我們再約幾位同學(xué)聚聚,吃個飯?

王亮知道,這已等于是下了逐客令了,此時要再不說,就真的沒機會了,這才支唔著說,老同學(xué),我有個事想請你幫幫忙,說完這句話,王亮自個兒都覺得尷尬,似乎他到這兒的目的就是這件事,之前浪費了那么多的口舌都僅僅是個鋪墊而已,想想都感到臉紅。不料,張濤卻淡淡地說,都是老同學(xué)了,有啥不好開口的,有事盡管說。王亮這才紅著臉將秀蘭托付的事向張濤說了,還特別強調(diào)秀蘭的丈夫是自己的表弟,兩家是親戚關(guān)系。張濤聽完后,微微一笑,說,你說的這個事屬于一般的民事糾紛,不難辦,何況是你的親戚家出了這檔子事,我理應(yīng)幫忙,正好你們鄉(xiāng)法庭的那個庭長是我的一個小師弟,一個電話就可以搞定。

這時,張濤的女朋友又打來電話催了,王亮知趣地站起身,邊往外走邊說道,老同學(xué),這件事就麻煩你了,你結(jié)婚時再來恭賀你。張濤說,好的好的,到時,咱老同學(xué)們好好聚聚,喝幾杯。

晚飯后,王亮去了秀蘭家,秀蘭正在家門口教訓(xùn)她兒子兵兵。她一手拿著一截棍子,另一只手拿著一包撕開的土豆片,嘴里不停地罵著,這個野私孩子,你又去買這玩意兒了,你說這同老娘炸給你的洋芋片片有啥不同,真真一對敗家子,爹只知道賭錢,兒子就知道亂花錢。兵兵是秀蘭二十歲那年生的,那時,她跟陳家旺還沒結(jié)婚,如今的兵兵已快十歲了,跑得飛快,秀蘭哪里追趕得上呀!

見王亮進來,秀蘭停止了追趕和謾罵,但臉上依舊掛著怒氣。

王亮問,家旺呢?秀蘭嘆口氣說,死鬼不知到哪里去了,整天不著家,半夜三更才回來,一天一個醉,這日子咋過呀?王亮不好說什么,就將自己上午去找老同學(xué)幫忙的事告訴了秀蘭。秀蘭得知王亮的老同學(xué)肯幫忙,并說沒什么大事時,臉上的怒氣變?yōu)闈M臉的笑容,一個勁地說,多虧了你,真不知該怎樣謝謝你,亮子?

王亮原本想把家旺借錢的事對秀蘭說說,但想想還是沒說,隨即問,家旺真的沒去沙廠上班了?秀蘭說,他不想去,廠里也沒人來通知他去,不過,話又說回來,上了也是白上,工資總是這樣拖著,三月五月地不發(fā),也不知這錢被弄哪兒去了?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秀蘭對王亮說,飯也煮好了,我弄兩個菜,你就在這兒吃晚飯吧。王亮忙說,我吃過了,你忙你的吧。望著這位兒時的伙伴,她的臉在黃昏的光線下,沒有皺紋,臉色也顯得白皙了許多,王亮想,這多么像自己苦苦尋覓的妻子呀!

第二天中午,正在午睡的王亮被父母的爭吵聲鬧醒了。王亮聽到父親高聲大氣地說道,過幾天他就要到女兒王芳那兒去了,女兒已經(jīng)為他找了份看大門兼管收發(fā)的工作。母親很是傷心,說,死鬼,你拍拍屁股就走了,你是成心讓這個家散了,都六十好幾的人了,還去給人家看門,你真是不嫌丟人呀。父親罵道,你個死老婆子,閉上你那張嘴,我想去哪兒要你管?我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你憑啥管我?母親也毫不示弱,說,要罵就罵你家先人去,我不管你,你盡管去吧,我馬上讓三兒給芳子寫信,把你那羞死你家先人的破事抖出來,看你還要不要臉。父親顯然被怔住了,聲音馬上矮了三分,有些低聲下氣地說,你小聲點不行嗎,三兒還在午睡呢。母親說,咋啦,你知道要臉了,我就是要讓他見識見識他的這個爹……

