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 本 棟
《文苑英華》的文體分類及意義*
鞏 本 棟
《文苑英華》所收錄的作品雖多出自隋唐五代作家之手,但它的編纂,卻透露出宋代文體和文學(xué)發(fā)展的若干消息?!段脑酚⑷A》的編纂者看出了韓、柳古文作品的新創(chuàng)和博雜,又一時難以從理論上加以概括,于是將其歸入“雜文”一類。稍后,《唐文粹》承其說以“古文”名之。這實際上意味著二書的編纂者已開始從文體層面對韓、柳等人的古文給予肯定。這種肯定與自穆修、柳開以至歐陽修等人對古道與古文的提倡一起,開啟了宋文的新生面?!段脑酚⑷A》選錄作品又按題材內(nèi)容分類,這往往能見出文體演變的痕跡。此外,按題材分類的方法還充分地展現(xiàn)了自然和人類社會的結(jié)構(gòu)和秩序,反映出時人對事物的普遍認(rèn)識水平。
《文苑英華》; 分類 ; 文體; 文學(xué); 文化; 意義
北宋太平興國七年(982)九月,宋太宗詔李昉、扈蒙、徐鉉等“閱前代文集,撮其精要,以類分之,為《文苑英華》”*《三朝國史·藝文志》注,見李昉等:《文苑英華》卷首《纂修文苑英華事始》,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8頁。《國朝會要》、程俱《麟臺故事》卷2、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7雍熙三年十二月等略同,惟《崇文總目》謂是書乃“宋白等奉詔撰采前世諸儒雜著之文”。。雍熙三年(986)十二月,書成。全書一千卷,上繼蕭統(tǒng)《文選》,收入自南朝梁至五代的作家近兩千位,作品約兩萬首。其中,隋唐五代的作家作品占了絕大多數(shù)。宋初書籍罕見,一些作家的文集,“印本絕少,雖韓、柳、元、白之文,尚未甚傳。其他如陳子昂、張說、九齡、李翱等諸名士文集,世尤罕見。修書官于(柳)宗元、(白)居易、權(quán)徳輿、李商隱、顧云、羅隱輩,或全卷收入”*周必大:《文苑英華序》,《文苑英華》卷首,第8—9頁。。像盧思道、沈佺期、宋之問、張說、張九齡、李商隱、周繇等許多作家的詩文,亦多賴此以傳。故歷來的研究者,無不注重此書的文學(xué)文獻(xiàn)價值。然而,《文苑英華》所收錄的作品雖絕大多數(shù)出自隋唐五代作家之手,但它的編纂,在很大程度上卻不能不反映出宋初士人的文學(xué)觀念和文壇風(fēng)尚,尤其是其文體的分類和體類之下的題材類別,實已透露出宋代文體學(xué)和文學(xué)發(fā)展變化的消息以及特定的文化意義*對《文苑英華》的編纂背景、編纂人員、版本源流、宗旨、體例、總體面貌和對后世的影響進(jìn)行較全面探討的,有凌朝棟博士的《文苑英華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讀者可以參考。然是書對《文苑英華》文體分類的文體學(xué)等多方面的意義,尚未涉及。。
《文苑英華》編選的體例是按文體分類選錄作品,論者多已注意到此點,但往往忽略了這種分類較之前代的細(xì)微變化和意義。
《文苑英華》的文體分類方式,直接受蕭統(tǒng)《文選》的影響,但又有新的發(fā)展變化。蕭統(tǒng)《文選》所收文章分三十七類,即:賦、詩、騷、歌、詔、策、令、教、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移、檄、難、對問、設(shè)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箴、銘、誄、哀文、碑、墓志、行狀、吊文和祭文*關(guān)于蕭統(tǒng)《文選》的文體分類,版本既別,學(xué)者意見亦最紛紜(詳參傅剛:《昭明文選研究》下編第二章第三節(jié)《文選的分類》,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85—192頁)。此據(jù)日本平安時期三善為康《掌中歷·經(jīng)史歷》所抄30卷本蕭統(tǒng)《文選》類目(參日本學(xué)者陳翀:《蕭統(tǒng)〈文選〉文體分類及其文體觀考論——以“離騷”與“歌”體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1期)。據(jù)陳翀所考,此目反映了《文選》三十卷本編纂的原貌,而與北宋以下注本皆不相同。目錄中未列出“策文、連珠、行狀”三類,故實際上《文選》所收文體應(yīng)為四十類。?!段脑酚⑷A》則分為三十八類:賦、詩、歌行、雜文、中書制誥、翰林制詔、策問、策、判、表、箋、狀、檄、露布、彈文、移文、啟、書、疏、序、論、議、連珠、喻對、頌、贊、銘、箴、傳、記、謚哀冊、謚議、誄、碑、墓志、墓表、行狀和祭文。兩相比較,二書所收文體全同者,計賦、詩、策問、表、箋、啟、彈文、檄、移、書、贊、頌、論、連珠、記、箴、序、銘、誄、碑、墓志、行狀、祭文等二十二種。其他文體名異而實同者,如詔令演為制誥,上書稱疏,史論入論,哀策文變?yōu)橹u哀冊,吊、祭統(tǒng)稱祭文。騷、七、設(shè)論等,《文苑英華》中雖未列出,然實已歸入雜文。奏記、符命、難、辭、對問、史述、贊,《文苑英華》中未再出現(xiàn),而增列歌行、狀、判、露布、記、謚議、墓表,并于序中衍生出餞送一類。其中最堪注意的,就是雜文、記、序和歌行的分類。記、序和歌行,我們將另文討論*歌行體的分類,據(jù)上文所引新發(fā)現(xiàn)的日本三善為康《掌中歷·經(jīng)史歷》所抄三十卷本《文選》目錄,可追溯到《文選》的“歌”。然蕭統(tǒng)所謂“歌”,涵括《九歌》、《九章》、《卜居》、《漁父》、《九辯》、《招魂》、《招隱士》、《七發(fā)》、《七啟》、《七命》等楚辭和七體作品而言,其命名當(dāng)是以專名代類名,即以《九歌》之“歌”,涵蓋其他騷體之作,而將七體亦闌入其中,不盡合理。故北宋以來的各種《文選》版本已將這些作品分別歸入“騷”和“七”體,《文苑英華》則將其歸入雜文類,而又受唐人的影響(如白居易自編集將樂府詩與歌行曲引分列),明確把歌行體單列。陳翀認(rèn)為,體分“騷”和“歌”,顯示出蕭統(tǒng)重建文學(xué)和文化發(fā)展譜系的意圖,恐未必然。,此處對“雜文”試作論述。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有“雜賦”一類,范曄《后漢書·文苑傳》杜篤、蘇順、趙壹等傳后羅列傳主篇章著述,有“雜文”之名,然文體意義上的“雜文”概念的提出,則始見于劉勰《文心雕龍》。其《雜文》一篇曰:
