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非
湖上鼓手
文//文非
文非,江西進賢人。做過期刊記者、編輯,現(xiàn)為上市公司職員。二○一○年正式開始寫小說,偶有小說發(fā)表。
出校門往東去七八里就是鹿兒湖,鹿兒村灰白的房子像落了霜的牛糞散落在湖邊。
經(jīng)過多年的開發(fā),鹿兒湖已徹底變了樣,湖邊酒肆商鋪林立,原本清新的鹿兒湖邊終日彌漫了一股市井煙塵。賣荸薺的、搖棉花糖的、兜售紀念品的商販往來不絕,這些商販大多是附近像鹿兒村這樣的村民,他們被禁下湖捕魚,上岸做起了小買賣。湖面上,三三兩兩的花船、梭子(兩頭尖細的船)、竹排在落霞粼粼的湖上穿梭往來,熱鬧得很。人們興致盎然,在船上喝茶下棋觀景。相對而言,漾在堤邊快艇的生意就要冷清許多,好不容易等來顧主,早已疲乏的船老板鉚足了勁,犁開水面貼著花船狂飆而過,水花四濺,像戲謔更像是發(fā)泄不滿,惹得花船上的人潑了茶亂了棋而高聲喊叫。
遠處岸邊,一陣激越的鑼鼓聲傳來。
咣咣咣,咚咚咚——
咣咚咣咚咣咣咚——
循聲望去,蟹黃色的湖面,一個著黃袍戴面具四肢短促的小丑站在梭子上正在為即將開始的耍鼓做最后的準備。小丑腰別兩枚小紅鼓,一件短袍幾乎罩了整個身子。那面具也甚是滑稽,卓別林式的胡子,彌勒佛般的笑,臉頰兩團胭紅,銅鈴眼,八字眉。正打量,他已縱身躍到水面的浮鼓上,借助梭子上跛腳漢子伸出去的竹篙,腳蹬鼓背,和著跛腳“鏜鏜”的鑼聲搖搖晃晃走了起來——鑼聲愈緊迫,腳下的紅鼓轉(zhuǎn)動得愈快。幾分鐘后,小丑掌握了平衡,雙手穩(wěn)穩(wěn)當當離開了竹篙開始輪番敲擊小鼓——腳下大鼓翻轉(zhuǎn),腰間小鼓咚咚——岸邊和近處花船上爆發(fā)出陣陣喝彩聲。聲音未落,小丑卻又借竹篙縱身跳到了水面一只比圓桌還大的紅鼓上,和著愈加激揚的鑼鼓,小丑變臉成了矮個孫大圣,手持竹篙抓耳撓腮,在鼓面上擊鼓翻騰,金色的水波從紅鼓的四周一圈圈蕩漾開去……。我看得呆了,不禁近前鼓起掌來。小丑看上去更得勁了,一別臉又成了一個笑容可掬的短腳老太,捏著蒲扇在鼓沿扭捏走了幾圈,隨后撅起屁股冷不丁掀起短袍,半拉子不白不黑的屁股露了出來。游客稀里嘩啦笑倒一片。小丑回頭朝岸上望了望,腳下的動作剎那失去了連貫性,一個趔趄仰面從鼓面跌落水中。隨著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呼,我的心也“咯噔”提起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表演的一部分,眼見小丑趁勢抓住跛腳伸過來的竹篙腳一搭翻身上了船。
游客漸散,我沿著鹿兒湖快步向鹿兒村走去。
背山面湖的鹿兒村,這里三間那里五家,高高低低隨山就勢。房舍全部被粉刷成灰白兩色,倒有幾分醒目。我向幾位散著手在墻影下閑聊的老人打聽馬小陶,老人琢磨了半天說你找的是晃球家吧,然后往山腰間一處矮房點了點。
