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產業(yè)組織理論大師
——記198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喬治·斯蒂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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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斯蒂格勒,198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瑞典皇家科學院賀詞這樣評價他的貢獻:“喬治·斯蒂格勒長期以來從事有著鮮明經驗主義導向的研究工作,涉及的范圍非常廣泛,其中尤以在市場活動研究和產業(yè)結構分析中所做的貢獻最為重要。他的研究工作之一是調查經濟立法如何影響市場。他對經濟立法效力的研究使得管制立法的產生,并為經濟學研究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領域。斯蒂格勒的成就確立了他在市場及產業(yè)結構應用研究中的領導地位。由于斯蒂格勒研究的突出特色,他還被公認為是‘信息經濟學’和‘管制經濟學’的創(chuàng)始人,同時也是經濟學和法學交叉研究的帶頭人之一。”本期大家走近這位有著多元貢獻的產業(yè)組織理論大師,了解其諾獎光環(huán)背后的學術貢獻和人生智慧。
1911年,喬治·斯蒂格勒出生在華盛頓州西雅圖附近一個名叫倫頓的小鎮(zhèn)。他人生的前20年都是在西雅圖度過的,直到大學畢業(yè)才離開那里。斯蒂格勒出生于一個移民家庭,他的父親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從巴伐利亞來到美國,母親則從匈牙利來到美國。農民家庭出身的斯蒂格勒在其學術道路上受到家庭氛圍的影響極少,且由于是不同民族融合的家庭背景,直到3歲他還只會說德語。由于父母工作辛苦,工時很長,較少管教斯蒂格勒,使得他度過了一個相當自由無拘束的童年少年時光,但父母的勤奮也給予斯蒂格勒以積極的影響。在進入華盛頓州立大學之前,斯蒂格勒非??釔圩x書。進入大學后,他取得了很好的成績,修讀很多工商管理方面的本科課程,以期這些課程能夠為自己今后的商業(yè)生涯做好準備。當1931年,斯蒂格勒大學畢業(yè)之時正是美國大蕭條最嚴重的時刻,用他自己的話說此時“并沒有大堆的商人等著我去為他們提供服務”,于是斯蒂格勒爭取到西北大學的一個全額獎學金并在那里花了一年的時間取得了碩士學位。正是這一年在西北大學的時光,讓其結識了一位極具啟發(fā)性的老師,激起了斯蒂格勒的學術興趣——“我感覺到經濟學是一門高知識含量的學科,值得投入全部的精力去研究,而不再是作為進入商業(yè)生涯的入門課程”。當他的興趣和目標發(fā)生了這一明確轉變后,他又回到華盛頓州立大學待了一年,以后明確地向東部發(fā)展,且將目標鎖定為芝加哥大學。
1933年至1936年,斯蒂格勒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一方面,他是懷著對芝加哥大學經濟系弗蘭克·奈特和雅各布·維納等經濟學大師的敬仰之情來到芝大,另外他覺得芝大更加關注學生個人。而在這里的學習也成為斯蒂格勒一生重要的轉折點。奈特對斯蒂格勒影響極大,盡管后人更加津津樂道于奈特的怪誕以及他那喜歡挖苦學者和研究機構的批評家身份,斯蒂格勒卻誠摯地回憶道奈特對學生的影響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那股孜孜不倦追求真理的精神——“一種毫無保留地獻身真理的味道,那種程度是我平生僅見的”,作為為數不多的由奈特親自指導博士論文的學生之一斯蒂格勒曾如是回憶他的導師奈特,而頂級的國際貿易專家、對經濟史也有精深研究的當時芝加哥大學的第二號人物維納也深深影響了斯蒂格勒的學術道路,維納對宏觀經濟理論與經驗的相關性及用歷史和其他經驗證據檢驗理論的必要性的強調,對斯蒂格勒的學術思想產生了更為深遠的影響。而對斯蒂格勒來說,和老師們一樣重要的是芝加哥大學那些優(yōu)秀的學生。在這里,斯蒂格勒開始了與艾倫·沃利斯和米爾頓·弗里德曼的終生友誼。斯蒂格勒的博士論文于1938年完成,1941年出版,內容是關于19世紀最后30年的經濟理論史;論文首次認真探究了1887年以來新古典主義生產和分配理論演變的軌跡,一經出版就被譽為經濟學思想史上劃時代之作。
