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一
晚風拂動,暮色四合時,老頭拄根拐棍又來到我家。他左肩搭個細長袋子,一雙露出腳趾頭的破鞋拖在腳上,噠噠地走進我們的視線,在高大的青石門檻前站定。
棍子倚靠墻壁放下。右手哆嗦著,從布袋子里摸出一只青藍顏色的海碗。破了邊沿的海碗越過門檻,正對向中堂里的大方桌,方桌上已經(jīng)上好冒著熱氣的飯菜。
他是算定這個時間來的,連續(xù)三天都這樣。
他總是等不及的樣子,脖子拉直,眼神直直地盯住方桌,嘴巴閉合,看不出喉結的喉嚨痙攣般蠕動。
我母親接過他的海碗,去廚房盛好飯菜,回來遞在他手里。依舊問道:要不要先喝口茶水?
逃荒的人肚子餓自然也口渴。何況兩天來,他的回答從來就是:要的,先喝口茶水,多謝了。
我從涼壺里倒上一皮罐茶水,他咕隆咕隆地一口飲盡,舒出一口長氣,右手端好海碗退出去。
棍子,你的拐棍。
他剛走下屋檐臺階,我在后面提醒道。
他不理睬,只是噠噠地拖著破鞋踱出院門。給他拿上,母親吩咐。我坐著沒動。祖母張著她僅存的左眼,往屋外望望,咕噥:天黑也涼了,蛇多。
我極不情愿地站起來,拿過靠著墻壁的拐棍,使勁在臺階上猛掄兩下,用以解氣。這才跳下臺階,朝院門外跑去。
剛到院門口就住了腳。那個討飯的老頭并未離開,而是倚著我家院門前的老柚子樹蹲著扒飯。我把拐棍放在他身邊,轉身欲走。
姑娘,我等會兒還去你家的。
以為我家開糧倉?我憤憤地想,給你添這么大海碗的飯菜,這可是我們幾個人的口糧,還不滿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不理睬他,我抬腳跨進院子,砰地關上院門。
很快,篤篤的敲門聲有節(jié)奏地響起。
真是他。他果然再次踏進我家院門,仍舊站立于青石門檻外,拐棍還拄在他右手里,左手呢,卻抓著那個細長的布袋子。
我們坐著沒動,只拿眼睛齊齊地看他。他不可能沒有吃飽,即使沒有吃飽,我們也沒什么能給他了……除非白生生的大米或者小麥面,但,這對于一個討飯度日的孤家寡人而言,似乎并無多大意義。
我白白吃了你們幾天糧食,真是過意不去……本來快要餓死的命,也被閻王爺趕了回來,俗話說,滴水恩情涌泉相報,我這把老骨頭,孤蓬野草一棵,哪來啥子泉水呢?可幸,我還有這個楠管跟著,不曾離棄。說著,松開左手,從布袋子里熟練地掏出一支烏紅顏色的竹筒。我知道,這竹筒由楠竹制成,故稱之為楠管。
喀嚓聲,楠管分成兩截。我定睛一看,并非楠木筒子斷了,而是中間本身就有個含口,含口處可分可合。
這又有什么講究?
客官啊,合上這個家業(yè)(指楠管)我就是個討飯的叫花子,分開成對對兒兩截,我就成為賣藝唱戲的,對面站的客官官吶就是我的天帝,老朽這就施禮——邊說邊唱的他扔了拐棍,放下手里的布袋子,跨過門檻,抱拳屈身。
師傅大禮,我們承受不起。祖母和我母親慌成一團,分別回禮。
祖父咳嗽一聲,驚詫地瞪圓眼睛,脫口問:師傅就是本地人?
我們也愣住了。開始來我家討飯吃的那天,他不是說自己家鄉(xiāng)河南發(fā)大水被淹,一路討飯來到我們島上,直至我們廟村?而現(xiàn)在亮出的家業(yè)和嗓音,分明就是我們當?shù)厝税?。還沒聽說河南人唱楠管的。
客官容我細細道來,我本是島上人,少小離家奔世界,客居冀豫,戰(zhàn)亂饑荒,顛簸流離,徒留祖?zhèn)魇炙?,而今秋水茫茫,一葉漂泊向南歸根,我就撥響那楠管哈,訴訴衷曲。
原來如此。
師傅貴姓,老家總還有人吧?
鎮(zhèn)上巷道劉家人,姓劉名云生,歲月更迭,人情吶那個蹉跎,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難得廟村容我延宕,我拍拍竹筒,敲響云板,唱古說今道傳奇,傳情達意表風流,客官啊,借我中堂一宿,送上清音呈個耳福。
劉師傅唱了今晚,就有明晚后晚,甚至……我祖母祖父嘀咕開了。我們多少曉得楠管的一些規(guī)矩,比如,唱書不能挖根(即唱完),要留點念想。留念想也不是吊客官胃口,而是給別的楠管藝人留口飯吃,只要有藝就能接著唱。
多謝多謝,我們已經(jīng)滿了耳福,再說,我們寒室陋舍,承受不起大師傅。
母親的話看似熱情,其實是毫無商量余地的拒絕。
二
借我中堂一宿,保管客官滿意。
劉師傅第二天清晨踱來我家,堵住出早工的母親。母親也不理他,冷著臉繞過劉師傅徑直出門,準備下田去。
母親不答應他來我家唱楠管,明擺著的理由,我家不是大戶,請不起師傅,供不起客人。即便一個普通的農(nóng)戶,師傅唱戲說書,鄉(xiāng)鄰湊熱鬧捧場,不說好煙好茶伺候,起碼多少得有個零嘴。若是來了小孩子和老人呢?干坐著多么難為情啊。
劉師傅卻執(zhí)意要在我家唱楠管。在他看來,他的上好技藝是不輕易出手的,而今逢上救命恩情,無以為報,心頭遺恨,唯有獻技楠管才可緩解。我母親的拒絕,簡直輕率而無知……哪怕我們廟村也出過唱楠管的藝人,可惜,技藝與好技藝的區(qū)別如同天壤……只要去聽聽,就會明曉,那是怎么樣的一樁佳事。
你聽聽,真的,客官啊,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劉師傅轉身就去追我母親,噠噠地跟在后面,邊走邊說,想當年我拍響楠管,從駐馬店唱到鄭州再到石家莊,場場爆滿人頭攢動,坊間巷道里,楚聲風行,壓得河南梆子角落響,憑的啥——真功夫哈。
我母親開始走得快起來,倒不是要甩掉劉師傅,只不過是趕時間下田而已。但她聽見劉師傅在后面的氣喘聲和懇求聲,就慢下了腳步。這個劉師傅上了年紀,估計還未討早飯吃,又無親無故的,要是出了什么毛病,如何擔當?我母親可不愿意與此有絲毫沾染。
我母親聽見劉師傅說真功夫時,已經(jīng)停下了腳。等劉師傅跟上來后,轉身放下肩膀的鋤頭說,劉師傅的好技我昨個已經(jīng)領教,只是我家小門小戶,擔當不起大師傅啊。endprint
母親的話直白而真誠。
而劉師傅也回答得直白,哪里——我唱個好聲,客官不會白聽,這是規(guī)矩,而我借了你家中堂,自然是替你家做工。
我母親愣住了,眼色迷蒙,內(nèi)心糾結。這似乎不是個小問題。
劉師傅,我要趕時間下田,你還是去找我家公婆商量吧。
劉師傅又折身去我家。
這個劉師傅可不簡單。踱到我家后,不說不求,而是拿出楠管,拍響后咿呀唱道:
盤古吶開天地,水流到中曲。
神魚尋休憩,看到我家啊——丹陽地,
懶身夢鄉(xiāng)里,九十九洲歸了一。
廟村吶藏了支啊——楚后裔。
話說細水長吶,就從那個襄王講,
秦兵滅國恨,襄王逃命啊——到了這里
……
我祖母祖父就呆住了。他們各自站在原地,愣怔著,支棱起耳朵,斂神屏氣地聽劉師傅唱說。
要說,劉師傅并非很正式地唱,場所、裝扮、氣氛,要什么沒什么。只不過楠管嗡嗡地響起而已,劉師傅的嗓門破開而已,再加上,劉師傅還未吃早飯未喝茶水,中氣不足嗓門也不清亮,未免隨意了些。
