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河岸
河岸上開始有春天的顏色了。
河里的船只繁忙了起來。
船老大捧了只小狗坐在甲板上曬太陽。船是鐵殼船,泊在岸邊,離石埠不過二、三尺遠,其它的機動船經(jīng)過,便輕輕晃悠起來,推逐著浪去打濕曬干的石埠。
船老大知道,桂雨要來洗衣服了。一整個冬天,船老大都在等待這個時刻。
桂雨是鎮(zhèn)長的女人,卻不是鎮(zhèn)長的老婆,整條河埠街上,她是最最風姿綽約的女人,盡管已年過三十。深秋的時候,船老大的船到這兒送煤,瞥見了正在洗衣服的桂雨,他的船便走不動了,在這兒拋錨了整整一個季節(jié)。
河水看上去很清澈,但這兒的居民只用來洗洗衣服,淘米洗菜用井水。船老大經(jīng)常算計著桂雨洗衣服的辰光。那個時候,船老大在船上,桂雨在石埠上,蹲下的身子勾勒出迷人的曲線,只看一眼,他便心滿意足和心猿意馬了。
船老大是跟著船隊一起來的,現(xiàn)在,船上的伙計也隨船隊走了,孤身一人的船老大有時也想想家鄉(xiāng),想想家鄉(xiāng)的大哥和侄女。他從十八歲起就在水上討生活了,高中畢業(yè)后進縣里的航運公司當水手,后來又當輪機手,當他完全可以獨擋一面的時候,內(nèi)河航運卻越來越不行了,“水路水路,死路一條”。有門路的調(diào)走了,有本事的做生意去了,剩下他們這些走不了的家伙。再后來,航運公司改制,運輸船作價賣給船員,不買就走人。他咬咬牙,用全部的積蓄買下這條船,有時跑單幫,有時跟船隊。撐開桂花飄浮的河面,他跟著船隊第一次來到這個江南古鎮(zhèn)。
古鎮(zhèn)的房舍都為徽派建筑,船老大有時也泡在河邊的茶館里,看桂雨在馬頭墻的門堂里進進出出,那個大腹便便的鎮(zhèn)長三天兩頭溜達到這兒,鬼鬼祟祟,東張西望一番才拐進去,自以為很隱秘,卻哪里逃得過茶客們的法眼!
船老大用一壺香茶的代價就從茶客嘴里知道了桂雨的身世。桂雨的男人在上海工作,這個當年來這里寫生的美院大學生對桂雨一見鐘情,兩人私訂終身,畢業(yè)后,男人沒有食言,娶了桂雨。桂雨卻無法真正走進那個大城市,也住不慣鴿籠般狹窄的婚房。桂雨說,你到小鎮(zhèn)的中學來教美術(shù)吧,他們正在招聘。男人不肯,男人說,我祖父和父親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用了兩代人的時間,我是不能回頭的。男人把孩子接到上海讀書,男人一兩個月來小鎮(zhèn)一趟。男人說,他要拼命攢錢,在浦東買一套寬敞的房子,把桂雨接過去。
桂雨工作的國營食品商店被星羅棋布的個體店沖垮之后,鎮(zhèn)長過來關(guān)照了桂雨,把她安排在旅游接待辦工作。小鎮(zhèn)古色古香,交通卻很不便,一年也來不了幾撥游客。桂雨每隔兩三天去單位報個到,工資一分不少。
桂雨是個喜歡干凈的女人,只要天晴,每天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石埠上洗衣。船老大喜歡看桂雨洗衣的模樣,船老大還裝出很自然的樣子用小鎮(zhèn)的土話和桂雨打招呼:伊來汰衣裳咧!桂雨輕輕“噯”一聲,船老大的骨頭便酥了起來。
船老大有時看到桂雨洗著男人的內(nèi)褲,特特大號那種的,一看就知道屬于那個肥頭大耳的鎮(zhèn)長,氣就不打一處來,尋思著替桂雨的男人教訓一下他。
船員的生活是粗獷的,船老大想不出太陰毒的法子,只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拿了根竹棍躲在弄堂角落,當鎮(zhèn)長哼著小調(diào),心滿意足從桂雨門堂出來的時候,從背后狠狠給了他兩下,鎮(zhèn)長像一只死豬癱倒在地,然后,船老大聽到桂雨一聲尖叫。
鎮(zhèn)長到醫(yī)院躺了幾天,沒敢說出是在桂雨門前挨了打。船老大發(fā)現(xiàn)桂雨憔悴起來,還不時到惠民寺燒香拜佛。船老大有次躡手躡腳跟蹤桂雨進寺,見桂雨跪在大雄寶殿里念念有詞,不知她是在為誰祈福。鎮(zhèn)長?她的男人?還是她自已?船老大忽然覺得自己很無聊。在桂雨小巧的木桶里,他再也沒有看見那條肥大的褲衩。
河岸上的春天越來越濃了,桂雨卻越來越憔悴。船老大起錨了,河水潺潺,到處流淌著古鎮(zhèn)的春意。船老大真想再呆到秋天,那時,桂雨、桂雨,桂花會像雨珠一樣再次在風中撒滿河面。
船老大知道,桂雨還會在那樣的辰光在石埠上汰衣裳;船老大知道,這條漫長的河流里他再也遇不見桂雨一般的女子。
男人的酒窩
走在下班的林蔭路上,她的眼角一跳,似乎有一件東西忽然進入她的視線又驀然消失,撥動了內(nèi)心深處某根琴弦。
那是件什么東西?
