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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鴨

2015-01-28 18:48
當(dāng)代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通判小豪大人

艾 瑪

通判大人后來一直記得,他初到氣候濕熱的C城時的情景……他命人勒馬停車,然后用一把白絹玉骨山水畫折扇挑起車上天青色薄紗的簾子,隔著一條護(hù)城河打量C城。

C城一如他料想的樣子,灰撲撲的屋瓦上方,是霧蒙蒙的天。

通判大人到C城赴任的那天,城里的富商大賈精心準(zhǔn)備了為他接風(fēng)洗塵的盛宴。通判大人風(fēng)雅的名聲比他本人先行一步到達(dá)C城,宴席上為通判大人準(zhǔn)備的洗手盤里漂著一朵晨露未干時采摘下來的梔子花,擦手的錦帕上用復(fù)雜的摻針與不同色階的絲線繡著翻卷的五彩祥云,宴席上的每款珍饈都有一個饒有趣味的說頭,C城最負(fù)盛名的歌姬懷抱琵琶坐在珠簾之后,準(zhǔn)備為通判大人一展美妙歌喉。身為從五品文官的知州大人為了表示對卸任正五品左春坊右庶子之職來C城屈就正六品官階的通判大人的歡迎,特地穿戴整齊,帶了一隊衣冠整肅的隨從去城外恭候通判大人的馬車。不過,知州大人撲了個空。載著通判大人和他的家眷的車隊已先行一步駛?cè)肓诵掭菀恍碌耐ㄅ懈?,一個面容姣好的得力親隨手持通判大人告乏的親筆書信來拜謁知州。三天后,由通判大人從京城帶來的廚師主理的家宴,還有兩壇御賜美酒恰到好處地慰藉了知州大人和豪紳們的失落。不久,關(guān)于通判大人外表的俊雅以及他不好接近的傳言在C城的官紳階層流傳開來。

通判大人也漸漸聽聞了這些傳言。

初到C城,通判大人選擇深居簡出,靜候人們對他的好奇淡下去。通判大人知道,無論人們的好奇心多么強(qiáng)大,一成不變的事情總是能輕易將之消解。來到C城后,通判大人少有宴樂交游,平日里通判府總是大門緊閉,每隔兩天,通判大人就搖著那把白絹玉骨山水畫折扇,坐在掛著天青色薄紗的涼轎里去衙門與知州共簽文書。一路上,通判大人看到的人情風(fēng)物與京城有著極大的不同。因為炎熱多雨,C城麻石鋪就的街道總是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梔子花的甜膩香氣,百姓灰色的屋瓦上遍布鳥雀的糞便,而藤蘿順著石砌的矮墻漫牽,處處葳蕤一片。男人們大都短衫赤腳,他們矮小結(jié)實、異常靈活的身軀讓通判大人驚奇不已。婦人們身材瘦削,皮膚白里透出青色,烏黑的發(fā)髻上簪著隨處可見的野花,眼神粗野而大膽。孩子們則像初生的野馬般不知拘束,他們在人群里躥來躥去,大呼小叫,偶爾也會被失去耐心的大人們揍得鬼哭狼嚎??吹酵ㄅ写笕寺愤^,喧鬧的人群會一下變得安靜起來,大家相互推擠著讓出一條路來,人人好奇地立在路邊,汗津津的脖子前伸,肆無忌憚地往涼轎里張望。沒有人攔轎喊冤,衙門門口的大鼓上也滿是塵埃。C城百姓嗜好辛辣刺激的食物,看上去也像缺乏些教化,但似乎鮮有斗合爭訟,顯得十分太平的樣子。通判大人也曾赴過知州大人的夜宴,通判大人看到的知州大人,性情爽直,善飲,好狎歌姬,與他人無異。通判大人不免疑心圣上的多慮。圣上曾用一把象牙折扇指點著帝國疆域圖上東南角的這一隅,說:“朕即位六年來,此處從無憂報……”通判大人的曾祖父做過先皇的帝師,余蔭惠及,通判大人曾于年少時入國子監(jiān)陪還是太子的圣上讀過一段時間的書。出于對圣上的了解,通判大人立馬悟到C城多年來淡淡的“太平”二字已使勤政的圣上不安。國事大約如常人的私情,是圣上最幽深的隱私。C城多年的太平二字讓圣上覺得不被需要,甚至生出了要失去這片疆土的擔(dān)憂。這擔(dān)憂似隱疾,滿朝文武,除了通判大人,圣上又能向誰提及?

通判大人認(rèn)為自己此生最大的使命,就是替圣上分憂。

通判大人自知無甚大的才華,因而在仕途上亦無大的志向,多年來安心于左春坊右庶子的閑職,偶爾應(yīng)詔入宮,陪嗜好收藏玩賞書籍的圣上鑒賞珍籍善本解悶。圣上每得了某孤本秘籍,必召通判大人一同賞玩。他們在一塊圣上親手書寫的“天祿琳瑯”的牌匾下,共同消磨了許多好時光。通判大人看到的圣上,是那些每天要上早朝的重臣們永遠(yuǎn)也無從知曉的。通判大人無比珍惜。英明的圣上也沒有虧待他,左春坊右庶子歲俸一百六十兩白銀,但圣上每年給他的賞賜,倒比那些正一品大員所得要多。通判大人出身世家,并不會把金銀當(dāng)個什么,他甘愿放棄掉遠(yuǎn)大前程,是因為他知道圣上有一種孤獨,是治國平天下的大臣,還有后宮的三千粉黛都無法慰藉的……通判大人和圣上都曾有過年輕的時光,出了國子監(jiān),年輕的通判大人如魚歸水,呼朋引伴,踏青游,醉扶歸,更別說中秋月照花林,上元夜來闌珊……每一場熱鬧都是笙歌徹夜,燈火連宵,左粉白右黛綠,微醺里把多少香艷詩詞歌賦作了。一個太平盛世里世家子弟的青春,怎么過都不能說是虛擲。而尊貴的圣上呢,卻身陷在那寂寞的金瓦紅墻之后。多少回,年輕的通判大人從陌生的紅綃帳里醒來,想到那修長的著杏黃四爪蟒袍的孤寂身影,心里就會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憐惜。年輕時的通判大人也曾希望有不平凡的一生,幼而學(xué),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如今,通判大人蓄起了一把盈盈一握的美髯,偶爾獨處時憶及這些,會有不易為人察覺的拈須一笑。通判大人后來明白,致君澤民是分憂,而進(jìn)宮陪圣上把玩古籍秘本,也是一種分憂。當(dāng)然,來濕熱的C城,就更是分憂。

通判大人那掛著薄紗的涼轎在C城的街道上走過十多個來回后,C城的百姓恢復(fù)了往日的從容,他們忙于買進(jìn)鬻出,不再擁擠在道邊往大人的涼轎內(nèi)張望。人群散開后的街道就像一條瘦下去的河,通判大人看到了袒露在街道兩邊的茶坊酒肆,米店肉鋪,漿衣婦與苦力男,行腳僧與相術(shù)師,絲麻絹紗與珠寶香料,油鹽醬茶與香燭紙馬……著薄綢長衫的紳士倚著茶樓的欄桿,一邊打量市井一邊聽賣唱的少女咿咿呀呀唱著小曲;采買的婦人忙著討價還價,無暇去扶已歪倒散亂的發(fā)髻;趕馬車的車夫手握長鞭,技藝高超地用鞭梢擊打馬背上的蚊蠅……通判大人來到公廨,與知州大人共簽的文書堆在朱漆案頭,大多是錢谷、戶口、賦役之類,責(zé)罰分明的文書不聲不響地從案頭流過。衙役們無所事事,摟了油黑錚亮齊眉長的水火棍在陰涼的公堂下打著哈欠……而公堂外蟬鳴悠遠(yuǎn),景象太平。

一日,通判大人到了公廨,與知州大人寒暄了一陣后,通判大人對知州大人說道:“大人治下有方,去年的洪水,距C城百里的木城毀田千頃,人畜傷亡無數(shù),C城三縣,十九萬八千人丁安好,在下佩服得緊啊?!敝荽笕耸掷锿兄话研∏傻慕鹛テz琺瑯仙鶴紋鼻煙壺,笑了笑,起身走到窗邊。知州大人看著窗外,兩手抱拳沖頭頂一側(cè)舉了舉,道:“圣上福澤庇佑,老天亦顧念C城百姓?!蓖ㄅ写笕丝粗荽笕说谋秤埃挥牲c頭。共事一月有余,知州大人晝決公務(wù),事不留庭;夜則宴飲,斗酒不醉……想來勤勉、強(qiáng)干,皆是百姓福音。通判大人素來不喜歡那些一本正經(jīng)、假模假式的命官,他們總是戴著張正人君子的面具,從不顯露一點兒真性情,就像通判府紫藤架下的那口老井,望之洞黑如墨,深不可測。通判大人簽著文書,愉快地想,知州大人即便不是召父杜母再世,至少也是恪盡職守的,到時,按約上給圣上的密制匣里大約也只能書寫平安二字了,若果真如此,豈不是國之幸民之幸哉!

