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凌燕

癟眼睛的春天

文//蔡凌燕

蔡凌燕，女，一九七九年生，現(xiàn)在江西九江某小學(xué)任教。喜歡閱讀和寫作，在《創(chuàng)作評譚》《百花洲》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兩百余篇。

1

野鴨垅的人管雙目失明的人叫瞎子，管單目失明的人叫癟眼睛。因為相對完好的眼睛來說，失明的那只眼睛干癟、凹陷。

胡克義的綽號就叫癟眼睛，小的時候和伙伴們玩耍，摔了一跤，眼睛不小心被釘子戳了。從此左眼的上下眼皮緊緊地親吻在一起，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讀到初中的時候，父母又雙雙過世。雖然有哥嫂，那是做不了靠的。為了生計，癟眼睛就外出學(xué)剃頭，學(xué)成后整天提著個剃頭箱子在外面轉(zhuǎn)悠。灣里畈里，垅里堰里，哪個村子都轉(zhuǎn)過，也得了不少新聞。婦女們都愿意請他給孩子們剃頭，因為他會講鄰村的奇聞軼事，什么公爹扒灰弄屌，婆媳妯娌斗智斗勇，極大地滿足了這些閉塞山村婦女們的好奇心。漸漸地，他就完全取代了老剃頭匠的位置。

每隔個把月，癟眼睛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村里，年輕的母親們把玩得正歡滿臉不情愿的孩子捉回來，摁到凳子上。癟眼睛就神氣十足地把圍布用力往空中抖幾下，圍在孩子的脖子上，再把剃刀在骯臟得辨不出本色的鐾刀布上不急不緩地來回刮著。孩子們心有不甘地問：“你不是說你提著箱子是去縣里開會嗎？凈吹牛，你就是一個剃頭佬唄！”

癟眼睛毫不生氣，依舊平靜地說：“我是到縣里開會，是縣長規(guī)定的，小孩子每個月要剃一次頭的，不然就要捉去坐牢，再也看不到爹娘的?！毙『⒆泳豌鼐镏?。他的技術(shù)的確比不上老剃頭匠，在頭皮上刮個血口是經(jīng)常的事，弄得孩子們?nèi)缡芸嵝桃话氵谘肋肿欤踔凉砜蘩呛?。大孩子看穿了他的把戲，不無諷刺地喊他縣長，癟眼睛也答應(yīng)得干脆利落。于是“縣長”成了他的第二個綽號，公開的綽號，人人可以叫，結(jié)果他的大名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

這已經(jīng)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F(xiàn)在誰都愿意到鎮(zhèn)上或縣里的發(fā)廊，理個光鮮亮麗的發(fā)型。癟眼睛只好改行什么都做。他很懷念那段風(fēng)光的日子，大媳婦小媳婦都會千叮萬囑，下個月要準(zhǔn)時來哦?，F(xiàn)在可沒有人惦記他了，他就像鄉(xiāng)間田塍上的狗尾巴草，有他不多，沒他不少。

但是這個元宵節(jié)，癟眼睛的人生又要奇跡般地改寫了。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下午的時候，村子里的男人們約好了，齊刷刷地涌進了他的屋里。這還是父母留下的三間土屋，屋里只有幾條長凳，全坐滿了，余下的就只能站著。俗話說得好，無事不登三寶殿，癟眼睛一邊讓座，一邊腦子風(fēng)車一樣地快速轉(zhuǎn)著，猜度他們的來意。

為首的克東示意癟眼睛也坐下，清清嗓子，遞上一支金圣煙，又點上火。癟眼睛受寵若驚地接過來，吸上一口。這好煙味道就是不一樣，淡淡的香醇，不像三塊五塊的煙辣得嗆嗓子。

克東說：“縣長，哦，不，克義啊。我們這幫叔伯兄弟外出打工也不容易，撇下老的老，小的小，屋場上也沒有個合適的人照應(yīng)。我們思來想去，還就只有你合適?！彼f明來意，大家一致推舉克義為村民小組組長，今后村里要有人拿主意的事就歸克義了。比如國家下?lián)艿脑绲局毖a、油菜直補等需要上存折開戶的事，就讓克義去辦；老師要請家長的話，克義就代替家長去和老師交流。當(dāng)然開家長會的時候肯定分不了身，還是由公公婆婆去應(yīng)個景。諸如交電費、電話費、換燈泡這類的小事也算上，每家每月出十塊錢算是組長的工資，過年的時候各人還要根據(jù)自己的條件買些禮物作為心意。

癟眼睛聽得心里一陣說不出的爽快，從來沒有被人如此重視過，現(xiàn)在被委以重任，他恨不得立馬答應(yīng)。但還是矜持地推辭，雙手一個勁地直擺，謙讓了幾句：“我恐怕做不來這個組長，辜負(fù)了大家的期望……”

“哎，你就別推了，我們看就你合適！”其余的人異口同聲地說。在大家伙兒熱情勸說下，癟眼睛半推半就地應(yīng)承。明天起走馬上任?？藮|把一千八百塊錢遞過來，說是預(yù)付半年的工資，余下的年底結(jié)清。癟眼睛接過來，手微微地顫抖，好半天才把錢揣進貼身的口袋。一種從未有過的神圣感責(zé)任感油然而生，他拍著胸脯說：“過完元宵，我就負(fù)起這個責(zé)，我一定會讓你們滿意的?！?/p>

