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所謂“饾版”印刷,就是按照彩色繪畫原稿的用色情況,經過勾描和分版,將每一種顏色都分別雕一塊版,然后再依照“由淺到深,由淡到濃”的原則,逐色套印,最后完成一件近似于原作的彩色印刷品。
西湖,桃園新村。這是沿寶石山而建的一個老式小區(qū),處于杭州最繁華的地段,里面的建筑有些時空錯亂—這里似乎掩藏著有百年來的各種建筑物。
黃小健老人,遠遠地出門相迎,引我們走小巷,沿臺階上山,此時兩邊的建筑變成了清一色的民國范兒。“這以前都是誰住的地方???太有情調了!”撫摸著斑駁的墻面,攝影師問道。黃小健尷尬地笑了笑:“這地方,是民國初期傳教士建的教會醫(yī)院,老杭州俗稱‘麻風病院’!”
“麻風樓”有好幾棟,黃小健的家兼工作室就在其中一棟的二層。19世紀末,英國安立甘會傳教士梅滕更夫婦在這里建立了一個“戒煙所”,1914年廣濟醫(yī)院將其改為麻風病院。1921年,英國醫(yī)學博士蘇達立受教會派遣來杭州從事麻風病治療工作,后來接替梅滕更擔任院長,他爭取到了英國國際麻風救濟會的援助,在寶石山東麓建起11棟風格不一的別墅,作為醫(yī)院的病院、宿舍及教堂。黃小健的母親是廣濟醫(yī)院的職工,也分得一套寓所,母親過世后,黃小健把寓所改為工作室。
踩著咚咚作響的木質樓梯上到二樓,最東邊的公共陽臺上堆滿了或長或短的木板,它們就是制作饾版雕版的原材料—黃梨木,旁邊緊挨著的屋子就是黃小健的家。這是一間十幾平方米的老屋,墻上只有兩樣裝飾,一是寫有“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雕版印刷代表性傳承人”的匾額,另外就是一幅雕版印刷的紅牡丹。屋里的物件大都上了些年紀:老式的百頁木窗,14英寸的彩電,發(fā)著黃光的臺燈,八仙桌上堆放著的《十竹齋箋譜》《十竹齋書畫譜》《蘿軒變古箋譜》等書稿……黃小健說他是一個戀舊的人,身處在這老物件營造的空間,會睹物思人。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戀舊的性格,他才能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挖掘、守住并發(fā)揚饾版和拱花這原本已失傳的手藝。
之前尋訪蘇州桃花塢年畫時,年畫傳承人陳祖德曾經告訴我們,傳統(tǒng)的木版水印法印書畫,最高的技藝是饾版印刷。
揚州雕版印書、南京金陵刻經處印佛經,只需要單色印刷;蘇州桃花塢的一幅年畫,有少則三四種、多則六七種色彩,可根據(jù)畫面顏色多少進行多次套印;而在印刷繪畫作品時,往往涉及十幾種甚至上百種顏色,明末時,在木刻畫彩色套印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一種套印技術,畫面上的每種顏色都對應雕出一塊小木板,這些小木板堆砌在一起,然后再依照“由淺到深,由淡到濃”的原則,逐色套印,猶如一種名為“饾饤”的五色小餅,最后完成一件近似于原作的彩色印刷品。這種印刷技術因而被稱為“饾版”,也稱為彩色雕版印刷,清代中期以后,才稱為木版水印。中國的木版水印有兩大最高技藝—饾版和拱花,很多雕版藝人宣稱自己修成了這兩大秘笈,但迄今為止,唯一讓這兩大技藝合體并得以被承認的,只有隱居于西子湖畔的黃小健。有人曾想高價購他的雕版,卻被黃老回絕了:“我到現(xiàn)在雕出了一千來塊雕版,對一個雕版藝人來說,可能足夠多了,但一塊雕版就是雕版印刷術的一個基因切片,而我想要繪制的是整個雕版印刷術的基因圖!”