“C城百姓知禮守節(jié),是圣上最忠實的子民?!敝荽笕宿D(zhuǎn)過身來,指著通判大人的案頭,道:“諸如此類斗殺惡案,并不常有?!?/p>

通判大人順著知州大人手指的方向,側(cè)過頭去一看,只見那堆文書邊上擱著薄薄的一冊案卷。通判大人拿過來,乃是一份C城轄下合縣命案的審結(jié)文書。通判大人翻了翻,案情很簡單,合縣男劉流兒與羅友文因口角生嫌,劉流兒尋機(jī)懷揣尖刀,尾隨羅友文到僻靜處,將他亂刀捅死。縣主判曰:審得兇惡劉流兒,泄憤行兇,俱皆招出,極刑大辟,處決秋時。

通判大人看審結(jié)日期,乃是自己抵達(dá)C城的同一天。過了一個多月,才送到州府……或許是在州府壓了一個多月?通判大人心生疑惑。通判大人也曾熟讀過幾本前人的斷獄佳作,《洗冤集錄》《秘冊匯苑》《折獄龜鑒》……知道獄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之理。通判大人于是翻開那案卷查看檢尸格目。正兇劉流兒年甫十六,身高六尺二寸,羅友文四十有三,身高七尺五寸,兩者年齡身高相差甚巨。但據(jù)驗狀所載,死者羅友文全身傷如披鱗,竟多達(dá)二十余處——看上去非一人所能為。通判大人沉吟了一會兒,把案卷放下,起身對知州大人道:“昨夜雨擊屋瓦,聲如飛瀑,一夜不曾安睡得,今兒竟覺頭痛不支,下官先走一步,待來日再理?!?/p>

知州大人起身恭送,道:“無妨?!?/p>

通判大人出了公廨,上了涼轎,喚那面容姣好的年輕親隨近前來。通判大人問道:“你日日在茶樓酒肆進(jìn)出,可知那合縣有何出產(chǎn)?”

那親隨施了個禮,道:“回大人,合縣多崇山峻嶺,地多瘠薄,所產(chǎn)不豐,唯有水好,故出得好酒,名喚玉泉?!?/p>

“酒?!”通判大人搖著扇子,笑了。通判大人道:“極是,在知州大人家飲過幾杯的,口感清冽,回味綿長,比得上宮用美酒。過幾日是小夫人的生辰,明日你到賬房去領(lǐng)取銀兩,去合縣買幾擔(dān)上好玉泉酒回來?!?/p>

那親隨自是領(lǐng)命不提。

過了兩日,通判大人再次到公廨,命人從獄中提出劉流兒復(fù)詢。衙役們鷹拿燕雀般,將戴著長枷扭鎖的劉流兒提到了堂前。通判大人一看,只見那劉流兒跛著一足,人格外瘦小,鎖在枷板上的手和腦袋都是細(xì)細(xì)小小的,像是自小不曾吃過飽飯的樣子。人往堂前一跪,只得小小一團(tuán),仿佛還沒有枷鎖重。通判大人曾在京城的大街上見過衣衫襤褸的乞兒,也曾在災(zāi)荒年月路遇羸弱不堪的饑寒流民,他們卑微如帝國的塵埃,通判大人何曾多看過他們一眼?而此刻,跪在大堂之下的這個小小賤民,卻像一個令人畏懼的衡器,似乎就要道破帝國良心的秘密。

通判大人打量了劉流兒一陣后,問道:“足有何疾?”

劉流兒答:“回大人,生來跛足?!?/p>

通判大人又問:“你如何殺了羅友文?”

劉流兒滔滔汩汩,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所述竟與案卷所載分毫不差。通判大人又命他重述一遍,依然是不錯一字。

通判大人笑曰:“何其熟練也!”

通判大人搖著扇子,將那劉流兒好一番打量。通判大人又問:“為何捅他這許多刀?”

劉流兒答曰:“恨極。”

“羅友文乃一米商,與你有何嫌隙,竟恨他至此?”

“回大人,小人曾去他米店門首乞討,羅友文為富不仁,不但不給小的粒米施舍,反驅(qū)使惡狗追咬,故此恨極?!?/p>

“你去過他的米店乞討?”

“小的不敢誑大人?!?/p>

“那米店開在合縣何處?”

劉流兒支支吾吾,竟不能答。

通判大人拍桌怒喝:“大膽刁民,竟敢欺瞞本官!那羅友文乃酒商,并非米商!”

劉流兒伏地不起,道:“小的一時記岔了,還望大人明鑒?!?/p>

通判大人嘆道:“螻蟻尚且貪生,你如何只一心求死?認(rèn)下這不相干的殺頭之罪?”

劉流兒抬頭看了通判大人一眼,垂首不語。

通判大人再三開導(dǎo),劉流兒始垂泣稱冤道:“大人真乃青天也,小的并不曾殺人?!?/p>

“既如此,又為何自認(rèn)為兇犯?”

“大人,小的因自幼有足疾,從來不曾為父母分得半絲兒辛勞,倒費了雙親許多柴米。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本不敢輕賤至此,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焉得不亡?這一番,也是欲遂父愿,舍卻這身無用皮囊,報答高堂養(yǎng)育之恩。誰承想被大人識破,小的不敢欺瞞,只得如實招供?!?/p>

“你可知真兇為何人?”

“回大人,小的只是聽從老父安排,卻并不知所替何人?!?/p>

通判大人又細(xì)細(xì)盤問了一番,乃知在C城,頂兇案極多,富者殺人,傾一半身家給貧者,代之抵死。似劉流兒這般抵死者,人皆稱之為白鴨。在C城,此風(fēng)由來已久,先皇時盛極,后竟成一種習(xí)俗,流傳至今。

通判大人吃驚不小,問道:“你年紀(jì)尚輕,如何知道這許多?”

“回大人,小人雖年輕,又有足疾,但耳目尚聰明,亦有所見聞。以白鴨而富者,吾鄉(xiāng)間即有二三家。有人子賣身為白鴨救父于病困者,族中感其孝,諱其實,為其請立三間四柱青石孝子牌坊一座?!?/p>

通判大人聽聞了這些,只覺似在雪天被澆了涼水,人坐在肅穆的公堂之上,眼望著儀門外日影里的青墻烏梁、朱紅廊柱,以及寥廓的麻石街道,半晌無語。

通判大人那面容姣好的親隨買得好酒回來,也將別的幾樣事情打聽得真切。那劉流兒之父原是合縣一個小小解鋪,為人極為刻薄好利,專好做些便宜勾當(dāng),也曾算計巧取,積得些薄產(chǎn)。后因貪利解了幾件贓物,卷入一樁人命官司,家產(chǎn)皆沒入官府,由此敗落而不可收拾,落得個走村串巷,賣些針頭線腦、胭脂水粉勉強(qiáng)度日。劉流兒之父除劉流兒外,還有一子,比劉流兒年長兩歲,四體健全,后賣與某大戶家為奴。不日前,劉流兒之父突然時來運轉(zhuǎn),咸魚翻身,不但為長子贖回自由身,更費了許多銀兩添房置產(chǎn),購買田園,眨眼間家成業(yè)就。

馬無夜草不肥,通判大人由此更加斷定劉流兒不是枉供。

通判大人知會了知州大人,將劉流兒一案駁回合縣更訊。以知州大人為首的合府同僚皆盛贊通判大人斷獄如神,他們交口稱贊通判大人,臉上的笑容卻都像被微風(fēng)吹皺的水面般意味深遠(yuǎn)。他們的目光一旦遇到通判大人的目光,立馬就變成了一尾尾受驚的游魚,忽地向水面下的幽深之處游去,很快真蹤難覓。通判大人感到疑豫,但暗忖此案并非什么疑難雜癥,不致引火燒身。因為要了結(jié)此案并不難,只需將那劉流兒之父拘捕到案,何怕那出金之人審不得出來?