可這楠管拍的……猶如神魚飛起,濺落一身水花,淋出一汪靜泊地,而這好地,是我們的避身之所啊。我們孤島的來歷,不過是神魚的卜居,我們廟村呢,嗨,也不平凡,楚王室貴族曾卜居于此。
傳說就是這么流傳的,千百年來,甚至更加遙遠。我祖母祖父第一次聽見這個傳說,是從楠管藝人的口中,并且就在自己家里。說唱去掉了處心做戲的裝飾,親切自然,真實可信,水到渠成,喚起了聆聽者前生后世之感。
噗,我祖父吐出一口痰水,吩咐祖母上茶備飯。祖母如夢初醒般喏喏應答,顛著小腳忙開了。
老哥老姐啊,早飯早茶,我一個叫花子,沒得資格享受,還是涎著臉皮再請,借得中堂一宿,拍響楠管,唱個“卜居”,溫習那個前塵后夢。劉師傅邊說邊收好楠管,抱起雙拳,屈身施禮道。
聽個清音啊,享個耳福,我們也先謝過師傅了。
我祖父上前,也抱拳回禮。
這樣,劉師傅晚上在我家拍唱楠管的事就定下來了。
劉師傅拖著露出腳趾頭的破鞋,噠噠地離開我家時,我祖母伸手拐了下祖父的膀子。我祖父又喊定劉師傅,脹紅了臉頰說道:師傅不嫌棄,我這駝背老頭子的衣服可……
劉師傅嘶著聲音笑了。他是不屑,還是自嘲?抑或嘆息?也許都有,也許就是喉嚨堵了東西,笑聲不過是斜逸擦出的聲響。
他指指我家斜東頭,說道,天下無憂潭,滄浪之清水,可以濯我纓,老朽足矣。話頭未落,人已經(jīng)噠噠地溜出院門。
我祖母睜著僅存的左眼定定跟著劉師傅的背影。劉師傅走出院門后,她側臉對身邊同樣目送對方的祖父咕噥道,這師傅可比咱們年紀小。
三
事實上,劉師傅剛剛出我家院門,我們廟村的人就都知道了,劉師傅要借我家中堂一宿拍唱楠管。當他施施然出來,布袋子不再挎在肩膀,而是挽在手上時,廟村人就明白,他要拍楠管了,很正式地調(diào)音拍唱。
劉師傅走出我家院門后盤桓在無憂潭邊,洗頭,洗臉,洗腳。
無憂潭背倚我們廟村唯一的山林,卻又雄心壯志地向山林延宕而去,在我們廟村挖出清幽幽的一片水泊,方或圓都不能描述它,它彎繞又抱緊自己,沉湎于綠水下的秘密。若是站在山林上面的廟寺看,那深幽的潭水,恍如八卦圖的形狀,把我們廟村占了個大半。
劉師傅不過是站在山林廟寺下來的路口潭邊——就是站在潭水中間,也沒有人看見了去??僧吘?,他要在今晚拍唱楠管了,因此無論他站在哪里,都能被人瞧見。他在岸邊樹杈上掛曬的衣服,也被放大了,格外招眼。
可劉師傅洗手洗臉洗腳,都大方淡定,擦身卻未免羞答躲閃了。
反正,沒有誰瞧見他裸露的身體。盡管,那掛在樹杈上的衣服被風鼓吹得像撲騰的鴿子,還不斷伴有咕咕呼呼的叫喚,但衣服在眼底,人卻在眼外。
他總不會沉潛到潭底去吧?這把年紀和身體不論,就說我們這無憂潭,沒有人能夠試探它的底細,傳說它水下有通道,與島外的長江相連,當初從秦兵手中逃脫出來的楚襄王隱匿到我們這里,秦軍追趕而來,重兵把陣我們廟村,層層封鎖,掘地三尺尋找,卻一無所獲。楚襄王去了哪里?只有一個可能,從無憂潭里逃脫了。
劉師傅肯定凈身了。咕咕呼呼的衣服就是證明。
在哪里?
我們廟村人把眼睛抬起,定定地打在了路口左側高臺上的壁子屋。
那是熊春天我大舅媽的家。她已年過五十,守著蘆葦竹排泥巴磚石糊成的房屋,在我們廟村生活了四十余年。是的,她從十歲起逃荒到我們廟村,住在我外公外婆家,而后成為我的大舅媽,名正言順又千辛萬苦地守在無憂潭邊,開始她漫漫無邊的生活旅途。
我上學知道旅途一詞后,做過無數(shù)次浪漫而幸福的遐想。美不勝收的風景、身心愉悅的享受……諸如此類的詞語,就是旅途分泌的輔助物。我的大舅媽,熊春天,卻以她黑瘦寡言的姿態(tài),徹底顛覆了我的種種遐想。
旅途邊際,其實盡是苦水。
我叫道:大舅媽……
她低下高瘦的身子,拉緊大草帽,垂首勾身匆匆而過。她不是沒聽見,她是不答應。盡管現(xiàn)在,她就是我的大舅媽,可她無法啟口,也不想啟口。她緊緊閉合嘴巴,低首垂眉,守住她的呼應。她在擔心,稍稍疏忽,出口的聲音就出賣了她近乎羞辱的秘密——哪怕只是近于嘆息的“咳”,那不過是在過早地終結。
……身份,她在我們廟村的身份。
熊春天,我外婆某個春天與她在船上偶遇,心生憐憫帶回的孤女。
我大舅的童養(yǎng)媳,我現(xiàn)在的舅媽。
我們廟村抗美援朝英雄現(xiàn)為昆明某軍區(qū)領導的家人。
說到底,熊春天從十歲那年踏進我們廟村,直至與我大舅進入洞房前,她就是一個流落我們廟村在我們廟村討生活的外鄉(xiāng)人。然而,洞房花燭夜,新郎逃出我們廟村我們洲島,奔赴全國解放戰(zhàn)爭去了,后又踏上北去列車參加抗美援朝。他和她,猶如蝴蝶和蜻蜓,雖為翔物卻不同譜系,各自為陣的翻飛,說白了也是兩個脫鉤的概念。他們的婚姻或者說以婚姻為標志的家,出現(xiàn)了斷裂和里外不一的破痕。endprint
但,這是改變不了的,她就是我的舅媽,我們廟村英雄的家人。
說到底,熊春天就是我們廟村人。
我不同意……這是我大舅的口頭禪,面對熊春天,面對我外公外婆。他的不同意往往就是一塊打在水面上的飄石,跳動幾下,引起一些波折,而后,在風行水流的歲月中,波折也沒了蹤影。
我不同意,我要離婚。我外公外婆先后走了路,我大舅的口頭禪補上一句,面對熊春天。我小舅與大舅感情好,尋著機會上前搭訕,請求熊春天答應了他大哥的要求,還說,強扭的瓜不甜,催開的花不香,他那個犟牛脾氣,不理你的,你等多少年也是白搭個名頭,難為了彼此,何必?我小舅媽也忍不住了,湊上前勸說,嫂子啊,我這聲喊,可盡是大哥不在家的時候,要是他回家了,我怎么也出不了口……熊春天一擺手,轉身收拾她的家當,搬出去了。她自立門戶,在山林腳下無憂潭水邊,用泥巴糊著竹排蘆葦磚石,壘起高高的壁子屋。
壁子屋里外插著黃綠的旱煙葉,蔫呼呼地顯出一些生氣。壁子屋倒映著綠幽的湖水,蕩出黃綠色彩的波紋,切割出幾許童話色彩的逍遙。但這只是假象,無論如何也騙不了我們的眼睛。清晨和傍晚時分,辛辣的旱煙味在風中縈繞,嗆著靠近的鼻子,壓迫出銳利的噴嚏或黏糊的涕淚。
那是壁子屋溢出的苦水。
我們止步,仰頭看看那個煙熏火燎的壁子屋,想說什么終究無從出口。
而現(xiàn)在,那個逃荒來的劉師傅,卻去熊春天的壁子屋里凈身。
真還是假?
四
總之是,劉師傅上午洗了上衣,下午洗了褲子。輪番洗干凈了全身衣服。
出現(xiàn)于我們眼前的面孔甚至整個人,都透露出干凈清爽,連灰白的頭發(fā)也順了飄了——他不僅洗了身子,還洗了頭發(fā)。
熊春天家門前的坡路上平添一些濕潤的草木灰,板結在菜園邊。無疑,劉師傅借了熊春天的壁子屋,用草木灰澄清他落荒乞討的灰垢和落拓,從頭到腳。
晚霞在無憂潭上投下斑駁的紅黃兩色時,煥然一新的劉師傅被我祖父請到我們家吃晚飯。他們從山林那邊沿著無憂潭繞過來,一路都是我們廟村人的詢問:劉師傅今晚要在駝背爺子家里開場說戲了?什么戲文?啥時候開場?