智術(shù)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辭,辭盈乎氣,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頗亦負(fù)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之。及枚乘摛艷,首制《七發(fā)》,腴辭云構(gòu),夸麗風(fēng)駭。蓋七竅所發(fā),發(fā)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揚雄覃思文(閣),業(yè)深綜述,碎文瑣語,肇為《連珠》。其辭雖小,而明潤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3,上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254頁。
在劉勰看來,諸如對問、七體、連珠之類雜文的產(chǎn)生,原在于文士們才華橫溢,發(fā)為文章,故為新奇。相對于傳統(tǒng)詩文,它們同屬于“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而非正宗。對問、七體、連珠等文體的性質(zhì)如何,此且不論*筆者以為,劉勰所舉諸文體,實則是戰(zhàn)國以來縱橫家或能言善辯之士游說進(jìn)諫君王的產(chǎn)物。參鞏本棟:《漢賦起源新論》,《學(xué)術(shù)研究》2010年第10期。,然而“雜文”體類概念的提出,卻給后代詩文總集的編纂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凡體非正宗、一時新創(chuàng)、難以歸類或不足成類的文章似乎都可歸入雜文*《文苑英華》載各類文體中內(nèi)容難以區(qū)分者,亦往往以“雜”名之,置于卷末。?!段脑酚⑷A》的編纂,正沿襲了這一思路。
在《文苑英華》“雜文”類二十九卷的篇幅中,計有“問答”(含“七體”)三卷、“騷”五卷、“帝道”一卷、“明道”與“雜說”合一卷、“雜說”另有二卷、“辯論”五卷、“箴誡”一卷、“諫刺”一卷、“紀(jì)述”三卷、“諷諭”二卷、“論事”一卷、“雜制作”一卷(“征伐”等末三卷中又各有“雜制作”部分)、“征伐”一卷、“識行”一卷、“紀(jì)事”一卷。其中“問答”和“七體”兩類,以文體分,屬于《文心雕龍》中的“雜文”體?!膀}”體本可單列一類,此處歸入雜體,當(dāng)是唐代騷體詩創(chuàng)作漸趨式微的緣故。其余所分類別多種,雖多屬論說之文,然從內(nèi)容上看,或立一說、或辨一理、或近于寓言、或托物諷喻、或緣事發(fā)為議論、或應(yīng)時特別制作,確是十分博雜。像韓愈“五原”、《讀荀卿子說》、《雜說》四首、《對禹問》、《張中丞傳后敘》,李翱《復(fù)性書》三篇,柳宗元《天說》、《桐葉封弟辯》、《三戒》、《羆說》、《捕蛇者說》、《蝜蝂傳》、《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觀八駿圖說》,劉禹錫《論書》、《傷我馬詞》,皇甫湜《壽顏子辯》,牛僧孺《私辯》、《譴貓》,杜牧《罪言》、《原十六衛(wèi)》、《三子言性辯》,孫樵《書田將軍邊事》,皮日休“十原”、《讀司馬法》,陸龜蒙《祝牛宮辭》、《告白蛇文》、《紀(jì)稻鼠》等,皆在其中。這些編入雜文類的內(nèi)容龐雜的文章,看起來確似“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但同時我們又不能不認(rèn)為它是“智術(shù)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辭,辭盈乎氣,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的創(chuàng)作,不能不說是反映中唐文壇新風(fēng)氣的作品。因為這些文章雖以議論為主,但無論是以“原”還是以“說”、“論”、“辯”、“戒”、“傳”、“敘”等為題的作品,都已不同于傳統(tǒng)的論、議、傳、記等文體?!段脑酚⑷A》的編纂者即使在當(dāng)時尚未充分意識到這些文章的“新創(chuàng)”之處,至少也敏銳地覺察到它們與傳統(tǒng)文體的不同。
所謂不同,那就是它們大多屬于“古文”的范圍。中唐人所謂“古文”,是相對于六朝以至初唐的駢文來說的,它泛指先秦兩漢的文章。像韓愈說的“其志在古文”*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5《題歐陽生哀辭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04,304—305頁。,柳宗元說的“雖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柳宗元撰,吳文治等校點:《柳宗元集》卷21《楊評事文集后序》,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79頁。,都是此意。至于韓、柳所撰之“古文”,當(dāng)然已非先秦兩漢之文,而是一種新文體。錢穆先生曾對這種文體的特征作過歸納,他說:“韓、柳之倡復(fù)古文,其實則與真古文復(fù)異”,“二公乃站于純文學(xué)之立場,求取融化后起之詩、賦純文學(xué)之情趣風(fēng)神以納入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純文學(xué)之閫域,而確占一席之地?!?錢穆:《雜論唐代古文運動》,載《錢賓四先生全集》第19冊《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論叢》(四),臺北: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第69—70,56—57頁。又說:“韓公之倡為古文,則其意想中獨有心裁別出,固有非時人所能共曉者”,“不僅以文為詩,實亦以散文之氣體筆法為辭賦?!?錢穆:《雜論唐代古文運動》,載《錢賓四先生全集》第19冊《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論叢》(四),臺北: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第69—70,56—57頁。陳寅恪先生也曾指出韓愈以古文為小說的創(chuàng)新*參陳寅?。骸对自姽{證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4頁。??傊?,韓、柳的古文創(chuàng)作,把傳統(tǒng)文體的界限都打破了?!段脑酚⑷A》的編纂者們正是看出了這些文章的新創(chuàng)和博雜無依,又一時難以根據(jù)其文體特征從理論上加以概括,于是便把它們都?xì)w入“雜文”中,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聰明的處置辦法。