她回過身來,細細的思索和尋找。這是小城唯一的一條林蔭主干道,法國梧桐遮陰避日,把夏季傍晚的炎熱推得很遠,街兩旁是林立的時裝店,雅致、小巧玲瓏,各種品牌的時裝內(nèi)斂或張揚地展示在櫥窗內(nèi)。在明亮艷麗的色彩中,一爿男裝店毫不顯眼蜷縮在眾多女裝店的一隅。而她,剛剛經(jīng)過這兒。
她靜靜站在男裝店前,試圖喚回那個稍縱即逝的感覺。她無法確認能否再次喚醒或撥動它,她記得赫拉克利特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她是一個機關(guān)普通公務(wù)員,朝九晚五,上班、下班,接送兒子,買菜做飯,看電視睡覺,偶爾看一本純文學雜志,婚姻早已過了“七年之癢”。丈夫也在機關(guān)上班,做著不大不小的一個副主任,整天忙于協(xié)調(diào)和應(yīng)酬,每天晚上回家總在十點之后。她擺弄完兒子和家務(wù),看電視的時候,眼皮就耷拉了下來,好不容易捱到丈夫回來想親熱親熱,丈夫卻是滿身的酒氣和煙味,使她一下子沒有興趣。而丈夫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吹噓一番后倒頭便睡,什么吃鰻鱺要從尾巴吃起,因為它的后半部份有力量,抓它時,如果它尾巴纏在珊瑚礁時,沒有技巧的人是扯不動它的;什么吃黃鱔要吃鱔頭等等,她有時想想,真是滑稽,丈夫與她一起生活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她最不愛聽類似的話題。
她靜靜地站在男裝店前,先前那個感覺若有若無,似乎來了,卻又無法捕捉,好一會兒,她終于確定,激起她內(nèi)心漣漪的,是落地櫥窗內(nèi)那條戴在男塑料模特上的領(lǐng)帶。
這是一條煙灰色領(lǐng)帶,修長而華貴,隱隱約約的銀絲線勾勒出中國寫意山水畫的韻味,散發(fā)著淡淡的惆悵、不可言傳的從容。領(lǐng)帶仿佛沒有理挺,結(jié)下面有一個明顯的皺褶。她知道,這是一種比較時髦的打法,叫做“男人的酒窩”,故意留下一個皺褶,可以顯示出這條領(lǐng)帶的真絲質(zhì)地,其它品質(zhì)的領(lǐng)帶是沒辦法長時間保留這個凹陷的。
這樣的領(lǐng)帶,只適合高貴而安靜的男士。她想,但我為什么會對它產(chǎn)生異樣的感覺呢?
買了送給丈夫?NO!那么我想送給誰呢?科室里的大黃、小宋,更不是!
就像男人一般不亂送戒指一樣,女人不能輕易送男人領(lǐng)帶。她想,我潛意識里到底有沒有完美的男人?張醫(yī)生、李經(jīng)理,報社新聞部英俊的王編輯?
她想離開,雙腳卻不由自主走進男裝店,甚至沒有還價,就用700元的價格買下了這條領(lǐng)帶。她耐心地看著店員打好包裝,做成禮品盒的模樣。直到出門的時候,她還在思考:送給哪一個男人呢?
