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仁
大表哥是大舅的大兒子,長我九歲。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侯,大表哥從東北電力學院畢業(yè),被分配到水電六局工作去了。
水電六局,是建設大型水力發(fā)電站的流動性單位。我記得大表哥在中朝邊境的鴨綠江上修建過云峰水電站、太平灣水電站,在天府之國的岷江上修建過漁子溪水電站,在黃河中下游修建過萬家寨水電站、小浪底水電站,在北京十三陵修建過抽水蓄能電站。
由于大表哥常年漂泊在外,我和大表哥很少見面,即使在春節(jié)的時侯,大表哥回來探親時,我也只是遠遠地怯怯地叫上一聲大表哥就溜走了。因為在我的心里,我很畏懼大表哥。不是畏懼別的,是畏懼大表哥左臉頰上那道疤。那道疤,呈柳葉形。平時那道疤有些泛白,高興的時候,喝酒的時候,那道疤就紅了起來,紅得有些發(fā)紫;生氣的時候,那道疤就白里泛起青來,青得有些嚇人。就是因為這心里的畏懼,我和大表哥很少往來。
我真正和大表哥往來,其實和大表姐有點關系。
大表姐是大表哥的妹妹,比大表哥小六歲比我長三歲。我那年念初三,大表姐念高三,我準備考高中,大表姐準備考大學。
有一天,我和大表姐在大舅家門前的杏樹林里晨讀。杏樹林里落了一群麻雀,熱熱鬧鬧地嘰喳著。廣播喇叭突然響了,炸雷似的轟走了樹上的一群麻雀,也中斷了我和大表姐的晨讀興趣。我和大表姐聽著廣播里震耳根子的《五一六通知》,心靈都在震顫。我邊聽廣播邊哆哆嗦嗦地問大表姐:“大姐,我想請教你一個事兒,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時間適宜不適宜?”大表姐說:“啥適宜不適宜的,有事兒你就說唄。”我說:“大姐,聽說你想報考北京大學,你看我考高中是報一高中啊還是報你就讀的毓文中學?”大表姐毫不猶豫地說:“一高中適合理科生,毓文中學適合文科生。你文科好于理科,我看你還是報考毓文中學吧?!必刮闹袑W位于松花江畔的一道碼頭,大表姐介紹說,是由創(chuàng)建天津南開中學的張伯苓先生在1917年創(chuàng)建的,可以說是全國的名校。“毓”,取“毓秀鐘靈之氣”,“文”,取“郁郁乎文之勢”。辦校宗旨:“選才成德”之棟梁,踐行“文德隆盛”之理想。這里走出了朝鮮勞動黨主席金日成和一大批志士仁人、學界精英,能考入這樣的名牌學校,按大表姐的話說,是一輩子受用的榮譽。我像打了強心劑:“大姐,我聽你的,我就考毓文中學?!?/p>
一天,在批判“三家村”、“四家店”會場的角落里,校黨總支書記的兒子湊到我的跟前,貼近我的耳朵悄悄說:“咱倆都被毓文中學錄取了,錄取通知書已經發(fā)到學校了。”
晚上,我把我被毓文中學錄取的消息告訴了大表姐,大表姐高興地將一紙家書傳到了大表哥那兒。沒幾天,家里接到了大表哥的一個郵包。郵包里有一件的確良女式上衣和一盒書簽。的確良上衣是給他母親的,那盒書簽是給我的。
大表哥送給我的書簽,呈長條形,頂上有小孔,系著黃絲帶。書簽的上半部分是人物頭像,下半部分是人物簡介。我看那人物頭像和簡介,才知道是世界十大文豪:荷馬、但丁、歌德、拜倫、莎士比亞、雨果、泰戈爾、列夫·托爾斯泰、高爾基和魯迅。
那時候,我只知道高爾基和魯迅的名字。因為語文課本里有高爾基的《海燕》,有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但其他文豪及其作品我就一無所知了。我把想看這些書的愿望和大表姐說了。大表姐說:“魯迅的書到處都有,其他的書就很難找到了,都被當成‘封資修和‘大毒草燒了?!?/p>