又過了一會兒,王亮聽到母親號啕大哭著說,這種日子還要啥過頭,你滾吧,反正孩子們也都大了,這樣無聊地耗著有啥意思。

在王亮的記憶里,父母只要一吵架,總是父親先提出離婚,沒想這次竟是母親先提出來,看來,陳家旺所講的,有關(guān)父親的丑事果然不假。想想,王亮真想沖出去給父親幾個耳光,然后宣布同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就在王亮猶豫不決時,父親那滿是怒火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離就離,我一個人過還更清閑,省得整天聽你騷拌爛拌的,煩死了。話還未停,母親馬上搶白道,你清閑,騙你媽去吧!我前腳離了,后腳你就去找那個騷貨過了,你以為老娘不知道你那小九九。我同意離還得看看你的姑娘兒子們同不同意呢?看他們還會不會認你這個不要臉的爹……

這時,飯桌上的手機響了,兩人暫時停了下來。手機很執(zhí)著地響著。父親突然大聲地說,還不叫三兒來接電話,肯定是單位找他有事。王亮聽見母親進了自己的房間。王亮假裝熟睡的樣子。母親推了推兒子,說,三兒,你的電話,快接。王亮假裝被推醒,揉了揉眼睛問道,什么?誰的電話?

母親將王亮的手機遞了過去,王亮一看顯示屏上的號碼,知道是她打來的,他按下接聽鍵說,是的,我有事回老家了,我還想再休息幾天。一旁的父母都神情專注地聽著兒子接電話。只見兒子沖著手機有些惱怒地喊道,有啥好說的,你愛咋樣就咋樣,隨你的便。王亮似乎感覺到了父親異樣的目光,就干脆走到院子里接電話。父母也相跟著站在房屋門口繼續(xù)聽兒子說。王亮壓了壓聲音說,就這樣吧,我的東西隨你用,你看著礙眼的可以隨你處理,想賣想扔都行,房租是一年的,你想住就住著……我怎么知道呢,你該干啥就干啥,自個兒看著辦吧……行了行了,沒事我先掛了。

回到屋里,母親陪著小心地問,誰打的,是你單位的人吧?王亮點點頭,說,單位讓我過幾天出趟公差,可能要去廣州,那里有單位的一個分廠,要我去那兒負責(zé)那邊的業(yè)務(wù)。

得知兄弟第二天就要走了,王亮的哥哥王強請他到家里喝酒,算是為自己的兄弟送行。幾杯酒下肚,哥倆的話就多了起來。這也許是他們第一次這樣一本正經(jīng)地單獨說話,在以往的日子里,王強總是把王亮看作小孩子,王亮自然也是這樣感覺的。兄弟兩人邊飲邊回憶了一些往事,王亮看見了哥哥眼中有了些淚花。在兄妹三人中,哥哥受的苦最多,遭的罪也最深,因為窮,哥哥不得不停學(xué)回家種田。成家后,日子也一直過得很緊巴,三年前,在親戚朋友和王亮的幫助下,才辦起了那個磚廠,可現(xiàn)在又面臨停產(chǎn)的兩難境地。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吧,王亮很動情地說,哥,是家庭耽誤了你,更是我和姐拖累了你。王強說,也不能這么說,我腦子不好使,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王亮安慰哥說,沒關(guān)系,小剛將來肯定能上大學(xué),到時候,做叔叔的一定幫襯著盤他,這也算是我這個做兄弟的對哥哥的一份回報吧。說完,兄弟兩個又繼續(xù)喝酒,酒至半酣時,王亮突然想起了什么,對哥哥說,我聽說在鄰縣有人靠人工種植天麻致富的。王強問,需要多少投資呢?王亮說,大概要八九萬吧?王強說,操,把我們?nèi)康募耶?dāng)?shù)滟u了也湊不夠呀,種個干球,種。王亮說,是呀,他媽的,就是沒錢。

說到磚廠,王亮建議,還是停了吧,有合算的就把它轉(zhuǎn)手出去吧。王強說,轉(zhuǎn)手?你以為別人是傻子?像這種只賠不賺的買賣只有憨包才會做。王亮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勸哥哥,只好悶悶地喝酒。王強似乎感覺到自己的話有些沖,白嘲道,我也是被工人們討工資給逼昏了頭。你說,磚又賣不出去,我哪有錢呢?我說將磚折成工資給他們,他們又不答應(yīng),真是半分錢就難倒英雄漢了。王亮勸哥哥,你不妨用磚廠那個地盤搞搞養(yǎng)殖業(yè),辦個養(yǎng)豬場或是養(yǎng)雞場什么的。這投本小,風(fēng)險也不太大,且回收快,周期短,賺了錢先將工人們的工資補上,做生意要講信譽,幾天前,陳家旺還在嘮叨這事呢!

