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方
(浙江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浙江 寧波 315012)
論凱爾泰斯的代表作《無命運的人生》
夏曉方
(浙江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浙江 寧波 315012)
《無命運的人生》是凱爾泰斯的代表作,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自傳體小說,主人公克韋什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哲學性人物。作者采用克爾凱郭爾式的反諷立場,以主人公的視角,通過他的旁觀和沉思,揭示了集中營和集中營生存的荒謬,同時又肯定了集中營人生的意義。小說在闡述人和命運的關系時,強調的是人的主體性和個體的選擇,表達了作者的存在主義哲學立場。
反諷;荒謬;集中營;存在主義;價值
凱爾泰斯·伊姆雷在其代表作《無命運的人生》中,采用克爾凱郭爾式的反諷立場,使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不同于其他集中營文學中的人物。他以獨特的視角見證并沉思了集中營的荒謬,并肯定集中營中的人生也是有意義的。雖然這部小說和其他存在主義文學一樣,也在闡述一種“人生哲學”,但是由于它特殊的背境——納粹集中營和作者的反諷立場,使它不但跟一般集中營文學不同,在整個存在主義文學中也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
克爾凱郭爾認為,“反諷”標志著個體立場的確立。而個人想在“生存中成為反諷的主人”,他就得有一種 “對世界的總觀”,“有必要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哲學家”。①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M].湯晨溪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281-283。為何反諷者要有哲學目光?因為“根本意義上(sensu eminentori)的反諷的矛頭不是指向這個或那個單個的存在物,而是指向某個時代或某種狀態(tài)下的整個現實”。②同上,第218頁。同時,對反諷者來說,生活對他是一場“戲”,他始終以“觀眾的眼光看著這場戲,即使他自己是劇中人物”。③同上,第218頁。這部小說主人公克韋什正是這樣一個人物,他沒有豐富的性格,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旁觀”;作為旁觀者,他對集中營發(fā)出種種自己的“洞見”,正是這些常常令讀者十分吃驚的“洞見”,構成了小說的核心內容,使它超越了薩特和加繆,成為20世紀獨一無二的一部存在主義文學杰作。
當卡夫卡的文學想象成為一種現實后,要認識這種現實的本質只有通過文學想象??ǚ蚩ā对诹鞣诺亍肥菍W斯威辛的預言,小說中的殺人機器及殺人方式,從各方面看都是“毒氣室”前身。它是極權、意識形態(tài)和技術(小說中奧斯威辛上空的齊柏林飛船暗示著后者)的產物,殺人機器由司令官親手制造,按他意志使用,處決“犯人”不經審判,“犯人”躺在殺人機器下仍不知道他要被處死。這一切正是奧斯威辛中猶太人的處境。當囚犯們認為,這事只能用“恐怖”來形容時,克韋什卻不這么想。他對毒氣室反諷式的“旁觀”和“沉思”,創(chuàng)造出荒謬又獨特的藝術真實:
此刻對面正被焚燒的正是我們火車上的那些侶伴……從車站出來后,他們也去了浴室?!莾阂灿泄艿篮蛧婎^,只不過從其中給他們放出來的不是水,而是毒氣?!ㄟM毒氣室前)那里的人自始至終對他們很好,他們一直處于關愛、照料之中,孩子們玩著球,唱著歌,那個讓他們窒息的地方非常美麗,坐落在草坪、樹林和花床之中,因此這一切也最終使我產生了一種在開玩笑的、好像是在搞那種學生式的惡作劇似的感覺。①凱爾泰斯.無命運的人生[M].許衍藝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無命運的人生》第88頁)
克韋什的感覺是“常人”的感覺,因為殺人不可能有這種“殺法”。所以他才會覺得這是“開玩笑”,是一種“學生式的惡作劇”??隧f什對“毒氣室”的想象和描述,是這部小說與同類題材的小說的最大的不同之處之一,它超越了那些“由苦難和犧牲的真實故事堆積起來的”的作品,把奧斯威辛“還原”成一種卡夫卡式的存在。