我不知馬小陶為何又叫晃球,馬小陶個頭矮小但并不胖,不至于用“球”來形容。據(jù)我所知,學生們私下給馬小陶取了不少外號,睡蟲、機器貓、兩段……但晃球還從未聽聞。也是因為這些外號,馬小陶愈加變得孤僻,還是因為外號,馬小陶才和武大腦動了手,這可是件不尋常的事?!皟啥巍本谷桓覄游浯竽X,純粹是自取其辱?!皟啥巍笔俏浯竽X送給馬小陶的外號,武大腦煞有介事說正常人都有腦袋、身子和下肢三段,就像寫作文的三段式,開頭中間和結(jié)尾,一樣都不可缺,但馬小陶偏不是,總像是少了那么一段,具體哪一段也不好說??傊?,馬小陶是他父母倉促間弄成的一篇并不成功的文章,是半成品,是機器貓。武大腦說完這番話后,為自己的想象力很是得意。馬小陶用袖子擦了擦布滿眼眵的臉,迷瞪瞪地望了望眾人,兩眼一閉趴桌上又呼呼睡去。等著起哄的同學倍覺無趣,看來馬小陶這顆大腦袋已經(jīng)徹底淪為武大腦的尿壺了。
在我的印象里,馬小陶是一個骨頭縫里都爬滿睡蟲的矮小子,偏執(zhí)甚至有些憨呆,坐在教室最后排,總是一副低頭塌眼恍恍惚惚的樣子,只要停下來眼皮子就掐上了。一個月前的音樂課上,我被馬小陶無所顧忌的鼾聲和武大腦放肆的笑聲徹底激怒。課后我把他們留了下來,罰他們每人抄寫二十遍五線譜。離開教室后,我也就把這事給忘了。傍晚,有學生跑來說武大腦和馬小陶打了起來,起因還是武大腦的“兩段”說。我趕到教室,實際情況和我預(yù)想的情景有些偏差:兩人抵在墻角,馬小陶猶如猴子一般吊在武大腦背上,兩手從后死死箍住武大腦,可憐平日驕橫的武大腦竟被箍得面紅耳赤,動彈不得。那副模樣,令人忍俊不禁。我沉下臉喝令他們立即讓家長來學校。
馬小陶緊張了。武大腦意味深長地笑說等你的“媳婦姐”(據(jù)說是他父親撿養(yǎng)的,預(yù)備著給他做媳婦。有點可笑,也不知真假)來救你吧。馬小陶被激成了瘋牛犢,兜頭撞了過去。我怒不可遏順勢給了馬小陶一腳。馬小陶猝不及防撲倒在地,爬起來時啐出一顆血牙。我自知失手,揮手說滾吧滾吧。馬小陶強忍淚水瞪了武大腦一眼,恨恨而去。
好幾個禮拜的音樂課,馬小陶的座位都空著,聽說已經(jīng)輟學了。為發(fā)泄不滿,馬小陶用小刀在他無數(shù)次酣睡過的課桌上留下了“絕筆”:我不是兩段,我不是小丑、機器貓,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們?nèi)魏我粋€人高大!!馬小陶的委屈和憤怒令我不是滋味,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偏袒了武大腦,誰讓他的爺爺是老校長呢。
風波過后,從班主任口中我無意得知馬小陶的父親意識盡失常年臥床,一直由馬小陶和他的“媳婦姐”日夜照顧。我頓感訝異,明白了馬小陶上課為何總是輸給了兩片眼皮子。
馬家低矮的房屋建在山腰上,白墻灰瓦。我站在坡上四下逡巡,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進了院門透過空窗才見一個膚色白皙身形清秀的女孩正在為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擦身,女孩的臉被垂下來的一綹黑發(fā)遮擋,看不清楚面目——想必是馬小陶的姐姐馬芳和他的父親。馬小陶的父親幾近皮包骨頭,嘴硬硬地斜張著,凹陷的雙眼空洞地望向空無一物的墻壁。馬芳似乎并不避諱,低頭利索地褪下父親空蕩的褲子,赫然露出胯間耷拉著的物件。一股尿騷及陳腐混合的異味隨即從屋內(nèi)飄了出來。這股氣味我太熟悉了,馬小陶身上就散發(fā)著這種特殊的氣味。沒人愿意和他同桌,他也沒什么要好的朋友。我將提來的盒餅放在窗臺上,正欲張口,馬芳卻端了一盆擦澡水出了房間,我抬腳向大門迎了過去。
“我找馬小陶……你是他姐馬芳吧?”