考慮到劉流兒之父最是奸頭猾腦,為防他聞風(fēng)躲避,通判大人暗地里出了個廣捕文書,著落那親隨帶了幾個得力應(yīng)捕趕赴合縣見機(jī)行事。

通判大人思前想后,自認(rèn)為毫無疏漏,于是放下心來,單等那合縣捕得真兇,審得清白,一并將案情上呈。孰料沒過多日,卻從合縣傳來苦主家屬圍聚縣衙、喊冤申訴的傳聞。離秋決之日不足兩月,駁回更訊,真兇無著,致使苦主以為伸冤無期,故而憤憤,日日在那縣衙前擊鼓鳴冤,圍觀者日眾,喧嘩一時。此時知州大人也以母親病重為由告急假返鄉(xiāng),合縣縣主的告急文書輾轉(zhuǎn)送到通判府時,通判大人與愛妾正在后花園涼亭中飲酒賞花。盛夏時節(jié),一池荷花開得正好。

通判大人那愛妾不但姿容出眾,且才藝頗佳,詩詞歌賦,擊鞠彈棋,凡少年場中事,沒有她不會的。更兼出身風(fēng)月之地,最是見多識廣、通曉世故。通判大人但凡出外游行,沒有不帶她同去的。C城濕熱,比不得京城舒適隨意,此番來C城,通判大人把父母妻小皆安頓在京中,只帶了愛妾一人同行。

那愛妾見了告急文書,對通判大人低語道:“因小案而引民嘩,這可是要犯大忌的啊?!?/p>

通判大人端嚴(yán)肅穆地答曰:“不公不義,才是大忌。”

通判大人的愛妾低了頭,用一把絹扇半遮了面,笑了。圣上要的是忠心,人們的忠心才能使江山永固,而大人呢,卻在這兒尋求公義。當(dāng)然,通判大人的愛妾也知道,衣履潔凈、渾身散發(fā)著淡淡木槿熏香的通判大人就像她身上這件玫瑰紫飾片金花紋的綢裙,離開繁華的京城之后,顯得很有些不合時宜。C城貴婦愛著大紅或月白的紗裙,在京城王公貴族的后宅中極為流行的玫瑰紫色被她們視為怪異。

于是通判大人的愛妾勸慰通判大人道:“公義之說,總是有所參照。就白鴨而言,亦有公義之處。傾一半身家買白鴨,一人縱然富可敵國,亦不可一而再、而三行殺人之不義事,而貧家亦可舍一人而富。白鴨所以通行日久,量是它不傷根本,所以人皆能容。老爺起先看C城,不也覺得物盛民安、詞清訟簡甚是太平嗎?”

好一個不傷根本、人皆能容!通判大人無言以對,沉吟良久,把一杯美酒一仰而盡。通判大人手里把玩著空空的酒杯,無比失落地對愛妾道:“合縣美酒,今之價勝往年十倍,可見去年的水災(zāi),C城八成是十田九毀啊?!蓖ㄅ写笕讼肫鹆耸ド纤浀拿刂葡唬热粢荒昶跐M之后,他不能把一個真實的C城裝進(jìn)秘制匣里奉獻(xiàn)給圣上,今后他又有何面目去面圣?通判大人心里十分疑惑,此一案,為何會久決不下,以致苦主不滿、嘩眾喊冤呢?

通判大人命人傳那送告急文書的親隨進(jìn)來,問道:“合縣縣主可有拘捕劉流兒之父過堂?”

“回大人,劉流兒之父早早就給拘在牢子里了,不承想那廝卻是個老橛子,認(rèn)打不認(rèn)罪。頭一回過堂,皮開肉綻也不承認(rèn)受金頂罪,后挨不過板子,當(dāng)堂就瞅了個機(jī)會,觸柱而亡了?!?/p>

通判大人愣住了。血濺公堂,不可謂不慘烈!這一招實在是出乎意料,一時間通判大人委實有些不知所措。

沉吟間,只聽那親隨又道:“劉流兒之父死后,劉流兒之兄日日披麻戴孝,領(lǐng)劉氏族人來獄中責(zé)罵劉流兒,‘爾乃翻供,害死老父,即便出獄,必處爾死’。如此恫嚇,再加上那劉流兒也經(jīng)不住三拶兩夾的,還是照前番供述,一味只承認(rèn)泄憤殺人??h主一時為難,遂拖延不決,以致民嘩?!?/p>

劉流兒之父死了,真兇顯然一時難以查尋,堅持查下去,弄不好落個枉縱兇犯、帶累良民的口實,這傳出去,何人擔(dān)當(dāng)?shù)闷鹉兀客ㄅ写笕藫]退眾人,悶悶不樂地喝起酒來。

通判大人的愛妾起身走到通判大人身邊,道:“老爺,您看那一池蓮花如何?”

通判大人且去看那一池蓮花。但見一池晴翠間,蓮花亭亭,似千嬌照水,只恨沒得言詞可比。通判大人在京城也曾賞過荷花,和C城的比起來,京中的荷花無論是顏色、香氣、模樣還是風(fēng)致,哪樣兒都要稍減幾分。單拿那荷葉來說吧,C城的荷葉格外肥碩壯大,恣意忘性,充滿妖嬈的野性之美,顏色也更濃綠,眼看著就要淌出來一般。相比之下,就顯得京中之荷清新簡素,克制有度。

通判大人拈起長須,沉吟良久,對曰:“自然也是好的?!?/p>

此時日隱西山,茫茫暮色中,成群的蜻蜓在那一池荷花上翻飛,預(yù)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通判大人驀然間明了,正是C城這樣炎熱而多雨的天氣,孕育了那些肥壯而蔥蘢的植物,它們飛揚跋扈地生長著,有著令人畏懼的生命力。

通判大人的愛妾搖扇低語道:“瞧,這長勢好的荷田卻不見半星兒雜草,老爺可知為何?”

“為何?”

通判大人的愛妾拉著通判大人走到荷塘邊。愛妾微微俯身,一手托著衣袖,一手用扇子輕輕撥開荷葉來,但見重重翠蓋下,蛛網(wǎng)疊疊,蟲孑蠢蠢,浮萍纖草叢生,另有一番天地。

“再美的荷塘也有雜草,隨這些雜草怎生妄為,只要不高過蓮荷去,不礙觀瞻,就由它們?nèi)?,自古荷塘皆如此?!睈坻粗ㄅ写笕?,意味深長地道:“眼不見為凈,豈不好?”