克盛笑著說：“新組長上任也該發(fā)表一番就職演講，你們說是不是？”癟眼睛的臉有些微微發(fā)燙，但還是鎮(zhèn)定下來，咳了幾聲，鄭重其事地說：“今天，我在大家面前表個態(tài)。我一定會把你們的父母當(dāng)成自己的父母，把你們的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把你們的老婆當(dāng)成自己的老婆?！?/p>

大家哄地一聲笑了起來，有人說：“第三句話就去掉吧。”

癟眼睛認(rèn)真地說：“這是必須的，我保證你們的這塊地一直荒著，不讓別人來耕作播種?！?/p>

大家聽了覺得有理，就鼓起掌來。癟眼睛又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大家走過來，輪流和他握手，交代幾句自己覺得重要的話。

2

人逢喜事精神爽，晚上，癟眼睛特意多炒了一盤雞蛋，自斟自飲了兩杯水酒，聽著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抹抹嘴，對老婆說：“洗碗去，我今天晚上要好好地開開車?！彼炎瞿菣n子事叫做開車，是怕別人從老婆嘴里套問細(xì)節(jié)。老婆一聲不吭地收拾碗筷，癟眼睛就帶著女兒先回房了。

他拿出一根棒棒糖，哄著女兒說：“吃完糖趕緊睡覺啊，不然外面的野貓就來叼你?！迸畠撼酝晏牵吐犜挼厮チ?。

老婆才剛做完家務(wù)，低眉順眼地站在旁邊，癟眼睛說：“趕快脫衣服上床?！崩掀啪烷_始拉拉鏈脫鞋上床。老婆其實長得還不錯，俊眉俊眼的，不過明眼人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她面無表情的原因。她是癟眼睛從鎮(zhèn)里的敬老院領(lǐng)回來的。她父母早逝，只有一個年邁的婆婆和同樣弱智的弟弟。祖孫三人住在敬老院里相依為命，十七歲的時候癟眼睛把她領(lǐng)出來了。癟眼睛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取出冷落多年的剃頭箱，把她一頭亂蓬蓬的長發(fā)理成了平頭，這樣省了很多麻煩，也節(jié)約了一筆開銷。然后燒了一大盆洗澡水，幫她洗澡。癟眼睛拿著刷子猛刷，疼得她低低地叫著，又不敢躲避。刷干凈后，膚色都白了幾分。那盆洗澡水，里面漂漂蕩蕩的污垢，都可以澆幾斗田了。

對于這個老婆，癟眼睛還算滿意，是個沒開苞的，多少彌補了弱智的遺憾。而且教她洗衣服、做家務(wù)，還能做得勉勉強強，做飯就指望不上了。一年后生了個女兒很正常，這日子就有了盼頭。靠著低保的那點錢與親戚的接濟，種點田地也能勉強糊口。

老婆鉆進被窩，癟眼睛借著酒勁猛開了一頓汽車，開得老婆像牙疼一樣嘴里直咝咝。完事后，癟眼睛愜意地倒在散發(fā)著油膩味道的枕頭上，盤算著組長就該有個組長的樣，明天起他就是整個野鴨垅的主心骨了。這些年過的那個日子呦，苦似綠藥，總感覺是嚴(yán)冬一般地寒心，這不，春天就要到了。他的縣長是夢里才能當(dāng)當(dāng)，組長倒是實實在在的。

第二天，癟眼睛起得很早，站在門口張望。只見熹微的晨光中，通往山外的那條路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扛著編織袋或提著旅行箱走了。有人和他匆匆地打個招呼，他熱情地回應(yīng)著。到了中午，村莊又變得空曠了不少。一個月前他們像南歸的燕子帶給村里一個春天，轉(zhuǎn)眼間又把春天帶走了，盡管春天真的來了。大些的孩子已經(jīng)開始報名上學(xué)了，剩下的小孩子還懵里懵懂地玩耍，不知道爹娘今天晚上不回來了。

癟眼睛挨家挨戶串了門，心里基本有了底。五十歲以下的青壯年只有五個留了下來，兩個是女人。一個是克宏媳婦，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走路一邊高一邊低；另一個是克盛媳婦，得了白癜風(fēng)，身上的皮膚像金錢豹一樣斑斕，但沒有它的花紋那么齊整，這里一塊那里一塊白得嚇人。三個男人，一個克龍，前年在外打工不慎摔傷了，佝僂著腰像個蝦米，再也干不了力氣活；一個是克華，右手被機器軋斷了，領(lǐng)了三萬塊錢待在家里；第三個克林倒是手腳齊全，身強力壯，只是見了女人就會滿臉癡笑，一個勁地說道：“我要和你睡覺?！边@是個傻花癡。剩下的就全是五十以上的老人了，一家?guī)讉€孫子孫女或外孫外孫女。算起來整個村莊也有百把個人，但還是顯得很荒涼，沒有什么生氣。

白天癟眼睛帶著老婆女兒在田地里干農(nóng)活，老婆帶著女兒在一旁摘些野草野花地玩耍。田地雖然沒有撂荒，卻像鄉(xiāng)賢陶淵明一般，種得草盛豆苗稀。半上午他們就收工回家做飯。中午吃過了飯，癟眼睛就帶著妻女一家家地串門，說些家長里短的閑話。看著日頭偏西，又回去做晚飯，洗漱完了上床睡覺到天亮。一個月下來平安無事，這個組長倒也做得，癟眼睛很滿意這個現(xiàn)狀?？雌饋淼搅四甑?，可以對得起那些外出的叔伯兄弟了。

