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邦國
一
江西婺源的浙源鄉(xiāng)虹關(guān)村是明清時期享譽全國的“徽墨”產(chǎn)地,至今有許多著名墨師的宅第保存完好。
人們不禁會問,徽墨為何落虹關(guān)?又因何而盛名呢?這真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故事還要從唐朝末年的河北說起。
河北易水有一戶姓奚的人家,主人名叫奚超,人稱制墨世家,家里祖祖輩輩都是靠制墨為生。奚超做了一輩子墨工,潛心鉆研,總想研制出一種“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可因年長,力不從心,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兒子奚廷圭身上。
豈知奚廷圭年輕氣傲,根本沒把父親這套傳統(tǒng)的制墨技術(shù)放在眼里,說父親之所以未能研制成功,是因為他的那套制墨技術(shù)太原始了,又怎么能研制出“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于是他就另起爐灶,開起了自己的制墨坊。
一看兒子有這番心思,做父親的倒也高興,只要他能研制出“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便會在奚家的制墨史上添上一筆重彩,那他就不愧是他奚超的兒子。
奚廷圭念過私塾,平日里說話文縐縐的,不僅會舞文還會弄棒,故當?shù)剜l(xiāng)紳王水才的兒子王白很是欣賞他。俗話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別看這王白是一小小鄉(xiāng)紳的兒子,可此鄉(xiāng)紳教子頗有方略,戰(zhàn)亂年代,他不僅教會了王白吟詩作畫,而且還請人教會了他幾套防身健身之拳術(shù)。王白與奚廷圭往來甚密,兩人一見面,不是吟詩填詞就是比試拳腳,還真成了一對好友。其實這王白本不叫王白,原名王士年,有一年他過生日,十里八村的親戚朋友都來了,他一高興就多喝了兩杯,酒興上來了,竟宣布即日起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就。把士年二字,改為一個白字,意思是要做李白第二。
話說這天,王白因墳地之爭與鄰近一鄉(xiāng)紳打官司,他找來奚廷圭出主意。奚廷圭一聽說他要打官司,便說自己愿免費為他提供最近研制出的一種“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還答應(yīng)親自幫他寫訴狀。王白聽后連聲說:“好,好,現(xiàn)在我就幫你磨墨,寫狀子告汪永財?!蓖粲镭?,就是那鄰近鄉(xiāng)紳。
奚廷圭這么熱心,自有他的小算盤。他知道王白家族在當?shù)仡H有聲望,這官司肯定能打贏,到時就能為自己剛剛研制出來的“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揚名了。
次日,王白把狀子送到了易水縣衙,知縣一看,立刻說,三日后開審此案,要他們父子倆務(wù)必到堂。
開審這天,奚廷圭早早來到縣衙,伸頭朝里一看,見被告汪永財早已老老實實地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候著,而原告還沒到。他心里直發(fā)笑:“官司沒打,汪永財就已經(jīng)蔫了,看來再厲害的人也怕衙門?!闭胫?,只見王白和他父親王水才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升堂!”知縣大人驚堂木一拍:“王白告王水才一案現(xiàn)在開審!”
知縣大人這一聲喊,讓公堂上下所有人為之驚愕:王白告王水才?王白也糊涂了,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見公堂上下一片驚呼交頭接耳,他想自己沒聽錯,立即道:“知縣大人,王白告的是汪永財,不是王水才……”
知縣揚起手中的狀紙說:“什么,告汪永財?請問,這可是你給我的訴狀?”
王白連連點頭。
知縣大人又說:“那就請你過來看看,是本縣看錯了,還是你寫錯了?”
王白上前一看,果真是告王水才,他簡直不敢相信,再拿近細看,沒錯,是告王水才。這就怪了,他送來的訴狀明明寫的是告汪永財,怎么變成了告王水才呢?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束手無策,如這樣審下去,豈不成了兒子告父親,要讓易水人笑掉大牙!他立即對知縣大人拱手作揖:“知縣大人,您說我怎么會告我的父親呢?”