《文苑英華》的編纂者不但設(shè)“雜文”類安置韓、柳等人的新體散文創(chuàng)作,而且還在序、記、傳等文體中大量收錄了韓、柳等古文家的作品,而這些作品恰恰也都是當(dāng)時的新文體。像序體“餞送”類收入韓愈《送孟東野序》、《送李愿歸盤谷序》、《送董邵南游河北序》、《送區(qū)冊序》、《送浮屠文暢序》,柳宗元《送李判官往桂州序》、《送澥序》、《送僧浩初序》、《送濬上人歸淮南覲省序》和梁肅、權(quán)德輿、呂溫、沈亞之、皇甫湜等人的文章;傳體文收入韓愈《毛穎傳》、《圬者王承福傳》,柳宗元《種樹郭橐駞傳》、《童區(qū)寄傳》、《梓人傳》,陸龜蒙《江湖散人傳》、《甫里先生傳》等以及李華、李翱、沈亞之、陳鴻等人的作品;記體類同樣收錄了韓愈《藍(lán)田縣丞廳壁記》、《新修滕王閣記》、《燕喜亭記》、《河南同官記》,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到潭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小石城山記》及李華、權(quán)德輿、獨孤及、皇甫湜等人的一些代表作。由此亦可見出《文苑英華》的編纂者如李昉、扈蒙、楊徽之、宋白、范杲、蘇易簡等人對韓、柳等人的新體古文創(chuàng)作的體認(rèn),并非盲目,而是有相當(dāng)?shù)淖杂X的。
韓愈觀“三代兩漢之書”,存“圣人之志”*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3《答李翊書》,第170頁。,“思古人而不得見,學(xué)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5《題歐陽生哀辭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04,304—305頁。,倡古道,辟佛老,習(xí)古文,獎后進(jìn),“文起八代之衰,道濟(jì)天下之溺”*蘇軾撰,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17《潮州韓文公廟碑》,第12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64頁。,何止為一代文宗,在中國文化史上亦占有重要地位*參陳寅?。骸墩擁n愈》,收入《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319—332頁。。然而,韓愈的文章創(chuàng)作在當(dāng)時既曾受到批評,在后來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也并未被普遍接受。比如,裴度一方面稱韓愈“其人信美材也”,另一方面又批評他“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為制,而以文為戲”的做法*裴度:《寄李翱書》,見董誥等編:《全唐文》卷538,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462頁。。張籍亦不贊同韓愈的以“駁雜無實之說為戲”*張籍:《上韓昌黎第二書》,見董誥等編:《全唐文》卷684,第7冊,第7009頁。。五代劉昫纂《唐書》,更謂其“時有恃才肆意,亦有盭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為羅池神,而愈譔碑以實之;李賀父名晉,不應(yīng)進(jìn)士,而愈為賀作《諱辨》,令舉進(jìn)士;又為《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時謂韓愈有史筆,及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dāng),敘事拙于取舍,頗為當(dāng)代所非”*劉昫等:《舊唐書》卷160《韓愈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冊,第4204頁。。李昉等人的文學(xué)好尚雖與元稹、白居易相近,然受詔編書,并未像劉昫那樣,在元稹、白居易和韓、柳之間有明顯的揚抑*張蜀蕙所著《文學(xué)觀念的因襲與轉(zhuǎn)變:從文苑英華到唐文粹》,認(rèn)為《唐文粹》與《文苑英華》的編纂思想是相對立的,前者是對后者的反撥。她說:“《文苑英華》代表宋初官方選本蒐羅亡佚的立場,文學(xué)觀念是保守因襲的,而《唐文粹》有私人選本的活潑性,可以賦與個人創(chuàng)新的文學(xué)觀念,姚鉉編選《唐文粹》推舉韓愈,重視古文,將對文學(xué)的意見寓于選文之中,文人得以誦習(xí),散布日后北宋古文運動的種子?!?臺北:臺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02頁)其說雖是,然從上文的分析看,也不盡然。??梢哉f,是他們首次從文體層面對韓、柳古文作了肯定評價,進(jìn)而為其文學(xué)史地位的確立和在后世的被廣泛接受,作了必要的鋪墊。
參與編纂《文苑英華》的眾多士人,如李昉、徐鉉、吳淑、扈蒙、楊徽之、宋白、范杲、蘇易簡等,都是宋初能詩擅文的博學(xué)之士,尤其是范杲,在宋初與梁周翰、柳開、高錫等人“習(xí)尚淳古,齊名友善,當(dāng)時有‘高、梁、柳、范’之稱”*脫脫等:《宋史》卷439《梁周翰傳》,第3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003頁。,是“習(xí)尚淳古”、倡導(dǎo)古文的先驅(qū),由他們來編纂詩文總集而收入韓、柳的古文,也是很自然的。
在《文苑英華》編成后僅十余年,姚鉉便在《唐文粹》中將其書“雜文”中的一部分作品明確歸入了“古文”一類,繼承和發(fā)展了《文苑英華》編纂者的做法*自現(xiàn)代以來,對《唐文粹》的研究頗有創(chuàng)獲,如錢穆所撰《讀姚鉉唐文粹》,就對《唐文粹》在唐宋古文運動中的重要作用,給予了充分肯定。他指出,其書雖“于文體分類頗多可議,然正于此推見韓、柳唱為古文在唐代文學(xué)中所引起之影響,亦可藉以窺測直至宋初時人對韓、柳古文運動所抱持之觀點”(載《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論叢》(四),第107頁)。何沛雄《略論唐文粹的“古文”》一文,對姚鉉《唐文粹》“古文”概念的提出、分類等問題,作了具體分析(文載香港浸會學(xué)院中文系主編:《唐代文學(xué)研討會論文集》,臺北: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87年)。衣若芬《試論唐文粹之編纂、體例及其古文類作品》一文,通過與蕭統(tǒng)《文選》的對比,對《唐文粹》編纂的背景、體例及特色,一一進(jìn)行了討論(文載臺灣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文學(xué)研究》1992年第6期,又見氏著《藝林探微:繪畫、古物、文學(xu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張蜀蕙所著《文學(xué)觀念的因襲與轉(zhuǎn)變:從文苑英華到唐文粹》,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進(jìn)而對《唐文粹》的編纂背景、《唐文粹》與《文苑英華》、《西昆酬唱集》的不同及宋初文學(xué)思想觀念的演變,作了細(xì)致的討論。郭英德在其《中國古代文體學(xué)論稿》中曾指出,《唐文粹》“將《文苑英華》的‘雜文’類改名為‘古文’”(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12頁),惜既未具論,亦有不確。諸書對《文苑英華》“雜文”類的劃分對《唐文粹》的影響,皆未予以應(yīng)有的注意。。