可以說,劉師傅是被我們廟村人前呼后擁地請到我們家里的。為了歡迎劉師傅,我們家還請了陪客。陪客可不是普通鄉(xiāng)鄰,而是我們廟村德高望重的老才子張。老才子張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脾氣卻狷狂,一般情況下,正眼也難得瞧下我們,更不用說同桌吃飯了。今晚卻與劉師傅左右端坐在我家方桌正席上,面向我家中堂南方。席間,兩人舉杯敬酒,言辭謙遜,禮節(jié)周全,但點到為止的拘謹致使席間空氣凝滯,特別是老才子張,放下酒杯就是睥睨紅塵的模樣。
看來,對于劉師傅,他盡管以陪客身份作為認同,卻并非百分之百的認同。
晚飯間的老才子張,不茍言笑,看上去心事重重。飄移不定的昏黃燈火中,他兀自矗立起凝重的黑影,令整個席間陡添諸多壓抑。
好歹,晚飯不過就是個儀式,很快就結束。
中堂春臺上擺放兩盞大油燈,而中堂外面的屋頂上,挑起了兩個馬燈。按照劉師傅的吩咐,桌椅依次擺放整齊。我祖母和母親燒好茶水等候。
初秋,月亮上來得早,黃黃的,泛著拉雜的毛邊。夜色卻趁機圍攏,在我們廟村層層堆積。黃月亮很快就被烘托到穹幕頂上,瘦弱而清白,幽幽地鋪射一地輕薄的寒光。
雜亂的腳步聲后,我家中堂滿滿的,連門檻外屋檐下的臺階上都是人。興奮而好奇的眼神,浮蕩在燈光和月色中,在我家燃燒出一種特別的光亮,仿若水洗般的銀器,令周遭岑寂。偶爾,是一兩句詢問:今晚說的是卜居?
其實,這早就是明了的話題。但還是不斷有人問。關于我們居住地洲島甚至廟村的來歷,總在不甚明了的流傳中勾引出神秘的碎片,卻從來沒有完整的講述。猶如一個人,他模糊地知道他的身世存在秘密,卻從沒有誰對他講起。還如一個人,他知道,存在于世就是事實,可真正的事實——比如“我從哪里來要去哪里”,又沒有人能夠說出一二。
終于,有人來講述了。我們的期待,若是仔細追究的話,不難發(fā)現(xiàn),那實際上更是一種辨認,關于這塊地方……以及地方上的我們自己。
各位客官,老朽少小離家奔赴島外,戰(zhàn)亂災害中討生,綿延一口殘氣,全憑祖上傳下的楠管,家業(yè)在手,拍響春秋,江北城池巷道馬路,唱得滿腔楚曲啊,念就的卻是葉落歸根,今晚月明中天,我猶得新生,喜借廟村風水人情,破喉一出《卜居》,博得客官吶會心一笑,老朽可就心滿意足……
嘣,云板一響,劉師傅雙手抱拳鞠躬,而后退步于方桌后面,拍響楠管,開始說唱《卜居》:
盤古吶開天地,水流到中曲。
神魚尋休憩,看到我家啊——丹陽地,
懶身夢鄉(xiāng)里,九十九洲歸了一。
廟村吶是胸框,藏了支楚啊——后裔。
話說細水長吶,就從那個襄王講,
秦兵滅國恨,襄王逃命啊——到了這里。
剛才還有的竊笑私語,在劉師傅的說唱中,一下摒住,活生生地被堵在喉嚨,滑進了肚腹里。燈火算得上通明,卻分明遭受肢解,隨著夜風左右飄忽,在白銀般的月光中力不從心,油般浮蕩水面,散漫出曲折的五彩紋路,魅惑著人們的眼睛。這注定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它分泌出一種類似酶的東西,沉淀于我們的心胸之中并開始發(fā)酵,膨脹出我們的向往和期待。
我們仰起脖子,抬高的眼神齊齊聚集于方桌后面的劉師傅。一身灰白的劉師傅,胸前抱著褐色的楠管,面目分明,聲音清朗。究竟是我們的眼神一起照亮了劉師傅,還是他自己的說唱點燃某種東西而發(fā)出了奇特光亮?不得而知。
好。老才子張站起來,大聲喝彩。旁邊的幾個跟著站起來鼓掌。
我母親趁著劉師傅拱手致謝之機,捧上熱茶。劉師傅端過,抿進一口茶水,敲響云板,宣布中場小憩。
劉師傅匆忙退出中堂。他去了廁所吧。但一直把目光緊跟劉師傅的老才子張眼尖,叫道:劉師傅怎么走了?endprint
老才子張這樣一說,我們紛紛涌到院門,踮起腳后跟看。已經(jīng)走下我家臺坡的劉師傅,居然繞著無憂潭朝山林那邊走去。他怎么就離開了?我們沉默下來——大概,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問題,劉師傅獻技,莊重而熱情,我們看客呢,得到了享受,總不能白白地聽戲。作為禮節(jié),總要付出什么以資感謝,否則,怎么才能彼此平衡?這在我們注重禮節(jié)的廟村說不過去。我們家提供了中堂,還有晚飯,而那些來我家聽楠管的客人呢?
于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后,我家暫時出現(xiàn)一陣空虛。鄉(xiāng)鄰們?nèi)齼蓛赏顺鑫壹以洪T,包括老才子張。馬上,他們又回來了,不過,手里大都提著什么東西。小瓶子高粱酒、半瓢大米或者白面、小盅香油、兩三個雞蛋等,鄉(xiāng)鄰依次坐好,等待劉師傅回來。
他不可能不回來,他的楠管還在方桌上。
他去了哪里?疑惑浮蕩在我們心中,卻由于歉意而淡薄,近乎無跡。月亮越浮越高,在云層中逐漸變得清瘦。幽微的光亮中,我們挨坐卻無言。一切都那么遠又那么近。
劉師傅匆忙趕來,抹把額頭,站到方桌后面,臉龐時不時側向大門。他似乎在等一個人。他瞅向我家院門的眼神,雖然不是直直的,卻執(zhí)拗而又充滿渴望。隔不了一會兒,剛移開的眼神又巴巴地打向院門。
他在等人。
誰呢?
老才子張慢慢踱來,在我們凝望的眼神中。他讓我們詫異,這樣目空一切的一個人,卻被劉師傅折服。瞧瞧,老才子張也不是空手來的,而是手里握著一卷書稿。
老才子張款款落座。我們看向劉師傅,等待他的云板敲響。
劉師傅呢,眼睛居然打直了,呆呆地望著院門。他的確是在等一個人來,但不是老才子張,那個人沒來。劉師傅躊躇焦急,手握云板又放下,放下又握起。
嘣——云板脆響,劉師傅滿面笑容,弓身作揖,準備開唱。
我偏頭一望,看見正彎腰落座門檻邊的熊春天,我的大舅媽。
她也來了。當然,她是被劉師傅親自請來的。
五
《西窗詩抄》是老才子張大半生所做的詩作小輯,算得上他畢生心血,或者他的臉面,卻要當作禮物送給劉師傅。
劉師傅驚訝得雙手推回,只說,張老先生大禮,承受不起,老朽就是磨嘴皮子混江湖的下里巴人,識字不到一籮筐,詩情文心何以堪?受得這卷詩書,無疑是掌自個嘴巴,張老先生收回,算是留我顏面。
這樣,老才子張的書稿才被留下。也不曉得老才子張是心血來潮,還是真的對劉師傅佩服得五體投地,手握書稿的老才子張沒了先前的傲慢,而是垂下眼瞼,支棱著耳朵聆聽,直至劉師傅宣布休場。
人群散去。月色孤寂,老才子張還在愣坐。其時,已至深夜。我早已爬上床,但好奇心要我努力克制睡意,讓自己保持在半夢半醒之間。
劉師傅被安排在我家就寢。他和我祖母祖父一起收拾堂屋,邊收拾邊喊:張老先生受罪了,早點回家休息。
咳——這月好得很。老才子張的回答突兀,硬生生地擠進我耳朵里。我的意識驀地清醒。
你剛才唱說,我們島人祖先就是魚?說來也不錯,魚活水流,人活塵土,一個意思。想想,我們怎地就在這水流中的洲島上?人生渾噩一場大夢,出入就是生死,莫如魚出水面啊,魚身流水輕,魂靈不出竅……我們這具軀殼呢,里外分岔,拽得人暈乎難辨東西,悲乎。落土的皮囊,我們得魚之前生,卻無福維系一條魚的后世……
艱深拗口的話語,不僅讓我如墜云霧,也讓我祖父母,還有劉師傅都沒了話說。
長久的沉默中,一聲嘆息,還有遠去的腳步聲結束了這個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床上,就被劉師傅的懇求聲吵醒。他懇求我母親,把昨晚我們廟村送予他的東西收下。而我母親收好后,卻固執(zhí)地放在堂屋角落,專門叮囑:這是劉師傅的。
是我的——唉,我沒老糊涂,聽得懂逐客令啊。劉師傅的喃喃自語充滿了失望。
昨晚,他拱手抱拳留白:客官,今兒說到這里,留個念想,明晚繼續(xù)。看來,劉師傅打算早早離開我家,傍晚時分再回來,晚上繼續(xù)拍唱《卜居》。哪想我母親并不情愿他晚上繼續(xù)拍唱。
收下吧,算是我的感謝,一為救命,二為借我中堂獻藝,禮輕情意重呵。劉師傅還是不愿放棄,懇求再三,卻敵不過我母親的固執(zhí),只好用拐棍挑起包袱離開了。
他去了哪里?