“公堂之上,妻告夫、子告父的多了。王白你大義滅親,伸張正義,這是好事??!本縣應(yīng)該支持才是?!?/p>
“是啊,是啊……”
“審,快審!”
堂下有人開始起哄了,站在門口的奚廷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故意站在顯眼的地方,對著王白又搖頭又擺手。
王白一見奚廷圭的手勢,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對知縣大人說:“知縣大人,我不告了,不告了!”
“不告了,你是說撤訴狀?”知縣大人問?!笆鞘鞘牵烦烦贰蓖醢走B連向知縣大人和堂上堂下的人磕頭行禮。
見王白如此這般,知縣大人驚堂木一拍,說道:“你戲弄本官,本縣暫且不究,可此案你要是撤了,以后就不許再告。退堂!”一場官司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了。
從衙門出來,王白第一個找的就是奚廷圭,問這是怎么回事。奚廷圭說那天他是親筆寫的,怎么會這樣他也不知道,莫非是有人暗中把名字改過了?王白說:“可狀紙上看不出有改過的痕跡呀!”
回到家,王白要奚廷圭照前面寫的狀紙再重寫一張,把它高掛在墻上,面對這狀紙久久地思索著。忽然,他眼睛一亮,對奚廷圭說:“就是有人動了手腳,你看,把‘汪的三點、‘永字的頭、‘財字的‘貝字邊去掉,不就成了‘王水才三個字了嗎?”
“哇!”奚廷圭驚愕不已,驚的是對手不是等閑之輩,愕的是王水才正好是王白的父親。他想了想又說:“就算汪永財與知縣大人串通好,可這墨跡怎么能去得一點痕跡也沒有呢?”
“拿水來!”王白立馬吩咐下人端來一盆水,他用一支毛筆蘸滿水,輕輕地對著那紙上的“汪永財”三個字的頭和邊謹慎地涂去,不一會兒工夫,“王水才”三個字清晰地顯露出來了。
事情一目了然,氣得王白把筆往盆中一摔:“奚廷圭呀奚廷圭!這就是你研制出來的‘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這樣一洗就沒有了半點痕跡,真氣死我也!”
奚廷圭兩眼瞪得如銅錢大,頓覺顏面掃地,渾身直冒冷汗。這一狀倒真把自己給告醒了,他連連給王白賠不是,覺得太對不起王白一家了。
奚廷圭的自以為是,給了自己當頭一棒,遭眾人恥笑不說,也毀了奚超世家之墨在易水的名聲,這里待不下去了,加上此時由于藩鎮(zhèn)之亂,北方連年征戰(zhàn),奚廷圭的父親決定舉家南遷。
臨走時,奚廷圭來到王白家辭行,他拉著王白的手說:“我這一去,恐怕不會再回來了,不過請你相信,‘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我一定要研制出來。王兄保重,候我佳音!”
二
不日,奚廷圭一家來到婺源的虹關(guān),那時虹關(guān)歸歙州管轄。見這一帶松林茂密,燒煙制墨的原料十分豐富,于是父子倆決定就在這里安下家來。
安下家后,奚廷圭吸取上次在易水的教訓,踏踏實實潛心鉆研,他用這里的古松為原料,又改進了搗松、和膠等技術(shù),終于研制出了豐肌膩理、光澤如漆、經(jīng)久不褪、香味濃郁的“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
研制出此墨后,奚廷圭立即給遠在易水的王白以書信報喜,并邀他來虹關(guān)一游。
王白接到奚廷圭的書信后,立馬決定南游一趟。
這日,王白來到歙州,讓他大開眼界的不是歙州的美女,而是歙州城內(nèi)各種筆墨紙硯的店鋪比比皆是,他目不暇接,一路邊看邊走。
行至一湖邊時,見前面小橋邊亂哄哄的圍了很多人,開始王白還以為是玩雜耍的,等走近一看,才知是一個潑皮在戲弄一位小姐,要她陪自己去旁邊的酒樓喝兩杯。小姐的侍從推開那潑皮拼命護著小姐,豈知這潑皮耍起無賴,扯著小姐就要走。路見不平,王白怒吼一聲,上前把那潑皮順勢往旁邊一推,潑皮頓時摔了個狗吃屎,惹來眾多圍觀者一片叫好。那潑皮爬起見有人竟敢管他的事,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對著王白當頭就砍。王白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握刀的手,猛地往后一扭,使他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然后往橋邊輕輕一甩。那潑皮被轉(zhuǎn)得頭暈眼花,一下撞在石墩上,碰了個頭破血流。
圍觀的人見要出人命,紛紛散去,唯有那小姐和侍女沒有離開。
“小姐,你怎么還不趕快走?”王白問。
小姐說:“你是為了救我……我走了你怎么辦?”