遠去的背影 (左為弗里德曼,右為斯蒂格勒)
與弗里德曼(中)、沃利斯(右)一起
斯蒂格勒在芝加哥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后,隨后自1938年起任教于明尼蘇達大學。在這里,他一直任教到1946年,從助教晉升到助理教授然后至正教授。二戰(zhàn)期間,有三年時間斯蒂格勒不在學校,先是到了國民經濟研究局,又到了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個早期的運籌學研究小組。實際上,斯蒂格勒一直希望有機會重返母校芝加哥大學執(zhí)教,當1946年該校有一個教授職位空缺似乎要投給斯蒂格勒橄欖枝的時候,他的好朋友加競爭對手弗里德曼卻獲得了這一職位。此時的斯蒂格勒選擇告別明尼蘇達大學轉戰(zhàn)至布朗大學,1947年又進入哥倫比亞大學這所同樣擁有強大而豐富師資力量的學校,與諸多杰出的同事共事,直到1958年他又回到母校芝加哥大學任教,直至1981年退休。1977年斯蒂格勒出任經濟與國家研究中心主任,一直到1991年12月去世。期間他因“對產業(yè)結構、市場的功能及公共管制的原因和效應的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而獲得198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
盡管這位諾獎獲得者有著豐富的學術歷程,但他更多地感慨于芝加哥大學這所百年老校始終葆有的年輕的生命力和活力;感恩于芝加哥大學同事之間的溫暖情誼以及無處不在的致力于學術研究的濃烈氛圍。毫無疑問斯蒂格勒是當代經濟學主流學派芝加哥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與一眾經濟學家成就了芝加哥學派,芝加哥大學也成就了這些經濟學家,包括斯蒂格勒。
“大多數學者都過著平凡的生活,我也不例外。我既沒有領導或參加過騎兵團,也沒有搶過銀行,更沒有教唆過市長甚至總統(tǒng)去干蠢事”。這是斯蒂格勒回憶錄《一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自白》的開篇,幽默詼諧卻也彰顯了這位學者作為經濟學家謹慎言行的處世態(tài)度。
作為經濟學家,在了解其學術生涯后我們必然要先回顧其經濟學貢獻。首先斯蒂格勒在產業(yè)結構方面在于將嚴格的微觀理論運用于分析現實世界現象。他的注意力一方面著力于發(fā)展簡潔優(yōu)雅的新模型,同時他更關注檢驗理論的內涵。在經濟學同行看來,斯蒂格勒獲得自己的理論創(chuàng)見,不是靠大量運用數學工具,而是靠“嚴謹的、深刻的學術和驚人的才華”。他論證的經典的競爭與壟斷兩極模型并用此模型對市場過程提出了重要的洞見,從而廓清了此前經濟學家采用復雜的不完全競爭模型且無法做出任何預言的混亂,開辟了20世紀70年代以后形成的微觀經濟學理論侵入產業(yè)組織研究領域的道路。
盡管今天我們已經廣泛接受了信息同樣具有成本和價格這一公理,然而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很少有人系統(tǒng)研究經濟主體在一個信息有限且昂貴的世界上收集信息的問題。斯蒂格勒先人一步彌補了這一領域的空白。他作為信息經濟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認為消費者在獲得商品質量、價格和購買時機的信息成本過大,使得購買者既不能,也不想得到充分的信息,從而造成了同一種商品存在著不同價格。斯蒂格勒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的市場現象,并不需要人為的干預。斯蒂格勒的觀點更新了微觀經濟學的市場理論中關于一種商品只存在一種價格的假定。在研究過程中,斯蒂格勒還把這種分析延伸到勞動市場。這些研究開創(chuàng)了“信息經濟學”這一新的研究領域。