昨天,他去哪里都不成問題,反正是討口飯吃。而今天,他有米有油還有酒有肉,五花八門,什么都有,去哪里就不是討飯而是搭伙做飯了。從昨天他凈身還有中場溜開的信息來看,熊春天的壁子屋是他最有可能的去處。
可搭伙,在我們廟村意味著在一起生活。熊春天又是守活寡的女人。
我去學校的路上,看見劉師傅左手挽著裝了家業(yè)的布袋子,右肩上挑著一個包袱,正沿著無憂潭走向?qū)γ娴纳搅?,山林通往廟寺的路口邊就是熊春天的家。
整個上午,我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想一個問題,我母親明明曉得,劉師傅離開了我家,肯定就會去她嫂子熊春天的壁子屋,去她家搭伙——難道我母親也盼望著熊春天答應與我大舅離婚?
我之所以翻來覆去地想這些,是我太知道我母親的態(tài)度了,她不同于我小舅和小舅媽,她只是單純地以一個女人的眼光來看:嫁誰跟誰,都是一樣活,沒在一起生活,怎么曉得就不合適?我母親歷來就是這樣的態(tài)度,將心比心,近了人心,自己的心也活得暖了。我大舅聽我母親勸說總聽到一半,就揮手制止,村野之婦,目光短淺。
我母親也嗤之以鼻。遇到熊春天,熱情地喊上,姐——
熊春天簡短地啊一聲,目光低垂,腳步匆忙。她與我母親當然有姐妹情分,只不過她不確定,我母親的“姐”聲里還包含了“嫂子”的情意。
母親也改變了態(tài)度?
中午回家,我特意問母親,劉師傅去大舅媽壁子屋了?
怎么不可以去?
他們——會在一起搭伙吃飯?我看著母親,滿是驚訝。endprint
你舅媽是這樣的人?母親挑起眼神,凌厲地掃過我。
那舅媽又趕走了劉師傅?
不曉得,反正劉師傅又從壁子屋出來了。
他去了哪里?
孩子家多操心。母親叱道。
劉師傅他去了山林廟寺。祖母接口答道。她每天早晚去山林廟寺上兩道香,肯定早上在廟寺遇到劉師傅了。
老才子張跟他兩個聊上了,一起在廟寺做飯吃。
老才子張每天也上廟寺,不過不是燒香拜佛,而是勸出家的兒子張子恒還俗。張子恒是出家前的名字,現(xiàn)在呢,是廟寺的凈了師父。我們廟村的稱呼他總是凈了師父,張子恒不大有人提起,除了他老子老才子張。老才子張不管有無人聽,總會軟硬兼施地勸道:你凈不了,張子恒久遠著……
傍晚時,劉師傅與老才子張一前一后地走下山林,到了無憂潭邊。
盼望晚上繼續(xù)聽楠管的廟村人,盡可能地抬高眼神,支棱起耳朵,甚至一些著急的,還圍攏上去打聽。
劉師傅含笑不語。老才子張呢,遇見我們廟村的,從來是愛理不理的模樣,今天也不例外。
但一種默契還是在傍晚飛快地達成,老才子張接劉師傅去他家拍唱楠管了。
同時,疑惑夾雜,老才子張的家怎么能夠拍唱?他家啊,中堂分成了兩個,一半是自個兒的,還有一半是媳婦小昭的。而小昭,自從丈夫張子恒出家成為凈了師父后,就當公爹老才子張是死人一個,別說言語,連瞧都不瞧老才子張一下。
也許,老才子張回去懇求小昭;也許,老才子張接回劉師傅,根本就不與小昭商量,先斬后奏,擺好中堂當作場子拍唱,小昭又能如何?
我放學回家后聽說,也以為,今晚劉師傅不會失言,可能在老才子張家拍唱楠管。
六
我在有關廟村的小說中多次說過,我們廟村房屋特殊,均建筑在高臺上,臺坡下是菜園和水塘,哪家說話聲音大點兒,別家的想不聽見都難。
熊春天的壁子屋也不例外,在山林下靠著無憂潭邊辟出高臺子,臺子寬敞,或者說壁子屋狹窄了些,而屋前的場地不像我們廟村其他家戶,用黃土磚石壘起墻壁圍成院子,而是留出開闊的道場,道場四角是一些常綠樹木,刺冬青、柚子樹,還有一棵大月桂。正是月桂吐蕊的季節(jié),熊春天家的道場要說還不錯。
老才子張和劉師傅一起上熊春天的壁子屋去,一前一后地。老才子張在前,剛上道場,就扯起喉嚨喊,自告奮勇地幫劉師傅借道場,說話長篇大論,又文縐縐地。
“楠管是祖?zhèn)骷覙I(yè),洲島里外均有傳唱,可根脈不同風格相異,我們聽來的唱少說多,大多耽于家長里短,不過尋樂逗個嘴皮,庸俗難耐,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劉師傅傳承楚地聲息,格物雅致,昨個拍唱《卜居》,悲聲去痛樂不飾喜,楚地風流盡得彰顯,我們的來身去處啊,明明白白猶如神諭?!?/p>
他哪里是在勸說啊,簡直是在定調(diào)宣示,一字一頓,文采斐然,道理畢現(xiàn)。
我們聽慣了老才子張的訓斥,看慣了他的白眼,也??此呈钟巫邿o憂潭邊,迎風吟誦詩詞,卻難得一回聽見他如此的直抒胸臆。盡管有些難懂,可是他用慢聲和沉重的語調(diào)加以強化,彌補了晦澀和艱深。我反正沒有太懂,可是耳朵傳遞到我心臟的信息,迅速熱了血液,并流通全身,血液流到我腦海里,我覺得我又全懂了。
喔。熊春天的應答聲。太明顯了,因為她又喔道——可能此時還在點頭吧。
而喔聲剛停頓的剎那,劉師傅謙恭的辯解聲就響起,張老先生過譽,老朽不過傳了先人的聲氣而已。
傳先人聲氣——好啊。老才子張接口道,我們廟村的一起來傳,請妹子允許,借個道場給劉師傅繼續(xù)拍唱《卜居》。
呀,這可是大事。一是楠管《卜居》有了著落,二是清傲的老才子張居然低頭求人了。我們本來支棱起的耳朵,再次提高了警覺,生怕遺漏什么。
難得兩位看得起,不說借,我道場能派上用場,還讓我能聽明白一回《卜居》,也是好事。
熊春天的話音一落下。我們的耳朵就松弛下來,準備聽楠管去了。我祖父祖母兩人在灶房里一起生火做飯,我呢,抓緊時間寫作業(yè)。
又是好月色。滿滿的明月,流光溢彩地掛在青黑色的天幕上。無憂潭水波光粼粼。風中,芬芳的月桂香味在潭水上飄蕩,散發(fā)出清甜的氣息。
熊春天的道場黑壓壓的全是人。沒有燈,但月光若水,浮蕩夜色,從我腳底一直漫到頭頂,我感覺自己就像鏡中人。
……
鐘磬啊——遍地響,香火裊裊好似仙境茫茫。
峨冠博帶的大夫啊,拔劍煌亮亮破了那喉嗓,
魂兮——歸來,招魂聲徹到了吶八極。
東方不可去哦,南方也不可棲。
西方空曠死寂,北方黑云萬里。
適彼啊樂土,心曠神怡。
……
劉師傅說唱的 “招魂”, 是我們楚地的一個習俗,至今還在我們廟村傳承。只不過他的說唱更具體了些,更可感了些。我祖母就會招魂,她不選擇青天白日,也不會佩帶劍戟,而是選擇夜晚,挑個燈籠在無憂潭邊來回吟唱:魂呵——歸來。
太好,太好。坐在前排的老才子張又站起來拍掌。膝蓋上的紙頁滑了下來,又無力承受夜風之輕,軟軟地,羽毛般飄起。老才子張不管也不看,重新坐下來,跟著唱說“魂兮——歸來”。
潔白的紙頁飄出道場,越過道場下面的菜園,不見了蹤跡。
我依然沒聽完楠管,就被母親拽回了家。我暈乎著,既想聽楠管,又想睡覺。這種掙扎拉拽我的左右腳,讓腳步高低不一,幸虧被母親拉著手臂,不然,很有落腳無憂潭的可能。
剛拐出山林,卻被熊春天我大舅媽叫住了。
她問我母親還來聽不?
我母親看我眼皮快合上了,一步也不停,說,等丫頭睡好就來。
真?zhèn)€像老才子張說的,來身去處明白,猶如神諭,妹子可一定來聽。
我母親驀地站住了腳。熊春天替劉師傅叫好——本來也是好,可大家心中都明白,她如此說來……endprint
丫頭要睡著了,妹子快去快回,???
熊春天從我母親的愣怔中覺察不妥,交代一句后,轉身離開。
我母親當然又返回去聽了。那么好聽,她拒絕不了。再則,熊春天如此邀請,簡直就是哀求,她總不能駁嫂子的面子。
第二天中午,母親在餐桌上說,劉師傅宣布休場后,她留了下來,先是與嫂子還有老才子張一起送劉師傅回到廟寺歇夜,又返回嫂子家一起收拾道場,回來就遲了。
說著,母親抬起眼角瞅瞅我祖父和祖母。看來,她是故意說出來的。她不過強調(diào):劉師傅那晚在熊春天的道場拍唱了楠管,卻回到了廟寺歇夜。
那熊春天跟我母親在無憂潭邊的話呢?