“他是咎由自取,你趕快離開此地。”王白催促道。
這時旁邊侍女也催小姐快走,小姐從身上取下一玉佩遞給王白,說:“謝謝貴人救命之恩。我姓李,有事來金陵府找我。”說完與侍女匆匆離去。見小姐走遠了,王白這才離開。
王白找到奚廷圭的住處時,奚廷圭剛好從歙州城里回到家,一見是他來了,十分欣喜,但又想起什么,突然問道:“王兄,你是不是進了歙州城?”王白點頭稱是。他又問:“在歙州城你有沒有惹什么事?”聽到這兒,王白這才把昨天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他。
“壞了壞了!”奚廷圭聽后連連說道,“我剛從歙州城回來,現(xiàn)在到處張榜緝拿兇手,當時我看那畫像就像是你,但一想又不可能,你遠在易水,沒想到還真是你?!?/p>
“那潑皮后來怎么樣了?”王白又問。
“聽說死了!那潑皮在歙州是出了名的潑,誰也不敢惹他,這下好了,城里人都暗暗拍手稱快,可潑皮的父母把這事告到了官府,官府正在到處抓你?!薄斑@可怎么辦?沒想到一來就給你惹麻煩了!”
“王兄千萬別說惹麻煩之事,想當年在易水打官司,我給你惹的麻煩還少嗎?”奚廷圭想想又說,“你要想辦法逃過這一劫才好。”
“逃,往哪兒逃?”
“是??!。處面到處貼了你的。畫像,哪里你也逃不了?!?/p>
“那、那……”這時王白也急了,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當見到桌上的硯臺里有奚廷圭磨的墨時,頓時計上心來,大聲叫道:“有了有了!”
“什么有了?”奚廷圭問。
“奚兄,你看……”王白說著,用手把硯臺里的墨胡亂地往自己臉上抹,瞬間變成了一個黑臉人。
“這……這怎么是好?”奚廷圭說。
“這有什么不好的?”王白說,“你不是說要逃過此劫嗎?你看看,這樣誰還能認出我?”
奚廷圭連連搖頭:“認不出了、認不出了!現(xiàn)在連我也認不出你了!只是弄得這一臉全是墨……”
“這有什么,到時不就一洗了之!”
“你呀!易水的王白,到虹關(guān)就變成了一個王黑?!?/p>
“哈哈哈……”兩人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就這樣,王白憑著這一張黑臉,還真逃過了這一劫。
三
在奚廷圭家住了些日子,奚廷圭帶王白飽覽了虹關(guān)山水風景。這天,王白對奚廷圭說:“奚兄,聽說金陵很是繁華,我想去那里走走?!?/p>
“去金陵?你這一路上可要當心吶!”