《唐文粹》百卷,所選文章計分二十八類,即古賦、詩、頌、贊、表、奏、書、疏、露布、檄、制策、文、論、議、古文、碑、墓志銘、誄、墓表、記、箴、誡、銘、書啟、序、傳、錄和紀(jì)事。自卷四十三至四十九的“古文”類中,又依題細(xì)分為“五原”、“三原”、“五規(guī)”、“二惡”、“書”、“議”、“言語對答”、“經(jīng)旨”、“讀”、“辯”、“解”、“說”、“評”、“符命”、“論兵”、“析微”、“毀譽”、“時事”、“變化”等十九類。這種依題分類的弊病雖顯而易見,卻也抓住了此類文章的主要特征,那就是以論議或論辯為主。姚鉉將《文苑英華》雜文類中的許多文章(如上文所引)都選入其中,認(rèn)為它們是中唐以來出現(xiàn)的新的文體樣式,又冠以“古文”之名,較之《文苑英華》的編者,在認(rèn)識上也已有了新的發(fā)展*吳承學(xué)曾指出,這“代表了宋人比較狹義的古文觀念”。參氏著《中國古代文體學(xué)研究》第五章《宋代文章總集的文體學(xué)意義》,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29頁。。正如錢穆先生指出:“姚書最值注意者,乃在自第四十三卷以下,至第四十九卷,特標(biāo)一目曰‘古文’,所收多自韓、柳以下始有之新文體。若以消納于蕭《選》舊規(guī)之內(nèi),則見有格格不相入者。清代四庫館臣所謂‘后來文體日增,非舊日所能括也’,故姚書乃不得不別標(biāo)‘古文’一目以處之。”*錢穆:《讀姚鉉唐文粹》,載《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論叢》(四),第108—109,113—114頁。此最有見。錢穆先生又指出:“不僅姚氏所收議、論兩類之文(卷三十四至四十二),皆已是古文,即此下碑、銘、記、書、序、傳錄、紀(jì)事諸類(卷五十至一百),其文體亦皆已是古文。(略)然則通觀姚書一百卷,當(dāng)可分為兩大部分,即自三十四卷論文一類以前,大體承襲蕭《選》,其所收文字,大體可代表韓、柳唱為古文以前唐文之舊風(fēng)格。自三十四卷以下,大體乃代表韓、柳以下唐文之新體制?!?錢穆:《讀姚鉉唐文粹》,載《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論叢》(四),第108—109,113—114頁。姚鉉此編是否有此用意,雖不能斷言,然他選文的范圍無疑擴大了,而選文范圍的擴大反映出的,正是他對“韓、柳以下唐文之新體制”認(rèn)識的深化。姚鉉在《唐文粹序》中說道:
《詩》之作,有雅頌之雍容焉;《書》之興,有典誥之憲度焉。禮備樂舉,則威儀之可觀,鏗鏘之可聽也。《大易》定天下之業(yè),而兆乎爻象;《春秋》為一王之法,而系于褒貶。若是者,得非文之純粹而已乎?是故志其學(xué)者必探其道,探其道者必詣其極,然后隱而晦之,則金渾玉璞,君子之道也;發(fā)而明之,則龍飛虎變,大人之文也。(略)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略)惟韓吏部超卓群流,獨高遂古。以二帝三王為根本,以六經(jīng)四教為宗師,憑陵轥轢,首唱古文,遏橫流于昏墊,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賓、李翱、皇甫湜又從而和之,則我先圣孔子之道,炳然懸諸日月。故論者以退之之文,可繼楊、孟,斯得之矣。(略)鉉不揆昧懵,遍閱群集,耽玩研究,掇菁擷華,十年于茲,始就厥志。得古賦、樂章、歌詩、贊頌、碑銘、文、論、箴、議、表、傳錄、書序,凡為一百卷,命之曰《文粹》。以類相從,各分首第門目,止以古雅為命,不以雕篆為工,故侈言蔓辭,率皆不取。*姚鉉:《唐文粹序》,《唐文粹》卷首,《四部叢刊初編》本。
他認(rèn)為儒家經(jīng)籍雍容典雅,如金渾玉璞,是純粹之文,韓愈學(xué)宗六經(jīng),首倡古道,其學(xué)古之文,自然可上繼圣賢,為文章精華。他選錄文章,便“止以古雅為命,不以雕篆為工”,所謂“文粹”。姚鉉此處以道衡文,視二者為一,矯枉不免過正。然而,他所選的韓、柳文章,也不再僅僅限于以議論為主、寓諷喻之意的“雜說”,更擴大到碑、記、傳、序等體。這就繼《文苑英華》之后,從文體學(xué)的層面,對韓、柳等人的古文創(chuàng)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進(jìn)一步提高了韓、柳古文的文學(xué)史地位,并最終與自宋初以來許多有識之士如穆修、柳開直至歐陽修等人對古道與古文的提倡一起,開啟了宋代文章創(chuàng)作的新生面。
《文苑英華》的編纂者,在不同的文體類別下,又按題材內(nèi)容對所收作品作了劃分和編排,所謂“撮其類例,分以布居”*宋白:《上文苑英華表》,見王應(yīng)麟:《玉海·藝文》“總集文章”類“雍熙文苑英華”條引,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第443頁。。這種劃分也是源于蕭統(tǒng)《文選》“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的做法的。如《文選》于賦類之下又細(xì)分“京都”、“郊祀”、“耕籍”、“畋獵”、“紀(jì)行”、“游覽”、“宮殿”、“江海”、“物色”、“鳥獸”、“志”、“哀傷”、“論文”、“音樂”和“情”十五類,于詩一類立“補亡”、“述德”、“勸勉”、“獻(xiàn)詩”、“公宴”、“祖餞”、“詠史”、“游仙”、“詠懷”、“哀傷”、“贈答”等細(xì)目。不過,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文苑英華》的編排方式所受到的類書的影響*類書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自現(xiàn)代以來,已漸為學(xué)者關(guān)注。像聞一多先生的《類書與詩》(收入《唐詩雜論》)、臺灣學(xué)者方師鐸先生的《傳統(tǒng)文學(xué)與類書的關(guān)系》(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等,都頗富啟發(fā)性。方先生甚至認(rèn)為蕭統(tǒng)《文選》的編纂不僅受類書影響,而且它本身就是類書(第116頁)。。雖然對類書的編排方式,歷來詬病者甚多,幾乎是異口同聲。然而,現(xiàn)在看來,這些看法不免失之于輕率。
