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穿過外科樓大廳,往右轉(zhuǎn),上二樓就是它。它處于整個樓層的有利地段,三樓四樓是手術(shù)室,急診科離它也只有一個過道的距離。運轉(zhuǎn)病人非常方便。你可以不認識科室門前的幾個字母,但不影響你清楚它在整個救治環(huán)節(jié)中的意義。
首先,你會看到許多張面孔,焦灼的、悲傷的、木訥的、期盼的……從凌晨到深夜,他們在這扇門前游蕩、呆坐、失神、痛哭。如果有喜悅,那便是長久的游蕩和呆坐之后獲得的生命大赦。大赦令來得如此艱難,我們將再一次領(lǐng)悟“守候”的意義。
守候生命。
門內(nèi),一群躺在白茫茫病床上的人,正在一分一秒地死去,正在一分一秒地從死亡線上跑回來,正在一分一秒地學(xué)會重新呼吸重新微笑。
一分一秒,天荒地老般漫長。生與死,正在進行拉鋸戰(zhàn)。
科室門前三個黑體字母ICU——Intensive Care Unit的縮寫,即重癥監(jiān)護室。它曾經(jīng)離我的生活很遠。承蒙命運垂愛,我還不是那個守候者,我的親人朋友都好好的。門之外,我們穩(wěn)妥地活著。比如我,年近四十,自食其力,有一個體面的工作,一個體面的家庭,一個體面的社交圈。我的精神還沒有遭遇激烈的強暴,我的肉體也沒有倍受凌辱摧毀。遇到節(jié)日佳期,還能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番。這個時候,你可別問我生與死。
然而,誰能逃得過?
2013年11月24日,我以義工的身份進入ICU。為此,我通讀了《重癥監(jiān)護室護理手冊》、《一個護士的ICU護理手記》、《關(guān)于ICU》。也許這些相關(guān)功課做足了吧?但當我踏進ICU的那一刻,我猶疑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獵奇,窺視,以一個偽文學(xué)者的身份介入,尋求下一個文字的機緣?唯一的答案是“誰能逃得過呢,生與死!”
踏進來,踏進裂縫。我是說生命的裂縫。我們的肝、我們的腎、我們的心臟、我們的血液都埋藏著病灶,都漏洞大開,都被填寫進愈來愈厚的病歷里。
我盯緊床頭的監(jiān)護儀:心率、呼吸、心電圖、血氧飽和度,每一組數(shù)據(jù)里都隱匿著生和死。我盯緊了它們,我在盯死亡的梢,我看它走到哪里才是盡頭。是走投無路,或者絕處逢生。
我還能做什么?重新認識疾病,認識妥協(xié),認識生命的猶疑與不確定?不,這一切都好像還不夠。
我必須在死亡里愛上死亡,是嗎?
對于死亡,我承認,我恐懼,可是我拋不開。我養(yǎng)著我的生,也養(yǎng)著我的死。死亡,這親密的敵人。
誰來拔管
早上八點鐘,科室電話尖叫起來。有家屬找龔醫(yī)生。我說,你們稍等,正在交接班。等了不過一分鐘,電話又響起來。八床家屬說快點,你讓醫(yī)生快點。
我透過監(jiān)控門鏡,看到了八床家屬,是昨天下午一直向龔醫(yī)生要“確定”的女兒,就像有團火在炙烤她的腳板心,她在門前焦急地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兒,她又按響了電話。
這么早就來探視?龔醫(yī)生回來后,我問她。
她們家要現(xiàn)在拔掉呼吸機,在這里死了后拖走。
他們家離這里不遠,再加上一個簡易氣囊,應(yīng)該可以勉強到家,他們要放棄,就趕緊往家里拖,不會死在半路上。劉醫(yī)生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給八床換引流管。另外兩個護士一個在給八床吸痰,一個在給八床擦洗身子,前胸后背,都擦得仔仔細細的,擦完后,還得撲爽身粉。
他們家想讓人在醫(yī)院走了后,直接拖到殯儀館。龔醫(yī)生解釋道。
一般人都希望親人在家里去世,他們家怎么這樣?我問龔醫(yī)生。
在科室這些日子,我見到過幾個同意放棄的家屬,在他們把親人從醫(yī)院接回家的那段路上,他們的車開得幾乎要飛起來。與死亡搶時間,搶在最后一刻,親人的最后一口氣落在家里。死在外面就是孤魂野鬼,這是除了死亡之外,他們最不能承受的打擊。
他們家兒子訂在臘月初八結(jié)婚,如果病人在家里走,怕會不吉利。
我看了看床頭卡片,55歲。
55歲就要放棄?