提起陳家旺,王亮突然想起來,那天因走得匆忙,競忘了跟張濤說陳家旺的名字,他只是一個勁地強調(diào)是他的表哥。王亮想,趕明兒一定要給張濤打個電話說清楚。

王亮正暗自思忖著,哥哥站起身又給他添滿了酒,說你剛才說到你處了個女朋友,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王亮說,我們不適合,我主動與她分手了,我暫時還不想成家,過兩年再說吧。王強聽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頓了頓,王強又說,亮子,你看哥現(xiàn)在這處境,哥也知道,為了這個廠子,沒少給你和家添麻煩,但哥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你看能不能再借哥兩萬塊錢?我按你的建議先搞個養(yǎng)豬場,一有贏利,就將你的錢還你,向芳子借的錢到現(xiàn)在都還未還清,也就不好意思再開口向她借了……王強不說了,定定地看著王亮,等他的回話。

在哥哥的目視下,王亮暗自一盤算,兀自感到納悶,自己參加工作也五六年了,竟然一分錢都沒有存下來。王亮只好實話實說了,哥,我真的沒錢了,你如果真的要辦養(yǎng)豬場,我只有找同學(xué)幫你去借,兩三萬塊錢估計沒問題。王亮這樣一說,王強就擺了擺手說,那就算了,我再想想其他辦法。但他的眼睛里卻滿是疑問,你這些年都在干什么?賺到的錢又都花在哪兒去了?就在這時,王亮的手機又響了,王亮看了看還是他女朋友打來的,他想,都已經(jīng)說好分手了,還打什么電話呀,想想就掛了,然后,干脆將手機關(guān)掉了。

王亮不想也不敢對哥哥隱瞞什么,他點燃一支煙,把自己目前的一切都告之了哥哥:我所在的那家公司早就負債累累,面臨以資抵債,關(guān)門大吉了。過幾天我就打算到別處另找工作。王強問,那你對爸媽說……王亮說,我是不敢對他們說實話,我怕他們一時無法接受,我也知道這是不應(yīng)該的,但我也沒辦法,我只想拖一天算一天……王強問,你有什么打算嗎?對找工作的事有眉目嗎?王亮搖搖頭,一臉的茫然。這時,王亮見嫂子又端來一道菜,就說,大嫂,你就別忙活了,過來一起吃吧。嫂子說,不忙,你們哥倆先喝著,慢慢聊,說完又進廚房了。王亮見嫂子進了廚房,壓低聲音問哥哥,父親的事到底咋回事?王強一臉的不屑,說,你都知道了,羞死人了,真是的,幾十歲了,他做得受得,我們哪有臉去幫他呀……

一頓酒,喝了近兩個小時。王亮從哥家出來,步履有些踉蹌,但他的大腦卻異常的清醒,他抬頭四顧,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漆黑的夜晚很寧靜,寧靜得不動聲色,雖然什么都看不見,莊稼、房屋、樹木都仿佛消失在靜夜里,但它們?nèi)匀粚崒嵲谠诘卮嬖谀抢?,一個大膽的想法跳出王亮的大腦,他決定了,哪兒也不去了,他要留下來,留在這片故土上,他要和自己的親人們相守著故鄉(xiāng)這片厚土,他就想同自己的親人在一起,看他們勞作、疼痛、微笑、愁苦、收獲,但親人們卻看不見他,他如同一具死尸一樣,依舊生活在親人們的生活之外。

回到家,王亮聽到屋里有人在哭泣,是女人的哭泣聲,母親在一旁勸說著那個女人,原來是秀蘭,見王亮進來,她忙站起身,邊抹眼淚邊說,家旺走了,也沒說去哪里,只留了一張紙條,說著,將紙條遞給王亮,王亮看到紙條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我走了,不要找我,我會每月按時記(寄)錢回家的。

李銳,男,昭陽區(qū)樂居二中教師。

【責(zé)任編輯 楊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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