通判大人半晌無語。末了通判大人只得提筆在合縣縣主的告急文書上批道:

秉公執(zhí)斷

清明風(fēng)氣

但立直標(biāo)

終無曲影

通判大人知道,這四句話批在告急文書上,很有些不倫不類,看上去倒像是對自己先前將案件駁回更訊的辯解。不過,此種情形下,除了這幾句,通判大人一時還真沒有更合適的話語好說呢。

合縣縣主更訊的案卷送到州府時,通判大人終耐不住酷暑病倒了。恰逢知州大人完假回府,看那案卷,只覺此番負(fù)責(zé)文案的書吏甚是老練,口供、案卷都做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提訊劉流兒,所供與案卷嚴(yán)絲合縫,于是照縣衙審定的案情定案上呈,并擇期將劉流兒發(fā)回合縣收監(jiān),待秋后斬決不提。

通判大人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zhuǎn)。

氣候不宜,水土不服,再加上思鄉(xiāng)情切,使通判大人清減了不少。已有很久沒有去公廨履行職責(zé)的通判大人,偶爾在愛妾的陪同下到竹影婆娑的書房去,提筆在手,半晌卻不著一字,往往以一聲長嘆收場。通判大人的愛妾親自打理大人的日常飲食,可惜玉泉美酒不解愁,瓊漿玉液難入喉,眼見著通判大人形容消減下去,通判大人的愛妾心急如焚,便使那面容姣好的得力親隨四處搜羅奇異珍玩,以增通判大人之精神,可無論那親隨弄來什么,通判大人皆興致寥寥。

一日,那親隨進(jìn)獻(xiàn)了本古書,卻使通判大人兩眼一亮。

此書系保存完好的古抄本,紙張異常精美,乃是市面上早已絕跡的構(gòu)皮花紙,柔潤密實的白底上隱隱凸現(xiàn)出花鳥造型,甚是華美??v使時光久遠(yuǎn),紙張的顏色已變得暗淡無光,但細(xì)膩滑潤的手感依舊。書中文字,乃是一種古文,極像古漢字篆文,且墨色沉潤,有異香。通判大人仔細(xì)辨認(rèn),疑為是失傳已久的《九丘》,于是喜不自禁,喚那親隨進(jìn)來細(xì)問。那親隨羞紅了面皮,半晌方道:“此書乃是一土司之子所贈?!痹瓉砟怯H隨帶應(yīng)捕去合縣督辦劉流兒一案時,在合縣縣主的家宴上與一苗疆土司之子相遇,土司之子年僅弱冠,生得面如美玉,兩人一見如故、彼此傾慕,廝混多日,臨別時土司之子以此書相贈。

通判大人問道:“可知此書有什么來歷?”

那親隨垂手答道:“不知詳情,只聽得說是什么楚左使倚相家世代傳下來的古書,后被土司購得,但合族皆識不得書中文字,只因書紙味道好聞,公子才將它放入書篋中隨身攜帶?!?/p>

通判大人大喜,斷定是《九丘》無疑,病立時去了九分。所謂《九丘》,即九州之志,言九州土地所出,莫不屬至高無上的天子所有,民情風(fēng)物,莫不順天承運而生。浩如煙海的史書中有過一次關(guān)于此書的記載,即古楚國的左使倚相讀過此書。后此書失傳,再無人提及。倚相祖籍地靠近苗疆,想來是民間遞傳,才終不致此書湮滅。通判大人手捧寶書,幾欲淚下,憶起圣上也曾多番提起此書,常恨此生不能一見。此番卻在C城這樣的僻遠(yuǎn)之地出現(xiàn),真可算得上是國之祥瑞。C城臣民對圣上的忠心,唯有此書可表!通判大人重賞了那親隨。

秋決之日很快來臨。

劉流兒頭顱落地的那一天,通判大人命那面容姣好的年輕親隨帶著裝有寶書的秘制匣出城進(jìn)京。此時黃葉委地,天氣新涼,想來京中必是白霜鋪地,通判大人開始思念紅泥爐火暖西窗的京城。他想圣上開了秘制匣,必定會龍顏大悅,疑豫盡消。召他回京,也是一定的了。通判大人登上高樓,目送那親隨上馬絕塵而去。他看著那親隨越來越模糊的背影,開始屈指掐算自己回京的行程……從C城到京中,三千四百里路程,越三山,經(jīng)四水,過五湖,著實不易。不過,天下太平,料想應(yīng)是一路無虞。

他把車停下來,為自己點了支煙。

他一邊抽煙,一邊打量河對岸的C鎮(zhèn)。C鎮(zhèn)還是老樣子,灰撲撲的屋瓦上空,是霧蒙蒙的天。

抽完一支煙后,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妻。他的妻雙眉微皺,整個身子蜷縮在座椅靠背與車體相接的地方,看上去似乎睡得很香。

他與妻是在五年前的一次旅途中認(rèn)識的。

那時他的日子剛剛好起來。他自由了,也平生第一次手上有了點兒錢。有了點兒錢以后,他想干一件以前沒有干過的事——旅行。如果有人了解他這些年來的生活,一定會理解他的——他在一個異常狹小的房間內(nèi)呆了整整十年,那間房子整日里散發(fā)著腥臊的味道,窗戶上裝有拇指粗的鐵條。好在并沒有什么人了解他的過去,他的身邊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

到哪里去旅行呢?他想起了他的學(xué)生時代。對校園生活他并無什么印象,不過初中地理課本上那張關(guān)于黃果樹瀑布的照片卻令他難忘。“黃果樹瀑布:中國最大的瀑布”——照片旁邊有這么一行小字。他還沒有上到有關(guān)瀑布的那一課就退了學(xué)。有了點兒錢的他決定去看一看這個中國最大的瀑布。事實證明這趟旅行對他來說真是很值得的——盡管他最終并沒有看到什么瀑布。在去黃果樹瀑布的途中,他就聽說由于干旱,瀑布已變得非常細(xì)小。但他還是堅持過去看一看,已經(jīng)走了一半的路程了,他覺得還是過去看一看的好。進(jìn)了景區(qū),他發(fā)現(xiàn)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塊插在路旁草地上的小木牌,上面寫著:“因本地區(qū)干旱特別嚴(yán)重,景區(qū)嚴(yán)重缺水,大瀑布等景區(qū)水量較小,若給您帶來景觀方面的不滿意,敬請諒解為謝”——果然是這樣,他有些失望,也很有些不滿。瀑布變小了,可進(jìn)景區(qū)的票價一分錢也沒有少。他不滿,可他也不打算跟他們理論?,F(xiàn)在的他不比從前,從前他就像個火藥桶,一點就著的。

他在一塊圍有漢白玉欄桿的空地上徘徊,猶豫著要不要跟著擁擠的人群順著同樣圍有漢白玉欄桿的石階走到谷底,好去看看這個中國最大,也可能因干旱已變成最小的瀑布??盏氐乃闹苁切藜舻酶裢馄秸慕鹑~女貞,與欄桿一般高,不至于遮擋游人的視線。他把手搭在漢白玉欄桿上,眺望遠(yuǎn)山。如果沒有干旱的話,他應(yīng)該能聽到從谷底傳來的瀑布的轟鳴。妻也是一個人出來旅行的。就像一條狗發(fā)現(xiàn)另一條狗,一頭狼發(fā)現(xiàn)另一頭狼,他從眾多的游人中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她。她跟隨著新一撥的游客來到這個空地上,一只雙肩背的背包松松地掛在一側(cè)肩頭,她的腳步遲疑,越來越慢。她離開人群,慢慢走到欄桿邊。她把手搭在漢白玉欄桿上,眺望遠(yuǎn)山。

他認(rèn)定他們是同一類人,她的身上有著他熟悉的氣味,長期的孤獨生活所滋生的抑郁而冷漠的氣味,這氣味猶如一層隱形硬殼,將她與周圍的一切分隔開來。他走過去,邀請她一起去看另外的一個瀑布。

“那里還沒有旅游開發(fā),距這兒五十里,天氣預(yù)報那兒昨天還下過一場大雨?!彼麢C(jī)智地給這個寂寂無名瀑布取名“紅果樹?!?/p>

與以往任何一次經(jīng)驗都不同的是,妻并沒有對他右臉上那條像鋸子鋸出來似的傷疤和殘存的半個右耳表現(xiàn)出驚訝或是嫌惡,她的目光平靜如水,這讓他倍感輕松。他們看過紅果樹瀑布后,繼續(xù)往西走,在結(jié)伴看了大大小小十幾個瀑布后,他們決定在一起生活。在異鄉(xiāng)一個塵土初歇的黃昏,他們攜手走進(jìn)了路旁的一家小酒館。在那個骯臟破敗的小酒館里,擠滿了操著各種方言的討生活的人。他們很慷慨地請那些衣衫襤褸、神情疲憊的陌生食客喝酒——一種當(dāng)?shù)氐膸嵛兜钠【?。那些素不相識的人臉上帶著拘謹(jǐn)而謙卑的笑,舉起手中的啤酒對他們說:“祝福這對新人!”他非常開心,這輩子似乎都沒有這樣開心過,因為他非常喜歡“新人”這個詞。他決定做一個新人。那個晚上他用自己的身份證在一家小旅館登記了個房間,度過了自己的洞房花燭夜。