他是腦干出血,腦干就是腦中樞,這是沒治的。劉護士面無表情地解釋。她在解釋科學(xué),科學(xué)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表情的。不像我,將所見所聞都當成了閃電,在心上劃一個傷口,好半天恢復(fù)不了原狀。她大概已經(jīng)厭煩了我的驚詫和不理解。
放在ICU就是熬時間,就是燒錢。劉護士說道。她又將他腋下的爽身粉輕輕地撲了撲。
我無話可說。
昨天,就已見端倪。
昨天四點鐘探視時,八床的玻璃窗前擠滿了一群人,他們丟失了表情一樣,木訥地聽著主治醫(yī)生介紹病情。“昨天凌晨三點鐘,八床心跳驟停,做了將近半小時的心肺復(fù)蘇,才搶救過來。”龔醫(yī)生說。
醫(yī)生,是不是拔掉管子人就走了?
這個有可能,到現(xiàn)在為止,病人還不能自主呼吸。
醫(yī)生,他還會不會停止心跳?
那有可能。
再停止心跳,人就走了?
這個,這個……
醫(yī)生,你給我一個確定!
這怎么說呢?
你給我一個確定,是不是沒救了?!
好起來的可能性不太大。
那是不是他已經(jīng)沒救了,是不是?!
這……這,很難。
會不會出現(xiàn)奇跡?!
很難。
你給我一個確定!會不會出現(xiàn)奇跡,會不會?!她抓住了龔醫(yī)生的胳膊。眼神像兩枚釘子,死死地釘住龔醫(yī)生。
這,這……像他這種腦死亡,在國外……其實就已經(jīng)宣布……宣布為死亡的。龔醫(yī)生最終說出了“死亡”這個詞,當然,她的措詞很嚴謹,是腦死亡。
腦死亡是指包括腦干在內(nèi)的全腦功能喪失的不可逆轉(zhuǎn)的狀態(tài)。近幾年以來,腦死亡已經(jīng)成為判斷死亡的一個重要標志。隨著醫(yī)學(xué)科技的發(fā)展,病人的心跳、呼吸、血壓等生命體征都可以通過一系列藥物和先進設(shè)備加以逆轉(zhuǎn)或長期維持。但是如果腦干發(fā)生結(jié)構(gòu)性損傷破壞,無論采取何種醫(yī)療手段,最終都會發(fā)展為心臟死亡。自1968年,美國哈佛大學(xué)死亡定義審查特別委員會提出腦死亡診斷指標以來,世界上已有8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陸續(xù)建立了死亡標準,一些國家還制定了相應(yīng)的腦死亡法,但也有國家采用的是腦死亡和呼吸死亡標準并存的方式。endprint
55歲的八床,盡管已經(jīng)深度昏迷了三天,腦干反射全部消失,無自主呼吸,但是只要他的心跳呼吸還在,龔醫(yī)生就不能宣布“死亡”。她將頭扭過去,極力躲開釘子——釘過來的兩枚釘子像著了火,燒得人滾燙。
醫(yī)生,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植物人了?抓住龔醫(yī)生的手又猛地用了一把力,下了很大決心說出這個詞。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壞結(jié)局。
不,比植物人還要差。“植物人”腦干功能是正常的,病人可以有自主呼吸、心跳和腦干反應(yīng),而腦死亡則沒有自主呼吸,腦干功能傷害是永久、不可逆性的。你父親,他現(xiàn)在的心跳是借助呼吸機維持的,而且心跳驟停過一次,還可能出現(xiàn)第二次。龔醫(yī)生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龔醫(yī)生必須殘酷,讓他們有心理準備。
一拔掉呼吸管,我父親……我父親,就走了?