七
很快,中秋節(jié)到了,我們廟村來了稀客。不,應該說是迎回了故人,還是有貢獻的英雄。我的大舅從云南昆明回到了廟村。我們島上的父母官一直送我大舅回到廟村,回到我小舅的家里。
我們廟村自有歡迎的方式,人們在路口豎立兩根竹竿,竹竿上挑著燈籠,燈籠里坐著蠟燭。黃昏時,蠟燭燃燒出紅色的火焰,燈籠上面的金粉大字就格外顯眼了。左右燈籠上都是同一個字:歸。
以前,我大舅回廟村也是這樣,雖然回來的次數(shù)數(shù)得清,可我們包括我大舅已經(jīng)習慣,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
但當我大舅踏上廟村路口,燈籠上的歸字來回搖晃時,劉師傅的楠管響起,我們廟村的,還有前面幾個村的人,圍在了路口迎接,我大舅簡直稱得上榮歸故里。
可我大舅臉色黑沉下來,雙眼看著地面,腳步也是飛快。
他明顯地不高興。也可以說,拒絕這種方式。
人群不到五分鐘就散去了。這是劉師傅拍楠管最沒有人氣的一回。他倒是無所謂,看著我大舅遠去的背影,也邊拍楠管邊離開了。
晚上的楠管還得繼續(xù)?
連續(xù)幾天,劉師傅都是在熊春天的道場拍唱楠管,《卜居》已經(jīng)說到我們無憂潭上山林中的廟寺了。中秋節(jié)在我們廟村是大節(jié),要是有劉師傅的楠管助興,真可謂喜氣洋洋了。
但,我大舅回來了。雖然,他不回我大舅媽的壁子屋,而是回到老屋我小舅家??僧吘乖诿x上,他與我大舅媽熊春天是一家人。熊春天守在無憂潭邊的壁子屋,守來三十多年的歲月,卻守去了青春年華,直至白發(fā)縈繞。一個節(jié)氣,離人的歸來,不正是她的盼望?
劉師傅剛到無憂潭邊,我大舅媽就攏上來,跟劉師傅說抱歉,今晚,她家的道場不能給劉師傅用了,要劉師傅另尋場地。
說完,熊春天又到我家,找我母親。
她是來請我母親幫忙的,要我母親去請我大舅晚上回到她的壁子屋,還有小舅小舅媽一家,一起過中秋節(jié)。我母親答應是答應了,可她眼神躲閃,根本不與熊春天對視。
上一次我大舅回來,還是兩年前的春節(jié),可春節(jié)的年夜飯仍舊是在我小舅家里吃的。
我母親灰溜溜地回來,要我去給大舅媽回信。我剛抬腳時她跟上我,一起去熊春天的壁子屋。熊春天正在殺雞,滾燙的開水在木盆里冒出熱氣,騰出一團白霧。我母親簡單地說了三個字:他,不,來。熊春天拎著淌血的公雞擩進木盆里,還在掙扎的公雞一聲呻吟后,全身癱瘓。而覆在公雞上的右手則死死抵進盆底,水面響起了呲呲聲。
姐——我母親驚叫,去拉熊春天的手。
怎么拉得動?熊春天的雙手如同焊在木盆里,紋絲未動。剛觸到開水的我母親,反而被燙得縮回了手。
我母親喉嚨哽咽,又喊了聲“姐”。熊春天拎出雞,揮動起了水泡破了皮的雙手飛快地扯起雞毛。我母親站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只好轉身離開了。我們下了臺坡,默默地沿著潭邊走,但晚風送來辛辣的煙味,讓我們不約而同地打出響亮的噴嚏。這苦澀的煙味……
還是月光煌煌,卻了無生趣。我們廟村一向熱鬧的夜晚,在中秋節(jié)晚上,因缺少了劉師傅的楠管拍唱聲而倍顯寂寥。我祖父背著手到院門逡巡幾回,終是無奈地返回堂屋枯坐著。
我跟著父母去小舅舅家吃飯,也一直心不在焉,看見父母放下飯碗,就假裝哈欠不停,催促他們快回。我們是急沖沖地趕回家,邊走邊支棱著耳朵聽。等我們回到家,發(fā)現(xiàn)焦躁地往返于院門和堂屋的祖父,就明白了,我們都惦記著劉師傅的楠管。
劉師傅的楠管終究沒有拍響,在中秋月夜。
中秋月夜后,劉師傅在我們廟村正兒八經(jīng)地住了下來,就住在廟寺里。前些天,劉師傅也住廟寺,可那是討歇,順便找個角落或者過道鋪些稻草再放上破席子,倒頭閉眼過夜,早上卷起席子收拾好稻草又下廟寺。典型的討歇者。而中秋月夜,廟寺里的凈了師父撥了禪堂給劉師傅。劉師傅有了睡覺的房間,還可以在廟寺灶屋里生火做飯。
飲食起居的安定,意味著劉師傅暫時在我們廟村安身了。
然而,劉師傅住下來以后,連續(xù)兩三個夜晚,我們廟村再沒聽見楠管聲。劉師傅沒有拍響楠管,就斷絕了生活來源。他肯定不好意思吃凈了師父的齋飯,盡管他白天也放下拐棍,挽起褲子和衣袖,在廟寺后面的菜園里忙碌。盡管,凈了師父也禮貌地邀請劉師傅一起用餐,可劉師傅還是找機會退出。
在與我們廟村熟悉后,又被我們廟村奉為了不起的師傅,特別又在我們廟村安下身來,劉師傅如果再如以往一樣乞討,終究拉不下臉面。
他在山林里轉悠,轉悠得頭昏眼花,就靠著路階旁的一塊大青石坐下,正遇到下廟寺的老才子張。老才子張瞧見劉師傅驚叫:跑哪里玩去了?幾天不見蹤影。
這問話蘊含著老才子張的惦念。準確地說,是老才子張對楠管《卜居》的惦念。
劉師傅啊,你看我們廟村是多好的地方,就像你《卜居》里唱的,廟村可是神魚胸腔正中,藏著種種玄機,我不多說,你自然明白,我跟你說的是……說著,老才子張伸手握劉師傅的右手,卻感覺劉師傅渾身虛乏。
劉師傅你咋了?老才子張雙手握住劉師傅的手,驀地明白過來,劉師傅已經(jīng)有三個晚上沒有在我們廟村拍唱楠管了。
你肯定是餓了,等著,我馬上就來。endprint
老才子張得得下了廟寺。他就近去了我大舅媽熊春天的壁子屋。
八
那天,剛好是周末,我,我母親,還有我大舅正在熊春天的壁子屋里。
我大舅遞上一張紙,是離婚協(xié)議書。我眼睛湊近緊緊地盯著看,上面說,我大舅媽熊春天是逃難到我們廟村的孤女,被我外婆收養(yǎng),又被包辦成童養(yǎng)媳,我大舅與熊春天沒有感情基礎,屬于封建家長強迫完婚,根據(jù)實際情況,兩人協(xié)議離婚。協(xié)議書的右下角已經(jīng)簽上我大舅的姓名。
這么多年了,我已近花甲,諸事無求,唯此心愿……明年吧,我就退休,留在昆明養(yǎng)老,這廟村終是個念想,唉,說來說去,也是白說啊,我的心思你也明白,情況你也清楚,簽上名字吧。
我大舅捏著協(xié)議書的手懸在半空中,過了一會兒,他只好把協(xié)議書放在飯桌上,又壓上他的金色鋼筆。
我大舅媽坐著不動。她不是不會寫字,我外婆娘家世代開私塾,她教她的兒女讀書寫字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可她就是不動,也不看。
我大舅又重復了一遍,要熊春天簽上名字。
此刻,老才子張奔了進來,簡單說了下劉師傅的情況,要熊春天勻些飯菜救人。熊春天仿佛入定般,還是不動不看。
老才子張咕噥了句什么,我也沒聽清楚。他著急的模樣倒是影響了我們,我母親跑去熊春天的灶屋,端出一碗剩飯,加開水泡了,又填上一些剩菜。
我母親剛把碗端起遞給老才子張時,熊春天如夢初醒般,騰地站起來,雙手捧起飯碗,邁腳跨出了壁子屋。
跟我來。老才子張弓身跑到前面。
筷子,沒拿筷子。我母親轉身拿出一雙筷子,遞給我,要我送去。
我加快步伐,跟上老才子張他們,一直沿著山林路階向上爬,爬到半路,看見劉師傅蒼白著臉色,躺在路旁的青石上。
老才子張抓過我手里的筷子,把飯菜喂向劉師傅嘴邊,卻又不得要領。
我來吧,空著肚子的人要先喝水。熊春天接過碗,偏起碗口送到劉師傅嘴邊。劉師傅喝了幾口溫水,哎哎幾聲,緩過力氣,自己端起飯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我還沒從劉師傅身上調(diào)轉開眼神,劉師傅已經(jīng)吞咽完飯菜,并把海碗扒拉得干干凈凈。他萬分留戀地盯著空碗看了看,隨后毅然放下。
今天晚上,我道場再請劉師傅開張,那聲氣擱了這些天,要人心神難寧。
我大舅媽熊春天說道。
那敢情好。老才子張和我一塊兒叫好。
劉師傅驚訝地抬頭望著熊春天,說道,那個……楊先生(我大舅姓楊)不是回來了?