后來,他買了輛二手捷達(dá),開著它,帶著妻去看各處的瀑布。水的歡快的流淌,突然的跌落,粉身碎骨,然后又是歡快的流淌……瀑布經(jīng)歷的一切令他們著迷。他們看過許多的瀑布,形形色色的瀑布,有的瀑布很大,有的很小,有的很美,有的很普通,有的只是細(xì)細(xì)的一股流水,順著巖壁緩緩而下,根本就不能算是瀑布。他們?nèi)ミ^那么多的地方,卻從未想過要在某處停下來,在路上的日子對他們來說相對容易,似乎正是那些他們不停奔走的道路延長著他們的生命旅程。也正是在旅行中,他們彼此逐漸多了些了解。他知道妻在東部某個城市有套不大的房子,是她的母親留給她的,學(xué)區(qū)房。她靠房租生活。他告訴妻,自己販賣過蟲草和藏羚羊皮,手上有點小錢,暫時衣食無憂。在一起后沒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妻很容易受驚。有一次,他和妻到北方的一座邊遠(yuǎn)小城看冰瀑,他們在一個小旅館住下后,他忙著整理行李,妻捧著一杯熱茶,站在小旅館的窗邊看外面飄飄灑灑的雪花。他突然打了個噴嚏,聲音并不怎么大,只是一個還算正常的噴嚏而已,可是妻驚得連水杯都掉到了地上。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妻張著空空的兩手,滿眼驚恐地扭頭看他時的情景,雖然只是短短的幾秒鐘,可是讓他難以忘懷。那一次后,他慢慢發(fā)現(xiàn)妻也經(jīng)常會從夢中驚醒,比如在寂靜的深夜,只要從馬路上遙遙傳來汽車的急剎車聲,或是別的什么稍微異樣點的聲響,不管睡得多么沉,妻都會一個激靈,驚慌地從枕上抬起腦袋,片刻之后,妻似乎明白了自己處境安全,腦袋重又重重落下,再次進(jìn)入睡眠。他不知道她為何會這樣,她經(jīng)歷過什么。他和她都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在共同生活的這段時間里,彼此都把從前不提,個中原因他也無從知曉。他只是會在夜里把妻摟得更緊。

他的手一觸到妻的肩頭,妻驀地張開雙眼,全身都抖了一下。他看得真切。他用手掌繼續(xù)輕拍妻的肩膀安撫她。

“到了?!彼f。

妻帶著一絲驚恐的彌散的眼神慢慢匯聚成一線,最終安靜地落在他的臉上。妻的身子松弛下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停留在她肩頭的那只手。妻用一根手指摩挲著他手背上的一道疤痕,對他笑了笑,把頭伸到車窗外去。

“就是這里呀?!边^了很久,妻說道。

他附和妻子道:“就是這里……”

此刻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條瘦瘦的河。出了這個地方,應(yīng)該很少有人知道它,是那么小的一條河……細(xì)細(xì)的一抹流水,在村莊和肥沃的稻田里默默穿行。唉,這條河,只合在心里想一想,提起來也不大會有人知道的吧??刹惶釟w不提,人到了外面,心里還是會想著這條河的。不管離開多久,他對這條河都不會感到陌生。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他愿意,閉上眼,就能真切地看到它流淌的樣子……河底長滿柔軟的水草,大部分時候,河水清澈,河面看上去像墨玉一樣滑潤。當(dāng)然,一年中也有那么幾天,雷聲轟隆、河水暴漲,這條小小的河會變得渾濁、兇險,它面目猙獰地,像一條吞咽過度的巨蟒,在稻田中無聲地扭動著向前……暴雨過后,小鎮(zhèn)上的孩子們常常赤了腳,把褲管卷到大腿根下,踢踏著河岸上的積水,去察看河水從上游一路裹挾而來的東西,除了枯枝敗葉,偶爾會有一只淹死的小豬,或是小羊。它們在河水中忽隱忽現(xiàn)、翻滾不停,宛若再生。而那些碗口粗的木材,則會引起成年男人們的爭搶。孩子們站在河岸上,看他們駕著小船在波濤中飄來蕩去,并將一根一端綁著鐮刀的竹竿伸到水中去勾撈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裸露在外的大腿和胳膊都粗壯有力,爬滿了令人敬畏的蚯蚓一樣的青筋……這些場景,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的。有一年,也是一個這樣的暴雨過后的陰霾天氣,他去河邊,為了救一只順?biāo)瘉淼男」?,他差點淹死在這河里。后來……后來他長大了,卻并沒有因此得到什么便利……所以他一直是那樣活著,只是那樣活著,什么也不想,一天過完算一天,連夢也懶得做一個。再后來,他到了那樣一個境地,卻偶爾會在夜里做個夢。他竟然做過幾個彩色的夢。夢到的景致,都與這條河有關(guān):春天里被野草染綠的河岸;夏天,河邊草叢中那些擠擠挨挨、漫生一片的魚腥草和紫蘇;秋天是另外一幅景象,枯萎的雜草一點點矮下去,金黃的野菊滿河岸蓬勃地開起來……他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色彩繽紛的夢,說出來,又有誰會信呢?那扇高高的裝著鐵條的窗戶向西,夏日的凌晨四點左右,被鐵條分割成一塊塊的月光會挪到他的鋪位上。有許多回,他在夢中睜開眼,以為自己躺在銀亮亮的水里,他心花怒放,屏住呼吸,把四肢都打開,想讓自己在這水里漂起來,就像從前他在這河里常干的那樣,讓自己舒舒服服地漂起來……當(dāng)然最終他并沒有讓自己漂起來,挫敗感讓他徹底清醒過來后,他明白自己并不在水里。明白過來后,他常常會因此變得有些憂傷。

妻打開車門,向河邊走去。

這是五月的傍晚,天氣和暖宜人,小河兩岸,滿目蔥綠,有風(fēng)吹過,能聞到空氣中濃濃的野花香。河對岸的小鎮(zhèn),遠(yuǎn)遠(yuǎn)望去非常安靜,小鎮(zhèn)上方的天空中,飄蕩著一層薄薄的灰色霧靄。他不用費神細(xì)想就能知道,在這若有若無的霧靄下,是小鎮(zhèn)人熱氣騰騰的生活,街上喧鬧異常,人來車往,雞鳴狗吠……

他看著妻的背影,小女孩一樣單薄而落寞的背影。

“五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十六歲的時候,媽媽和繼父吵架……”她略微遲疑地,“媽媽殺死了他。后來媽媽因心臟病突發(fā)死于獄中?!庇幸淮嗡麊柤捌薜募胰耍捱@樣告訴他。簡短的幾句話,就交代完了前半生。果然她如他一樣,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他不由對她生出了一絲憐惜。

他還記得一個深秋的夜晚,他和妻宿在距壺口瀑布不遠(yuǎn)的一個小鎮(zhèn)旅館里,那晚他到夜深也沒有睡著。白天,一路上他都在看黃河兩岸巖壁上層層疊疊的被流水沖刷出的痕跡,是黃河曾經(jīng)在山腰流淌,后來才跌入深深的谷底,還是兩岸的山在不停生長,從而使河水深陷?他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只是那些層層疊疊、深淺不一的流水的痕跡讓他一下看到了一條河的前世今生,他不由感慨萬千。晚上,他躺在小旅館硬邦邦的床上,妻在身邊發(fā)出均勻而柔和的呼吸聲,他看著窗外灑進(jìn)來的月光,想到了自己……小時候還是很開心的,所以,如果他也有這條河一樣的人生軌跡,那么最上面那層應(yīng)該叫快樂,接下來,也還算平常,再接下來……他這樣想著,很晚都沒有睡著。后來,寂靜的夜里突然傳來了一聲凄厲的鳥鳴,妻一個激靈,噌一下抬起頭來,一只胳膊支在床上,似乎在側(cè)耳聆聽著什么,片刻之后,妻嘆了一口氣,腦袋重重落回到枕上,重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那一刻,他靜靜躺著,借著朦朦月色,靜靜看著他的妻。他突然想起來,在妻極為簡短的關(guān)于她前半生的敘述里,竟沒有一句是關(guān)于妻自己的,也許她刻意省略掉的,就是她為什么會在深夜驚醒的原因?