她手里拿著禮品盒,慢悠悠踱步回家,放暑假后兒子一直在婆婆家,她不打算再去菜場,就這樣一直走回家,然后泡一包方便面,洗澡洗衣服。炎熱的黃昏,她的內(nèi)心有一些騷動,她隱隱約約回憶起大學時代美麗的校園夏夜,赤膊打羽毛球的班級輔導員,他渾身展示著健美的肌肉
快到住宅小區(qū)的時候,她遠遠看見了自己的丈夫,他今天競出乎意料準時回家了!她一陣慌亂,一陣手足無措之后,像扔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把領(lǐng)帶扔進了墻角的垃圾箱,然后又后悔心疼起來。
為什么不送給自己的丈夫呢,她想再去撿回來,卻看見禮品盒上已沾滿了污穢。她呆了一會兒,終于沒有伸手去撿。
第二天上午,在小區(qū)的墻外,經(jīng)常徘徊在這一帶的武瘋子“銀洋鈿”神氣活現(xiàn)地來回走著。她看到這個小城知名的人物穿著少了一只褲管的長褲,打著赤腳,而上身污濁不堪的襯衫外,端端正正戴著她拋棄的這條領(lǐng)帶,那個“男人的酒窩”赫然在目!
問題在哪兒
晚上就寢的時候,妻突然問起:“你是不是有個小學同學叫王曉。”
“哦,是有這么個人,不過已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他回答。
“他是不是沒結(jié)過婚哪?”
“這我就不知道了,很有可能還是個處男吧?!彼唤?jīng)心地說。
“那個王曉我見過,人長得相貌堂堂,聽說經(jīng)濟條件也不錯,都三十四歲了還沒結(jié)婚,會不會存在什么問題哪?”
他頓時睡意全消,警覺地問妻子:“怎么,你們在調(diào)查他?”妻子是檢察院反貪局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們科室的小李替她小姐妹介紹男朋友呢!”
“你怎么知道我們是同學?”
“王曉自己說的呀,今天中午,小李約了他們一起吃飯,我也去了,說著說著就扯到了你?!?/p>
他不再說了,妻卻意猶未盡:“我琢磨著不大對勁,這個王曉不像個困難戶,怎么會拖到現(xiàn)在還沒女朋友呢,你真的不知道他的情況嗎?”
他心頭一緊,是啊,他怎么會不知道王曉的情況呢,小學時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呀,雖說成年后漸漸疏遠已不再來往,但那份友情他是銘記在心的。
他含含糊糊對妻說:“可能是王曉自己要求過高,這山望見那山高吧,高不成低不就,就拖到現(xiàn)在了?!?/p>
妻還是職業(yè)性的不依不饒:“直覺告訴我,里面一定有隱情,可問題在那兒呢?”
他一向佩服妻子的直覺,比如談戀愛時,他的心理活動被猜個八九不離十,他也索性不難為情了,速戰(zhàn)速決就搞定了。這一次,競隱隱有些害怕的感覺。
那一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踏實,以后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漸漸淡忘了此事,直到一個秋天的午后,陽光懶洋洋地從窗口照進,他泡好一杯龍井茶,愜意地翻開剛剛送到的《新聞午報》,妻忽然打來電話:“好險,好險,快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我終于查出王曉的問題了!”妻的聲音興奮而沉穩(wěn),他拿茶杯的手卻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幾滴晃出的茶水打濕了報紙。
他依然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問妻查出了什么,妻說,王曉小時候得過很嚴重的哮喘病,一直靠藥物抑制,醫(yī)生說他隨時可能復發(fā)。這,其實是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他強壓著心頭的不快,問妻怎么查到的這些。妻說,我拿著你那本同學錄—個個電話打過去不就成了嗎,總有了解他的人。
他再也忍不住了,對著電話筒大聲吼道:于是,你就剝奪了王曉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你以為自己永遠都是匡扶正義的檢察官?