“高老師?”馬芳冷著臉,上下打量我。
我扶了扶眼鏡,笑笑說:“……他有些日子沒去學校上課了?!?/p>
話才落,那盆臟水“嘩啦”應(yīng)聲潑下,泥點子濺了我一腿。
“與你何干,你走?!瘪R芳說完扭身回屋,“哐當”一聲把大門給關(guān)上。
我愕然呆立,剛剛生發(fā)的一絲感動和憐憫蕩然無存。轉(zhuǎn)身欲離開,門卻又打開了,“東西拿走。”說著一包塑料袋“嘩啦啦”飛了出來。我拎起地上的盒餅,氣沖沖地出了院門,差點和進門的人撞了滿懷——馬小陶的母親回來了,像是出了遠門,挎著一只藍碎花的包袱。馬芳叫了一聲“娘”便飛奔了過來。
馬母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看看我,又看了看馬芳。
馬芳白了我一眼,解開包袱,一堆蓬亂的干草藥露了出來。
“我是學校老師,來找馬小陶?!?/p>
馬母把我讓進屋,掉臉問馬芳:“他人呢,又去湖邊耍鼓了?”
“攔都攔不住,偏要去。”馬芳提出一個黑乎乎的鼎鍋,開始往里面放草藥。
“耍鼓?”我驚訝地叫起來,想起剛剛在湖邊遇到的那個小丑,那敏捷滑稽的表演和往日無精打采的馬小陶判若兩人??床怀鰜?,馬小陶還會這一手。
隔壁屋內(nèi)馬父響起急促的“咕咕”聲,馬芳丟下鼎鍋跑進了屋。我朝屋內(nèi)迅速瞟了一眼,看不清馬小陶父親的臉,一雙枯瘦泛黃的長腳板,卻也是老繭厚重的皴裂。
“耍鼓回來喝了點酒,摔成這樣,好多年了?!瘪R母嘆氣,“他倒好,睜眼不管事,一大家子。”
我囁嚅著不知該說些什么,馬家的情況出人意料。
“這兩天痰卻是多了。”馬芳聲音里透出擔憂。
“魚湯喝著么?”
“一直沒斷哇?!?/p>
……
我局促地站在門外,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下來。
一直等到天黑,馬小陶才回來。先是聽見村路人語響,舉目細看,并未見人。近前了,進了院門,才看清馬小陶夾在鼓間矮瘦的身影,腰帶上還用柳枝栓了幾尾閃著白光的魚,墜得本就顯長的褲腳臃塞在腳跟。我上前幫助他把背上的鼓卸下,有一只小鼓骨碌碌滾落,馬小陶躬身趨前捉了回來,然后疊放在大鼓上。馬芳接過魚,瞟了我一眼,沖馬小陶努努嘴,然后矮身鉆進了廚房。馬小陶一徑向檐下的水缸走去,舀了一瓢水坐著喝了一氣。我在他身邊蹲下。月朗星稀,清冷的蟲聲在夜色中浮泛而起。
“是不是不想見老師?”
“我在鼓上看見了你哩?!?/p>
“所以才落水?”
馬小陶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
“不回學校?……上次的事情是老師不對。”
“他們欺負人。說我是小丑、兩段?!?/p>
“你說的是武大腦?”
“還有賀桂、陳松、劉俊志……我不想念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蔣瘤開始耍鼓,但比和爹在一起時少拿三成?!?/p>
“蔣瘤是誰?”