大屠殺是一件經過周密策劃的嚴肅的事,但在克韋什帶孩子氣的戲謔性想像中,成為某種兒戲。反諷瓦解了奧斯威辛,也瓦解了司令官們的“正經形象”:
他們很有可能也把頭湊在一處……估計全都是司令……后來他們中的一個想到了煤氣:另一個馬上就想到了浴室,第三個想到了肥皂,第四個又補充了鮮花,依此類推。有些主意可能被長時間地討論過、修改過,而另一些主意卻立刻讓他們感到高興,他們跳了起來(我說不上為什么,但我堅持這一點:他們跳了起來),并相互擊掌——所有這一切都很好想像,至少對我來說。(第81頁)
克韋什的 “洞見”,在揭示奧斯威辛的荒誕性上,給讀者以新的體驗,而這種體驗是別的“大屠殺”題材文學作品所沒有的。蓋格爾認為:“與單純的表現存在相比,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在再現本質的過程中顯得更重要、更意味深長?!薄爱斔囆g家抽取出人物、事物、情境的生命,并且使我們能夠體驗它的時候,雖然我們仍然熟悉我們長期以來已經熟悉了的這些東西,但是,它們對于我們來說卻變成了新的東西”。②莫里茨·蓋爾格.藝術的意味[M].艾彥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165.克韋什眼中的奧斯威辛,因超越了單純的表現,成了一種“新的東西”。
什么是 “無命運的人生”?凱爾泰斯對此解釋是:命運“是悲劇的可能性”,“如果我們將強加給我們的決定當成一種事實自始至終地生活于其中,而不是生活在我們自己的(相對的)自由所帶來的必然性中,我便稱之為無命運?!雹垡簿褪钦f,自由是一個人擁有命運的前提,命運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小說名為“無命運的人生”,指的是沒有自由、因而也沒有命運的人生,即集中營人生。
克韋什集中營人生,很難用其他戰(zhàn)時存在主義理論來解釋。薩特認為,人類生存的本質是自由,自由是選擇權和決定權,也就是命運。④凱爾泰斯.苦役日記[M].轉引自《無命運的人生》譯者序,許衍藝譯,第8頁。但是,被投入奧斯威辛的猶太人,卻沒有選擇權和決定權,他們接受納粹軍官“裁定”:進毒氣室,還是暫時還有機會活。(188)即在勞動營中艱難又屈辱地活下去。
集中營人生,可以從克韋什說的一段話來說明:
某些概念只有在集中營里我們才能夠完全理解。譬如,我小時候讀到的那些蹩腳的童話故事里常有一個流浪漢或窮小子之類的主人公,為了向公主求婚,他決定為國王效勞…… ‘但七天在我這里就是七年’,國王對他說。 (118)
“七天就是七年”這類童話中才有的荒唐事,在集中營里成了現實。三個月把他變成一個“干癟的老頭”。(118)他接著調侃道:“有些情況,有些境遇,看來,無論用什么方法都已無法使它們進一步惡化了。可以說,經過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徒勞的嘗試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本人也找到了平靜、安寧和輕松?!保?23)他放棄了生的愿望。
克韋什對生命突然留戀,用作者自己的說法,是小說中最具“神秘內涵的生命體驗”之一,①凱爾泰斯.船夫日記[M].余澤民譯.北京:作家出版社,73.他躺在布痕瓦爾德月臺上只等一死時,突然產生了想活下去的念頭??隧f什神秘的生命體驗出自生命自身的訴求,是對殘害生命的納粹集中營的無聲反抗。
克韋什能幸存下來,是小說中最大的反諷之一。他在黨衛(wèi)軍醫(yī)院里得到救治,并活了下來。但是在克韋什看來,這事并不比集中營中的其他事更怪:既然在集中營任何荒謬“怪事”都是“可能的和可以相信的”,“反過來”也一樣。(150)克韋什的這段經歷和他的想法,把集中營的荒謬本質推向頂點。
凱爾泰斯筆下的克韋什,并不是一位普通的14歲猶太少年,他是一位“哲學性人物”,或者說是“集中營哲學家”。最終完成這一形象的是他在小說最后一章表達的那些對于集中營與集中營人生的“洞見”。戰(zhàn)后回到匈牙利的克韋什,一反從前的沉默,就集中營問題,開始與人爭論。
第一個問題是如何描述集中營,記者把集中營比作是“地獄”,克韋什卻說他對地獄是什么“一點也不了解”,他只能把集中營“想象”成集中營。記者提供的是一個概念,集中營卻是一種具體存在,他這樣來描述它:
如果我們到達了一個盡管算不上豪華但整體上還可以接受的、干凈整潔的車站,在那里,一切只是慢慢地、按照時間順序、逐步地在我們面前變得清楚起來,這有多么地不同。當我們經歷了一個階段把它甩在了身后的時候,下一個就已經到來了。當我們已經知道了一切的時候,我們也就明白了一切。在明白一切的過程中,人不會無所事事:他已經在做他的新事情,生活、行動、活動,完成每一個新階段的每一個新的要求。假如沒有這個時間順序,而讓所有的認識全都一下子當場鋪天蓋地地向我們涌過來的話,那么或許無論是我們的腦袋還是我們的心臟都會承受不了的……而另一方面……它的缺陷、可以說弊端就是,那時間也得消磨掉。(181-182)
在這段話中,“車站”,“無所事事”,“新事情”,“新的要求”,“消磨掉”等日常用語和集中營殘酷的現實間形成“堅硬的對立”,②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M].湯晨溪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73.產生了強烈的反諷效果??隧f什之所以這樣描述集中營,是因為他意識到他經歷的事,外人永遠無法理解,也無法想像。所以他把記者稱為“無知者、某種意義上的小孩子”,他“永遠無法”和他們“爭論”。(180)實際上,記者代表的是戰(zhàn)后歐洲輿論,克韋什嘲諷記者,其實是嘲諷戰(zhàn)后歐洲對集中營的“工具主義化”宣傳。在凱爾泰斯看來,這種宣傳的結果將是對集中營的“生動記憶化為烏有”。③奧斯威辛中隱藏的憐憫——與德國作家阿德爾伯特·雷伊夫的對話[J].外國文藝,2003,(1):30.
其次是如何對待集中營經歷。斯泰納大叔叫他“忘掉”那些恐怖事,克韋什卻表示他不可能忘掉,而且他也沒覺得有“恐怖的事情”發(fā)生過。(187)克韋什想說的是,那是他經歷的事,“恐怖”不“恐怖”得由他來判斷,得看他“把什么當成恐怖”。(180)克韋什想強調的是,他是一個主體的人,以前他作為猶太人被投入納粹集中營,現在他作為集中營幸存者,又被人按照他們設定的概念來“解說”集中營與集中營經歷,都是把他當成客體,用概念來取締主體生命。為了表示即使在集中營,他仍是一個主體,克韋什沒有將一切都推給環(huán)境:當初他要是逃跑,(39-40)就可能不會進集中營。但他選擇了“誠實”,因此在接下來的集中營人生中,他不是徹底無辜的。
存在主義認為,一個人如果“試圖解釋自己的行為”,說“‘C’est plus fort que moi(我實在沒轍了)’,我身不由主”,那是在為自己“開脫”,“你只是假裝這不是自己的決定,你已經在現實中作出決定,卻不愿面對這個事實的后果,事實在于——正是你自己作了決定?!雹僖再悂啞げ?浪漫主義的根源[M].呂梁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141.作為對比,小說中的斯泰納和弗萊斯曼大叔就屬于沒有主體意識,不愿為人生承擔責任的客體人。
最后也是最大的問題是,集中營人生有沒有意義。這也是小說中最重要的問題,因為人生問題歸根到底是意義問題。克韋什抗議兩位大叔想使他的“誠實”和他所走過的路“統(tǒng)統(tǒng)失去其意義”。(189)克韋什集中營人生的意義之一,是他對猶太人問題的洞見:
“猶太人”有何含義:沒有任何含義,至少對于我來說,起初它并沒有任何含義,直到開始走那些路為止?!瓫]有別的血統(tǒng),也沒有其他的東西……只有特定的處境以及存在于其中的新的特定的條件。(189)
對“特定處境”的強調,把“猶太人”放到納粹時代來思考,再次表明作者的存在主義立場。這種個體主義立場表現在克韋什身上,就誕生了關于他自身的集中營人生的意義:他“在自己特定的命運里自始至終是誠實的”(189,190)“誠實”與被投入集中營的關系,顯示了世界的荒謬,小說想強調的是,不管世界如何荒謬。“誠實”仍是一種美德,一種值得肯定的生命價值。鑒于作者在另一部小說《慘敗》中,把主人公所處的世界稱做“謊言的深谷”,②凱爾泰斯.慘敗[M].衛(wèi)茂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3.克韋什對“誠實”的強調也是對世界的嘲諷。小說對“誠實”的集中營人生的肯定,顯示了作者對“反諷”的超越,因為反諷是否定性的。