“你膽子不小啊。”有一次他喝多了點酒,指了指自己臉上的傷疤,調(diào)侃他的妻:“頭一回見面,就敢跟這樣一個人去看紅果樹瀑布——哪里有什么紅果樹瀑布嘛!”他得意地笑。

他的妻也笑了下。她垂下眼簾,低聲道:“我這樣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彼麤]有追問她所說的“我這樣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蟲草知道嗎?不知道啊,沒關(guān)系,以后會知道的。藏羚羊皮也沒有見過?哈,真應(yīng)該留一張給你的。這些東西很值錢,我以前販過蟲草,也偷偷販過藏羚羊皮,唉,現(xiàn)在呢,一是做的人多了,二是國家管得緊,不好做啰?!彼@樣跟妻講他以前的生活。他喝了酒以后會變得話多。他噴著酒氣,打著哈哈,很開心的樣子。他不是成心要欺騙她,在獄中的十年,他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行商,走南闖北的,有很不尋常的人生。

“你也過來吧!”

妻站在一棵柳樹下叫他。

他躊躇良久,終究還是推開車門走了出去。路邊有一堆新鮮的牛糞,長滿盤根草的河岸踩上去異常柔軟。他把兩手都插在屁股后的褲兜里,慢騰騰走到妻的身邊去。對面的河岸上開著一大叢野薔薇,有許多開著粉色和白色花朵的枝條垂到水面上,在水中留下了油畫般朦朧而富有質(zhì)感的美麗倒影。對岸的小鎮(zhèn)還是黯敗的灰色,一如多年前那樣。

他伸手折了根柳條,放在手心熟練地揉搓起來,很快做成了一支短短的柳笛。他很小的時候就深諳此道。一鎮(zhèn)的孩子,只有他能用柳笛吹出悅耳且富于變化的曲調(diào)。他曾因此很為自己感到自豪。

“你在這里住過多久?”妻問道。

他把柳笛咬到嘴里,慢慢品味那股子細(xì)細(xì)的青澀味道。

“——好像不短呢?!彼f。

妻淡淡地“哦”了一聲。

他本來無意要經(jīng)過這里。兩天前,他們開車從鄂東的一個小山城過來,一路往南開,看到路上的指示牌:距津市還有20里。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來到了距C鎮(zhèn)很近的地方。他看到“距津市還有20里”的指示路牌時,不由自主地踩了一下剎車,妻在一陣劇烈的搖晃中醒來,有些驚慌地問“怎么了”。他告訴她,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地名,這附近好像也有個瀑布。他沒有告訴妻,他們實際上已來到了他家鄉(xiāng)的地界上。

“這附近有個小鎮(zhèn),我很熟……”當(dāng)時他這樣對妻說。

那晚他們在津市住了下來。他帶著妻滿大街找一種叫五十錦的鹵菜。記憶中這鹵菜主要以豬、牛、羊的雜碎為主料做成,是醇香四溢、油光滑亮、清脆可口的。吃的時候拌以辣椒、豆蔻、肉桂、茴香、蔥、姜、蒜及麻油,實在是一種很難以用語言描繪的美味——記憶中是這樣。但他和妻把整個小城都走遍了,也沒有看見賣五十錦的,問到的人,也是一臉茫然的樣子。一時間他很有些疑惑,懷疑自己是不是跑錯了地方,是不是真的來到了津市。后來他到底還是在一個叫“匯利齋”的小熟食店里買了一份鹵羊雜,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咸得驚人。就這樣,偏還是惦記著一本萬利,叫個匯利齋!他吃著吃著不免冷笑。

五十錦,覓無可覓的五十錦!

他嘴里咬著柳笛,四肢伸開躺倒在草地上。暮色漸濃,天空中的云彩半明半暗,不時有蝙蝠和白鶴從頭頂無聲劃過。

記憶是個很奇怪的東西。車往津市開的時候,他無端想起了他十二歲那年的一個傍晚。他以前很少會想到這個傍晚……天很快就要黑了,他坐在廚房那油膩膩的松木飯桌邊,等著姆媽開飯。父親回來了。那時候他們家住的是一套里外三間的房子,臨街的那間最大,是母親的雜貨鋪。他的父親是個老師,在遠(yuǎn)離小鎮(zhèn)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里教語文、數(shù)學(xué)還有政治。那所小學(xué)包括父親在內(nèi),只有兩位老師。他去過父親任教的小學(xué),那所小學(xué)比鎮(zhèn)上的小學(xué)要破舊得多,所有的學(xué)生,無論男女,一律都赤著腳。一間草房子就是教室,教室?guī)е鴤€偏廈,父親和另外一個年長的男老師就住在那間偏廈里。學(xué)校沒有電鈴,半截破犁頭掛在那間草房子前的桃樹上,由父親和那位男老師輪流敲響它,提醒對方下課或者是上課。那個傍晚,十二歲那年的一個傍晚,他坐在飯桌邊等著開飯,忽然看見父親佝僂著腰身,跨過了家門口那塊很高的栗木門檻。父親穿過長長的昏暗的走廊向他走來,手里用荷葉托著一個很大的油紙包。父親走到飯桌邊,把這個大紙包擱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父親微微彎下腰來,仔細(xì)而又鄭重地一層一層打開那個油紙包?;璋档臒艄庀?,父親的十指顯得又白又長。

“——吃吧?!备赣H把那個油紙包打開后,溫和地對他說。

油紙包里是五十錦的鹵菜,光看色澤就知道。那個時候小河上每天都有不少拖沙的小船跑津市,C鎮(zhèn)的人偶爾會搭個順風(fēng)船去津市。人兩手抱膝,就坐在一堆黃沙上面,小船吃水很深,從岸上看過去,人比水面高出不了多少,似乎隨便一個浪涌過來,就會連人帶沙給打到河里去??墒菬o人因此而擔(dān)心什么,隔不了幾天,就會有人照這樣跑一趟津市,批發(fā)斑馬牌蚊香和塑料雨披之類的東西回來。手頭寬裕的人,自然也會買上或大或小的一包五十錦?;貋淼穆飞?,人隨著空空的小船吱吱呀呀地?fù)u,不知不覺地,鹵菜里的油就把紙浸得很透。臨下船,得彎腰摘一片荷葉,或掐上幾葉蘆葦,像托著包點心一樣把五十錦托在掌心里,穿街過巷地往家里走去,凡路過的街道都香氣四溢的……不過,他們這樣的人家,父親只是個窮教書匠——父親的工資不完全是錢,有時候會是雞蛋、大米,有時候是一袋紅薯,有時候是一袋玉米——母親守著個生意清淡的小雜貨鋪,日子一直都緊巴巴的,一年四季是難得吃上幾回五十錦的。所以,那個晚上,當(dāng)父親把那個油紙包打開后,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刷地挺直了小身子,兩手緊緊地扣住桌子邊,兩眼大瞪著,大氣也不敢出一下。那誘人的香氣令他非常興奮,面對著這一大包意外的美食,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緊張地看著他的父親,那個有些佝僂,且寡言少語、瘦弱蒼白的男人。父親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往后退了幾步,一直退到燈光外的陰暗里。父親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抬起另一只手往桌上指了指,再次溫和地對他說:“吃吧,快吃吧,孩子——”

“孩子——”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應(yīng)該是父親生前對他最為親昵的稱呼。在他的印象中,父親從不打罵他,可是也不怎么親熱他。父親很少在家,即使在,也總是很忙,埋頭備課,埋頭批改他的學(xué)生們那些潦草敷衍的作業(yè),而話卻是少得可憐的?,F(xiàn)在他躺在草地上,望著頭頂上方越來越暗的天空,想到他的父親,不禁有些酸楚?,F(xiàn)在想來,那一次,父親,應(yīng)該是在跟他告別。沒過幾天,五十錦的香氣還停留在舌尖,父親就投河自盡了。人們花了兩天時間才將他打撈上來,原本瘦削的父親就像個被泡壞了的饅頭,胖大得完全走了樣。他還記得當(dāng)時他看到以一種奇怪的姿勢一動不動躺在長滿盤根草的河岸上的父親后,他驚訝、難過得都忘了哭。那時他就明白,死亡對死者來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而對活著的人來說,卻是如此不堪、令人心碎。