“湖上的老板,可有錢哩,湖上的花船多半是他家的。”
我們沒有再說話,馬小陶的瓢中,月亮在云層穿行,仲夏夜清涼的晚風把陣陣魚香送了過來。馬小陶響亮地噏了噏鼻子,低頭繼續(xù)喝水,瓢中的月亮頓然漾開散盡。擱下瓢,馬小陶靠著墻壁塌了眼坐著。
“你看上去很睏?!?/p>
“停下來就這樣。得干些什么?!?/p>
右手側(cè)的廚房里,一燈如豆,馬芳母女竊竊的私語和被壓抑的輕細的聲響,在靜謐幽暗的夜晚顯得格外幽沉。我正欲起身告辭,馬小陶卻提起墻角的小紅鼓鉆進了父親的房間。月下,馬小陶濃重的大腦袋在墻壁上晃動——其實馬小陶的腦袋并不大,和武大腦比起來相形見絀,只是他愈發(fā)短粗的身子使他的腦袋看起來特別大——最終定格在墻壁某處,片刻,鼓聲響起,輕柔溫婉,但床上的馬父依然無知無覺,空張著嘴,目光僵直。
離開馬家前,我悄悄用面具將三百元錢壓在窗臺上,然后乘著稀朗的月色向湖邊走去。身后的鼓聲,慢慢趨于激揚,被溫熱的夜風送出去很遠很遠。
幾天后的一個晌午,我正在宿舍調(diào)琴,馬小陶捏著那三百元錢來找我,半顆大腦袋在窗戶上剛升起來便又沉了下去。我擱下琴出了門,馬小陶拎著柳條串著的幾條魚躲在門外。幾天不見,馬小陶更黑了,頸脖處露出一圈明顯的細白。
馬小陶塞回來的三張票子已被汗水濡濕,我進屋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連同那三百元遞給馬小陶。
“雖然不多,但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同學們等你回來?!?/p>
馬小陶沒有接,低聲說。
“馬芳讓我向你道歉,那天不該那樣……對你。”
“馬芳是誰?”
我覺得很有意思,打趣地問。
馬小陶低了頭,羞澀地笑。我自己也覺得有點怪異,那個蠻橫無理令我難堪的馬芳,現(xiàn)在想起來竟然沒那么可氣。我琢磨不透,在馬小陶的眼里,馬芳是“姐姐”多一點,還是“媳婦”多一點呢?這也許是個無聊甚至有點邪惡的問題,但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這也是她讓你送的?”我瞅著魚問。
馬小陶點點頭,又搖搖頭,迅即把魚掛在門把上,哧溜轉(zhuǎn)身跑遠了。我喊了幾嗓子,五月的陽光下,馬小陶黑瘦的身影已跑過長廊,越過操場,在校門拐角處一閃便消失了。
馬小陶終究還是沒有返校,倒是經(jīng)常有一兩條活蹦亂跳的魚掛在我的門把上。剖開魚,總能發(fā)現(xiàn)魚肚子里馬小陶寫給我的紙條。這些巴掌大卷好的紙條是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三言兩語歪歪扭扭,多半是他父親的病情和耍鼓抓魚的趣事。我被馬小陶的描繪所吸引,只要有空,我就會去湖邊看馬小陶耍鼓。偶爾,持篙敲鑼的跛腳忙不過來,我便自告奮勇頂了上去。你是知道的,我一介書生,在狹長的梭子上站都站不穩(wěn),那伸出的驚慌失措的竹篙自然毫無力量。馬小陶也只是象征性地抓住我的竹篙,奮力翻騰,好多次有驚無險。敲鑼我自然在行,和著馬小陶的鼓點,敲得風生水起。
一場鼓耍畢,馬小陶摘下面具脫掉衣服一個猛子躍入水中,水面綻起簇簇浪花,旋即復(fù)歸平靜。我坐在船上,靜候馬小陶出水??蛇^去了兩三分鐘,水面不見動靜,我雙手卷筒扯嗓子呼喊,空曠的湖面水光瀲滟,無聲無息。驚慌間,身后砉然水響,馬小陶高舉著兩條鯰魚沖出水面。我長舒了一口氣,手忙腳亂按住被拋進梭子的魚。
“誰教你的?”
“我爹,他可能了,早先我耍鼓,他就潛在水下穩(wěn)住?!瘪R小陶有些得意。
“他會徒手抓魚么?”
“咦,從不落空,嘴里還咬一條哩。”
“也會殺牛做鼓?”