黃小健樂在其中,在這個小房子里享受時光。黃小健用拱花工藝制作的饾版印刷信封和用作印刷的雕版。印刷用的每塊饾版在印刷前都需清理干凈再著色。雕版前需用漿糊將臨摹好的畫稿裝裱到木板上,待晾干后再進行雕刻。用鬃刷在宣紙表面來回刷兩下,就印成了畫。饾版印刷的工具和顏料。
不過,對于我們欣賞并購買他的箋譜和畫作,他卻是非常欣喜。用饾版和拱花技藝全體拓印的豐子愷、沙孟海的畫作,雖然是復制品,但是用最古樸、純手工的方法復制而成的,生動的畫面躍然紙上。說到高興,他還即場演示:取出一張雁皮紙(一種半透明的白紙),并覆在一本畫冊上,黃老左手用一把小起子將紙壓住,右手握著一只筆尖細如針尖的毛筆,輕沾墨汁,開始臨摹畫稿,十幾分鐘后,《十竹齋箋譜》中的一幅便躍然紙上。自明代開始,中國,特別是江南地區(qū)的市民階層得到極大發(fā)展,他們對文化的需求日益增強,名人字畫的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普通市民階層負擔不起名人字畫的高消費,又想附庸風雅,于是復制品開始登堂入室。
這個商機最先被精明的徽商發(fā)現(xiàn),明代末期,徽州人胡正言在刻工汪楷的協(xié)作下,在南京制成了饾版印刷史上的巨著《十竹齋箋譜》和《十竹齋書畫譜》;幾乎同時,漳州人顏繼祖與南京刻工吳發(fā)祥合作,用饾版印制了《蘿軒變古箋譜》。
所謂“箋譜”,就是信紙。古時文人墨客的生活十分風雅,寫信時,不僅內容要情真意切,所用的信紙也馬虎不得:寫給友人的信,信紙上要印琴棋書畫的圖案,以示品位;給佳人傳書,信紙上得附有南國紅豆之類,以表相思。箋譜就是為此而生的。
現(xiàn)代印刷工藝的普及,曾經在全國遍地開花的刻印社開始萎縮。曾經風光的南京十竹齋有名無實,黃小健所在的浙江美術學院西湖藝苑水印工廠也遭遇倒閉,讓西湖藝苑引以為傲的饾版和拱花技藝也失傳了?!昂贾菀呀浾也坏揭粋€雕版?zhèn)鞒腥肆?,我只能一邊到揚州、南京、蘇州四處尋訪雕版藝人偷師,”黃老說。1953年出生在杭州的黃小健,為恢復杭州雕版的名氣,堅持傳承雕版技藝,鉆研木版水印技術。
拎起一張臨摹好畫稿的雁皮紙,黃小健徑直向陽臺走去,用漿糊把它貼在一塊大木板上,用刷子刷平,如同手機貼膜一般,然后放在陰涼處風干。八仙桌上放有風干好的木板,黃小健左手拿鑿、右手拿錘,開始雕版。
“這造型,怎么和桃花塢年畫社、揚州廣陵刻印社還有金陵刻印社都一樣??!”我說。
“當然一樣了。我想恢復杭州饾版印刷時,西湖藝苑已經解散了,我只能到全國各地偷師?!彪m然已經成為雕版印刷界的大腕,但黃小健十分坦誠,并不諱言自己手藝的來源。
畫稿、貼稿、刻版,饾版印刷的這些工序和普通的雕版印刷大同小異,等到黃小健收起拳刀的一刻,變化終于開始了:他拿起刻好的版走到陽臺上,抄起一把鋸子,將原本一尺見方的木板鋸得七零八落,然后將那些小木板一塊塊放在桌子上,用抹布擦干凈,原本被木屑蒙住的圖案顯現(xiàn)出來:一行字、一朵花、一只螳螂、一座假山、一盆蘭草、一方印章……那些分布在大木板上、看起來雜亂無章的圖案此時都自立門戶,成為一幅幅獨立的圖案。
黃小健要拓印的是《十竹齋書畫譜》上的一幅畫,畫面上有十幾種顏色。古時的雕版只能單色印刷,3種顏色的圖畫,就要雕3塊版,進行3次套印。不過套印也有很大的弊端,一是會造成雕版材料的浪費,更重要的是,圖片印刷時可能產生重影。所以,像桃花塢、楊柳青這樣的年畫社,在印年畫畫稿時,顏色都非常單調,要么大紅,要么大紫,普通民眾尚可接受,對文人墨客來說,就太俗了。只見他把一堆刻有各種圖案的饾版擺在桌面上,對照著《十竹齋書畫譜》上的范例,每拿起一塊饾版,就從盒子里取出一塊橡皮泥模樣的東西貼在反面,然后用力將饾版在印刷工作臺上壓緊。待整個畫面中的圖案都固定在工作臺上,就是最后的工序了。黃小健對照著畫稿,通過移動橡皮泥來調整饾版的位置,之后打開顏料盒開始調色:在假山上涂上淡青,在蘭花花瓣上涂上紫色,在花朵上涂上粉紅……所有顏色涂好,他把宣紙覆蓋在饾版之上,用鬃刷在宣紙表面逐一刷過。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一張畫稿就印好了。
黃老將印好的畫譜遞給我,又指指墻上裝裱好的那幅雕版印刷的紅牡丹,問我們:兩者有什么不同?學美術出身的攝影師眼尖:裱好的這朵花是凸起來的,剛印好的這朵花是平面的。”黃小健點點頭:“這朵凸起的花,就是使用了拱花工藝?!?/p>
所謂拱花,是一種不著墨的印刷方法,以凸出或凹下的線條來表現(xiàn)紋理,讓畫面呈現(xiàn)出浮雕效果。黃小建拿出一個帶有陰刻花朵圖案的雕版,取出一張剛印好的畫稿,把畫稿上的花朵和雕版上的花朵疊加,又取出一個練指勁的鐵球,用毛巾包好,在花朵上來回滾動、碾壓了十幾個來回,再拎起畫譜,一朵紅色的小花從紙上凸顯出來。
“您這用橡皮泥固定饾版、用鐵球碾壓拱花的方法,正宗嗎?”我沒忍住,問道。
黃小健笑了:“我這方法當然不正宗了。饾版和拱花技藝已經失傳多年,古人固定饾版用的肯定不是橡皮泥,拱花也肯定不是用鐵球碾壓,那是因為以前沒有橡皮泥,也沒有這么光滑的鐵球。既然橡皮泥的固定效果足夠好,鐵球也足夠光滑,為什么不能用?龔自珍說:‘不拘一格降人材’。手藝的傳承也是一樣,得不拘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