集中營經歷真沒法忘掉嗎?似乎不是。在小說結尾處,克韋什開始“遺忘”。這種遺忘以一種反面的形式出現:那就是“記得”。他突然記起黃昏時分正是他在集中營里“最喜歡的一小時”。他又想道:“即使是在那里、在那些煙囪旁邊,于痛苦的間隙中也有過某種與幸福相似的東西?!瓕τ谖襾碚f,或許這種體驗才是最難以忘懷的?!闭f完這段令人費解的話后,他又說:如果再有人來問他,他就給他們講講“集中營里的幸?!?。(191)此時,克韋什對集中營的思憶,已是一種 “詩意地記得”,“詩意地記得”正意味著遺忘??藸杽P郭爾認為,一個人如果開始 “詩意地記得”,“那被體驗的東西就失去了所有那使人痛苦的成分”。其原因與他的當下境遇有關,也就是說,“遺忘總是依據于人怎樣去記得;而人怎樣去記得,又依據于人怎樣去體驗現實”。③克爾凱郭爾.非此即彼[M].京不特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361.因此,克韋什想到集中營中的“幸?!保凳局麑⒁苑粗S者的態(tài)度繼續(xù)活下去。
《無命運的人生》這部小說是一個隱喻。克韋什生命三階段:前集中營—集中營—后集中營,在因果上表現為:因(猶太人)—果(投入集中營)·因(幸存者)—果(回匈牙利),回到匈牙利是新的因,果是他只能“把舊的生活過下去”。(189)這正是前文提到過的克爾凱郭爾式反諷的哲學特性:把矛頭指向時代和整個現實。小說中獨特的存在主義思想,是對特定處境下人與命運關系的看法:“若有命運,則不可能有自由;……而若有自由,則無命運,……我們自己即命運”。(189,190),在這一點題之筆中,作者想告訴人們,一個人如果還有一點自由,那么外部命運就不能完全主宰他,憑那點自由,他可以做出某種選擇,這樣他也就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命運”。④楊宏芹.一步一步——凱爾泰斯·伊姆雷和他的《一個在命運之外的人的傳奇》[J].世界文學,2003,(2):299.
克爾凱郭爾認為,反諷帶來的是“消極自由”,⑤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第226頁.但它終究是一種自由。對凱爾泰斯來說,反諷還是他“見證”和思考集中營和“無命運人生”的主要手段,最終使他寫出了這部杰出的集中營存在主義小說。
【責任編輯:黃素華】
On Sorstalansag-the Magnum Opus of Kertesz
XIA Xiao-fang
(Zhejiang Business Technology Institute,Ningbo 315012,China)
Sorstalansag,the magnum opus of Kertesz,is not simply an autobiographical novel as assumed.Koves,the protagonist,is a philosopher composed by the author.In a Kierkegard ironic way,the author exposed to us from Koves’perspective through his observation and reflection,the fallacy of concentration camp and the life in the camp and put forward the meaning behind such kind of life.When narra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rson and the destiny,the author focuses on the choice of subjectivity and individuality,which reveals his philosophical standpoint of existentialism.
irony;absurdity;concentration camp;existentialism;value
I34
A
1671-9565(2015)02-035-04
2015-05-20
寧波市2015年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存在主義視角下的凱爾泰斯”(編號G15-ZX19)階段性研究成果。
夏曉方(1958-),男,浙江寧波人,浙江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教師,主要從事外國文學方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