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柴科夫斯基好像一直生活在我心里,他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了。
藝術(shù)就是永遠悲愴的解釋,音樂就是無法擺脫憂郁的擺脫。擺脫了也還憂郁,憂郁了也要擺脫。對于一個絕對的藝術(shù)家來說,悲愴是一種深沉,更是一種極深沉的美。而美是一種照耀著人生苦難的光明。悲愴成全著美,美宣泄著卻也撫慰著悲。憂郁與擺脫,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搖曳,一種美的極致。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哲學。人生苦短,人生苦苦。然而有美,有無法人為地尋找和制造的永恒的藝術(shù)普照人間。于是軟弱的人也感到了驕傲,至少是感到了安慰,感到了怡然。這就是柴科夫斯基第六交響曲的哲學。
是的,搖曳,柴科夫斯基最令人著迷的是他音樂的搖曳感。有多少悲哀也罷,有多少壓抑也罷。他瀟灑地搖曳著表現(xiàn)了出來,只剩下了美。
這就是才華。我堅信才華本身就是一種美,是一種酒,飲了它,一切悲哀的體驗,都成就了詩的花朵,成就了美的云霞。它是上蒼給人類的最珍貴的禮物,擁有了這樣的禮物,人類理應更加感激和平安。柴科夫斯基教給人的是珍惜,珍惜生命,珍惜藝術(shù),珍惜才華,珍惜美麗,珍惜光明。珍惜的人才沒有白活一輩子。而這樣的美誰也消滅不了,在火里不會燃燒,在水里也不會下沉。
我寧愿說他是一個抒情作曲家。也許音樂都是抒情的。但是貝多芬的雍容華貴,包含著夠多的理性和諧的光輝;莫扎特對于我來說,則是青春的天籟;馬勒在絕妙的神奇之中,令我感到的是某種華美的陌生……只有柴科夫斯基,他抒的是我的情,他勾勒的是我的夢,他的酒使我醍醐灌頂。他使我熱愛生活,熱愛青春,熱愛文學。他使我不相信人類會總是像豺狼一樣地你吃掉我、我吃掉你。我相信美的強大,柴科夫斯基的強大。他是一個真正的催人淚下的作曲家。我相信這與人類不可能完全滅絕的善良有關(guān)。這與冥冥中的上蒼的旨意有關(guān)。
他的一些曲子很重視旋律,有些通俗一點的,甚至人們可以跟著哼唱。其中最著名的應該算是第一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了。我寫過一個中篇小說,題目就叫《如歌的行板》,這首樂曲是我主人公命運的一部分,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有沒有讀者,從這篇小說中聽出柴科夫斯基的音樂來。還有一些其他的青年時代的作品,我把柴科夫斯基看做是自己的偶像與寄托。
真正的深情是無價的。雖然年華老去,雖然我們已經(jīng)不再單純,雖然我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舔一舔自己的傷口,雖然我們自己對自己感到愈來愈多的不滿……又有什么辦法!如果夜闌人靜,你諦聽了柴科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你也許能夠再次落下你青年時代落過的淚水。只要還在人間,你就不會完全麻木。
于是你感謝柴科夫斯基。
(選自《蘇聯(lián)祭》,有刪改)
品讀賞析
本文以“行板如歌”為題,可謂頗具匠心:從內(nèi)容上看,它生動形象且簡明扼要地概括了本文主題。從形式上看,一方面運用了比喻、雙關(guān)(既指第一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又指中篇小說《如歌的行板》;既指音樂如歌,也指生命如歌)的手法;另一方面串聯(lián)起文章內(nèi)容,起到了組織材料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