妻愕然,他愴然。
同居者
他和她,市府大院內(nèi)不同委辦的一對公務(wù)員夫妻,一同上班、下班、接送兒子,似乎從沒有紅過臉,旁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而真實的情況是:兩年前他們就已協(xié)議離婚,但一切生活照舊。
他們沒有告之雙方父母,也從未向哪個知心朋友透露。逢年過節(jié),坦然攜著兒子走親訪友,不露出一點端倪。
他們都清楚,對方?jīng)]有外遇。他們離婚的最大理由:一起生活已不再有激情。結(jié)婚不到一年,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就流失殆盡,關(guān)起門來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了又好,好了又吵,他們都熱愛孩子,但兒子的到來又加劇了他倆的矛盾。到了最后,他倆都筋疲力盡,懶得爭吵了。
他們都認真進行過自我反省,希望挽留曾經(jīng)的感情,但最終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他把失敗的原因歸結(jié)于文化背景與生活經(jīng)歷的不同,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臣服于祖宗的箴言:婚姻,一定要門當戶對,要有相似的文化背景。
而她顯然不屑于他的理論:她認為他們夫妻關(guān)系的破裂在于血型和性格的對抗性。他A型血、她B型血,在家庭事務(wù)的決策上,總是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他性子急,她性子慢,一起走路都不合拍,一前一后不會少于30米的距離。而更主要的,他們雙方完全沒有自己的空間,上班在一起,一日三餐在一起,晚上在一起,即便是機關(guān)工會或黨委組織的外出旅游活動,他們又被編排在一起,日久必生厭。婚姻,有時也需要一點距離。
他們很少自己做飯,下班后領(lǐng)著兒子一起在機關(guān)食堂吃過晚飯回家,大人一人撥弄一臺筆記本電腦,小孩做作業(yè),三人各管各,除了兒子寫字的沙沙聲,整個屋子里有種可怕的寂靜。
在度過第十個結(jié)婚紀念日后,他們決定在不傷害兒子的情況下協(xié)議離婚。他們約定,離婚不離家,哪一方先有了意中人后才商量財產(chǎn)的分割。
第一次去街道婚姻登記處,工作人員把他們訓了回來,離婚協(xié)議上既無財產(chǎn)分割的內(nèi)容,又無兒子歸屬的去向。
這天晚上,財產(chǎn)與兒子終于成了他們不容回避的問題,最終的協(xié)議是:兒子、房子歸男方,存款歸女方。女方帶一個兒子不容易再婚,這一點,雙方都沒有點破。
離婚,盡管一切生活照舊,但他們都感受到一種巨大的解脫,再無相互的責任與義務(wù),他開始偶爾在外面與朋友喝喝茶,她又捏上了已疏遠十多年的麻將牌。她和兒子一人睡一個房間,他睡書房,又可以把書攤得滿床都是。更主要的是,他對自己的收入有了支配權(quán),他煙酒不沾,替自己和兒子留開生活費,再另存一份兒子的教育基金后,剩余的薪金足夠他生活得瀟瀟灑灑,他還有了買車的打算。不像以前,她沒收了他所有的收入,再每月給小幾百元零花錢。“存錢、存錢、存錢!”他不止一次的向她咆哮:仿佛掙錢的目的不是為了消費,而是為了存銀行。
而她,也能為能隨心所欲存錢感到欣慰,她認為以前是很有些委屈的:我存錢還不是為了將來!生老病死,社會保障機制不健全,兒子以后讀書成家,不多存點行嗎?憑什么老是和我吵!
他們回家后比以前有了更多的溝通,談國事、單位事、甚至情事,他說:你找了男友后我可替你參考參考,她也說:我可幫你出謀劃策。兒子以前對班主任說自己很不幸福,因為父母經(jīng)常吵架,現(xiàn)在不吵了,越來越快樂。他們發(fā)現(xiàn),這樣的離婚方式實在是利國利己的大好事。
房子歸男方,但她一直住在里面,一方面是維持假象的需要,另一方面確也無處可住。對于是否再婚,她一直拿不定主意。而他認為,如果自己有了另外的女人,合則住在一起,不合則分開,沒有必要再進行婚姻登記。
在離婚三年之后,她終于下定決心再嫁人,促使她下定決心的,是眼角越來越多的皺紋。那天早晨,她對著鏡子描眼線,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眼角的皺紋越來越濃,女人老不值錢,再不嫁人,以后真的嫁不出了。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悖論之中,要找男友就必須公開離婚的事實,而一旦公開離婚,就不能再住在一起,就不能和兒子朝夕相處。這兩個選擇,都是她不愿意作出的。
她向他談了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意外,卻有些悶悶不樂,最后他說:“你覺得自己還有正兒八經(jīng)嫁人的必要嗎?缺男人,隨便引一個,權(quán)當偷情唄!倘若勾上個領(lǐng)導,還能升升官!”