她的道場她做主。老才子張隨即說道。
山林秋蟲的呢喃,在白天猶如夏季的蟬鳴,囈哩咪啾地,一時在突然沉寂的當兒,分外刺耳。熊春天拿起碗筷,勾頭轉身離去。
我在身后問,到底今晚拍唱楠管不?
熊春天也不回頭,但肯定的一個字清晰傳來:唱。
我沒有再回熊春天的壁子屋,而是徑直回家了。
母親在我們走后也回了家。我問母親,大舅也走了?
沒,還在壁子屋里等。
大舅媽不簽字,他等也是白等。我說道,接著又繞口令地補充,就是不簽字,咬牙等來等去,大舅媽也是空等。
我母親抬眼看我,滿是詢問。我掉轉開目光。我回答不了她的詢問,我的繞口令說的是什么,其實我自己也不懂。
你舅舅這次回來,是鐵心要與你舅媽斷的。
哪次不是鐵心?我心中答道,卻出口一聲嘆息。又覺得嘆息于我,似乎太不合時宜,又說道,你們大人把事情弄得好麻煩。
你舅舅這次帶回許多錢……母親的話在她的搖頭中猛地打住了。我父親推著自行車從鎮(zhèn)上回來,帶回一些葷菜,準備午飯。
今天中午,我們家接大舅舅吃飯,因為吃過飯,下午舅舅就要去鎮(zhèn)上,然后過江去縣城,明天一早返回昆明。
那餐飯,我們吃得熱火朝天,大舅舅給我祖父祖母帶回一些云南白藥,還有神奇的紅茶菌。他給我們示范云南白藥的特效止血功用。身為我們島上外科醫(yī)生的父親也驚奇不已,顯然,在他有限的醫(yī)學常識里,云南白藥的止血功用可謂天下無雙。
我大舅介紹起云南的風土人情,說起那里的氣候、熱帶雨林、少數(shù)民族等,包括一些奇聞逸事,特別說到一項巫術“放蠱”,說有種蠱源于潔白的蛇,神奇得很,殺人就在嘴巴念叨間。我們瞪大了眼睛,滿是疑惑。
我祖母從灶屋里跑出來,睜著僅存的左眼聽我大舅講。等大舅說完,我祖母道,我們廟村祖?zhèn)?,白蛇白鱔魚還有白泥鰍也多得很,只不過難得一見,為甚?說是這些白色水物可是活在墳塋里,專吃棺材里的尸體,它們吸干尸體的血水和骨髓,又得黃泉地的水滋潤,自然靈性又有藥力。我們廟村呢,不尋那蛇做法事,怕是誤了命,說來,我們廟村祖宗傳下來的巫術,只暖心不冷心只救命不殺命。
那是,能婆婆(我們廟村對我祖母的稱呼)就是能婆婆,那蛇皮扎針灸的法術,比放蠱也毫不遜色。
我大舅舅贊道,眼神卻從我們身上匆匆溜過,訕訕地。須臾,又輕輕搖頭。
我祖母擺手,啞著聲喉如此綰結,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各有各的道,誰也不服誰。
午飯是酒酣興盡。我大舅被鎮(zhèn)上一輛車接走,臨走又拉我母親到一邊,遞給母親一張紙,不停地交代什么,我母親脹紅了臉,只嘟噥,我沒什么法子……
那張紙,我記得,是我大舅擬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磥?,我大舅要我母親勸熊春天答應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果然,我大舅走后,母親就埋怨他固執(zhí),說,熊春天不就是農(nóng)村人嗎,有什么配不上他的?
看來,熊春天還是拒絕簽字。
我們廟村臨近中午就處于對晚上楠管的興奮期待中。期待令即將到來的夜晚田野般寬闊無邊。吃過午飯后,我趕緊做完作業(yè),又跑到床上小憩,養(yǎng)足精神準備應付星光四垂的浩瀚今夜。
我們的期待落空了。endprint
黑甜的夢中。猛地聽見“救火啊——救火啊——”的呼救,接著是雜亂紛沓的腳步聲。我驚醒過來,坐在床上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父母還有祖父都救火去了,只有小腳祖母弓身在堂屋春臺前,雙手合十于胸前,對著春臺上的菩薩念念有詞。
九
我大舅媽熊春天在家吸旱煙,火星子觸碰到柴火,火苗一下躥起,燒著了壁子,導致壁子屋大火沖天,燒塌了屋架子。
壁子屋在秋天本來就干燥,一著火簡直是摧枯拉朽,即便人們挑著水桶端著盆子潑水搶救也無濟于事,只剩下殘垣斷壁。
熊春天跪坐在廢墟中,雙手朝上舉起,又一起落在膝蓋前的地上捶打,聲喉沙啞,半天憋出一口氣,吐出三個字:我的屋……
我母親在一旁抹淚,哽咽不停。旁邊一些鄉(xiāng)鄰往往勸了熊春天幾句,就沒了聲,不好意思再說什么,只好嘆息著幫忙收拾殘局。
怎么就起火了?我愣怔在一旁。
灰燼中,水和泥巴爛在一塊兒,黑糊糊的。劉師傅站在其中,貓著身子收拾,不時側臉看下悲痛欲絕的熊春天。
熊春天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也沒了聲音。
劉師傅丟了手里的東西,走過去拉熊春天,卻把自己拉坐在地上。
莫哭莫哭,屋毀了人還在啊,我們再起……劉師傅的安慰簡直是喃喃自語。
我講給你聽啊,春天妹子,那年我還年輕著,我和我婆娘去外面做工,放兩個伢子在家,伢子呢,一個八歲了,一個三四歲,平常也這么放著,哪想那天他們在家生火燒飯,卻燒出大火……咳,苦命啊,什么都燒沒了……劉師傅吸下鼻子,眼神呆看著山林某處,右手有氣無力地在旁邊的稀泥上抓打兩下。
熊春天拱起了腦袋,肩膀索索抖動。
沒了屋可以再起,可我兩個伢兒……劉師傅聲音抖顫,他咳嗽了一聲,右手停了下來,聲音逐漸平靜下來。我們奔南闖北,我拍唱楠管婆娘給人做小工糊口,大半生過去,又起了新屋,其實,新不新呵,無非一個落身的窩,關鍵是心有了落處,哪想,這人算不了天,還真是命否?新屋剛起,人又沒了,我個鰥夫,只能與楠管為伴,唱個浮生若夢……
我們呆立在原地,支棱著耳朵聽。熊春天也直起了腰身,雙手貼放膝蓋前,眼淚劃過她瘦削的黑乎乎的布滿褶子的臉。
浮生若夢啊,芥草飄零歸何處?這不,今夏發(fā)了大水,屋也沖沒了,沒了,全沒了。倒落了個干凈,大雪茫茫身心無掛啊,屋不屋的,比起人來,不過十里長亭,一程一程送別的驛站而已。劉師傅站起來,輕拍雙手,身體晃悠悠地。
我遞上他的拐棍,他接過后,眼睛左看右看。他站起來,自然就是說唱楠管的好藝人了,無疑,他在尋找裝楠管的布袋子。旁邊一個婦女及時遞上,劉師傅把布袋子挎上左肩,左手緊緊抓住。
生離死別,誰又躲得過?躲不過的。要走的你留不住,不如看好自己,留下自己就留下了落心居所,何患?我這把老骨頭也尋思明白了……劉師傅轉過身,面對著熊春天,又彎腰去拉熊春天。
熊春天站起來,臉龐低垂,面對滿地狼藉,眼神散漫,沒有定處。
心安處,就是遮身屋宇。妹子啊,你看,我少小背井離鄉(xiāng),老大孤身歸來,不都是為討口飯吃?我這些天借廟村之地,拍唱《卜居》,說唱的是傳奇,實則一句一蓮花,出口處處開,求個性凈體明……說來,哪里是討廟村各位客官的歡喜?是為我自己這把孤蓬野草啊。
劉師傅的聲音又抖顫起來。
我母親上前拉熊春天的手,湊近她耳朵嘟噥,又轉身吩咐我回去燒一大鍋熱水。我垂下眼睛,發(fā)現(xiàn)熊春天的上衣褲子還在滴水,布鞋也濕透了。
熊春天被我母親拉走了。劉師傅在后面喊,你回來,我們就重新拾掇新屋。
我母親猛然一怔,她側臉望望我大舅媽熊春天。熊春天嘟噥句,我只要我的屋。