任何一種文體,無不是適應(yīng)社會生活和人類表達(dá)交流需要而產(chǎn)生的,因而隨著人們社會生活的不斷豐富,作品題材內(nèi)容的不斷豐富,文體本身也會不斷發(fā)展演進(jìn),從題材內(nèi)容的分類去觀察這些文體,往往能見出其演變的痕跡。比如,清人王芑孫論唐賦曰:“詩莫盛于唐,賦亦莫盛于唐??偽骸x、宋、齊、梁、周、陳、隋八朝之眾軌,啟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漢,蔚然翔躍,百體爭開,曷其盈矣?!?王芑孫:《讀賦卮言·審體》,載《淵雅堂外集》,清嘉慶九年王氏家刻本。一反明人“唐無賦”的論調(diào),實是有識之論。唐代辭賦體式多樣,騷、散、詩、駢、文、律、俗等賦體,應(yīng)有盡有,成就斐然。像中晚唐時期的律賦、柳宗元的騷體賦、杜牧等人的文賦、皮日休等人的小品賦等,多有佳作,并對后世辭賦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唐賦之“百體爭開”,我們從《文苑英華》賦類下的細(xì)目中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來。如“賦”類一百五十卷,下分“天象、歲時、地、水、帝德、京都、邑居、宮室、苑囿、朝會、禋祀、行幸、諷諭、儒學(xué)、軍旅、治道、耕籍、田農(nóng)、樂、雜伎、飲食、符瑞、人事、志、射、博奕、工藝、器用、服章、圖畫、寶、絲帛、舟車、薪火、畋漁、道釋、紀(jì)行、游覽、哀傷、鳥獸、蟲魚、草木”四十二類,而每類之中往往又細(xì)分若干小類。如“天象”之下,就又分出“日、月、星、斗、天河、云、風(fēng)、雨、露、霜、雪、雷、電、霞、霧、虹、天儀、大衍、律管、氣象、空、光、明、驕陽”二十四小類。其內(nèi)容幾無所不包,較之蕭統(tǒng)《文選》賦類下所分的十五種類別,已有了極大的擴展,因而,賦體自身的多方向發(fā)展也就自然而然了。再比如序、記之體,《文苑英華》分別選錄了四十卷和三十八卷,數(shù)量甚多。其下小類,序分文集、游宴、詩集、詩、餞送、贈別和雜序,記有宮殿、廳壁、公署、館驛、樓閣、城、城門、水門、橋、井、河渠、祠廟、祈禱、學(xué)校、文章、釋氏、觀、尊像、童子、宴游、紀(jì)事、刻候、歌樂、圖畫、災(zāi)祥、質(zhì)疑、寓言和雜記等,雖內(nèi)容紛雜,然較之蕭統(tǒng)《文選》序體文中僅收集序、詩序數(shù)篇,而又無記體一類,不僅創(chuàng)作題材極大地豐富了,而且序、記文體的功能和特征的發(fā)展演變,也由此昭然可見。
中國古代的許多文體往往各有其特定的功能,功能不同,內(nèi)容不同,文體也不同。以題材內(nèi)容分類,有助于我們認(rèn)識這些文體的功能和特征,題材的分類與文體的界定,適可互補?!爸袝普a”和“翰林制詔”兩類文章的劃分,即為一顯例。在《文苑英華》中,制誥既以體分,又以撰者不同,區(qū)分中書、翰林。論者多認(rèn)為此類文章不應(yīng)選入,而既然選入,編排亦最無法。其實不然?!霸t、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1《宗經(jīng)》,第22頁。古人的傳統(tǒng)觀念認(rèn)為,制策奏議之文乃朝廷之大述作,最為看重。西漢賈誼、董仲舒、劉向、劉歆等,即以此稱文章宗師。唐張說、蘇颋自唐中宗時起掌文學(xué)之任,朝廷重要文誥多出其手,文辭典麗,稱為“燕、許大手筆”。元稹于唐穆宗長慶元年(821)為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xué)士,改革制誥,創(chuàng)為新體,白居易效之,有所謂“制從長慶辭高古”之評*白居易撰,顧學(xué)頡點校:《白居易集》卷23《余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03頁。。史臣更稱“元之制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壸奧,盡治亂之根荄”*劉昫等:《舊唐書》卷166《白居易傳》史臣曰,第13冊,第4360頁。?!段脑酚⑷A》收入中書制誥、翰林制詔九十三卷,一千六百多篇,自可理解。而從制誥的內(nèi)容來看,中書制誥主要用于朝廷正常的官員除授,據(jù)官職所屬分為北省、南省、憲臺、卿寺、諸監(jiān)、館殿、環(huán)衛(wèi)、東宮、王府、京府、諸使、郡牧、幕府、上佐、宰邑、封爵、加階、內(nèi)官、命婦,計十九類,每類之下又以官職不同再加區(qū)分。翰林制詔雖也包括除授類制書等,然主要內(nèi)容則是皇帝因事從宜的詔令制誥,包括赦書、德音、冊文、制書、詔敕、批答、蕃書、鐵券文、青詞和嘆文諸種文字。其文體與一般除授的制誥之文顯然不同。所以,中書制誥與翰林制詔的區(qū)分,并非簡單的因撰者身份不同所作的區(qū)分,而是依內(nèi)容不同、功能不同、文體不同而做出的合理編排。
上文談到,《文苑英華》的編排方式,參照了類書的分類辦法,這種方法往往不甚嚴(yán)密,不夠合理。然而,這種試圖統(tǒng)合天地萬物的編纂方式,卻反映了古人普遍的認(rèn)識水平。這里可以從宋初與《文苑英華》同時編纂的另一部大書《太平御覽》說起。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人們對客觀外界事物認(rèn)識水平的提高,人們對事物之間異同關(guān)系的辨析和區(qū)分,總是越來越清晰與合理。反之,從人們對事物異同的辨析和類別的區(qū)分中,也可以反映其對自身和客觀外界事物的認(rèn)識水平以及一時代的思想文化影像。比如,南北朝北齊時代所編《修文殿御覽》,仿天地之?dāng)?shù)分五十五部以統(tǒng)合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做法,就反映了當(dāng)日人們對客觀外界事物的普遍認(rèn)識*主其事者除祖珽外,尚有蕭放、魏收、徐之才、張雕、陽休之,參與編纂者像薛道衡、盧思道等,亦多為一時名流,其纂例又由顏之推等擬定(參李百藥:《北齊書》卷45《文苑傳序》,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603—604頁),足見這種對事物分類的認(rèn)識具有相當(dāng)大的代表性。,反映了植根于傳統(tǒng)儒家思想文化中的融合天地物我、博大包容的思想觀念,和人們心目中的自然與社會的邏輯秩序?!短接[》的分類方法也不例外,它所反映的,正是上述思想觀念。許嘉璐先生曾對這一分類方法的文化意義作過闡述。他說:
當(dāng)初編纂者之所以這樣分是有道理的,這就是古人的天人觀念、文化意識。就拿“天部”說吧,編者把它放在全書之首;在“天部”之下,細(xì)目先列元氣、太易、太始、太素、太極,然后是“天”部(應(yīng)稱小“天部”),小天部之后為渾儀、刻漏,此后為有關(guān)日、月、星、云等目。細(xì)想想,這就是古人對主客觀世界認(rèn)識的綱要。天、地、人是古人所謂三才,所以全書以天為首;而“天地者,元氣之所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所以把“地部”放在“天部”之后;“時序”不是天,不是地,而是天地間的有規(guī)律的變化,所以夾在天部地部之間,實際上也可以看成是“天部”的附屬?!盎释酢?、“偏霸”、“皇親”、“居處”、“封建”以至衣食住行,皆“人”之事,而且內(nèi)容繁多,因此不列“人部”之名而自然是個占篇幅最大的部。我們再看“天部”的內(nèi)容。元氣、太易、太初等是天之所以成,所以居前;小“天部”才是說天之本身,緊接其后;渾儀、刻漏是測天計時的工具和方法,所以又在小天部之后;至于日、月、星、云、風(fēng)、雨、霜、雪等等又排在渾儀、刻漏之后,其道理就很明顯了。*許嘉璐:《太平御覽序》,載是書卷首,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關(guān)于類書分類的價值和意義,又可參葛兆光:《七世紀(jì)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中國思想史》第1卷第4編第7節(jié)《目錄、類書和經(jīng)典注疏中所見七世紀(jì)中國知識與思想世界的輪廓》,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595—614頁。
許先生的分析很正確。我們今天認(rèn)識客觀外界事物的水平當(dāng)然已遠(yuǎn)遠(yuǎn)超過古人,但從儒家對自然和社會秩序的傳統(tǒng)觀念上看,《太平御覽》五十五部的具體分類仍是有其足夠的理由的。在天、地、時序三部之后,首先是“皇王部”。因為在儒家看來,“帝者,天號也,德配天地,不私公位,稱之曰帝。天子者,繼天治物,改政一統(tǒng),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養(yǎng)生人,至尊之號也”*李昉等:《太平御覽》卷76《皇王部》一引《易緯》,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54頁。。自秦漢至宋,朝代更替,有統(tǒng)有緒,前后相繼,謂之正統(tǒng);南北分治,立地成王,便成“僭偽”。所以“皇王部”之后是“偏霸”?!白怨攀苊弁跫袄^體守文之君,非獨內(nèi)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49《外戚世家》,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67頁。于是“皇王”、“偏霸”之后有“皇親部”,歷敘后妃、太子、諸王、公主等皇親國戚。天子所居稱都、稱京師,言其眾大,天子以下所居依其地方大小稱州、稱郡、稱縣、稱邑等。因而有“州郡部”,有君王及君王以下所居住的宮室、屋宅等“居處部”?;实鄯址庵T侯,以輔衛(wèi)王室,有“封建部”;設(shè)官分職,治理天下,有“職官部”;要保國安民,和眾豐財,則又有“兵部”?!疤斓仉硽?,萬物化醇”*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dá)疏:《周易注疏》卷8《系辭》下,《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8頁。,“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dá)疏:《周易注疏》卷9《序卦》,《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冊,第96頁。。皇帝繼天施政,治國安邦,需要體察民情,以禮教人?!昂沃^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xué)而能。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修睦,謂之人利。爭奪相殺,謂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鄭玄注,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22《禮運》,《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下冊,第1422頁。所以,又要設(shè)立“人部”、“宗親部”,將人的自然性和社會性的方方面面,林林總總,悉納入其中,而貫之以儒家的禮義道德?!胺蚨Y,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鄭玄注,孔穎達(dá)疏:《禮記注疏》卷21《禮運》,《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下冊,第1414頁。,治人之情離不開禮義道德的約束,也離不開由心而生的“樂”。因為在古人看來,音樂可“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yuǎn)人,以作動物”*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22《春官宗伯·大司樂》,《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冊,第788頁。,故“禮儀部”后便是“樂部”。儒家認(rèn)為,人文肇自天文,“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dá)疏:《周易注疏》卷3《賁卦》,《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冊,第37,35頁。,文之重要,自不待言,故又有“文部”。禮樂、道德、文章,都要通過教學(xué)得之,先秦有所謂樂教、詩教等,于是“學(xué)部”也不可少。儒家重視禮樂教化,反映到生活日用上,儀冠印綬,服飾器用,也是要講究的,故又有“儀式”、“服章”二部。帝王僅僅以儒家的仁義道德治理國家,教導(dǎo)百姓,當(dāng)然還不夠,還需要具體的治國方略,這樣就有了“治道”、“刑法”兩部。也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人*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dá)疏:《周易注疏》卷3《賁卦》,《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冊,第37,35頁。,他們“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范曄:《后漢書》卷68《郭泰傳》范滂語,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226頁。