3

三月里天漸漸地暖了，地里的白菜、蘿卜都開了花，薺菜也密密麻麻地開了白花花的一片。中午吃過飯，癟眼睛照例挨家挨戶地串門。到了克東家，屋門還閉得緊緊的?？藮|爹一向勤快慣了，沒有午睡的習(xí)慣，也沒聽說他今天出門走親戚。癟眼睛拍了幾下門不應(yīng)，就繞到窗戶去看，鋁合金的窗戶沒拉窗簾，克東爹躺在被窩里一動不動。癟眼睛的心里突突直跳，喊了幾聲大伯也沒聽見回答。他急了，高聲叫喊了起來，老人孩子都趕過來了。喜得窗戶沒鎖，被推開了。癟眼睛從窗戶里跳進去，一摸克東爹，已經(jīng)沒有了鼻息，身上冰冷冰冷的，估計是半夜或清早就過世了。

癟眼睛打開了大門，把人放進去，在枕頭邊找到手機，趕緊給克東報喪。那邊克東又驚又痛，傷心了一陣子，說自己馬上坐火車趕回來，估摸著要兩天后到家，讓癟眼睛主持大事。匯款怕是來不及，各項事先談好等他回來再付錢。

村莊里已經(jīng)有十年沒辦過白喜事了，大家一時都反應(yīng)不過來，七嘴八舌討論了半天，亂成一團。癟眼睛第一次辦大事，心里雖然緊張，頭腦還算清醒，首先讓各人通知自己家里外出打工的人回來，這種事情沒有青壯年勞力是不行的。然后分派任務(wù)。幾個嬸娘燒水給死者擦洗身子，兩個叔爺趕快去縣城買壽衣、扯白布做孝帽。女人們說現(xiàn)在沒有人用縫紉機，都生銹了，零件也不齊全。癟眼睛見多識廣，蹙著眉頭想了想說：“現(xiàn)在街上有現(xiàn)成的白帽子和孝衣買，干脆買算了！”

“錢呢？”買衣服的人問。

是啊，無錢難倒英雄漢。癟眼睛讓大家先墊錢，等克東回來再還。大家都回去拿錢去了，癟眼睛找來一個練習(xí)本和一支水寫筆，把大家的借款登記在冊，一分一厘記得清清爽爽。又把自己平時用的一個黑色人造革挎包倒空，斜挎在肩上，專款專用，開始派錢派任務(wù)。兩三人一組互相監(jiān)督，買壽衣孝帽的一組，買鞭炮草紙的一組，買煙買菜的一組……這都是男人的活。女人們等東西買回來后，穿衣服的、洗菜的、煮飯的，根據(jù)輩分不同在白帽子上縫紅布綠布的，一趟下來，人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孩子了。癟眼睛感到人手嚴(yán)重不夠，也只好將就著。

有了主事的人，大伙好比吃了定心丸，按照吩咐各自忙碌了起來。很快天黑了，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從自家拿了碗筷來一起吃飯，蹲的蹲，站的站，癟眼睛和幾個年輕的坐在桌上商量。其實也都不年輕，都有五六十歲了。電話反饋的情況令人很不滿意，各人的兒子媳婦都不回來，理由驚人地一致：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老板不準(zhǔn)假。村里人多，少了我一個應(yīng)該問題不大。這理由當(dāng)然也說得過去，要人家千里迢迢地趕回家奔喪，的確不劃算。只是個個都不回來，問題就來了。首先是八仙緊缺，不說三十六人抬的風(fēng)光，少說也要二十四人抬吧？就村里剩下的這些男人，不是老弱就是病殘，根本沒辦法送上山。搞得不好又該倒下幾個。這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癟眼睛坐在那里愁眉不展，其余的人也悶頭抽煙，屋子里煙霧繚繞，氣氛沉悶。是啊，沒有青壯年，這喪事怎么辦得起來？有些老人就開始咒罵起兒子來了，都不回來，以后自己家老人哪個來抬呦？錢就是命，命就是狗卵！

還是正讀中學(xué)的一個孩子一語驚醒夢中人，沒有錢辦不到的事，不如花錢請人抬。老人們都一時愣住了，這是自古以來沒有過的事，除非村子小，那也是幾個村子合作辦喪事。請外人抬是萬萬沒有過的事。有人躊躇著，有人小聲議論，屋子里亂糟糟的。癟眼睛把右眼睜得大大的，站起身來下了決斷：明天招募人來抬，靠近鎮(zhèn)上的村子還有些青壯年勞力，就按照做工的價錢來談。實在找不到人，就到縣城去找，那些閑坐在街頭打撲克牌的泥工瓦工水電工，一抓一大把。其余人也無奈同意了這一方案，總不能把老人一直放在床上吧，入土為安要緊，管它誰抬的。