姐,屋會有的,你放心。我母親輕聲安慰。
真喪氣啊,晚上又聽不成楠管了,我嘆息道。
沒有人答我的話。
十
劉師傅的楠管一停就是數(shù)日。
他人卻沒停下來。仍舊住在山林的廟寺里,這幾日,廟寺于他,也不過是睡覺的地方。其余時間,皆在熊春天那里,幫著她提水和泥重起壁子屋。
他那個樣子,要說也幫不了什么,但終究還是忙得沒有空閑,氣喘吁吁地,偶爾停下來喝口水,還不忘給其他幫忙的人一起倒上。
歇歇啦,喝口茶水再忙。他的殷勤可謂面面俱到,包括來找母親的我。
儼然他當自己是主人了。
中途,我遇到老才子張來找劉師傅一次。老才子張手里捧著一疊書稿,也不看別人,看見劉師傅就拉他一邊,驚奇地問一聲:劉師傅怎么做這些粗拉事情?不等回答,又呈上手里書稿。書稿散發(fā)出清香的墨汁味。
看看,我一支禿筆,把你說唱過的《卜居》一筆筆記于紙上,算是小小整理了下,古人唱吟“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君乃夢中傳彩筆,我書花葉寄朝云”, 天地清明事,抵掌笑談間,莫如秋水長空風煙散凈,惟有來路和去處得傳承。不枉來這世間走一回,哈哈。
老才子張簡直得意,眉眼都是笑,書稿捏在他手里,又舍不得放在劉師傅手上。當然,劉師傅手里全是泥巴,也沒有伸手接。
老才子張翹起右手食指,點向伸出的舌頭,蘸了口水,一頁一頁翻了給劉師傅看。
劉師傅的臉剛迎上老才子張又側回來,雙手交疊,搓著泥巴。嗯啊一聲,沒了話語。
你看啊,我記的是不是?老才子張走近一步,把書稿放到劉師傅的眼前,催促劉師傅看。他哪里是催促劉師傅看書稿?而是在展示他得意之作。
劉師傅嘿嘿一聲,抬起右肘,推開了老才子張的書稿。
張老先生,我實話實說了,先前說認字不到一籮筐,是護自個兒臉皮子,如今,我也不嫌丟人現(xiàn)眼了,我啊是大字兒不識一個,連個名字也寫不全,難為了廟村鄉(xiāng)鄰尊我“師傅”,賞我場面……嗨,張老先生更是抬舉,我這廂有禮了。endprint
劉師傅滿是泥巴的雙手抱在一起躬身感謝,可能勞累久了,身子晃悠悠地。
老才子張啊啊兩聲,慌忙去扶劉師傅。一根拐棍及時遞給劉師傅,是我大舅媽熊春天遞來的。而老才子張呢,慌忙中伸手,不想,零散的書稿飛走一頁,接著又飛走一頁。老才子張右手捏緊書稿,左手去抓紙頁。
跑哪里去??;^——老才子張剛做了個撲的姿勢,左手打在紙頁上,紙頁落進泥漿里,而另一張紙頁被人抓住,還給了老才子張。
老才子張滿是沮喪,那張墜入泥漿的紙頁,滿是混濁的泥水,已然面目全非。老才子張想去撈,一松手,右手的書稿又飛起,一張張的紙頁,布滿老才子張的毛筆字,飛的飛,落的落。全場幫忙的人都伸手去搶,包括我。怎么來得及?起點太低,落得迅速,飛得短暫,眨眼就都落在泥水淌流的地面上。
薄薄的紙頁遇水就濕透,沾染泥沙的水漿,輕而易舉地被紙張吸納,浸濕又侵蝕紙張及紙張上的毛筆字。我們蹲身,雙手小心去提,卻提起斷毀成幾半的紙頁。
老才子張翹起小指頭尖慢慢挑出一張,攤在手心,紙上黑糊糊一團,很難分清泥水和墨跡。
我的娘啊。老才子張聲音發(fā)顫,跌坐在泥漿上。我的書稿……
沒事,字沒了筆還在,再寫。劉師傅不像我們一樣跟著老才子張著急,臉上倒是云淡風清的,他居然伸過拐棍拍了下老才子張。
混帳。老才子張騰地站起來,瞪眼怒目看向劉師傅。劉師傅還是那副云淡風清的模樣。老才子張顫抖著,書稿交捏到左手,右手翹出食指,指向劉師傅,斥罵:你這個老風流,不務正業(yè),嘴巴老得快合不攏了,還念念不忘吃豆腐。
風呼啦啦地吹過。這是從山林跑出又被無憂潭旋回的秋風,落葉簌簌,夸大了風聲。它扇起我額前的劉海兒,又忽忽地灌進我衣服里,涼意頓起。我剛才怎么沒注意呢?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風太大了,幾乎要我睜不開眼睛。
張老先生,你,你……劉師傅哆嗦著嘴唇,也點出食指回敬老才子張,你莫要以己度人。
我咋啦?我清白如水,你也不在廟村訪訪。說著,老才子張轉身離開。他走得匆忙,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連我都知道,老才子張在我們廟村的風流韻事可是大事,傳聞他扒了兒媳婦小昭的灰,兒子張子恒為此事出家變成了凈了師父,老才子張每天上廟寺請兒子還俗回家,也是想極力扳正他的形象吧。真假不說,反正是傳聞,但老才子張偏偏自大狂妄,居然要劉師傅去訪訪廟村人,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是自提啊。
十一
熊春天的壁子屋重新建起來了。屋前的道場呢,也拾掇一新,以前坑凹處填平了,還鋪上了一些碎石渣滓。道場靠著臺坡的邊界,豎立起一個碾槽,一塊磨刀石。
從道場看,家更像家了。
以前的道場,我們都記得,而現(xiàn)在……當然是劉師傅的功勞。他那身體,走路還要靠根拐棍,力氣有限得很,還真是不簡單,硬是一點一點地改變了道場的模樣。
劉師傅的楠管還是沒再開唱。
我等不及了,跑到大舅媽熊春天的壁子屋去問。熊春天擺手。我悻悻返回,剛下臺坡,遇到擔水的劉師傅,正哼哧哼哧地爬坡,桶的水本來就不滿,又潑出一些。
劉師傅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夠開唱。
我看著劉師傅,一點也不相信。
你大舅媽她不理我,還趕我走。劉師傅啞聲咕噥道。
誆我,她不理,你還擔水給她?
她一個女人家,擔水啊挑糞啊趕牛啊都是男人活兒,我能幫就幫一把。劉師傅放下水桶。
那她為啥不答應借道場給你拍楠管?
風言風語啊,再說,她是鐵心要做你舅媽的。
什么話。劉師傅的話要我不想再停一分鐘,否則,我擔心他也會像我們廟村人,勸我轉告我大舅舅,要他接納我大舅媽熊春天。
我又遇到了老才子張。他興致勃勃地,捏著一疊書稿正弓腰爬坡上山林。他是去廟寺還是去找劉師傅?也許去廟寺吧。他和劉師傅吵架是眾目睽睽啊。
上廟寺犯不著捏書稿啊,真是找劉師傅?
我在山林中摘野果,摘到許多名叫菇蔦的漿果,脫下外衣包到石階上坐著吃。金黃色的小傘狀般的胞衣在我腳邊層層堆疊,我雙腳站立其上,軟軟的胞衣從腳底飄出一層。
劉師傅,別生氣了,我可是從沒有這樣求過人,你算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是老才子張,他弓著腰身跟在劉師傅身后,一起從壁子屋臺坡下來,又折身一起朝山林上爬,估計是去廟寺。
你楠管還是要繼續(xù)拍唱,我已重寫好書稿,正寫到咱們廟寺的傳奇,你唱我記,《卜居》的氣息就承接下來了。
不唱了。劉師傅微微側身,賭氣答道。
咋不唱?不唱你沒得飯吃,沒得落腳處。
我再去別個地方討,天下之大,還沒得我的容身地?劉師傅轉身停腳,怒氣沖沖地指著他自己的鼻子回答。
老劉喔,你自個說的,拍唱《卜居》,說唱的是傳奇,實則一句一蓮花,求個性凈體明……是為你自己啊。除了我們廟村,你哪里尋去?