焚書的場面我見過,那是在市圖書館門前的廣場上。那天,廣場上紅旗飄揚,帶著紅袖標的造反派舉著紅寶書,喊著口號,口號聲像海浪一樣,一浪高過一浪。這時,一個造反派頭頭,在麥克風前振臂一呼:“燒!”十幾個蘸了汽油的火把,呼地一聲,齊刷刷扔進了廣場中間小山似的書堆。立時,小山似的書堆上火光沖天,狼煙四起。我站在人山人海的圍觀人群里,看著這焚書的場面,不知道眼睛是被煙熏的還是咋地,總之眼淚一直在默默地流。那時候,我挺恨自己,為什么不敢去到火里搶出幾本呢?其實我是怕,怕啥呢,怕被打成反革命唄。那時候,一個人一旦被打成反革命,就等于被判了政治上的死刑。所幸的是我的十大文豪書簽沒被抄走燒掉,我把它偷偷地縫在了被子里。
在那段擔驚受怕的日子里,有一種空氣凝固般的窒息感,有一種抓心撓肝般的疼痛感。
但我的心里也有不疼痛的空隙,那就是在十大文豪里,我畢竟還可以看一個文豪的書。于是,我找來魯迅的書,廢寢忘食地讀起來。我先讀魯迅的小說集《狂人日記》、《吶喊》、《彷徨》,那里面寫的多是一些“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人物,讀時感到挺壓抑。接著我又讀魯迅匕首投槍似的雜文,感覺他老在“橫眉冷對”,老在戰(zhàn)斗,好像沒有停歇的時候。
魯迅的戰(zhàn)斗沒有停歇,當時搞的那個“文化大革命”也沒有停歇,可學校停歇了,叫停課鬧革命,工廠停歇了,叫停產鬧革命。這一鬧不要緊,造反派和?;逝纱蚱饋砹?,先是巴掌撇子、木頭棍子、扎槍頭子,后來就真槍實彈地干了,有的地方還動用了炸藥包、大炮、坦克。鬧騰的結果是,大表姐沒去上北京大學,我也沒去上毓文中學。我們的錄取通知書成了廢紙。
雖然錄取通知書成了廢紙,但我們得到了一個“知識青年”的名份,而且還是“老三屆”的“知識青年”。我們這幫“知識青年”,胸佩大紅花,被敲鑼打鼓地送到廣闊天地中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目的是“扎根農村鬧革命,煉一顆紅心,滾一身泥巴,磨一手老繭,踩一腳牛屎”。
在我臨上車,即將奔赴廣闊天地的時候,大表哥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黑著臉,紅著傷疤,手里拎著一只刷了紅油漆的木頭箱子,從送行的人群里擠到了我的面前。大表哥一臉嚴肅地對我說:“不要玷污了‘知識青年的名譽,給,把這個帶上?!蔽乙皇纸舆^刷了紅漆的木頭箱子,一手接過木頭箱子的鑰匙,眼圈竟紅了起來。
在集體戶,趁沒人的時候,我用鑰匙打開了木頭箱子。一剎那,我驚呆了,箱子里裝的是除魯迅之外其余世界九大文豪的代表作。我真是愛不釋手?。⊥瑫r又覺得不可思議,大表哥是從哪里弄來的這些“大毒草”呢?endprint
那時候,要想看這些“大毒草”,是不能明目張膽地看的,我只能背著同學到村子外面的樹林里偷偷地看。但即便如此,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意外的是,他們非但沒有揭發(fā)我,還懇求我借給他們看,說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好么,我就把書借給他們看了。為此,我在集體戶同學里面的威信特別高,不是因為什么別的原因,而是因為我能借給他們這些個“大毒草”看。
在那個一書難求的年代,我們能在偏遠的小村子里,系統(tǒng)地閱讀世界九大文豪的著作,真是再愜意不過了。
在集體戶里,我按大表哥給我書簽里的大師排序,依次讀起荷馬的《伊麗亞特》、《奧德賽》,但丁的《神曲》,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浮士德》,拜倫的《異教徒》,莎士比亞的戲劇、十四行詩,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母親》。