父親的死,也讓他頭一次知道了錢的重要。

“倘若家里有兩萬塊錢,倘若有,他又怎會尋短見啊……”母親曾多次這樣傷心哭訴。原來只是兩萬塊錢的事。父親得的是肺癌。

所以,后來,開狗肉館的恩伯找到他的時候,他沒有想太久就答應(yīng)了。

“一年六萬,十年六十萬,我問過律師了,這種事情,最多也就判十年?!倍鞑f。

他蹲在恩伯面前,用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母親死后,逢年過節(jié),他都是在恩伯家過的。恩伯的兒子小豪比他大兩歲,他們從小玩到大,就像兄弟一樣。那晚小豪在黑漆漆的電影院為爭座位捅傷人,他也有責(zé)任,如果那晚帶刀的是他,而不是小豪,那捅人的也一定會是他而不是小豪。是小豪,還是他,有什么分別呢?再說了,他到哪里能一年賺他個六萬?六萬呢!夠他那可憐的父親死三回,六十萬就是三十回……那時候他二十五歲了,還從未有過什么正經(jīng)工作,也從未有過什么正經(jīng)女友。母親死后,把那個雜貨鋪留給了他——他還那么年輕,一輩子守著個沒什么生意的雜貨鋪又能有什么出息?

恩伯說:“要不是小豪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媳婦又大著肚子,我是不會跟你開這個口的,小豪要是進(jìn)去了,這個家,只怕也就散了。你知道的,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說到后來,恩伯的聲音變得顫顫的。

“我知道,恩伯。”他抬起頭看著恩伯,飛快地說道,“這樣吧,我不要六十萬,給我五十萬就行了。五十萬,我不要錢,要黃金,買值五十萬的黃金給我吧?!彼蓝鞑墓啡怵^也就值個五十來萬的,他不想恩伯傾家蕩產(chǎn)還要負(fù)債累累。這是他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做過的最大的一筆生意。

后來,他每每想起這件事就會有些得意,十年后,五十萬的黃金翻了好幾番,而錢呢,卻貶值了好幾倍。他認(rèn)為自己是很有些做生意的潛質(zhì)的。后來他也湊巧在報紙上看到篇文章,說蟲草還有藏羚羊毛貴比黃金,所以他也從不認(rèn)為說自己曾是個販賣蟲草和藏羚羊皮的商人是在欺騙妻。

“這小鎮(zhèn)上的煎餃非常好吃……”他坐起來,指了指河對岸的小鎮(zhèn)。

他入獄后,恩伯年年都會去看他。恩伯最后一次看他,是他入獄后的第三年,那時他已完全適應(yīng)了獄中的生活,覺得日子也還過得下去。恩伯老眼含淚,隔著一張鐵欄桿,伸出一雙抖抖索索的手去觸摸他臉上新添的傷疤。

他把頭一偏,躲開恩伯的手,道:“恩伯,算不得么子,耍狠嘛,誰不會!大不了一命換一命?!笔堑?,他的臉上落了道疤,半個耳朵不見了,可是他也突然不再像從前那樣害怕了。想想看,最糟糕的事不過就是被人將頭踩在便池的水泥棱角上碾,有什么好害怕的嘛。“根子……”恩伯喊著他的乳名,“……對不住啊!”他垂下頭,一句話也沒有說。恩伯滿身油煙味,一臉苦相,咳咳喘喘的,又老又窮,似被人洗劫了一般。他都不忍心看他。恩伯就在那一年過了世,再也沒有什么人來看過他。

“是嗎?有好吃的煎餃啊……”妻喃喃回應(yīng)道。

“是的,有條小巷子,家家做煎餃?!?/p>

那年恩伯賣了他的生意紅火的狗肉館,也在那條小巷里開了家本小利薄的煎餃店?,F(xiàn)在他有些想知道,小豪是不是還在經(jīng)營那家煎餃店,他過得好嗎?

他的妻看了看那個小鎮(zhèn)。

他們在天黑以后進(jìn)入小鎮(zhèn)。

他把車停在進(jìn)小鎮(zhèn)的公路邊,帶著妻朝小鎮(zhèn)走去。過了那么多年,小鎮(zhèn)還是老樣子,不過就是將那幾條石板路,換成了清一色的水泥路。街道照樣擁擠不堪,水果攤、雜貨攤一直擺到馬路上。人們也還是老樣子,只需把家門口的垃圾往馬路上掃一掃,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門前的小竹椅上吃飯聊天??諝庵袧M是塵土的腥氣,一如多年前那樣。他在經(jīng)過他家以前的房子時,放慢了腳步,屋子里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一個小男孩在門口玩耍。許是剛吃過晚飯的緣故,男孩的小肚子圓鼓鼓的,褲子掉到了大腿根,看上去可愛極了。他一時有些難過……他原本也可以有這樣大的一個兒子的。

他沒費什么勁就找到了恩伯那家煎餃店,原來就叫“恩伯煎餃”。以前恩伯開的狗肉館,叫“恩伯狗肉”。恩伯死了,牌子卻還在。一溜兒小房子,在窄窄的小巷兩邊排開,“恩伯煎餃”占了其中的一間。屋內(nèi)擺了四張桌子,一個簡陋的柜臺。一塊骯臟的油布從屋檐下扯出來,下面也擺著幾張桌椅,幾個男人圍坐在一張三條腿的圓桌邊喝啤酒。他仔細(xì)看了看,居然一個認(rèn)識的人都沒有。油布下靠墻的一側(cè)掛著個燈泡,發(fā)了胖的小豪就站在那盞發(fā)著黃光的燈泡下煎餃子,嗞嗞直冒的熱氣與油煙遮住了他的面容。

這一巷子的小店都是煎餃店,不用看他也知道。格局也都和“恩伯煎餃”差不多,甚至是小店屋檐下的油布,油布下的桌椅,還有那些來吃煎餃的客人,也都差不多,沒有什么特別的。

他和妻坐在最外面的那張桌子邊,他面對小豪坐著。隔著那幾個喧鬧的食客,他打量了下小豪。光是胖了些。那幾個食客似乎和小豪很熟,他們打趣小豪,開著令人臉紅的玩笑。小豪把一條毛巾搭在肩上,一手握鍋鏟,一手握著雙奇長的筷子,一刻不停地在一只碩大的雙耳平底鍋里忙活,他笑著,回應(yīng)著那幾個食客,無暇顧及他人。小豪的女人坐在爐子前包餃子,這時站起來熱情地招呼他和妻,手里卻依然忙個不停。小豪的女人扯著嗓子沖屋內(nèi)喊了聲“大妹”,一個面無表情、身材豐滿的女孩從屋里走出來,端了兩杯發(fā)黃的茶水朝他和他的妻走來。女孩從那幾個食客身邊經(jīng)過時,他看見有個矮個子的黑瘦男人伸手在女孩的大腿上捏了一把,女孩哎喲一聲叫了起來,那幾個人嘿嘿地笑了。小豪和小豪的女人各忙各的,像是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一樣。

“不要臉!”妻低聲罵道。

女孩走到他們桌邊,他這才看清了她臉上尚未消退的稚氣。她大約也就十三四歲,卻已發(fā)育得很好了,胸脯鼓鼓的。這個季節(jié)的夜晚還帶著些涼意,而她卻穿著條滿是油污的棉布裙子,光著兩截白而圓的小腿。當(dāng)年小豪妻子懷上的那個孩子,若長大也就在這個年紀(jì)??墒撬浪皇?。他入獄后的頭一年,恩伯去看他,告訴他那個孩子沒了。算命的說,小豪命硬,和自己的孩子間,得隔一個外人。恩伯說小豪夫妻倆打算先去鄉(xiāng)下抱一個回來。這個女孩大約就是恩伯說的“外人”,他想。他還記得當(dāng)時聽說那個孩子沒了后,他很有些不安,仿佛沒道理再占恩伯的便宜。他搓著手,隔著一道鐵柵欄低聲對恩伯說:“這樣啊……生意還做嗎?也可以不做的?!碑?dāng)時恩伯笑了笑,看了站在門口的警察一眼,老練地答道:“不做怎么行?只是欺騙政府的生意是萬萬不能做的,政府知道了,那是要人財兩空的。人財兩空!”