“放心吧!我走到哪里都是一張黑臉,像個判官似的,誰見了都怕,只要我不再惹事,就不會有事的?!?/p>
奚廷圭想想也好,說:“既然來了,你也該到處去走走看看,江南的景色就是與北方不一樣?。 ?/p>
啟程這一天,奚廷圭送了很遠,一再囑咐他千萬別惹事,王白連連答應(yīng)。
金陵當時是南唐首府所在地,繁華景象是王白見所未見的。自進了金陵城后,王白走街串巷,一雙腿就沒停下。轉(zhuǎn)眼天黑了下來,王白想找家客棧住下,抬頭一看,前面正有一家。他走進去,剛開口說要住店,誰知客棧主人一見他,馬上說道:“客官,本客棧已滿,請另找一家吧。”
王白就這樣一連跑了好幾家,可家家都是客滿。這讓王白好生奇怪,他邊走邊想:“金陵的客棧生意怎么這么好?不可能找不到一個住處吧。”這時,只見前面有個門樓燈火通明,會不會是個大客棧?他趕緊走了過去,一看,哪是什么客棧,原來這里正是金陵府。
哇!好氣派的金陵府!王白好奇地四處張望,沒想到他這番模樣遭到了門口值巡門房的懷疑,立即推推搡搡地拉他過來問話。這一問話,王白還真有些緊張,他想起在歙州出的那件事,說話就支支吾吾的,這樣一來,門房就要押他進去審問。正在這時,王白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那塊李小姐送給他的玉佩,耳邊想起了她說的那句“有事來金陵府找我”,他馬上把玉佩亮了出來:“我是來金陵府見你們府上李小姐的?!?/p>
一見這玉佩和王白說出來的話,門房馬上進去通報,不一會兒,王白被傳進了府內(nèi)。
進得府來,王白果見那李小姐和侍女迎上來,他趕忙走上前去,可還未開口,小姐和侍女就連連往后退:“你……你到底是何人?”
王白說:“我……我就是在歙州城救你的……”
“救我的?怎么是這般模樣?”
“小姐,此事是這樣的……”王白想起了自己的這張黑臉,便一口道出了此事的前前后后。
“原來是這樣?!崩钚〗愫褪膛朗虑檎嫦嗪螅桶淹醢子M屋里。
“你這樣子誰見了都怕,哪家客棧還敢讓你留宿?!崩钚〗阈χ邢氯硕藖硪慌枨逅?,說:“還不敢快洗掉,這里沒人敢抓你了!”
原來,李小姐正是南唐后主李煜之女,那次隨父巡游歙州,為了體驗民間風情,她悄悄與侍女上了街,沒想到卻碰上那潑皮。她回來后還一直念著此事,沒想到今天救命恩人找上門來。李小姐正想著如何稟報父皇,哪知父皇己聞訊趕來,李小姐讓王白立即出來見父皇,哪知王白一來,李小姐就說:“叫你把臉上的黑墨洗掉,如何還不洗?”
王白說:“我都洗半天了,臉上還有!”
這時,李煜走了過來,先問明原委,當知道王白的這張黑臉是因為涂了墨汁才洗之不去時,他驚道:“還有這等事……好墨、好墨呀!沒想到在我南唐出了這等好墨,這真是‘落紙為漆呀!”
李煜又問:“這墨是何人所制?”
“歙州虹關(guān)奚廷圭?!?/p>
“此墨不僅‘落紙為漆、萬古存真,而且他臉上至今還留有墨的馨香?!?/p>
李煜立即下旨:“傳奚廷圭進宮!”
奚廷圭進宮后,朝廷上下大夸其墨是真正的“落紙為漆、萬古存真”之墨,而且還有悠悠馨香。南唐后主李煜即刻令奚廷圭為南唐的墨務(wù)官,并賜給“國姓”的獎勵。于是,奚氏全家一變而為李氏,奚廷圭就成了李廷圭,也成了古今墨家的宗師。王白也因救了李小姐,留在了宮中幫助奚廷圭料理墨務(wù)。
宋宣和年間,就出現(xiàn)了“黃金易得,李墨難求”的局面。
宋善和三年,歙州更名為徽州,李墨及其他各家之墨,遂統(tǒng)一稱為徽墨。虹關(guān)徽墨之名,就這樣形成,虹關(guān)徽墨的來由,漸漸在百姓中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