“嗯,力氣可大……可現(xiàn)在他什么都干不了,我都在他床前敲了兩年,以前他聽到這鼓聲就會來勁?!?/p>
馬小陶耷拉下臉,看上去有些沮喪。
“會醒來的?!蔽矣檬置嗣R小陶濕漉漉的頭,“他是好男人,好男人怎么會舍棄一家子呢?!?/p>
馬小陶眼淚汪汪仰起頭,將套在頭上的面具扯下戴好,給了我一個夸張搞怪的笑臉。
岸上已經(jīng)聚攏了一群游客,跛腳在高聲催促。
臨近中午,馬芳提籃子給我們送來了午飯,馬小陶將大鼓系在水下面的暗樁上,然后收拾好家什向岸邊搖去。滿身酸汗鉆進樹下,馬小陶四仰八叉躺在草席上,看上去累得很,耍鼓畢竟是高強度體力活。馬芳從鼎鍋里給我們每人舀了一碗綠豆湯,然后把滿滿兩碗飯擱在我們面前。
“晚上給你們燒酸菜魚,高老師一定要去?!?/p>
“可不敢,別潑我一身酸水。”我揶揄道。
馬芳滿臉緋紅,嗔怒道:“能不提這出么,你怎么不記得人家的好哇?”
我一時語塞,找不到合適的話,只得埋頭往嘴里扒飯,扒到一半,兩個滑溜的雞蛋露了出來。我覷了一眼馬小陶碗里,頭埋得更低了。
吃完飯扯了一會兒閑話,馬芳哼著歌去湖邊洗碗。我目送著馬芳清秀的身影穿過樹林彎彎繞繞向湖邊走去,然后消失在湖堤后面。遠處剛剛離岸的快艇風馳電掣駛了過來,船上的人揮手打著尖銳的唿哨。馬芳站了起來,咯咯笑地也朝快艇舞動著手臂,銀鈴般的笑聲如波光灑滿了水面。我暗自唏噓,真是個不簡單的女孩,生活的重壓和愁苦并未泯滅她那蓬勃的朝氣。我扭過頭,馬小陶已經(jīng)靠著樹打起了盹,花花搭搭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落在他身上。我起身將馬小陶慢慢放倒在篾席上,然后挨著他躺下?!以趺磿媚敲闯聊?,連馬小陶和馬芳什么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遠處湖面上,馬小陶的表演就要開始了,馬芳坐在梭子上,舉著槌拼命向我揮手。
有一段時間,我?guī)ьI(lǐng)校合唱團去市里參加比賽,回來時,門栓上掛了好幾條已干癟的魚,我剖開魚肚取出了幾張紙條,字跡已漫漶,沒有注明時間,也無法判斷出其先后順序。
高老師:
今天很難過,娘沖爹又發(fā)火,馬芳也和娘吵了起來。娘總是這樣,動不動發(fā)火。娘說爹就是一塊叫不醒焐不熱的石頭。我知道娘并不是真的嫌棄爹,她只是心里難過。什么時候我們能把這塊石頭叫醒呢。
紙條字跡較為潦草,還有一張字跡較為端正的大紙條引起我的注意。高老師:
今天,有個戴墨鏡的人在湖邊找到我,說是遙遠的兔兒島的主人。島上有游樂場,有五彩的水母,會飛的魚和會捕捉昆蟲的樹葉,還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像我現(xiàn)在一樣和游客逗樂。他開出了高于蔣老板三倍的錢要我跟他走。三倍的錢是我想要的,我們需要錢,很多錢,可我不愿意離開爹娘離開馬芳。還有,我離開后,誰來為爹敲鼓呢?高老師,你能幫我出出主意嗎?