她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對他說,我引男人來,你受得了嗎?
他說,我保證不干涉,我也無權(quán)干涉。
這以后,果然有一些男人陸陸續(xù)續(xù)來找她,他大度地把客廳讓出,到書房看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兩只耳朵豎起傾聽客廳的動靜,直到來訪者告辭,才松了口氣上床睡覺。他否認他還愛著她,他給自己的理由是:他不愿失去一個朝夕相處的朋友。
那一次,一個男人終于沒走,走進了她的房間,一些喘息聲拼命擠進了他的耳朵,他感到耳膜疼痛,憤然走出了屋子。也在這一夜,他生平第一次走進路邊的洗頭房墮落了一回。
他覺得必須和她談?wù)?,請她搬走,否則,他們之間不可能朋友般和平共處。
她卻不愿搬,她說,不是說好的嗎?你不干涉我的私生活!你也可以去找女人啊。
他和她,似乎又回到了離婚前的生活方式,爭吵、冷戰(zhàn)、互相折磨………
他在想:怎么辦?她也在想:你能拿我怎么辦?
羊事
貴堂從鄉(xiāng)政府回來后悶悶喝了幾口酒,然后在羊圈呆了半晌,望著那只形影相吊的公羊,心中打定主意從此不再養(yǎng)畜牲。
為補償偷羊賊家屬的事,政府已找了他許多次,并輾轉(zhuǎn)通過各種社會關(guān)系傳過話來,搞得像前年拆遷一樣,貴堂都沒給好臉。今天在民政助理辦公室看著對方孤兒寡母,不知怎么的,心忽然就軟下來,簽了那協(xié)議。那個年輕公務(wù)員顯然是如釋重負,貴堂卻惴惴不安,他知道,這兩萬元拿出去,老婆、兒子肯定不依,要有一場家庭風暴發(fā)生了。
公羊踱著方步,望望槽里沒吃完的嫩草,又歪著頭打量貴堂,眼睛水汪汪的,貴堂走過去,摸著它的頭,長長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個討債鬼啊!
事情已過去半個多月了,還不時有人到這兒參觀,瞧瞧這只傳奇的羊,“它怎么就把那么個五大三粗的人搞死咧呢?”
那一天,貴堂早上剛起床走到灶問,就隱隱聞到一股血腥味,打開后門往羊圈一看,嚇了一大跳,滿眼都是讓人暈乎乎的血漬,血里蜷縮著一個人,右手握一把三角刮刀插在胸口,早已沒有了生息。而自家養(yǎng)的那只大公羊沒有丟失,躲在角落里,有些驚恐的樣子。
縣、市公安趕來后,很快就認定死者正是他們緝拿的幾伙偷羊賊之一,但這么個死法,倒讓人頗傷腦筋。
血漬里有很明顯的幾個腳印,經(jīng)對比排查,偷羊賊應(yīng)該還有一個同伙,慌亂中人溜走,痕跡卻留下了。
于是一撥人追捕同伙,另一撥人繼續(xù)開會研討作現(xiàn)場推理。省城請來的刑偵專家得出一個大膽的結(jié)論:偷羊賊應(yīng)是被自己“意外”殺死的!致命傷顯然就是胸口這一刀,正中心臟,死者一只手還握在刀柄上,指紋也只有死者本人的,刀的角度、手臂的彎度符合本人一刀致死的連慣性。次日,同伙被捕,印證了專家的推論。
這些年一入秋,他倆就在這一帶騎著摩托轉(zhuǎn)悠,白天踩點、晚上偷羊。一開始偷活羊,羊“哞哞哞”地叫,常驚動主人,抱上摩托還掙扎,好幾次差點被逮住。后來就決定現(xiàn)場把羊殺死,帶死羊走。他們準備好一塊大毛巾,放在鹽水里浸透,偷羊時,先用毛巾捂住羊嘴,然后把羊頭用左臂夾在腋下,羊聞著了鹽的味道,此時也不會掙扎。這時,便拿出三角刮刀,往羊的頸動脈刺上一刀,血就順著刮刀槽口噴涌出來,待放完血,羊停止抽搐,才把夾羊的胳膊放下,然后一人駕駛,一個抱死羊倒坐在后,迅速逃離。那一天,把羊頭夾住正下刀時,羊突然狠命一跳,躲開了刀鋒,原本惡狠狠刺向羊頸的刀競順勢插進了自己的左胸……
貴堂想,公羊這是在報仇啊!去年的母羊就是這樣被他們搞死弄走的吧?母羊還懷著羊羔,當時地上滿是羊血,公羊看在眼里,早上還有眼淚呢。當年這一公一母的小羊一起抱來圈養(yǎng)后就沒分開過。母羊被竊后,公羊過了一年多“鰥夫”生活,半夜里老是傷心地叫喚。
案子破了,死者家屬一伙人卻找上門來,說羊是兇手,羊的主人須賠錢。貴堂氣啊,這年頭怎么有這么不講理的人?村里的人聚起來把他們趕了出去。家屬們不敢再來村里鬧,就鬧到縣里、鄉(xiāng)里的政府部門。政府的人就來做工作,總歸是你的羊把人家弄死的,多多少少賠一點吧,鬧得我們都不能正常辦公了!