龔醫(yī)生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沉默。整個走道像死了一樣安靜。
抓住龔醫(yī)生的手松了。她撲在窗臺上,絕望地哭叫著,爸,爸,爸。
莫哭,莫哭啊。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緊緊地抱住了她。她是八床的老伴。她抱住了女兒。她渾身顫抖得厲害,仿佛身體里有萬丈颶風掀起怒濤。她不是在抱,是在尋找一個港口,卸下她體內(nèi)的颶風。女兒反過身來,抱住了她。
“不是你們不講孝心,不是的,你看,都這個樣子了?!薄拔覀兌紩缘媚銈兓四敲炊噱X。聽話,聽醫(yī)生的?!薄澳闶羌依锏捻斄褐?,你要拿個把握。”“你們還要活?!眱蓚€嘶啞的聲音勸著一個二三十歲的男人。他是八床的兒子。一個星期前從上海趕回來。
最初在ICU大門口見到他的時候,那是一個標準的上海白領(lǐng)形象。干凈的白襯衫,干凈的、近乎圓潤的臉,精明的眼神。這兩天再見到他,眼神空洞了,胡子拉碴的,圓潤的臉也塌陷了下去。
三天前,醫(yī)生就告訴了他腦死亡。
腦死亡,他懂。他現(xiàn)在看到的呼吸心跳都是假象,他有多么強大的意志,又有多么強大的經(jīng)濟來維持這個假象?他的父親又有多么強大的機體維持這個假象?他帶回了在上海的所有積蓄十三萬,加上向親戚朋友借的八萬五,全部花完了,父親還是“不爭氣”,心跳驟停了一次。“你們要做好人財兩空的準備?!弊鐾晷姆螐?fù)蘇后,醫(yī)生給他交代。
他做好了財空的準備,他只有一個父親,他拼命都要拉住他。可是,他找誰去拼命呢?
找腦死亡?
死亡已舉起它碩大的翅膀,陰影就快覆蓋下來了。姐姐,你還要醫(yī)生給你一個什么樣的確定呢?你問醫(yī)生一千八百遍,你也只是在垂死掙扎。虛弱的瘋狂的掙扎。男人無力地看著那兩個抱成一團的女人。她們瘋了,瘋子一樣嚎叫著。從父親三天前沒有自主呼吸起,她們就接近瘋子的邊緣。她們的每個時段都是在耗費——耗費眼淚,耗費恐懼,耗費絕望。憑著那呼吸管,那個被稱為父親和老伴的人才與這世界有著關(guān)聯(lián),有著稀薄的體溫。她們怎么能拔掉呢,她們扛著,一天天燒錢,一天天與死亡對抗,一天天看見陰影漸漸覆蓋下來。
“你拿個主意啊,你們還要活。”一個叔叔哽咽著。
胡子拉碴的兒子“哇”地一下嘔吐起來。他蹲在地上,拼命地吐,他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了。他要把那鈍刀似的死亡吐出來。死亡,為什么不是迅雷,猛撲過來,一切就結(jié)束了。它是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凌遲我們的意志,直到我們能勇敢地拔掉那根管子。
醫(yī)生,拔掉管子,他走的時候,痛苦嗎?那個讓青年男子拿主意的叔叔滿臉是淚地問道。
已經(jīng)沒有了意識,走得很平靜。龔醫(yī)生說。
人走的時候,不痛苦?老婦人扶著墻站起來,又問了一句。
不會的。
一群人的目光在彼此的臉上打量著、交織著,最后,目光集中在上海白領(lǐng)的臉上。他是兒子。在法律意義上,他是除了母親之外,排在第二位的權(quán)利人之一。他的權(quán)利是同意拔掉呼吸管。
一群人已被逼到了懸崖邊,現(xiàn)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跳,跳下去。
做完護理,各床上午的處方也開了,我去門外通知八床家屬,準備簽字。協(xié)約上寫有八個字:拔管,放棄一切治療。但我找不到他們,那個著了火似的女兒,那個上海白領(lǐng)都不在門外。打白領(lǐng)的手機,他說,我們……我們……我們在商量。他的聲音干澀得像暴風后的沙灘。這樣,我也就理解了,為什么早上,那個女兒像著了火一樣。她不能不著火,她得被火鼓動著,百米沖刺,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了,也是一種結(jié)局。堅持還是放棄,拉鋸一樣,反復(fù)地拉,反復(fù)地鋸。她終于咬牙了。
咬了牙的他們會不會重新將牙齒松開?