名著讀多了,眼界開闊了,思考能力提高了,審美認知也提升了。那個時候,我看農村里的人和事,感覺啥都親。農村里的人,看我們也親。我們村的貧協(xié)主席劉大爺,經常到我們集體戶來串門,一看我們集體戶的人,一人捧著一本大厚書看,可高興了。我問劉大爺:“劉大爺,有事???有事我們就不看了?!眲⒋鬆旕R上說:“沒事,沒事。你們看,你們看。不看書,叫什么知識青年??磿沤兄R青年。”經劉大爺在隊委會上的推薦,我們集體戶的知識青年,有的當上了學校的老師,有的當上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有的掌了隊里的財權當上了會計,有的入了黨當上了村書記。一次,我和劉大爺嘮嗑,我說:“劉大爺,我們是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這村里的重要崗位大都換成了知識青年能行嗎?”劉大爺說:“咋不行,知識才能改變農村里的落后面貌,不是你們知識青年接受我們的再教育,而是我們貧下中農接受你們知識青年的再教育。”貧協(xié)主席把我說樂了。樂啥?按當時的形勢,他不是給弄反了嗎。
其實,劉大爺說的話也有道理。知識青年剛來的時候,村里那就是 一個臟亂差。差到啥程度?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泥里夾雜著牲畜的糞便,小孩子的糞便,灰里面都有一種腥臊味。知識青年一來,把家家戶戶的門前屋后,把村里的大街小巷,都重新打掃了一遍。然后用馬車運來黃沙墊道,用白灰粉刷墻壁,再在粉刷完的墻壁上,寫上幾條標語,畫上幾幅宣傳畫,村里立時顯得生機盎然了。
我們也沒多想究竟誰接受誰的再教育,倒是有時感覺在農村就跟上學似的。田間地頭的勞作之余,唯一感興趣的就是讀書,讀得幾乎廢寢忘食。那時候我才知道,讀書是有癮的,像抽大煙似的,離了受不了。九大文豪的書讀完了,咋辦?只好找《金光大道》一類的書讀,比之前者,真是淡而無味呀。沒辦法,九大文豪的書只好反復讀,直讀得一本本散了架。
讀著讀著便有了寫作的沖動。恰巧公社里要搞文藝匯演,貧協(xié)主席劉大爺和我說:“小劉啊,我看咱隊的知識青年,書平時沒少看,而且又能唱又能跳的,會(匯)就會(匯)吧,可千萬別落了后哇。”我說:“劉大爺,落不了后,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連夜趕寫了一首階梯似的朗誦詩,馬雅可夫斯基式的,兩百多行。我們集體戶全體知青排練后,去到公社禮堂登臺演出,可謂轟動一時。人們奔走相告,說是我們集體戶出了個大詩人。就是因為這個大詩人的名頭,不久我就被一家部屬企業(yè)招工抽回了城。那時候我才知道“扎根農村鬧革命”,只是一句口號。
我招工回城,大表姐也招工回城了。我和大表姐招工回城的事兒,自然又傳到了大表哥那兒,不久我接到了大表哥的一紙書信。大表哥在信里鼓勵我先到一線的車間里從工人干起,不要一進工廠就窩到辦公室里。我聽了大表哥的話,進車間當了工人。我當過刨工、銑工、鉗工、鉚工,還當過教師。我是從教師的崗位上調到機關里的。與此同時,大表姐也從教師的崗位上調到了機關。只是我去的是企業(yè)的機關,大表姐去的是政府的機關。到了機關后,我聽同事跟我說,領導認為我這個人老在下面窩著有點浪費了。
回到機關后,我真正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被好幾家報刊雜志發(fā)表。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又見到了大表哥。
我這次見大表哥是因公出差,有照顧的成分。任務是到大表哥的單位取一張我們廠生產的大型起重設備的質量反饋報告,作為向國家申報一級企業(yè)的佐證材料。其實,這是個很簡單的事兒,誰辦都行的事兒。領導讓我去,我猜想與領導知道我大表哥在水電六局工作有關。