還有廚房的事，光這些拖著小孩子的老太太們八成不行。順著剛才的思路，找酒席一條龍服務(wù)就可以。只要付錢，他們就會拉著一車炊具過來，不用操心案板、鍋碗瓢盆借用的麻煩，還可以省下端菜洗菜洗碗碟的人手。本村的人還有別的用場，還要一批人攙扶孝子孝媳等死者家屬，還要把大部分男勞力派上山砍一條路出來，通往墳山的路又長攏了，沒辦法通行。此外，還有收禮的、記賬的、撒紙錢的、抬孝帳的、執(zhí)靈幡的、端條凳的、放鞭炮的、舉花圈的、打鑼的。算來算去人不湊手。癟眼睛發(fā)話了，所有上學(xué)的孩子都請假兩天幫忙，孩子們聽了歡呼雀躍，比過年還開心。

第三天早上，克東夫妻倆帶著孩子回來了?？藮|的兩個兄弟克南、克西卻沒有回來。癟眼睛問克東怎么回事，克東憤憤地說：“這兩個畜生，一個在美國，說是回來費錢費事，叫我這個大哥多盡心。一個在北京出差，說是什么外出學(xué)習(xí)，回來要升職，也沒有工夫回來。我說再不濟也要弟媳婦和侄子回來，他們可好，居然說怕影響孩子讀書。這兩個畜生，砍腦殼的?！?/p>

克東千畜生萬畜生地罵著，癟眼睛不由替老人感到悲哀，托名養(yǎng)了三個兒子，走的時候沒有一個在身邊。這還不說，居然也不回來舉喪。都說羔羊跪乳，烏鴉反哺，這兩個人的確連畜生都不如。百善孝為先，這樣的人眼里只有自己，真不該投人胎。癟眼睛和老人們唏噓了一陣子，也不再多說什么，因為已經(jīng)有好幾個老太太在抹眼淚。

一切都在癟眼睛的指揮下進行，雖然場面有點混亂，但一項項的事總算都齊全了。看著村民們一撥撥地向自己請示，癟眼睛精神抖擻，腰桿也挺得格外直，就像王熙鳳在寧國府主持治喪那般風(fēng)光，分派任務(wù)，喉嚨響亮得很。第四天清晨，一支出殯的隊伍總算浩浩蕩蕩地開拔了?？藮|一人拿著三根哭喪棒，臉色陰郁，大約還在生兩個兄弟的氣。除了八仙和吹嗩吶的，其余的幾乎都是本村的老幼婦孺，孩子們不懂事，個個喜笑顏開，花圈舉得東倒西歪，孝帳拖到泥地上不知道撿起來搭好，撒紙錢的居然把它當(dāng)作婚禮上的彩紙屑笑嘻嘻地往人群中撒。隊伍的秩序有點亂，癟眼睛不停地前后奔走，罵了這個又訓(xùn)斥那個，忙得不可開交，才剛小陽春卻出了一身的汗。

把老人送上山，留下八仙在山上點穴挖坑，送葬的人每人折了幾根柴葉丟到克東的廚房里，這事基本上就算告一段落了。癟眼睛又拿出練習(xí)本和筆把賬一一算清。錢賬兩清后，克東丟了幾包煙給癟眼睛，感動地說：“克義啊，這事多虧了兄弟你啊。沒有你這個組長伸頭，我早就亂了方寸，不知道怎么辦。”

癟眼睛略微有些歉疚地說：“外出的人都忙，回不來。請了這么多外人，多花了不少冤枉錢。孩子們辦事有點稀里馬哈，毛毛糙糙的。唉，村里十年沒有辦過白喜事，程序都差點忘記了?！?/p>

克東說：“哪里哪里，我已經(jīng)很是感激了?！?/p>

回到家，癟眼睛看到老婆女兒正玩得起勁，這些天她們跟著癟眼睛，伙食不錯，人都白胖了些。老婆低眉順眼地看著他，等待指示。癟眼睛揮揮手：“你們出去玩，我累死了，幾天沒睡好覺，不要吵我?！边@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緩過來，還是女兒餓得嗷嗷直哭他才知道。

才過了頭七，克東又要走了，說孩子上學(xué)不敢耽誤，剩下的事包括燒五七都交給癟眼睛了。癟眼睛滿口答應(yīng)。這件事辦下來，他還是歡喜的，盡管有種種的不如意。但是也只有大事才能顯示出他的能力?？上贻p人都不在家，癟眼睛不無遺憾地想到，不過反想順想，又覺得不對，如果年輕人在屋，哪里能輪得上自己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呢？不回來有不回來的好。

4

眨眨眼的工夫，四月天就到了。油菜花開成一片肆意的海洋，金黃的波浪隨風(fēng)翻滾，蜜蜂整天嗡嗡地鬧著，貓整夜不安分地叫春，那凄慘的聲音像嬰兒的啼哭，聽得使人身上發(fā)疹，家狗野狗的關(guān)系也空前地密切起來，整日里追逐打鬧，滾得狗毛亂飛，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這天夜里，一陣陣的南風(fēng)吹得人身上躁熱不安，盡管已經(jīng)和老婆開過車了，身上酸軟疲憊，癟眼睛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睜著獨眼出神。馥郁的油菜花香鉆進鼻孔，人被熏得迷迷糊糊。他不由打了個噴嚏，猛然想起，老古話說“菜花黃，癡子忙”，這一陣子傻花癡的癡勁不會發(fā)作得更厲害了吧？會不會半夜三更去敲女人家的門？反正也睡不著，他摸黑起來。正好是十五，月亮又圓又黃，像一個黃澄澄的雞蛋餅掛在天上。也不用打手電筒，他一路往傻花癡家走去，路上驚散了一對野貓，它們意猶未盡地喵嗚喵嗚竄上屋頂跑了。狗倒是跑上來搖尾巴，連畜生都認(rèn)得組長了，癟眼睛不無得意。