最后一行字特意加粗加大,甚至將紙條劃破。我撂下紙條,在愈來愈暗淡的殘陽中匆匆向鹿兒村走去。湖邊終日漂浮在水上的大鼓不見了,遠處,懸于湖面的太陽“哐當”一聲墜入湖底,砸得湖水一漾一漾地沖刷著堤岸。我心里跟著陡然一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在快接近鹿兒村時,一陣隱約的鼓聲傳來,那是我所熟悉的節(jié)奏。我收住了腳步,在一棵樹下長時間凝望著山腰上那一點豆黃的燈光。
鼓聲漸息,我在習習的夜風中轉(zhuǎn)身往回走。
悶熱的夏季很快就過去了,湖面上吹來的風有了點點涼意。
從夏天走到秋天,一切似乎都沒有什么變化,馬小陶依然每天去湖邊耍鼓,馬父的病也未見好轉(zhuǎn),馬芳依然里里外外操持家務(wù)照料父親。這期間,我托朋友請來一個權(quán)威的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來馬家走了一趟,專家并沒有給出令人鼓舞的結(jié)論?!安慌懦龝衅孥E發(fā)生。”專家拿起馬小陶的紅鼓,勾起指頭敲了敲,最后丟下這句模棱兩可的話。
從夏天走到秋天,也有一些內(nèi)心的東西在悄然改變——我和馬芳的關(guān)系有了微妙的變化。馬芳并不是很漂亮,但神態(tài)里有一種沉靜的東西吸引我。我不知道事情會這樣,竟對一個初中尚未肄業(yè)的女孩動了心,說出來會被那些油滑的老師笑死,他們曾經(jīng)熱心地給我撮合過鎮(zhèn)上條件優(yōu)越的女孩,他們甚至慫恿老校長的胖女兒向我獻媚。我也不知道馬芳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現(xiàn)在的事實是,她已經(jīng)不叫我高老師了,她碰到我的目光就臉紅。還有,她總是刻意地躲著我,我知道她不是不想見我,而是在避免某種尷尬。顯然,馬家糟糕的現(xiàn)狀并不允許我們做出任何不合時宜的舉動,我們似乎都在回避。馬家我自然去得少了,但適得其反,越是不見越想見。這對一個單身寂寞的鄉(xiāng)村老師來說不啻是一種災(zāi)難。
在猶豫和不安中,我小心翼翼地向馬芳伸出那敏感脆弱的觸須。
鹿兒湖成了我們約會的絕佳地點,我們悄悄蕩舟湖上,經(jīng)歷了白天的喧囂和騷動,秋夜籠罩下的鹿兒湖一派靜穆。我們一槳一槳將船劃至湖心,我為馬芳一遍一遍拉老帕的《卡農(nóng)》。這是馬芳最喜歡的曲子,甜蜜、寧靜而憂傷。悠揚的琴聲隨著湖波流淌、回旋。
我們的交往似乎被馬小陶察覺,只要我們在一起,總有可疑的人如影隨形。我敢斷定就是馬小陶,那身影我太熟悉了。但馬小陶看上去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依然每天悄無聲息背著梭子和紅鼓去湖邊,回來后便坐在父親床前敲呀敲,只是鼓點聽起來有些凌亂,不如初聽那般清越激揚。
我有些擔憂,“媳婦姐”傳言雖荒唐,但也并非空穴來風。馬小陶就像一個古怪的幽靈,潛伏在不知名的暗處,窺視著這一切。這是多么令人尷尬的事,我轉(zhuǎn)彎抹角向馬芳道出我的憂慮,馬芳“撲哧”一笑,抬手作勢要“撕了我的嘴”。
這天黃昏耍完鼓,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沖毀了通往鹿兒村的路,風停雨住后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我們背著梭子和小鼓繞道向村子走去。雨后的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清新氣味,路很泥濘,我們一前一后,“呱噠呱噠”的腳步聲顯得有些黏稠。
“你好像有心事?”我邊走邊說。
馬小陶沒有吭聲。他當然明白我指的是今天耍鼓的接連失誤。游客都喝起了倒彩。這是很少有過的事情。
“別這樣喪氣,一切會好起來的?!蔽矣终f。
身后沒有腳步聲,我扭過頭,馬小陶一言不發(fā)地站在路上。
“喂——”我叫了起來,“我們得抓緊趕路,又要下雨啦!”