斯蒂格勒的另一貢獻是對管制政策的批評,他力圖論證“看不見的手”在當代仍可獲得良好的效果,而政府管制則常常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他主張實行自由市場制度,反對壟斷和國家干預。他是“管制經濟學”這一新的重要研究領域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弗里德曼贊譽斯蒂格勒是“以經濟分析方法來研究法律與政治問題的開山祖師”。
此外,斯蒂格勒十分重視企業(yè)在經濟生活中應起的作用。他曾在芝加哥大學主持每周一次關于企業(yè)組織的專題討論會;他也曾撰寫一系列有關經濟思想史的論文,并于1965年結集出版了《經濟思想史論文集》。197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同為芝加哥大學教授的舒爾茨曾這樣評價斯蒂格勒在這方面的貢獻:“在經濟思想方面,他是美國最勝任和最合格的學者?!痹诠诺浣洕鷮W家中,斯蒂格勒最崇拜亞當·斯密,他在1976年紀念《國富論》出版兩百周年時發(fā)表文章寫道“斯密有一項極端重要的勝利:他把在競爭條件下,個人追求私利的行為的系統(tǒng)分析置于經濟學的中心地位上。這個理論是《國富論》王冠上的寶石,它成了(而且至今仍然是)資源分配理論的基礎。”他在1981年美國經濟學會第94次年會上的主題演講——《經濟學家和壟斷的問題》中也進一步回顧了斯密的理論以及美國經濟學家在制定反托拉斯法前后的態(tài)度并重申了他對競爭性市場和企業(yè)的信念。
斯蒂格勒一生認為專心地做一個知識分子,投身于“枯燥”的經濟學研究是一件愜意并具獨特刺激性的生活。他有意避開能使他離開學術的一切非學術的職業(yè)和活動,事實上,他曾婉拒尼克松總統(tǒng)要他擔任的一項高級職務,瑞典科學家林德貝克就曾這樣評價斯蒂格勒是“一位不帶政治色彩的研究人員,他從未在公眾進行的辯論中露過面,而且也從未做過政府的經濟顧問”,這一點與他的好友、同事、同行弗里德曼的表現恰恰相反。弗里德曼的能言善辯和鋒芒畢露讓芝加哥聲名鵲起,而斯蒂格勒的溫和、內斂、謙虛則彰顯了芝加哥學派的另一種風格。他的回憶錄中也鮮明地體現了這一點,只用簡短的篇幅說明個人的成長歷程,更多地談及與學術相關的生活和思考以及他人的影響和貢獻。弗里德曼對其回憶錄的評價是:“斯蒂格勒的回憶錄是瑰寶。無論從文風、內容還是重要性上,都精確地反映了他個性的魅力以及他對經濟學所做的卓越貢獻。”盡管沒有諸如弗里德曼等芝加哥學派人物的光芒四射,斯蒂格勒卻以其低調和謙遜贏得了更多人的賞識和尊重,包括不同陣營的學者。198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羅伯特·索洛曾說:“我有時候會不同意喬治·斯蒂格勒所說的觀點,但是我愿意花時間去聆聽他講話。因為他的話引人入勝和鼓舞人心?!?/p>
斯蒂格勒一生成就卓著,在八十歲時依舊研究碩果累累,這也得益于他愛好的廣泛,喜歡攝影且愛好打高爾夫球,加之性行淑均,謙遜平和,讓他也獲得了超出經濟學家之外的聲名,后來人視他為經濟學思想家、有著大智慧的學者?!?/p>
學者點評
在信息稀缺和被管制的世界
●孫興全/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經濟學系副教授
美國經濟學家喬治·斯蒂格勒因為“在工業(yè)結構、市場的作用和公共經濟法規(guī)的作用與影響方面,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重大貢獻”而于1982年獲得諾貝爾獎的。他的最重要成果卻包括兩個部分:信息經濟學和管制經濟學的創(chuàng)立。我的理解是他告訴人們:我們生活在信息稀缺和被管制的世界。信息稀缺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的市場和市場現象,人為的干預不見得更有利于我們;而管制的需求或者說形成管制的驅動很可能不是來自公眾的需求,而是某種利益集團成功影響了立法及其實施,所以“電力事業(yè)的管制并沒有幫助到家庭用戶;而對發(fā)行新股的管理,也并沒有幫助到購買這些股票的孤兒寡婦”。