我大表哥當時是水電六局機電處的處長,大型設備的采購都由他說了算。當時的水電六局正在遼寧丹東的鴨綠江上建設太平灣水電站。
火車喘著粗氣,緩緩地開進丹東站的時候,我從火車的車窗里看見了站在站臺上的大表哥。我和大表哥相互揮手的瞬間,火車停下了。
大表哥驅車把我一直拉到水電六局賓館,安排進了一個單間。大表哥說:“你坐一宿火車了,累了吧?先泡個熱水澡,解解乏,然后好好睡一覺?!贝挥X醒來,夕陽已染紅了薄紗窗簾。大表哥來了:“走,回家吃飯去,你大表嫂已經把飯菜準備好了?!?/p>
晚飯很豐盛,既有海魚也有江魚。海魚是把刀魚、黃花魚和鲅魚放在一起燉的,叫海雜拌;江魚是把白魚、鯰魚和鯽魚放在一起燉的,叫江雜拌。其它就是家常涼菜、醬牛肉、青菜小炒什么的。我和大表哥都喝了些酒。大表哥的臉紅了,尤其左臉頰上那道柳葉形的傷疤,紅里透著紫,很是鮮艷。趁著酒勁兒,我問大表哥:“大表哥,當年你是怎么弄到那一箱子九大文豪的書籍的?那時候要是被人檢舉了,咱倆還不都得被打成反革命??!”大表哥不說話,只是“嘿嘿嘿”地笑,紅里透著紫的柳葉形傷疤更鮮艷了。當話務員的大表嫂數(shù)落著大表哥說:“你大表哥啊,那是長了個老虎膽兒,那些個書啊,是你大表哥在造反派抄來、堆放在倉庫里的書堆里翻騰出來的,還美其名曰,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這些‘大毒草,好進行深入地批判。蒙誰呀,還不是因為那個造反派的頭頭是你大表哥的哥們兒,換了別人,還不就地綁了斗?。 甭犃舜蟊砩┑囊环挘沂中睦锒歼龊箒砹?,大表哥卻沒事似的說:“表弟,喝酒喝酒,別聽你大表嫂在那瞎編排?!贝蟊砩┲钢蟊砀玎┼┎恍荩骸斑€不是你說的,那些個書啊,帶給表弟,有大用啊?!眅ndprint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大表哥就到賓館來了,叫我回家吃早點。早點是稀飯饅頭片,豆?jié){油條,外加咸鴨蛋和類似于錦州的帶鹵蝦醬味道的小咸菜。吃完早點,大表哥說:“表弟,我和你大表嫂先上班去了,一會兒,司機會過來接你,拉你到建設中的發(fā)電站轉轉。”
我被司機拉著逍遙去了。在我逍遙的時間里,大表哥已把我要的大型起重設備的質量反饋報告單辦好了。
兜里揣著大表哥為我辦好的反饋報告單,我被他開車一直送回了丹東。
在丹東,站在鴨綠江邊,望著志愿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走過的大鐵橋,遙望一衣帶水的江那面的新義州,不禁浮想聯(lián)翩。
在丹東最大的海鮮樓,大表哥請我吃了一頓黃海的海鮮。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丹東最大的海鮮樓,也有一股臭馇條味。臭馇條是丹東的名小吃,這正像野菜進入高級餐廳一樣,既是一種回歸,也是一種時尚。
回到工廠,廠領導對我從水電六局拿回的大型起重設備質量反饋報告很滿意。我心里也挺滿意,我滿意的,是利用工作之便,見到了久未謀面的大表哥,知道了大表哥為啥敢在造反派手里往外撈書,那書里飽含著大表哥對我的深情厚義。
晚上回家,我把去大表哥家的情況和媽說了。媽說:“你大表哥那個人啊,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老話兒不是說‘姑舅親,輩輩親,打折骨頭連著筋嗎?”閑聊中,我問媽:“媽,你說大表哥臉上的傷疤是怎么落下的?”媽尋思了一下說:“我記得你大舅媽跟我說,你大表哥小的時候可淘氣了,成天到晚地在外面瘋。有一次瘋大發(fā)勁了,腳下被什么磕著了,就狠狠地摔了一跤。這一跤不要緊,左臉頰正好就磕在了一塊破碗碴子上,臉上就劃下一條肉來,傷好了就留下了那塊柳葉形的疤?!眿屨f這話的時侯,我神經質地擼起我的左褲管來,左腿膝蓋上的一條傷疤顯露出來。那是我小時候在門前的菜園子里玩,不小心摔了一跤,被玻璃碴子劃的。瞅著左腿膝蓋上的傷疤,我有些相信媽的話。但媽突然就猶豫了,說:“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媽也記不大準了?!?/p>