,則別立“逸民部”,以倡謙退、抑奔競,仍有助于激揚正氣,移風(fēng)易俗。自南北朝以來,釋、道二教漸盛,至唐遂與儒家分庭。因此,于儒者之外,另設(shè)“釋、道”二部,也是必須的。士農(nóng)工商,醫(yī)卜占相,古來皆有,于是以醫(yī)卜為主,設(shè)“方術(shù)”一部;以射、御等為主,設(shè)“工藝部”;以各種雜制作為主,設(shè)“器物部”。同時,專立“疾病”一部,因其與人的現(xiàn)實生活關(guān)系更為密切?!胺钍埂币活愒凇端囄念惥邸分性瓕佟爸握俊保@里單獨將其列出,多半是由于設(shè)立了“四夷部”的緣故。相對于黃河流域以漢民族為主體形成的中央政權(quán)“中國”,四方其他民族的政權(quán)被稱為“四夷”,這當(dāng)然是儒家的政治中心論。儒家不語怪力亂神,然亦不完全排斥,故立“神鬼”、“妖異”兩部。人的壽夭禍福往往有征兆,不僅僅是帝王而已,因又去“符命”而設(shè)“休征”、“咎征”。儒家重視人事,也重視物情。所以,書中最后立有“珍寶”、“資產(chǎn)”、“布帛”、“百谷”、“飲食”、“獸”、“羽族”、“鱗介”、“蟲豸”、“木”、“竹”、“果”、“茶茹”、“香”、“藥”、“百卉”等諸部,也都與人類生活有密切關(guān)系。總之,天、地、人囊括了人類社會和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天地氤氳,化生萬物,而人居萬物之首?!颁咛熘拢峭跬?;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人類社會及其活動中,皇王繼天治物,地位高于一切,其他各社會階層皆從屬于君王。君王以儒家禮義道德等核心思想觀念治理國家,統(tǒng)馭臣民,形成一個上下有序、內(nèi)外有別的嚴(yán)密的社會結(jié)構(gòu)?!短接[》五十五部的劃分所反映的,正是這樣一種天地人事無所不包又層層交集的龐大體系。
《文苑英華》同一文體下的類目沒有《太平御覽》那么復(fù)雜、瑣細(xì),然而它們編纂的思路卻是一致的,那就是要按照天地君親的自然和人類社會的秩序來分類和安排所選文章的順序。賦體不必說最方便用這種方式進(jìn)行排列,此且略之。我們看看詩歌的編排。首先是天地山川和與之相關(guān)的各種自然現(xiàn)象題材的作品,如描寫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陰晴風(fēng)雨、山川湖海等等。其次便是與帝王相關(guān)的題材,如帝德、應(yīng)制、巡幸、扈從、宮殿等,而應(yīng)令應(yīng)教、朝省等亦在其中。再次便是一般人事活動的題材了,像宴集、宿會、逢遇、酬和、寄贈、送行、留別、行邁、軍旅、悲悼、居處等屬之。接下來是與釋道隱逸有關(guān)的題材,以與俗世有所區(qū)別。最后是花木禽獸蟲魚等動植物類的題材。這樣的劃分,完整展現(xiàn)了自然和人類社會的結(jié)構(gòu)和秩序。再如論體,以題材分為天、道、陰陽、封建、文、武、賢臣、臣道、政理、釋、食貨、兄弟、賓友、刑賞、醫(yī)卜、興亡、史論、雜論等,儼然一幅社會政治的圖景。其他類別亦多近似。
以題材類編的方式安排所選詩文,又有閱讀、尋檢方便,尤利于初學(xué)等優(yōu)點。當(dāng)然,也不免有內(nèi)容參差交集之弊*這種類書的編排方式,也使得許多好作品因無法歸類而被舍棄了。此亦為人詬病的原因之一。,故歷來批評者亦多。然而,這種帶有知識性意味的分類編排方式在宋代正方興未艾。
《文苑英華》編成后,宋太宗曾詔書褒答,以書付史館,然到了真宗朝,卻又兩次下詔重新???,加之藏于內(nèi)府,部帙過大,似流傳不廣*一般認(rèn)為,《文苑英華》編成后,并未隨即刊印。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八月:“詔三館分?!段脑酚⑷A》,以前所編次未盡允愜,遂令文臣擇前賢文章重加編錄,芟繁補缺換易之,卷數(shù)如舊(原注:景德中,上謂宰臣曰:‘今方患學(xué)者少書,誦讀不能廣博。《文苑英華》,先帝纘次,當(dāng)擇館閣文學(xué)之士校正,與李善《文選》并鏤板頒布,庶有益于學(xué)者?!?”又,“祥符二年(1009)十月己亥,命太常博士石待問???。十二月辛未,又命張秉、薛映、戚綸、陳彭年覆校”。(王應(yīng)麟:《玉?!肪?4《藝文》“雍熙《文苑英華》”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4冊,第443頁)然不久榮王元儼宮火,延燒至崇文院、秘閣,二書盡毀(參《宋會要輯稿·崇儒》四《勘書》)。故終北宋一朝,此書未能刊刻行世。然據(jù)《宋史》卷487《高麗傳》載:“哲宗立,(高麗)遣使金上琦奉慰,林暨致賀。請市刑法之書、《太平御覽》、《開寶通禮》、《文苑英華》。詔惟賜《文苑英華》一書?!薄陡啕愂贰肪?0《宣宗世家》宣宗七年(1090)亦載:“宋賜《文苑英華集》。”([朝鮮]鄭麟趾:《高麗史》,韓國亞細(xì)亞文化社,1972年)疑宋賜高麗之書當(dāng)為刊本,而非寫本。。不過,曾任職館閣或與參加編纂、??比藛T有交往的士人,當(dāng)對此書不生疏,并曾受其影響編纂過不少詩文總集或文學(xué)性類書。王應(yīng)麟《玉?!肪砦迨摹端囄摹贰翱偧恼隆鳖悺八纬x”條著錄:
晏殊集類古今文章為《集選》二百卷(原注:刪次梁、陳迄唐)。
楊億集當(dāng)世述作為《筆苑時文錄》數(shù)十編。
慶歷五年,李淑上光祿丞謝曄所編《集鑒》。五月六日賜同出身。
晁文莊公宗愨以《文選》、《續(xù)文選》、《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文苑英華》、南北朝洎隋唐人文集美字粹語,分百七十有四門,十卷,名曰《文林啟秀》。
宋白類故事千余門,號《建章集》。*《玉?!肪?4《藝文》“總集文章”類“宋朝集選”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4冊,第444頁。
此處所舉諸書,或?qū)倏偧?,或為類書,性質(zhì)有別,然編撰之人或直接參與過《文苑英華》的編纂(如宋白),或曾任職館閣,多在各自的編纂活動中利用過此書,且我們明確可知的晏殊所編的《名賢集選》,就是以題材內(nèi)容分類編排的*據(jù)祝尚書先生所考,中國人民大學(xué)圖書館藏是書明抄殘本24卷,即分題材類編。見氏著《宋人總集敘錄》卷1,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6—39頁。。
在編排方式上,姚鉉的《唐文粹》也直接受到了《文苑英華》的影響?!短莆拇狻匪x文體計分二十八類,而每類之下,多以題材內(nèi)容分列。如賦類之下分圣德、失道、京都、三大禮賦、符寶、象緯、閱武、誓師、海潮、名山、華卉草木、鳥獸昆蟲、古器、物景、決疑、修身、哀樂愁思、夢等,計十八小類。樂府詩分功成作樂、古樂、感慨、興亡、幽怨、貞節(jié)、愁恨、艱危、邊塞、神仙、俠少、行樂、追悼、愁苦、鳥獸花卉和古城道路,計十六小類。雖類目與《文苑英華》相比,已有所變化(如更突出禮樂制度、人情事理等),然分類編排的思路并無二致。