僵了一會兒,馬小陶追了上來,短促的雙腿走起路來令他像極了一只笨重的鴨。
“老帕是誰?”在接近村莊時,馬小陶問我,像是憋了很久。
該死,馬小陶早就知道了我和馬芳的事,他竟然連我給馬芳拉的曲子都清楚。
“帕赫貝爾。教堂里的一個琴師?!蔽夜首鬏p松。
“還有呢?”馬小陶并沒有放棄。
“他深愛著的妻子和孩子患鼠疫離開了,他無法停下對妻兒的懷念,就有了這么一首曲子?!?/p>
“……聽起來很不錯?!?/p>
“是的,這是愛情的力量。你不會懂的?!?/p>
“你能教我拉琴么?”馬小陶伸長了脖子,“我天天給你抓魚。”
“我教過,可你總是在睡覺?!?/p>
馬小陶沒有出聲,我感覺到了他的失望。
“也許可以考慮,”我換了一副口吻,“只要你為我們保守秘密?!?/p>
馬小陶站住,顛了顛背上的鼓,提了提褲子,默默地越過腳下的水洼快步趕到我前面去了,不多會兒便隱入魆魆夜色難辨身形,只能憑借他身上的鼓發(fā)出的越來越快的“嚓嚓”聲,判斷出他在急促向前,那“嚓嚓”聲之下,是從更幽暗的深遠處傳來的,村子里朦朦朧朧的喧鬧聲。我停了下來,把梭子的繩索從左肩換到右肩,快步追了上去。
時間一天天向前推移,我對馬芳的感覺也在分秒升溫,原來的顧慮和拘謹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了,晚上只要有空,我們就會想盡辦法在湖面上約會。我坐在船頭拉琴,馬芳躺在船尾,雙手在初冬溫暖而沉靜的湖水中滑動?!岸嘞胗肋h在這湖水中睡去!”馬芳喃喃自語?!覀兙湍菢犹芍幸淮顩]一搭地說話,任憑船悠悠地漂游。我們沉醉在滿天的星光和天地鑲接處繁星般燈火所點綴的秋夜里,直至寒露打濕了船舷,才慢慢向遠處群山的輪廓漂去。
當然并不是每個夜晚都如此美妙,更多的時候只是匆匆見一面說上幾句話,馬芳不是總能找到恰當?shù)睦碛稍谕饷娲洗蟀胍埂?/p>
半年后的夏天,馬小陶開始在蹭蹭長個頭,聲音開始變得又老又粗,猶如嘎嘎老鴰叫,唇上也冒出了細細的嫩須。這是令馬家歡欣鼓舞的事情,大家都以為,一百一十公分的馬小陶將永遠停留在這個高度直至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侏儒。令人沒想到的是,在停滯了若干年的發(fā)育后,馬小陶宛如春雷后的竹筍,開始舒舒展展拔節(jié)生長。
那些日子,除了馬小陶的父親,馬家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久違的笑容。馬母拉著兒子在街面上一遍遍招搖過市。人們奔走相告,馬家的小子竟然開始長個了,聽上去多么有意思。喜悅激蕩的日子,煩惱也隨之而來——鼓上的馬小陶耍得越來越吃力,漸漸失去了往日的靈活和流暢,一場鼓耍下來累得氣喘吁吁。這是不可阻擋的嚴峻的事實,意味著不久的將來,水上的紅鼓將慢慢承受不了馬小陶的身重,馬小陶終有一天會耍不動。
馬小陶聽從了我的建議,減少了水上蹬鼓、空中翻騰的動作,增加了鼓沿打馬、鼓上矮子功的表演。所謂鼓沿打馬就是模仿戲曲小丑在漂浮的鼓沿打馬快跑,也是難度較高的技術(shù)活,沒把握好速度和平衡容易落水,但比起鼓上翻騰體力消耗少一些。鼓上矮子功表演起來不費力,馬小陶有先天的條件,且有喜感。雖然如此,馬小陶依然耍得面紅耳赤,跛腳的臉陰得都能擰下水來。
這天我在上課,馬芳打來電話說馬小陶在鼓上暈倒跌落水中。我趕到馬家時,馬小陶剛剛醒了過來——馬小陶一直在瞞著我們縮食,據(jù)說連續(xù)四天沒有正常進食了,他以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來抵抗身體的生長。
眾人散去后,一直守在馬小陶身邊的馬芳突然中彈一般“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捶打著馬小陶,好似在捶一面小鼓。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馬芳痛哭流涕的樣子,我沒有上前撫慰,我擔心馬芳因過度悲傷而撲倒在我懷里。