媽記不大準了,我就問大舅去吧。
大舅對我說:“有一天你大表哥放學跑回家,一進屋,把我嚇了一跳,臉像血葫蘆似的。我急忙問你大表哥咋整的,你大表哥嗚嗚嚕嚕地說是上樹掏雀兒窩,不小心摔了下來,被樹枝刮的。當時也沒多想啊,就趕忙領著他上衛(wèi)生所去了。在衛(wèi)生所里,又是上藥包扎,又是打破傷風針的,就沒顧得上再問。至今我也說不準,你大表哥臉上的傷疤究竟是不是叫樹枝刮的。”
大表哥在中朝邊境的鴨綠江上修建完云峰水電站、太平灣水電站,就去天府之國的岷江上修建漁子溪水電站去了。這一去就是八年。在這八年中,大表哥回來過一次,據說是特意回來接大舅的??纱缶藳]去,理由是“父母在,不遠游”。其實大舅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姥爺早就去世了,但姥姥還在,那年姥姥已經八十多歲了。那次回來,大舅的話,可能觸動了大表哥的哪根神經,大表哥是哭著走的。
大表哥那次回來,我們沒見上面。我那時正在北京和德國的利勃海爾公司洽談平臂架塔機的合作事宜。雖然沒見上面,但我和大表哥時有電話聯(lián)系。就是從這電話的聯(lián)系中,我知道大表哥又去了“楊六郎鎮(zhèn)守邊關”的地方——山西、內蒙交界的黃河中下游區(qū)域,修萬家寨水電站去了。
大表哥建設萬家寨水電站的時侯,姥姥突然去世了。姥姥去世時八十四歲。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崩牙鸦钸^了孔子,和孟子打了個平手,也算高壽。
姥姥去世,大表哥作為長房長孫當天就坐飛機趕了回來。晚上我和大表哥一起給姥姥守靈。大表哥定定地看著姥姥安詳?shù)拿嫒?,一宿都是淚眼婆娑的。
第二天,長輩們在一個屋子里商量姥姥的喪葬之事,我和大表哥則在對面屋里的炕上躺下,準備補一覺。迷迷糊糊當中,從對面屋傳來爭吵聲。我側耳細聽,是長輩們的爭吵聲,而且爭吵聲愈來愈大,吵得我心驚膽戰(zhàn)的。這時我看見大表哥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推開門,沖進了對面屋。大表哥沖進對面屋,面對著眾長輩,雙膝一彎,撲通跪在了地上。大表哥說:“各位長輩,不孝之孫斗膽說一句,你們就叫奶奶消消停停地走吧,有什么過不去的事兒,等料理好奶奶的后事再說,別叫奶奶在黃泉路上還為我們操心。”說罷,大表哥向著眾長輩,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當大表哥站起來的時候,額頭上已滲出殷紅的血。也許是大表哥言辭懇切,也許是大表哥額頭上的血清醒了長輩們的頭腦,長輩們不再爭吵了。
姥姥出殯那天風和日麗。待喪葬完畢,我們跟著長輩們往回走的時候,姥姥的墳頭突然自下而上刮起了風。那風在空中打著旋,旋轉著向姥姥居住的老屋飄去。飄到老屋院門口,旋轉著的風才落地,然后慢慢地飄散開來。媽說:“你姥姥的魂靈不愿意走啊,這是又回來保護我們來了?!?/p>
姥姥的喪事辦完,大表哥就回萬家寨水電站工地了。大表哥走的時候,不但我去送大表哥,長輩們也都來送大表哥。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不止我對大表哥增加了幾分敬重,就是長輩們也對大表哥增加了幾分敬重。