也許他們家還要治下去,要是出現(xiàn)了奇跡呢。十點鐘過去了,十一點鐘過去了,八床的家屬還沒出現(xiàn),我的盲目主義又在作祟了。盲目主義是劉護士給下的定義,她批評我看不清楚生活的面貌。護士長糾正劉護士的定義,護士長說我看不清楚的是死亡底牌。死亡讓人再無奢望。
我預(yù)測著八床的前景。會不會一直維持這個心跳,不再驟停。劉護士很不屑地看了看我,她說,要不你找個神筆馬良來?
神筆馬良?
畫錢啦,一天八千塊,十天八萬,二十天十六萬,你讓馬良畫金山和銀山吧。
這……我……我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我到哪里去找一只神筆呢,況且馬良畫了金山銀山,還得畫出一個狙擊手,擊斃腦死亡。
做完七床的護理,劉護士又來到八床面前。對這類危重病人,為防止血流動力學(xué)的改變,在短時間內(nèi)是不宜翻身的。劉護士就給他又洗了一次臉,從耳朵根到眼角窩到鼻孔到牙齒縫,她默默地清洗了很久。
劉護士猜對了,下午三點鐘。白領(lǐng)和他的兩個叔叔過來了。
至于他的姐姐他的母親,被另外幾個女性家屬強行拉到樓下大廳去,遠離跳下去的現(xiàn)場。
“那,我們脫機了?”龔醫(yī)生小聲問了一句。這是必定程序。家屬在放棄治療的協(xié)約上簽字后,真正執(zhí)行時,還得確定一次。
“脫機了啊?” 龔醫(yī)生又問了一句。還是沒有人吭聲。兩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側(cè)著臉,低著頭,在抖動手中的被子。進科室后,他們看了一眼八床,就迅速地扭過頭,在一旁專心折著被子。其中一個人抬起手,抹著臉上的淚水。他一抹,再抹,怎么也抹不完。endprint
他們先是將被子對折,寬了點,就又折了一道,又顯得窄了點,他們專心致志地將被子折來折去。這一刻,他們的眼睛他們的手他們的心無處可放。他們只有折被子。折好了,八床就能舒舒服服躺在那窄窄的平板床上了。
“脫了?”第三次發(fā)問。
白領(lǐng)小聲地說出了個“嗯”。他木頭一樣呆呆地望著八床的臉。
那是一張安靜的臉,死亡正在收走這個被他稱為父親的人。
管子拔掉了。
兩個老兄弟還在折被子,無窮無盡地折下去。
我站在這木頭旁邊,我以為我能說出什么話的。但是,我感到了隔閡,我無法言語。我就在他身邊,我卻不能不躲得遠遠的。死亡隔在我們中間。
你們出去等著吧。龔醫(yī)生小聲說著。兩個老兄弟,一個白領(lǐng),他們沒有回過頭來,也沒有哭泣,他們的步子很硬,一步一步走在刀口上。身后,留下一個人獨自完成死亡。
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開始往下垮。
50秒后,血壓數(shù)字垮到零。接著,氧飽和數(shù)由98垮到95,垮到78,垮到68,垮到0。指向心律的那座山峰線也在急促地變化。
十五分鐘后,山峰消失了,一條直線,指向虛空。
我贊美的不過是一碗面條
五床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咽面條,一邊含糊不清地叫著快一點。他用手焦急地指向嘴巴,示意護士小玉喂快一點。這碗平常的面條,讓他迫不及待了。他的嘴巴鼓著嚼著。我在一旁笑著看著。他不知道他這一刻吃得多么縱情,舌頭卷住了一口又一口面條,就像在吃有生命的東西。
五床不管不顧地吃,那么滿足,那么單純。我也單純了,我單純地贊美面條。我贊美食物在這個科室里散發(fā)出的強烈光芒?,F(xiàn)實世界的真面目已不可遏止地張開了,它就是一碗面條。
面條慢慢彌合一塊四分五裂的豆腐。
五床男孩是十五天前住進科室的。床頭登記卡寫著年齡十九歲,墜落傷。護士長說五床從工地的八層樓上摔下來,摔得不成樣子了。你看。她一邊說,一邊揭開了蓋在他身上的被單。我沒提防到她這一揭,驚叫一聲,嚇得倒退了兩步。
那是一具插滿了管子的肉體。
胸口處四根,下腹處兩根,左右兩側(cè)腰處各一根,左大腿處一根,膀胱處一根。十根引流管①各自為陣,分割著面前這具破爛不堪的肉體。
男孩子確實破得不成樣子了。脾破了,肝破了,肺破了,膀胱破了。這些管子正將淤塞在破洞處的壞血引出來。我的驚詫是我從來不知道我們身體的每一處都可以打洞鉆孔,都可以塞進這些拇指粗的管子。我從來不知道人的肉身其實是一塊豆腐。摔下來,散了,裂了……
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過去了,男孩還在昏迷中。胸外科、腦外科、骨科等相關(guān)科室的專家集中在病床前進行會診權(quán)衡。權(quán)衡的是該先從哪個破洞開始著手修補。如果只是一個破洞,會有許多針對性的藥物進行修補,但他身上的破洞太多了,先補哪一個才能獲得最大的藥物效益呢?