與傳統(tǒng)的完全競爭的市場價格一元化不同,斯蒂格勒的實證觀察是同一時點上,幾乎每一項產品或勞務的價格均呈多元化。壟斷和產品的異質性能夠解釋產品價格差異的部分原因而不是全部原因,同質性產品也會有多種價格說明黑板上畫出的價格圖形與實際的差異,過去的經濟理論沒有作出解釋,這促成了他的獨到研究并取得了創(chuàng)造性的成果。
斯蒂格勒的研究結論是信息稀缺和信息成本導致了哪怕是完全競爭市場也存在多元價格,或者理論上的完全競爭模型因信息問題而不存在。信息稀缺的原因,一是真實世界的復雜性而無法窮盡所有決策信息,總有部分信息客觀上無法搜尋到;二是人類受知識所限,理論上可搜尋的信息也不一定能被人實際獲得;三是信息成本昂貴,即使是可搜集到的信息,如果人們在成本收益核算中發(fā)現并不合算,也會放棄這些昂貴信息的搜尋,在有限信息的環(huán)境中進行決策。所以信息稀缺和有限信息環(huán)境中,人們的行為模式不是“完全更理性”而是“有限理性”;人們得到的價格不是統(tǒng)一的、“最理性”的價格,而是“可接受的價格”。人們決策面臨的環(huán)境復雜性不同,自身擁有的知識不同,信息成本差別使得同樣的商品價格多元化。
在斯蒂格勒的研究中,價格差異程度還可以得到量化。價格的離散程度作為因變量,則信息的可獲得性、知識、信息成本是決定價格的離散程度的自變量。所以信息更透明的市場價格更趨一致,經常購買的產品因購買者商品知識的積累使其價格“做穿”而很少分歧。
那么,信息問題導致的價格分歧需要管制嗎?這樣的管制有效率嗎?斯蒂格勒認為價格分歧是市場經濟的正常現象,當然也肯定這樣的管制無效率。他的這一觀點自有其理由。市場競爭是生產信息的力量,而管制恰恰制造了更嚴重的不透明,即使是壟斷寡頭之間也會“暗中使勁”,破壞壟斷高價的價格同盟,發(fā)揮競爭的價格發(fā)現功能。聯想到現實中的一些價格管制,一致的管制價格果真往往是犧牲消費者利益的高價格,倒是放開市場以后企業(yè)之間的“暗中較勁”的競爭使價格趨向降低。中國電信產業(yè)從管制走向競爭的過程中,資費不斷下降可謂很好的案例。
至于以反壟斷同盟為出發(fā)點的管制,斯蒂格勒也持否定態(tài)度。一是規(guī)模經濟的存在說明一定程度的壟斷有其必要,二是這種管制可能是政府做了壟斷者希望做到而憑自身力量做不到的事,價格管制不正是達到壟斷同盟渴望消滅破壞一價制的“暗中使勁”者嗎?公司規(guī)模大也并不一定是壞事,政府管制和反壟斷法的實施往往難以達到預期的效果。反而會阻礙市場競爭,加劇無效率的發(fā)生,并被政治勢力較強的行業(yè)所牽制。
管制的要害在斯蒂格勒的管制經濟學中得到了更深刻的解釋。秉承芝加哥學派的主要信條:在大多數情況下市場都能夠運行良好,因此政府對經濟的干預應該是有限的,斯蒂格勒提出:“我們應該通過認真研究成功企業(yè)和失敗企業(yè)所帶來的相關政治影響來預測政府將來會做什么,而不是預測政府應該做什么?!苯洕鏁笥艺苤菩袨椋婕瘓F會游說政府實行管制,維護它們的壟斷利益。而政府監(jiān)管者也往往被利益集團“俘獲”,使管制行為無效率甚至有害。以壟斷組織為例,壟斷組織處罰違反壟斷協(xié)定的企業(yè)或者無法實施或者相互監(jiān)督的成本高,這時他們可以游說政府施加管制:“壟斷組織自己做不到的,讓國家替它做”。特定的集團成功地影響了立法及其實施,從中得到好處。
在斯蒂格勒看來,信息稀缺、價格分歧、競爭中形成的暫時性經濟壟斷不是市場經濟的惡之源,只是一種“中性”影響的客觀存在,如果有什么危害也是市場經濟的必要成本,這種成本遠低于政府過度管制的社會成本?!?/p>
(本欄目責任編輯: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