走到花癡家，窗子是開的，他輕輕地叫了幾聲“傻花癡”，沒人答應(yīng)。他又屏住呼吸，仔細(xì)聽了聽，沒有聲音。往常花癡鼾聲大得很，他又摸到門口，用暗勁一推。門開了，糟了，這個傻里傻氣的花癡不會抽瘋了吧？這個傻瓜，千萬不要闖禍?。?/p>

癟眼睛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村子里就只有兩個女人獨居，女孩子們家里都有公公婆婆在家照看。他先到近些的克宏家，蹲在墻角細(xì)細(xì)聽了聽，沒有什么動靜，松了一口氣，又踏著月光到克盛家去。還沒走到窗戶跟前，就聽見氣喘如牛的聲音：“我還要吃奶奶，我還要吃奶奶……”

“噓，聲音小點，嫂子給你吃，別做聲。”

“嗯。”緊接著只聽見吧嗒吧嗒的吮吸聲，還有微微的笑聲。

沒想到克盛媳婦這么賤，連傻花癡都可以上。癟眼睛心想，頭上熱血騰騰往上涌，簡直像是捉住了自己老婆偷人。但是他又不想嚷嚷出去，回頭克盛回來也不好交代。他想了片刻，從地上摸起了一個小石頭，瞄準(zhǔn)那個晃動的健壯如牛的身軀，猛擲過去。

“哎呦，哪個丟石頭打我？”傻花癡驚叫起來，停止了抽瘋的動作。緊接著沒有聲音了，估摸著是克盛媳婦捂住了傻花癡的嘴巴。癟眼睛立在墻根處，準(zhǔn)備再有動靜又丟一顆石子。半天卻沒了動靜，癟眼睛正在疑惑，忽然兩只手臂從后面箍住了自己，軟軟的奶子貼在后背上。他嚇了一大跳，扭頭一看，是克盛媳婦。他像吞了一只蒼蠅一樣嫌惡地掙開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她居然一絲不掛。還沒等他開口，克盛媳婦先開腔了，帶著冷冷的威脅：“你要敢喊，我就先喊了！”

癟眼睛倒愣住了，偏過頭背過身子說：“今晚的事我不會說出去，下不為例，不要再讓我捉住了?！笨耸⑾眿D對著里面說：“傻花癡，還不趕快走。不然人來了要打死你的，剝了皮做鞋！”傻花癡摟著自己的衣服跑了，臨走還回頭說：“嫂子，我明天還要來吃奶奶。”

等傻花癡走遠(yuǎn)了，癟眼睛才說：“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吧？跟個傻瓜瞎搞，你不覺得惡心嗎？”

克盛媳婦帶著幽幽的哭腔：“我就知道克義兄弟也瞧不起我，大家都瞧不起我。我愿意長成這樣嗎？就是你克盛哥每回做事也要先關(guān)了燈摸黑做，說是影響心情。你說花癡傻，可花癡不嫌我丑。你嫌過弟媳婦傻嗎？人長得丑了，什么要求都降低了……”

這一句戳到了癟眼睛的痛處，他打斷話頭：“今天的事到此為止，我們哪說哪了，就當(dāng)沒有這回事！”不等回答，他先低頭走了，撇下克盛媳婦一人在抽泣。

他心里一陣疼，想起上個月村里失火，老老少少的人亂成一鍋粥，克盛媳婦像發(fā)瘋一樣地沖進屋里，救出三歲的孩子。然后又加入救火的行列。要不是她那么賣力，附近的幾戶人家都要遭殃。想到這里，他又匆匆轉(zhuǎn)回來，老遠(yuǎn)對著窗戶說：“嫂子，你做的好事克義兄弟也記在心里。”

他一陣疾走，走到了自己屋門口，又覺得不對，停住了腳步，返過去來到傻花癡家。傻花癡正躺在床上，吮著自己的手指咂得叭叭地響，嘴里滿意地直哼哼。見癟眼睛踅進來，驚喜地一把抱住他，嘴巴亂啃起來。癟眼睛一把推開他，右手在他褲襠里用力抓了一把，花癡疼得叫了起來，雙手護著襠部。癟眼睛厲聲說：“抓你算輕的，下次再敢鉆進嫂子屋里吃奶，她男人回來就用刀把你這個東西割掉喂狗！”

癟眼睛惡狠狠地做了一個橫劈的動作，花癡嚇得直哆嗦，連忙辯解：“不是我要去的，是嫂子叫我夜里去的。她不開門我哪進得去?。俊?/p>

癟眼睛不屑地說：“原來你不癡??？管好自己的家伙，小心被人用刀剁了！”說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只聽得傻花癡不停地說：“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別拿刀割我！”