大表哥在萬家寨水電站工地的時候,我曾去看過大表哥。記得那次是到內蒙辦事兒順便去的。臨去的時候,我在內蒙給大表哥買了兩條鄂爾多斯毛毯,還帶去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歲月留痕》。大表哥對毛毯好像沒什么興趣,倒是對我的散文集《歲月留痕》愛不釋手。當大表哥看到我寫的有關姥姥和大舅的文章時,眼睛一直是濕潤的。大表哥把我的散文集放到了他的枕頭邊上說:“只要我一躺下來,我就能看見你的書,拿起來瞅兩眼,方便?!?/p>
那次在萬家寨水電站工地,大表哥雖然對我的接待仍然是那么親切和細心,但仔細觀察,大表哥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已顯出疲態(tài),尤其左臉頰那塊柳葉疤,白得有些瘆人。我問大表哥:“大表哥,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大表哥說:“最近一個階段,血壓偏高,頭也顯得沉,心臟有時也難受?!蔽艺f:“大表哥,趕快到醫(yī)院檢查檢查,你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有病快治,別耽誤了?!蔽医又f:“五十多歲,是人生的一個危險年齡段,挺過六十就好了?!贝蟊砀缯f:“常年漂泊勞頓又煙酒無度,病恐怕做成了,生死有命,只有隨它去了?!?/p>
大表哥挺過六十了,但這時他已經因為腦出血后遺癥而偏癱了。在偏癱的日子里,走路難,說話難,性格也變得孤僻了。在最后的日子里,大表哥喜歡一個人在那看照片,整天看著相冊上的照片發(fā)呆;偶爾也照鏡子,照那臉上的柳葉形傷疤,照著照著臉上不經意間掠過一絲笑意,那笑意藏著一點狡猾和神秘。
大表哥走的時候很安詳。在走之前含糊不清地對大表嫂說:“生盡忠,死盡孝,死后回家陪奶奶和父親去?!?/p>
前些天,大表嫂和孩子從太原把大表哥的骨灰送回來了,骨灰就埋在大舅的墳旁邊。大表嫂說:“你大表哥一生漂泊在外,在家侍奉老人的時候很少?,F(xiàn)在我把他送回來了,在奶奶的身旁,在父親的身旁盡盡孝吧。盡了孝,你大表哥的心就安穩(wěn)了。”大表嫂說:“等我把兒孫安頓好了,我也會回來同你大表哥一起盡孝的?!?/p>
在大表嫂回太原之前,我曾問過大表嫂:“大表哥左臉頰上的傷是怎么落下的?”大表嫂說:“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天放學,有幾個小流氓欺負他們班的一個女同學,正好被你大表哥碰上了。你大表哥二話沒說就和幾個小流氓打起來了。小流氓們人多勢眾啊,你大表哥哪打得過人家,就被打倒在地了。也是巧,倒地的一瞬間,臉觸到了地上的碎玻璃碴子。等到你大表哥帶著滿臉血污踉蹌站起來的時候,那幾個小流氓一瞅,嚇得媽呀一聲跑了。那個女同學是被救下來了,可你大表哥的左臉上卻留下了永久的疤痕?!贝蟊砩┱f著晃了晃低下的頭,神態(tài)似乎有些怪異。
關于大表哥臉上的柳葉形傷疤,媽說一樣,大舅說一樣,大表嫂說一樣。誰說得對呢?我至今也搞不清楚。只有大表哥清楚,但大表哥已帶著所有的秘密走了。他留給我的這關于柳葉形傷疤的記憶,注定成為難解之謎。
我有秘密嗎?在孩子的心中,我也有秘密,那就是在我書房里的一排書柜旁,立著一個上了鎖的陳舊的刷了紅漆的木頭箱子。有時我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那刷了紅漆的木頭箱子打開,撫摸著已經泛了黃的九大文豪代表作、十大文豪書簽,還有大表哥的照片,陷入沉思。
說也奇怪,當著孩子的面,我為什么從未打開過這個陳舊的紅漆木頭箱子,并把箱子里鎖著的故事講給孩子聽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