貴堂說,法律上還規(guī)定有正當防衛(wèi)哩!你們說羊是兇手,它該不該判刑,讓法院來定,法院說該判,把它抓到監(jiān)牢里關(guān)起來好了!
政府的人哭笑不得,事情就一直推推搡搡作拉鋸戰(zhàn)狀,對方“相幫”的家屬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死者的老婆拖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整天到鄉(xiāng)政府哭哭啼啼。
那天貴堂又極不情愿地被“請”到鄉(xiāng)里,民政助理裝模作樣對雙方循循善誘一番后借故走開了,讓他們自己再切磋切磋。寡婦不出聲,貴堂也不響,兩人就面對面呆坐著。貴堂看著她,一臉的菜色,身子瘦瘦的,穿著一套明顯肥大的舊衣服,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樣子,再看她身邊的兩個孩子,一個大約七八歲,另一個五六歲的樣子,衣服都打著補丁……心中一動,這是個苦命的女人啊,面相與年齡相差了這么多!再想起前幾次對方亂哄哄地鬧,而她始終悲悲戚戚,沒說過一句話。心想,我是不是絕了點?同情心都沒有了?
貴堂當過近十年的村支書,汶川地震那年,他個人一下子捐了一萬,平時也經(jīng)常一千、兩千地捐助貧因?qū)W生,當年自己辦了個家庭作坊織被面,經(jīng)濟條件好。貴堂想,如果對方是個不認識的窮困寡婦,又拖了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求上門來,自己少不得要幫上一把。
那兩個孩子安安靜靜呆在母親身邊,小一點的男孩撲在媽媽的大腿上,嘴里念念有詞,好像是自己在給自己講故事;大一點的女孩在翻看一本臟兮兮的卷著角的破畫冊,貴堂瞇起老花眼一看,隱隱看到“民間故事”四個字。
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怎么不去讀書???貴堂嘆息了一聲,猛地站起來,在那份鄉(xiāng)民政助理早已擬好的協(xié)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徐貴堂。
回來的路上,貴堂又后悔起來,家里怎么交待哪?
摸著公羊溫暖的頭顱,貴堂想,讓老婆罵一頓就罵一頓吧,大不了晚上睡到羊圈里來!
轉(zhuǎn)眼又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了,那一天,鄉(xiāng)民政助理打電話來讓貴堂去一趟鄉(xiāng)里,貴堂問什么事,助理說反正不是煩心事!
貴堂信步走去,遠遠看見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在鄉(xiāng)政府前的廣場上和一只小羊在“戰(zhàn)斗”,小羊邊啃著石縫間的嫩草,邊偷覷著兩個孩子,老想跑到遠處的莊稼地,小男孩用一根樹枝管得氣喘吁吁。
小男孩看到貴堂來了,稚聲稚氣的說:
“徐伯伯,我媽媽讓我們把這只小羊給你送來,是雌的!”說完,把手里的樹枝遞給貴堂。
貴堂呆住了,用手一抹,老眼競有些濕潤!
【責任編輯 阿朝陽】
【作者簡介】金問漁,浙江海寧人,1970年代后期出生,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詩、寫小說、寫散文。詩作散見于《詩刊》《星星》《詩歌月刊》《詩選刊》《北京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