躺在床上，癟眼睛心里不知怎么堵得慌。男女之事和吃飯穿衣是一回事，少不得的，男人們在外打工辛苦，還可以花錢解決，回來并不覺得有什么對不起老婆的?？墒窍窨耸⑾眿D這樣的農(nóng)村留守女人，守在家里下苦力地做事，照顧公婆和孩子，晚上還要獨自守著孤燈，不公平啊。說起來克盛媳婦也真是難為她了，癟眼睛又同情起來，唉，這件事還是爛在心里帶進墳?zāi)估锶グ伞６颊f勸和不勸離，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人家日子還得過下去哦。

5

樹上的桃李都已經(jīng)結(jié)了指肚大的果實，青澀澀的懸在枝椏上。田里的秧苗東一塊西一塊，瘦不拉嘰的，像難民一般黃瘦，營養(yǎng)不良。要不是上面規(guī)定了，拋荒是要罰款的，更領(lǐng)不到各項補貼，是沒有幾戶人家愿意種水稻的。

地里稍微好些，靠近村莊的菜地種得還算齊整，辣椒、茄子等家常蔬菜還是要種的。靠近山腳的地一律荒蕪著，蒿草長得有一人多高，都能藏野雞野兔了，種什么都逃不過野豬那尖利的獠牙，長嘴一拱，幾個月的心血就白費了。

癟眼睛領(lǐng)著三個女人行走在田間小路上?？撕晗眿D的腿腳不方便，蹣跚而行。癟眼睛一路逗著女兒玩，也不著急。

克盛媳婦始終板著個冷臉，對他愛理不理的。她嘟囔著：“都快四十的人了，還要檢查，你怕現(xiàn)在還能生得出孩子吧？真是討人嫌！”

癟眼睛說：“那沒辦法，上面規(guī)定四十五歲以下的人必須要做B超，又不是我規(guī)定的?！?/p>

到了鄉(xiāng)政府計生站，石主任打趣道：“你這個婦女主任才領(lǐng)三個兵?。科溆嗟娜藳]回來？”癟眼睛拍拍人造革的黑挎包，“喏，全部在這里，都寄了證明回來。”

檢查完，三人都沒懷孕。癟眼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嘴里說：“好了好了，我放心了！”

克盛媳婦嘴角一撇，譏笑道：“哼，當(dāng)個芝麻官還挺上心的，又沒有獎狀發(fā)給你?！?/p>

癟眼睛意味深長地盯著克盛媳婦滿是白斑的臉說道：“你好，我好，大家好！”

頓了頓，癟眼睛又湊近她，低聲道：“不為克盛哥哥想想，也該為侄子侄女想想，人不就是活一張臉嗎？你說呢？”克盛媳婦有些臊了，臉紅一陣白一陣，低下頭半天不做聲。

剛進村，克武的娘金花嬸就迎上來說：“克義啊，剛剛香云的老師打電話過來，說要家長去趟學(xué)校，有急事?！?/p>

癟眼睛說：“好，我知道了，下午就去?！?/p>

吃過了午飯，安頓好老婆女兒，癟眼睛大步流星地往學(xué)校趕。香云今年十六了，在鎮(zhèn)上中學(xué)讀九年級，眼看馬上就要畢業(yè)了，還能有什么大事？癟眼睛一路在琢磨，這女孩子看起來老實本分，老師找家長做什么呢？

進了老師辦公室，班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和藹可親的樣子。她打量著癟眼睛，疑惑地問：“你就是胡香云的家長？”

癟眼睛笑道：“哦，她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事都?xì)w我管。我是她叔叔，有什么事盡管跟我說好了?！?/p>

“哦，是這樣的啊，我們出去談吧?！?/p>

老師把癟眼睛領(lǐng)到校園一處僻靜的角落，道出原委。這幾個月來，香云的體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剛開學(xué)時，老師們都以為是過年吃多了雞鴨魚肉長胖了，再說冬天衣服也穿得臃腫，就沒多想。現(xiàn)在天氣轉(zhuǎn)暖，衣裳單薄了，卻覺得香云胖得不正常，而且上課精神萎靡不振，建議家長帶到醫(yī)院去看一看，怕是有什么毛病。

癟眼睛是個聰明人，知道老師這番話的言外之意，腦子里飛快地猜測著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嘴里滿口答應(yīng)，說明天就想辦法去醫(yī)院。

他趕回村里，找到金花嬸，把老師的話和自己的猜測都告訴了她。金花嬸氣得臉都白了，怒氣沖沖地罵道：“是哪個老師嘴里嚼蛆？我明天去找他算賬！我香香可是個黃花閨女，哪能這么作踐她的名聲？”

癟眼睛攔住金花嬸說：“嬸娘啊，你聲音小一點行不？老師可沒說她懷孕??！只說香香太胖了，叫我們帶到醫(yī)院去查一查，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老師可是顧及香香的名聲，你不該這么大叫大嚷的，要是滿世界都知道那怎么是好？”

金花嬸這才消了氣，兩人商量明天一起帶香香去醫(yī)院，晚上先打個電話跟克武夫妻倆通個氣，以防萬一。

捱到晚上，癟眼睛在克武家里打電話。電話那頭，克武先沉默了半響，癟眼睛忐忑不安地等著回話，克武咬牙切齒地發(fā)話了：“我不回去，要是那個死女娃做出了那么下作的事，叫她去死吧！上吊有索，跳水有塘，你們不要攔……”