我們在描述一種藥物時,不得不頻頻使用“但是”和“也”——我們描述它的藥效,也得描述它背后的副作用。一種藥治愈了這個破洞,其副作用必定會加劇另一個破洞。
面前這個五床,補了他肺部的破洞,就會加劇腎臟的不適,治療了腎臟,又會引發(fā)腹腔的問題。破洞們像水里的葫蘆,按下一個,浮起另一個。專家們盯著那些管子,提出一個個方案。引流袋的淤血倒了一袋又一袋。
看著護理記錄單上密密麻麻的醫(yī)囑,我真替這個男孩子擔心。身體的漏洞一天天被處方填滿了,他怎么還沒醒來呢?護士長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她比我有信心。她說,這么年輕,他肯定扛得過來。
整整十天。那張十九歲的臉陷入前途未卜之中。病歷處方還在增加。
第十一天,我一進科室,正在男孩床邊做護理的小玉就招手讓我快點過去。男孩醒來了?
來,眨眨眼。
他眨了。
來,握個手。
他握了。也不能說是握,只是拇指和食指輕輕地觸了觸我的手,像風一樣輕。會眨眼會握手,也就是說他能會意了,他從十天的昏迷中醒過來了。這一刻,他正望著我,眼里是一種渙散了的深深的空洞。他在另一個世界里迷失了十天的時間。
哈夫·庫雷在《身體》里說,你終究會發(fā)現(xiàn),世間只有一件無價之寶,既非金子,亦非愛情,而是時間。在這個男孩的生命流程中,我們用了十天的時間,終于等到他從死亡的掌控中逃逸出來。那些煎熬的每分每秒都變得珍貴了,因為生命蟄伏在里面,慢慢復(fù)活。
我心頭一熱,握緊了他的手,“你真行啦,挺過來了?!彼械搅宋沂稚系牧Χ龋种干系牧σ泊罅诵?,拇指輕輕地扣在我的手上。
蘇醒過來的身體迅速加入到與破洞的對抗中。因為年輕,他的體能恢復(fù)得很快,三天后,撤掉了肺部和脾部的管子。呼吸機也停了,輸液泵②也減少了兩個,情況一天一天好起來。但他不配合了。
他手指著嘴巴,沖著我,“水,水,我要水?!彼÷暯兄K淖彀拖颀斄训耐恋?,我真想給他一杯水澆灌下去??墒?,他現(xiàn)在的病情不能進水。看著他焦渴的眼神,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再怎么大發(fā)慈悲,也不敢違背醫(yī)囑。
水,水。他倔強地叫著。
用小五號注射器給他注一點涼開水。主任吩咐道。
注射之前,小玉給他提要求,你含在嘴里,不能一下子吞下去,
好不好?好,好。他盯著注射器,急切地點了點頭。
幾注射器下去,他安靜了一會兒。
然后他又“啊”起來。
不能再給他注射水了,小玉只好將打濕了的紗布放在他嘴里含著。我在一旁盯緊他的嘴巴,生怕他情急之下,把紗布一口吞下去。三分鐘后,小玉掰開他的嘴巴,拉出紗布。它已經(jīng)被他壓榨得干癟癟了。
你看你這個吸水鬼呀。我舉起那塊沒有一點水分的紗布給他看。他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在這個幾乎被昏迷統(tǒng)治的科室里,看見這樣一個男孩子,真是件快樂的事。endprint
給他做護理時,我特別喜歡看他的眼睛,這是我在科室里最愿意看到的一雙眼睛。不呆滯,不木訥,也不悲傷,十九歲的生機一點點充溢在眼神里。護士長說得對,年輕真好。