馬家毅然決然阻止馬小陶再去耍鼓,蔣老板不得不決定取消這個項目。
馬小陶在爭取無望后,只提了一個條件——讓他最后耍一次。我們不明白馬小陶為何要這樣做,多耍一次又能怎樣呢?也許他是在抓住最后的一線機會證明自己,也許他根本舍不得耍了幾年的鼓。為了這一次,馬小陶做了充分的準備,短袍短褲重新洗了一遍,選了一個笑臉佛的面具和一根更稱手的竹篙。
要我說,這次耍鼓和往日沒有什么兩樣。我們的目光被馬小陶牽著跳蚤一般在鼓面上跳躍,我們關(guān)心的不是他翻騰得有多高,而是擔心他每一次落下時是否會跌倒。謝天謝地,總算沒有丟丑——馬小陶從最后奮力一躍的極限高落下,雙手合十盤腿坐在鼓中央——岸上爆發(fā)出噼噼啪啪的掌聲。馬小陶保持著姿勢就那樣坐著,雙耳垂肩,笑口大張,儼然是一尊穩(wěn)坐蓮花臺的笑臉佛。我們感覺不對勁,匆忙劃船過去把大鼓和馬小陶拉回了岸邊。馬母打落馬小陶仍合著的雙手,摘下他的面具——普度眾生喜氣盈盈的笑臉后面,竟是一張泥塑般的木然的臉。
馬家的日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迫,不再耍鼓的馬小陶話也越來越少,但他依然在不停地忙碌,每天一早背著梭子去湖邊抓魚,通常給我送兩條,多則三條,給父親留兩條,余下的拎到集市上賤賣。
瀕臨絕望的馬母將有魚刺的魚湯喂給馬父,馬芳發(fā)現(xiàn)后哭著從父親嘴里摳出魚刺。這些都是我從魚肚里的紙條得知的。我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馬家了。我在慢慢疏遠馬芳,只是我不敢承認罷了。馬家目前糟糕的樣子令人心灰意冷,尤其是我們之間還橫著一個說不清楚的馬小陶。馬芳也沒有來找我,也許是糟糕的生活讓她無心談情說愛,也許對我心生怨懟和愧疚——我的大部分工資因貼補馬家生活而捉襟見肘,我們的感情在學校老師間傳播而招致非議。
中秋之夜,我的新女友被貼在窗前的一雙眼睛嚇得失聲尖叫,待我追出去,那雙困惑的眼睛如同一對受驚的鳥兒飛離了枝頭,矮腳植物后一個瘦小的身影倏然不見蹤跡。門把上晃晃悠悠吊了一個小丑面具,它此前一直掛在馬父房屋的墻壁上,因為長得過于丑陋,不忍直視,馬小陶一直沒用過。我捏著面具一步一步登上宿舍樓頂,心潮難平,我的目光越過鹿兒湖望向鹿兒村,目光愈拉愈長,我看到了馬小陶和馬芳將他們的父親抬到了院中,馬父張嘴耷著頭空空地望向浩瀚深邃的夜空,馬小陶懷抱著小鼓就坐在他父親身邊,敲呀敲呀……我側(cè)耳傾聽,似乎聽到了那不絕于耳的鼓聲在村子上空飄蕩。
打這以后,我再也沒收到過馬小陶送給我的魚。
多年后的一個陰冷的雨夜,為生計兼做吹手的我隨人去給人吹曲,當我們戴著斗笠頂著細雨途經(jīng)鹿兒湖慢慢向坡上的馬家方向行進時,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我想踅回,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出人意料的是,馬父竟然臉色紅潤坐在大門邊的竹椅上,不時在紛亂進出的腿腳中顫顫巍巍伸出手中的竹杖,拄掉地檻上的污泥。悲愴的馬母被人攙扶著委頓在地。燈影里的那個戴著面具耳朵里塞滿白棉花的人,應(yīng)該是馬小陶,看不出臉上的表情,頭發(fā)上閃了一層銀亮的雨絲,個頭比幾年前高出許多……瞬間,我的心窩猶如被人冷不防搗了一拳,眼前跟著黑了一下——躺在篾席覆蓋著的紅棺里的死者,據(jù)說在外面掙了很多錢,但也招來了許多流言,每次回來心情也不好,這次卻投了湖。我的雙耳充塞了嗡嗡營營的聲音,似有群蜂在耳邊亂舞。我提著嗚咽的笙,趁亂匆匆逃離了馬家。
夜色很好的晚上,人們總能看見鼓手馬小陶戴著面具背著梭子和紅鼓去往湖邊。時疾時緩的鼓聲被微風從湖上送了過來。人們不知道馬小陶在敲什么,但從那深深淺淺的鼓點中,我依稀能分辨出他是在演奏老帕的《卡農(nóng)》。
責編:朱傳輝
題圖:程國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