“克義，不要聽她老子瞎說！”到底是娘疼女兒，克武老婆搶過了電話，“你給我問出是哪個男的作的孽，沒娶老婆的話就把香香接過去，到時我們會回來的?！?/p>

這一次通話時間很長，克武夫妻倆意見不一致，在那頭都吵了起來，互相指責(zé)。最后他們打電話過來，說讓癟眼睛先帶香香去醫(yī)院確診，再來決定。

第二天早晨，癟眼睛和金花嬸一起趕到學(xué)校去接香香，說去城里有事。香香跟著他們坐上去縣城的汽車。癟眼睛雖然是個男人，看著香香臃腫的身形已經(jīng)估摸了個八九不離十。再看金花嬸早已臉色鐵青，憋了一口氣出不來的樣子。

到了醫(yī)院門口，香香困惑地看著他們。他們?yōu)橄阆銙炝颂?，在婦科門診，癟眼睛坐在外邊的長椅上等著。輪到香香了，金花嬸遲疑地對女醫(yī)生說：“你看她是不是懷了崽？”香香一聽，臊得滿臉通紅，拒絕檢查。女醫(yī)生見怪不怪地走過去，拿著個聽音筒過來放在香香的肚子上，不屑地說：“都聽得見胎兒的心跳了，還不是懷孕了嗎？是保胎還是拿掉？”金花嬸不等聽完，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嘴里罵道：“你這個死不要臉的傻女仔，才多大就在外面和男人瞎搞？”香香捂著臉哭著跑出去了，金花嬸跟在后面追。癟眼睛聽見動靜，趕快拉住香香，勸金花嬸：“現(xiàn)在不是打的時候，我們趕快想辦法通知克武哥哥。”

兩個人押著哭哭啼啼的香香回到村子里。癟眼睛電話通知了克武，又幫香香請了一個禮拜的假。老師連問都沒問原因，想來早就心知肚明。

第二天晚上克武夫妻倆回來了。進門還沒說上幾句話，克武就沖進臥室對著女兒一陣拳打腳踢，香香躺在地上，克武恨不得拿腳去踢女兒的肚子，好踢掉那個丟人現(xiàn)眼的孽種?？宋湎眿D倒是清醒些，在一旁邊哭邊罵，也不攔著老公。癟眼睛看著不好，趕緊上前拉住瘋狂的克武。

全家審了一夜，香香才招供是男同學(xué)的種，那男孩已經(jīng)輟學(xué)在家半年了。克武又沖到男同學(xué)家大鬧了一場，逼著男孩把父母給逮回來了。男孩家主動提出息事寧人，馬上訂婚、拍婚紗照，娶香香進門。因為雙方親戚大多不在家，商定訂婚之后男孩母親得留在家里照顧香香。等生了孩子，過年時再補辦婚禮。這一切倒不用癟眼睛來操心了。

訂完婚后克武夫妻倆又走了。香香住到男孩家，一心一意待產(chǎn)。癟眼睛看見他們回來時那么氣憤，恨不得殺了那個下種的人?？墒亲邥r居然和嘴上茸毛都沒長濃密的小女婿有說有笑，不知道他們怎么轉(zhuǎn)變得那么快。

雖然這件事癟眼睛并沒有失職，香香的懷孕時間推算起來是過年前，但他總覺得有些歉疚。這以后巡夜的次數(shù)也比以前頻繁多了。反正天也漸漸熱了，權(quán)當(dāng)是乘涼散步罷了。

一個月下來倒也相安無事。癟眼睛心頭的那根弦稍微松弛了一點。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三把火可算是把他燒得焦頭爛額，可不能再出事了。

6

六月底，馬上孩子們放暑假了。天熱少不得又要泡在池塘里戲水，那是危險得很的事。癟眼睛挨家挨戶上門反復(fù)提醒這些已經(jīng)操勞得怨聲載道的老人們，叫大家互相幫忙盯著。

這天夜里，熱得實在受不了。盡管土坯房涼快，那也只是相對的。老婆孩子躁了一陣子，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摸摸她們頭上，都是汗涔涔的。癟眼睛心疼地給她們擦干了汗水，就坐在門檻上發(fā)呆。

暗夜里，沒有一絲風(fēng)，樹葉兒紋絲不動。月亮缺了半邊，地上也就朦朦朧朧地罩上了一層黑紗，看不分明。數(shù)不清的螢火蟲在飛舞著，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癟眼睛不禁想起小時候和伙伴們捉螢火蟲的往事。那時他的雙眼還是明亮的，父母也都健在。有父母的關(guān)愛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昔日的玩伴都外出打工去了，除了幾個條件好的把孩子帶出去了，其他的孩子都只有過年才能和父母團圓。唉，還不如我，老婆孩子熱炕頭。癟眼睛搖搖頭，就只知道寄錢，卻不知道孩子是怎么過的。有了錢，女孩子逛縣城，買漂亮衣服、溜冰，玩野了心，玩得不愿意讀書；男孩子讀書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夜里通宵上網(wǎng)打游戲，白天上課睡覺。今天寄養(yǎng)在鄰村外公家的侄子就問起自己，父母是否又寄了錢。真不知道他的錢怎么花得那么快。癟眼睛是見過世面的，但他對于侄子的那個雞窩發(fā)型相當(dāng)看不入眼，還把額前的一綹頭毛挑染成了黃綠色。他真恨不得拿出剃頭刀把村里的男孩子頭都剃一遍，都剃成平頭，看你們還顯擺什么？