現(xiàn)存宋人選編的文章選本,以南宋的居多,而北宋的則很少。南宋時期,受進(jìn)士科舉試策論、經(jīng)義的影響,論說等文體備受重視,而評點之風(fēng)大興。各種應(yīng)科場之需、體裁單一的文章選本大量涌現(xiàn),文體類目之下的題材劃分逐漸淡出。然而,在南北兩宋的許多詩歌選本中,則依舊較多地保留了自《文苑英華》、《唐文粹》以來的以題材內(nèi)容編排的方式。此略述一二。
王安石的《唐百家詩選》,原是分人選錄,然稍后即有楊蟠元符元年(1098)的分類本出現(xiàn)。據(jù)今存宋刻殘本十三卷,大略可知其書的面貌。
卷一:日、月、雨、雪、云。卷二:四時、晨昏、節(jié)序、泉石。卷三:花木、茶果、蟲魚。卷四:京闕、省禁、屋室、田園。卷五:樓隱、歸休。卷九:投謝、慶賀、酬答。卷十:僧道。卷十一:音樂、書畫、親族、墳廟、城驛、雜詠。卷十二:古官榭、古京室、古方國、昔人遺賞、昔人居處。卷十三:送上。卷十四:送下。卷十五:別意、有懷。卷十六:邊塞、軍旅、射獵。*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卷19“總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50頁。
承《文苑英華》、《唐文粹》分類之法,依題材分類,極為瑣細(xì),近于類書。
方回《瀛奎律髓》分類選編唐宋人五七言律詩,計分四十九類,其中除拗字、變體、著題三類外*其中“著題類”比較特別。其小序曰:“著題詩,即六義之所謂賦而有比焉,極天下之最難。(略)今除梅花、雪、月、晴雨為專類外,凡雜賦體物肖形、語意精到者,選諸此?!?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27,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51頁)著題是從手法上說的,然多用于詠物,從這一意義上說,此類的劃分實亦可歸于詠物一類。,其余四十六類大致皆依題材劃分。其編排順序依次為:登覽、朝省、懷古、風(fēng)土、升平、宦情、風(fēng)懷、宴集、老壽、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晨朝、暮夜、節(jié)序、晴雨、茶、酒、梅花、雪、月、閑適、送別、陵廟、旅況、邊塞、宮閫、忠憤、山巖、川泉、庭宇、論詩、技藝、遠(yuǎn)外、消遣、兄弟、子息、寄贈、遷謫、疾病、感舊、俠少、釋梵、仙逸、傷悼。這個類目較之其他詩文選本,尤具特色。因為它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類目劃分,而是對每一類別劃分的原因都有說明,并由此明確表達(dá)著編者自身的詩歌理論和觀念。像“登覽類”,方回的題序說:“登高能賦,于《傳》識之。名山大川,絕景極目,能言者眾矣。拔其尤者,以充雋永,且以為諸詩之冠?!?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1,上冊,第1,46,205,78頁。追溯源頭,首立“登覽類”?!俺☆悺钡恼f明:“公槐卿棘,序鷺班鴛,人臣豈惡此而欲逃之?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過,可以榮而無所愧,則聲詩亦所以言志也?!?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1,上冊,第1,46,205,78頁?!斑M(jìn)思盡忠,退思補過”,出處進(jìn)退,無所愧疚,乃士人立身之本,故列為第二。再比如“升平類”的劃分,方回說:“詩家有善言富貴者,所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是也。然亦必世道升平而后可。(略)羽檄繹騷,瘡痍憔悴,而曰君臣上下、朋友之間,可以逸樂昌泰,予未之信也?!?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1,上冊,第1,46,205,78頁。于“懷古”一類,方回又說:“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已??梢詾榉ǘ恢?,可以為戒而不之戒,則又以悲夫后之人也。齊彭殤之修短,忘堯桀之是非,則異端之說也。有仁心者必為世道計,故不能自默于斯焉?!奔o(jì)昀評此曰:“此序見解頗高,可破近人流連光景、自矜神韻之習(xí)?!?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1,上冊,第1,46,205,78頁。似此則已不僅僅是在討論詩歌理論了,就中又有很深的政治寓托。
其余如宋綬、蒲積中所編《古今歲時雜詠》,舊題劉克莊《分門類纂唐宋時賢千家詩選》,趙孟奎編《分門類纂唐歌詩》等,也都是以題材分類的。甚至,整理詩人別集亦多依題材分門類編。像佚名《分門集注杜工部詩》,楊齊賢、蕭士赟《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和舊題王十朋的《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等,依題類編,蔚成風(fēng)氣。此處就不再贅述了。
總之,我們以為,《文苑英華》所收錄的作品雖多出自隋唐五代作家之手,但它的編纂,卻透露出宋代文體和文學(xué)發(fā)展的若干消息?!段脑酚⑷A》的編纂者看出了韓、柳古文作品的新創(chuàng)和博雜,又一時難以從理論上加以概括,于是將其歸入“雜文”一類。稍后,《唐文粹》承其說又以“古文”名之。這實際上意味著二書的編纂者已開始從文體層面對韓、柳等人的古文給予肯定。這種肯定與自穆修、柳開以至歐陽修等人對古道與古文的提倡一起,開啟了宋代文章創(chuàng)作的新生面?!段脑酚⑷A》又按題材內(nèi)容分類,這往往能見出文體演變的痕跡。此外,按題材分類的方法還完整地展現(xiàn)了自然和人類社會的結(jié)構(gòu)和秩序,反映出時人對事物的普遍認(rèn)識水平。
【責(zé)任編輯:張慕華;責(zé)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2014—12—30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獻(xiàn)文化史”(10ZD130)子課題“宋代文獻(xiàn)文化史”
鞏本棟,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南京 210023)。
I207.2
A
1000-9639(2015)06-0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