他給自己要了份鮮肉餡的煎餃,給妻要了份白菜蝦仁的,最后他又要了瓶啤酒。那個叫大妹的女孩把煎好的餃子給他們端上來時,妻突然抓住她的一只手,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對她說:“誰再欺負(fù)你,你就拿把刀,殺、了、他!”女孩愣愣地看著他的妻,好像不明白她在說什么的樣子。這時又來了兩桌客人,女孩把手抽出來,走過去招呼他們。小豪一直站在那盞發(fā)黃的燈泡下忙碌,其間他伸長了脖子問他和妻:“朋友,餃子的味道怎樣?”他的妻沒有吭聲,她低著頭大口吃餃子,大口喝啤酒,看上去像是和誰賭氣一樣。他抬起頭看著小豪,大聲回了句“很好吃”。小豪同樣沒有認(rèn)出他。但他的普通話引起了那桌食客的注意,他們不約而同地扭頭看過來,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妻,有那么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后來他們中的某個人咳嗽了幾下,于是他們回過頭去接著喝酒,接著開粗俗的玩笑。他猜想他們應(yīng)該是附近一家煤礦的工人,看上去比他和小豪都要年輕。以前他也認(rèn)識不少煤礦工人,他們拿到了薪水,頭一件事就是要跑到鎮(zhèn)上來胡鬧的,似乎拿命賺來的錢,就得這樣玩命地花掉。十多年過去了,那些他認(rèn)識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個叫大妹的女孩忙著給客人上煎餃、拿啤酒。坐在圓桌邊的那幾個男人不停地支使女孩干這干那,一會兒要碟花生米,一會兒要她過去倒啤酒,一會兒又是要茶水,沒有消停的時候。每次都有人趁機(jī)在這女孩身上摸摸掐掐。后來那個矮個子的黑瘦男人借著酒勁一把把女孩摟過去,一只手飛快地在女孩的裙子里撈了一把。他把那只手拿出來后放到鼻子上聞了聞,涎著臉對女孩說:“大妹,好??!好個大妹!”

女孩好像早已習(xí)慣了這一切,一聲不吭地掙脫出來,一聲不吭地接著做自己的事情。小豪和小豪的女人埋頭各忙各的。

他的妻把他面前的那瓶啤酒抓過去,頭一仰,咕噥咕噥就往嘴里灌起來。他趕緊起身,把酒瓶從妻的手里奪了下來。他從未見妻這樣,不免有些緊張。那幾個客人也安靜下來,看著他和他的妻。

妻滿臉漲得通紅,大聲罵道:“不要臉!”

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坐在隔壁煎餃店門口的客人,也扭頭看了過來。他的妻誰也不看,站起來接著罵道:“不要臉!”

那個矮個子的黑瘦男人也噌地站了起來。

他趕緊起身把妻按坐在椅子上。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手里提著那只啤酒瓶,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個矮小的黑瘦男人。

小豪帶著小跑,端著一碟剛煎好的餃子過來了。

“剛出鍋的煎餃,羊肉的,快嘗嘗兄弟!”小豪對那個黑瘦的男人笑道,“這一鍋我用的是花生油,花生油煎羊肉餃子,我送各位的,快!快快快!涼了就不好吃啰?!毙『赖呐艘舱玖似饋?,她吩咐那個叫大妹的女孩:“去看看弟弟妹妹睡了沒有。”女孩把手里的茶壺放到一張空桌上,扭頭進(jìn)屋去了。

“不要臉!”妻兀自怒罵著。她兩手交握撐在下巴下,身子抖得像打擺子一樣。

他知道,如果要息事寧人,他應(yīng)該給妻一個耳光。這鎮(zhèn)上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這樣,管好自己的女人,管好她那張嘴,就什么事都不會有??墒撬幌脒@樣做。他覺得妻是對的,也隱約覺得妻這樣生氣一定有她的理由。于是他把一縷頭發(fā)抿到那殘存的半個耳朵后,身子后仰,只用椅子的兩只后腿撐住整個身體的重量。他把一只手?jǐn)R在肚子上,一只手緊握酒瓶垂在身體一側(cè),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那個黑瘦的男人。

那個黑瘦的男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對小豪說:“放心,我不得在你這里搞事?!彼厣线艘豢谕倌?,把錢扔到桌子上,起身離開。另外那幾個男人也站了起來,他們瞪了一眼他和妻,跟在那個黑瘦的男人后面走了。

小豪端著那碟餃子,呆立在那張凌亂的圓桌邊。

小豪把那碟餃子放到他們桌上,拖過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小豪憂心忡忡地看了看他,又看看他的妻,問道:“朋友,從哪里來?”

他坐正了,把兩只胳膊都支在桌子上。過了一會兒,他拿起筷子夾了只餃子送進(jìn)口中,說:“我們原本打算去看瀑布的?!?/p>

“瀑布?是黃龍洞那個瀑布嗎?”小豪笑道:“哎喲,那你們可是繞了道了?!毙『朗掌鹦θ?,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一會兒出了小巷,記得要走大路?!?/p>

小豪的女人過來給他們添茶水,他的妻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小豪的女人端著茶壺等在旁邊。妻喝完后,她又給她續(xù)上一杯。妻又一飲而盡,小豪的女人再次給她續(xù)上。

他本想問問小豪生意怎么樣,是不是好做??墒呛貌缓米?,難道他沒有看到么?于是他只有默默地吃起東西來。他吃完餃子,又要了瓶啤酒來喝。

他的妻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頓,伸手一把抓住了小豪女人的一只手。

妻抬頭逼視著小豪的女人,說:“你是她的媽媽,不是嗎?”妻的胸脯劇烈起伏著,她死死抓住小豪女人的手,看著她說:“你應(yīng)該拿把刀,剁掉他們的臟手!你是媽媽啊!拿把刀……”小豪的女人漲紅了臉,把手掙脫出來連連道:“……有什么嘛!有什么嘛!”

他看著他的有些失常的妻,突然想起了她在夜里的驚醒,她三言兩語中刻意省略掉的過去……他隔著張桌子,用力握住了妻子的一只手。

小豪也像喝多了,頭臉漲得通紅。小豪說:“他們不算是壞人……就是喝了點兒酒后,喜歡胡鬧?!边@句話聽上去就像是在為他自己的懦弱辯解。他扭過頭去看著小豪。也許是羞愧,也許是他臉上的傷疤嚇著了他,小豪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兩手支在膝蓋上,慢慢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小豪忽然又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連忙別過臉去,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放到桌子上。他有些心酸地對小豪說:“不用找了?!彼_始后悔過河了,他原本可以把車開得飛快,瞬間內(nèi)就能把這個小鎮(zhèn)甩在身后的。

“兄弟!”小豪沒有去拿錢,他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小豪開始把身上那件濺滿油污的背心慢慢往上卷,一直卷到了腋窩下。小豪指著肚子上一道鐮刀樣的傷疤,對他說:“兄弟,我若早知道……”小豪的一根手指就那樣在那道傷疤上點啊點,噎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

他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他看著小豪肚子上的那道疤,怔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小豪似乎是緩過來了,他接著說道:“我老爹死去前,中了個風(fēng)。只是中個風(fēng),我就差一點兒連這個小店也保不住了。我賣了一個腎,三萬塊。兄弟,一個腎,三萬!別人一頓飯,也可以吃三萬的么!人窮,氣短,我一家五張嘴……我也是個男人!如果我能再把自己換點錢,不管心、肝、肺、腸,但凡能換得了錢……”小豪說著話,把有著駭人傷疤的身子向他傾過來,“不要說是金子,但凡能換得了錢……”

他心驚肉跳起來,不等小豪說完,連忙起身帶著妻離開。他摟著妻顫抖的肩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巷口走去。他裹挾著妻,跌跌撞撞地、飛快地往前走著,一時忘了該走大路,還是該走小路。小豪的聲音鞭子一樣追著他:

“不要說是金子,但凡能換得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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