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平
在去年的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上看到閩西漢劇《史碑鑒》,不禁眼睛一亮。該劇不僅在二度創(chuàng)作上追求精美大氣,更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展示嚴謹深刻,從而在欣賞一出“唱念做表”俱佳的戲曲中,讓人反思一段差不多淹沒的北魏歷史,以及處于冤案掀起的驚濤駭浪中的士大夫高允。
戲一開始,高允便懵里懵懂地卷入了一場鮮卑貴族集團與漢族文官集團之間的政治爭斗。太武帝拓跋燾要“封爵鮮卑貴族,賞賜士族百官”,以此鞏固北魏王朝的統(tǒng)治。但大司徒崔浩卻出面阻止,提出“官吏任用,皆以門第、才華高下為憑”,由此引發(fā)了鮮卑貴族集團與漢族文官集團之間的當庭爭執(zhí)。拓跋燾不采納崔浩的諫策,欲以修史來鞏固鮮卑王族的統(tǒng)治權,崔浩只得讓步要求負責修史,試圖以修史來實現(xiàn)其“正綱紀”的目的,豈料這正中了拓跋燾的權謀,埋下了日后冤案的禍根。在這里,皇權與相權之爭初露端倪,其背后則是鮮卑貴族與漢族文官兩大集團激烈的利益之爭。中書侍郎高允是太子的老師,又與崔浩有兒女姻親之約,雖與兩個集團都沾邊,卻都不是核心人物?;蕶嗯c相權之爭本來沒他什么事,偏偏他書呆子氣十足地以修國史是其職責,硬是擠進了這個是非之圈。于是,一場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政治較量開場了,而夾在中間的高允則注定要選擇站在哪一邊,這就把一個巨大的疑問擺在了觀眾面前。
高允這個人物在我們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并不多見。以往的戲劇里,大多描寫的是賢臣良相與皇帝展開針鋒相對的斗爭,并將士大夫作為理想化的英雄人物加以塑造,以此凸顯知識分子與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但高允卻明顯不同,他夾在兩個針鋒相對的利益集團之間,卻沒有明確選擇站在哪一邊,也沒有和稀泥以求明哲保身,那么他又是做出如何的選擇呢?
在得到了“共參史務”的任命后,他當即向皇帝提出了確定修史原則的問題,而崔浩則以為“編修國史,自當秉筆直言,何須請旨定奪”。在這里,崔浩是按照修史的道統(tǒng)辦事的.即寫史要秉筆直書,而高允卻要先請得圣旨“以史實錄”,方敢在修史中學做司馬遷,可見他是把皇權放在道統(tǒng)之上的,事實上這種態(tài)度才是士大夫最常見的處事原則。三年后“國史”修成,崔浩命人刻成史碑,豎立在京畿道口,因直書拓跋氏一些不愿人知的早期歷史,引起鮮卑貴族指控其“暴揚國惡”,由此掀起一場政治狂濤。拓跋燾下令以謀反罪誅殺崔浩全族及百余名著作郎官,高允也在劫難逃。在此生死關頭,太子為保護他,暗示其將責任推給崔浩,高允卻面對皇帝當面責問據(jù)實而說,不推卸責任,不揭發(fā)他人,更不像著作令史閔湛那樣大禍臨頭之際,為了戴罪立功而對崔浩落井下石。拓跋燾明知錯怪了高允不肯收回成命,反而從維護皇帝的尊嚴出發(fā),想出讓高允代擬罪詔書“將功補過”,以此來赦免他的權謀。此時,高允已知皇上必欲治崔浩死罪,但還是救了崔浩的公子崔淵——盡管當年崔浩曾嫌高允官階太低而企圖賴婚,高允因此又一次守住了做人的良知底線。同時,經過一夜的反復考慮,他決心以一死向皇帝進言,試圖借代擬罪詔書來迂回曲折地勸阻冤案的爆發(fā),拯救崔浩等一干人的性命,這更不是一般人能夠守得住的良知底線了。所以,這是該劇的情節(jié)大關節(jié)所在,也是人物性格閃光點之所在,高允那三十余句的核心唱段“提羊毫難壓制心底怨怒”,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在皇權的重壓下,在道統(tǒng)徹底遭毀棄的情況下,在面臨將因得罪皇帝而被千刀萬剮的危險下,也要堅守士大夫的良知底線之決心。無論從思想上還是藝術上,這場戲都是精彩紛呈的,演員的表演更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讓觀眾洞察到人物心靈深處的波瀾起伏。
如果說,這場戲是向內的,著力刻畫高允守住知識分子良知的決心并不是那么容易下的,那么,接下來“金殿宣詔”這場戲就是向外的,是水到渠成的矛盾沖突大撞擊。它讓人看到皇權的殘酷專制,出爾反爾,毫無人性,讓人看到秉筆直書的寫史道統(tǒng)如何經不起皇權的摧殘,更讓人看到在皇權與相權的明爭暗斗下,在專制與道統(tǒng)的水火不容下,一個臣子要堅守住做人良知的底線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有此一筆,高允就既不是平庸的官吏,也不是理想化的賢臣,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古代知識分子。他在金殿上借宣詔列數(shù)七宗罪,表面上是指責崔浩,實際上暗諫皇帝不要網羅罪名、枉殺大臣,可謂有勇有謀。即使在拓跋燾聽出其意欲加阻止,他仍然堅持講完,結果差點被一并砍頭。幸虧太子勸阻,當庭吐血,拓跋燾才免他一死,將其打入天牢。即使如此,高允還要高呼愿與司徒同死,其書呆子氣讓人又好笑又欽佩,以此化解了戲劇化帶來對人物的略有拔高之嫌。
至此,該戲讓人看到了守住做人的良知有多難:其一,生死關頭,若膽小怕死,一味只求保住自己官位性命,就會像閔湛那樣屈服于威權去戴罪立功,實際上是拋棄良知去誣陷他人。其二,生死關頭,為一個曾經看不起自己、試圖反悔兒女親事的罪臣,不顧自己政治前途和身家性命,實事求是地向皇帝進言,也非一般人能夠做到的良知底線。其三,生死關頭,如遇貴人相救,只要順水推舟就能保全自己而不肯去做,甚至愿意為了守住做人的良知底線而去死,就更非輕而易舉。然而這還不夠,戲還要進一步向前推進,人物還要進一步深入發(fā)掘:皇上為什么要制造這起冤案?高允關在牢里百思不得其解。半年后冤案的惡果顯現(xiàn),內外交困下拓跋燾親到天牢釋放高允。事情到了這一步,高允卻沒忘了做臣子的責任,還要向皇上遞交“史碑鑒”,拓跋燾無奈地向他點明“史碑冤案”的真相。高允方才從夢中驚醒,“修史竟為設籠牢!皂白青紅俱顛倒,蒼茫大地哭嚎啕”,然而他又能怎樣去做,方能守住知識分子的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