胡思亂想了許久，還是熱得沒辦法睡。他站起來，撣撣褲子，帶上門去巡夜了。月色不夠皎潔明亮，但他已經(jīng)輕車熟路了。來到村西頭，只見漆黑的房子里有晃動的手電光，好像還有微微的呻吟聲與低低的壓抑哭聲。那是克江家，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母親與五歲的小女兒在家。癟眼睛預(yù)感到不妙，加快腳步跑過去。

走到窗子邊，只見一個人正打著手電翻箱倒柜找著什么。癟眼睛愣了愣，不知道該不該沖上去，萬一他手上有刀怎么辦？自己的眼神又不好。正在猶豫，聽著那人低低地吼道：“錢到底放在哪里了？”

那個聲音再熟悉不過了，是男孩子變聲期的那種甕聲甕氣，癟眼睛的頭嗡的一下大了，張不開口，動不得手，就門神一樣呆呆地立在那里。

“死老鬼，嘴真硬，要錢不要命。再給你點厲害看看！”噗嗤一聲，只聽見老人艱難地吐出了個“你”就沒有聲息了。癟眼睛剩余的那只眼睛潮濕了，終于吼出了聲：“住手！”

那人奪門而逃，飛快地躥出去了，轉(zhuǎn)眼就消失在黑暗中，剛剛歡唱的青蛙也一下噤了聲。癟眼睛待在原地，耳邊傳來小女孩抽抽噎噎的哭聲，他才清醒了過來，大聲叫道：“出事了，趕快起來！”

老人家們都睡得淺，沒有多久就陸續(xù)來了幾個人。大家摸來摸去摸到了電燈開關(guān)，燈亮了，只見水枝嬸躺在地上，身上是斑斑的血跡。那血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燈暗的緣故，紅得發(fā)黑。五歲的嬌嬌瞪著驚恐的雙眼，不停地顫栗，卻哭不出聲來，也不說一句話。

大家七手八腳地忙了起來，議論紛紛，又向癟眼睛討指示。癟眼睛從噩夢中醒過來一樣，呆呆的，過了一會才知道說：“打120，叫救護車?！庇腥苏f：“車子進不了我們村，要先抬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去?！庇腥嗣?，搖搖頭說：“怕是不行了?！?/p>

癟眼睛吼道：“平昌叔，你打電話叫120，叫他們在鎮(zhèn)上等著。武昌叔、軍昌叔，你們幾個腿腳利索些的人，跟我一起抬人。”他們手忙腳亂地找了兩床被單，把水枝嬸抬上去。癟眼睛在前面抬，幾個嬸娘打著手電照著。一路上，數(shù)癟眼睛年輕，他的腳步卻是踉踉蹌蹌，幾次險些抬翻了。有人說：“你夜里眼神不好，換下來吧？”癟眼睛卻倔強得很，硬是不肯換人，一直抬到了衛(wèi)生院。到了醫(yī)院，把水枝嬸送進搶救室，癟眼睛腿一軟，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起不來。別人拉他起身，他搖搖頭，雙手按著腦袋，疲憊地說：“讓我坐會兒?！?/p>

7

水枝嬸還是沒有搶救過來。村里又要辦大事了，大家等著癟眼睛拿主意。癟眼睛吩咐幾個人去租冰棺回來，然后惡狠狠地說：“叫他們?nèi)貋?，就說再不回來下一個不知道抬哪個爹娘上山?！睅讉€嬸娘在一邊不住地擦眼淚。為失去了一個伴兒而悲痛，也為兒孫們不肯回來而傷心。

癟眼睛坐在堂屋半天沒吱聲，然后好像下了很大的狠心對一個叔爺說：“報案！”自己卻不動身。

大家用了各種辦法，或呵斥或乞求或威脅，絕大部分的青壯年都回來了。只有幾個確實脫不開身的人回不來。叔爺嬸娘們都來找癟眼睛，癟眼睛坐在門檻上，像是大病了一場，顴骨高高地突出來了。他啞著嗓子說：“讓克東哥主大事吧。這個組長本身就是該他當(dāng)?shù)模也幌氘?dāng)了，我也當(dāng)不好，才四個多月就出了兩條人命……”

“沒有哪個怪你，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p>

“現(xiàn)在風(fēng)氣就這樣，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啊……”

大家伙兒亂紛紛地安慰著他，癟眼睛卻突然冒出一句：“你們要么把孩子帶在身邊，要么就不要出去了。到底是錢重要還是孩子的前程重要，自己掂量清楚！”就不再開口了。事還是要人做的，大熱的天宜早不宜遲?？藮|還是挑起了擔(dān)子。

入夜，村子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請來的草根樂隊女歌手聲情并茂地唱著催人淚下的哭喪歌。癟眼睛戴著白色的孝帽，負(fù)責(zé)給來賓發(fā)香煙，心里明白，事情還沒有完結(jié)的時候。人們這一回，還是要走的。生養(yǎng)人們的農(nóng)村留不住他們進城的腳步。他們一定還會要自己繼續(xù)把組長當(dāng)下去的。

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癟眼睛的頭隱隱作疼，摸摸左臉頰，有幾顆淚珠淌下來，那只干癟已久的眼睛居然也能流淚。

責(zé)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