肌體一天天恢復(fù),男孩子能慢慢地講話了,講些工地上的事。他初三沒讀完,就隨村里一幫人去東北刮大墻。今年怎么沒去那邊呢?呵呵,這邊,這邊……他說到這里,紅了臉,羞澀地笑了。我一下子想起那張卡片。
前三天我們推他去復(fù)查CT。一推出重癥室,一股潮水就涌過來。這是五床的家屬們。在前些天的探視里,他們只能隔著玻璃窗遠遠地看。現(xiàn)在他們都擠過來,要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臉。有人在叫他:強,強;有人在叫他強子,強子;有人在叫他志強,志強。推著的,扶著的,拉著的,一時間,平板車四周圍上了十個人。
這時,聽見一個中年婦女說快點,快點,一個站在外圍的姑娘被推到了床邊沿。人群自動讓開了。不知道兩雙眼睛是誰先捉住誰的,我看到時,姑娘與男孩子已默默相對。他們向彼此微笑,笑得有些開心,又有些吃力。加油啊。姑娘輕聲說著,握住了男孩的手,一張撲克牌大小的卡片塞到了他手上。在整個復(fù)查過程中,男孩一直緊緊捏住卡片。趁著幫他整理手上約束帶的機會,我看到了最上面一排字:寶貝,謝謝你還活著。
到第十四天早上,他不滿足鼻飼管的營養(yǎng)了。他倔強地叫道,我要吃排骨,我要吃魚。
等到中午,他又叫。我要喝可樂,我要吃巧克力。
到了晚上,他又叫。我要吃飯,我要吃揚州炒飯。
我要吃,我要吃。他開始碎碎念。念著“吃”。這個年輕人不再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了,他也不向我做鬼臉,向我講他的愛情,他只要“吃”。饑餓這只蟲子蠶食著他的斗志。他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個胃,孤零零地懸掛在白色的病房里。
第十五天早上,鼻飼管順利地拆了下來,五床男孩等來了他的“吃”。
一口面條,被他吞咽下去了。又一口面條,被他吞咽下去了。他心滿意足地吞咽著,感受著那種充塞,他又開始給我講述他的愛情。
一碗面條,讓靈魂回到軀殼,讓一個十九歲的生命回到他的青春和愛情。
從此,我不敢再小看一粒糧食,甚至是沾在棉簽上的一滴水,它們就是這世界最本初的樣子。
我不敢再小看一個呼吸、一個微笑、一個伸過來的手指。
我見到的每一縷呼吸,只要它是熱騰騰的,與我相遇的每一具肉體,只要它能眨眼,能微笑,它們就是我珍重的。
在那一望無際的金黃色葡萄球菌、大腸桿菌、芽孢桿菌中,我看見了死亡,也看見了新生。
死亡和新生,如同我們和這世界。我們情人般爭吵,我們還會一直爭吵下去。
注:
①引流管:使用引流管的目的是針對積存于體腔內(nèi)、關(guān)節(jié)內(nèi)、器官或組織內(nèi)的液體(包括血液、膿液、炎性滲液、膽汁、分泌液等)引離原處和排出體外,以防止在體腔或手術(shù)野內(nèi)蓄積,繼發(fā)壓迫癥狀、感染或組織損害。
②輸液泵:在重癥監(jiān)護室(ICU)中,由于病情危重,使用藥物的種類繁多,均需要進行輸液治療,許多藥物有嚴格的速度限制,如果輸液速度不當,不但會影響治療效果,而且會引起心衰、肺水腫等嚴重的不良后果,所以在ICU病房使用輸液泵來控制輸液速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