好,小瞧我,你們……劉師傅氣呼呼地說。
你莫把熊春天裹進來,要不,我真?zhèn)€小瞧了你。
惱怒的劉師傅猛地朝老才子張?zhí)叱鲆荒_。老才子張正洋洋自得,毫無防備,結實地著了劉師傅這一腳,滾落石階,他驚得連聲啊啊驚叫,伸手朝空中亂抓,書稿倒是緊緊捏在手上。看來,已經(jīng)吃過教訓的老才子張這次有了經(jīng)驗,遇到什么情況,第一意識是保護好書稿。意識的專注,卻使老才子張完全放任了身體,任著自己朝下滾落。
劉師傅也驚呆了,著急下坡去攔,可根本攔不住,反而自己摔了跤。
幸虧我剛才貪吃了太多的菇蔦。厚厚的菇蔦胞衣落在我腳邊的幾層石階上,攔住滾落下來的老才子張。攔是攔住了,卻救不了他摔壞的身子骨。老才子張喔喔地叫了兩聲,眼睛看下書稿,發(fā)現(xiàn)書稿完好,才嘗試站起來,哪里能站得起來呢?我骨折了。老才子張沮喪地說道。endprint
哎喲喲,疼死我了,劉師傅,你賠我腳踝骨。老才子張大聲叫喚,聽聽沒有回應,又扯聲喊,你下來,下來,老不死的。
老才子張,我腳踝骨也摔壞了。劉師傅終于回應道。
呵,摔死你,哈哈哈……老才子張放聲大笑,他把書稿遞給我,雙手撐地,咬牙慢慢爬站起來。拍手笑兩聲,又大聲喊說,老劉,你不就想借楠管說你的心聲嗎,不就想在我們廟村卜居?看你摔壞了腳踝骨,如何安身?
劉師傅還撲在地上,他身體本沒老才子張硬朗,加上心情也不爽快,被老才子張點出心思,竟然嗚嗚哭泣起來。
老才子張要過我手里的書稿,頑強地顛簸著又上了臺階。哼哧哼哧地,看得出,每走一步,都是疼痛??杀尺^身去的哼哧聲,在我聽來,仿佛他慣常的嘲笑。
我跟上,想去扶劉師傅。老才子張竟然攔住我,要劉師傅跟他一樣,自己站起來。劉師傅呸一聲,借著我遞上的拐棍,慢慢站起來,抹了把眼睛,臉上立馬又是云淡風清。
我不唱了,你寫個屁。劉師傅輕聲叱道,眼神滿是輕蔑。說罷,轉身繼續(xù)爬臺階上廟寺去。
老才子張大急,馬上邁腳緊跟,又疼得喊起了娘。劉師傅,我們到廟寺好生商量,你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
丫頭,扶我把。老才子張簡直是命令。我哪里能搭手,這么小的個子。老才子張又命令我找棍子去。我找了根竹棍子給他,想到他的壞脾氣,轉身跑了。
十二
不光是我等聽楠管等得心焦,我祖母也是。她本對什么事都說不上熱情,除非是給菩薩天帝燒香祭拜。可《卜居》說到我們廟村里的廟寺了,我祖母怎么不掛心?
那道場不是翻新了嗎?咋還不開拍楠管?
我祖母一天嘰咕三遍。逢上我在家聽見,就告訴她,我大舅媽熊春天不借道場給劉師傅了,劉師傅沒有場子開拍。
哦,不借,咋不借呢?大伙不都歡喜聽嗎?
祖母以問代答。重復幾次,我瞧出,我祖母才不是沒事隨口問的,她是故意問給我母親聽的。我母親也不答應借劉師傅中堂啊。
我母親裝作不清楚似的。我祖母的問話類似小孩家愿望落空后的責怪。我也實在是想聽楠管了,順道把祖母的話挑明:干脆答應劉師傅來我家拍楠管。
人家又沒來借,說什么答應。母親說得我們沒了聲。
祖母落了個空,很失望,顛簸著小腳走開了。母親可能覺得不好意思,趕緊補充一句,其實,那劉師傅也不真會……祖母停頓下來。我著急地問,劉師傅不真會什么?
唉,說書唱戲的,說來,最講究場地了,那劉師傅說得最順溜的是在哪里?我姐熊春天的道場啊,何況,這道場又翻新了,還是劉師傅親自翻的新,那劉師傅眼里,還有什么場子能夠比得上道場?
母親停頓一會兒,又小聲說,我們何必去碰壁?
我覺得母親的話經(jīng)不起推敲,反駁道,可我大舅媽根本就不借。
小孩家,曉得什么?母親雖然是斥責,卻聲音輕柔,眼角還堆起了笑意,右手拂過我頭頂,摩挲下,這哪里是批評,分明是獎勵。
搞不清楚她的意思。
就是的,我親耳聽到劉師傅說的,說熊春天不理他。我振振有辭。
我祖母居然聳起了肩膀,搖搖頭,又顛簸著小腳走開了。
我母親忍不住笑了,沒有聲音,卻分明有什么震動我的耳朵,我馬上判斷出,就是這無聲的微笑震動了我的耳朵,因為這微笑出自母親內(nèi)心的歡喜,不勉強不裝飾不克制,自然有了感染力。我看著母親。母親低頭,近乎甜蜜地說道,會的,你大舅媽也喜歡聽劉師傅的楠管。
哦,我似乎明了。
但劉師傅還是沒有借到我舅媽熊春天的道場。一是連接幾天,秋雨連綿。二是劉師傅扭了腳踝,又每天被同樣傷了腳踝的老才子張纏上,兩人吵來斗去,搞得我們廟村都曉得。他們纏絞得厲害,彼此斗氣,根本搞不清楚為甚做啥。
廟寺凈了師父實在忍受不了他們的吵鬧,冷著臉面,請劉師傅和老才子張出去。他們剛出廟寺,凈了師父便砰地關閉了大門。
哪料一關就是數(shù)日。我祖母她們上山林廟寺幾次,都吃了閉門羹,很不高興,再遇到劉師傅和老才子張,看見他們在無憂潭邊還在爭辯,就不客氣了。要請劉師傅離開我們廟村。
老才子張變了臉,道,誰也趕不走他,他的《卜居》還沒有唱完,他能去哪里?
我們廟寺都關門了,我們?nèi)ツ睦??我祖母她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反問?/p>
老才子張很有韜略,回答道,說來說去,不就是找個去處嗎?咳,我也回答不了你們,但有一個人可以回答,關于廟寺的傳聞都裝在他嘴巴里,他清楚得很,卜居卜居,安心處即歸處,他不說也得說,你們看看,他尋到這里又笑又哭地,離開不了。
劉師傅是個很在乎面子的人。本來為攪擾我們廟村心存抱歉,又遭到驅(qū)趕,很尷尬難堪。聽到老才子張如此辯解,竟呼出一口氣,點頭不止。
老劉,你當著我們這么多人點頭了,今晚拍唱楠管。老才子張口氣堅定地說。
劉師傅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與老才子張翻來覆去地纏絞,不就是為這事?現(xiàn)在,輕而易舉地給了老才子張機會,想想又不舒服。這老才子張呢,性情不可捉摸,抓住機會要劉師傅答應了拍唱,又覺得不放心,咬定劉師傅逗他,逼迫劉師傅答應。
答應不答應,問題不在劉師傅,而在熊春天。關鍵是,熊春天不理劉師傅,劉師傅除跟我這個小屁孩嘟噥過,他哪敢輕易跟老才子張泄露?否則,不被這個瘋子的口水淹死才怪。也不曉得,他還會編排出什么難聽傷人的話。
幸好,雨停了,可雨水淋濕了的泥土一時干不了。就是熊春天那鋪了碎石渣滓的道場,也仍舊有泥漿子。
劉師傅只得說,等天氣好了,路面干凈爽快,再說唱不遲。
與劉師傅爭吵多天的老才子張終于聽見劉師傅答應了,高興地離去。劉師傅落得輕松,慢慢跛著腳踱回山林。卻并沒有去廟寺,而是去了我大舅媽熊春天的壁子屋。endprint
腳跛了,不能挑水,他會做什么?如果他想做,又有什么不能做?
十三
剛收住的雨水,向晚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我們早早關了院門,掌燈窩在家里。我做作業(yè)看書,母親納鞋,祖母合掌于胸前做她的功課。祖父沒事,逡巡了一會兒,拿出篾條編織起筲箕竹籃子來。
偶爾幾聲狗吠和小孩子的哭喊,夾雜在淅瀝的雨聲中,格外刺耳。
求你了,開門讓我進來……劉師傅的聲音,啞啞地,卻在岑寂的雨夜清晰得很。
何苦啊,你病得不輕,我看看吧。劉師傅還在哀求,翻來覆去這幾句話。
我大舅媽熊春天生病了?
我抬眼看我母親。我母親也停了手里的針線,偏著腦袋像是聆聽又像冥想。說來,我們和我舅媽熊春天沒什么來往,一年碰頭機會不少,大都是我母親招呼聲“姐”后兩人擦肩而過,彼此串屋是少之又少,幾乎屈指可數(shù)。恰恰這段時間,我們,我們廟村的,包括清高狷介的老才子張,與熊春天算得上熱絡了,去熊春天的壁子屋好多回,幾乎沒到過我家的熊春天也來我家坐了。
這皆緣于劉師傅啊。緣于劉師傅手中的楠管,楠管拍出《卜居》。
劉師傅的楠管好些時候沒有拍響了,熊春天自然也淡出了我們眼界。
她生病,或者說舊病復發(fā),在以往我們不可能知道。而在這個雨夜,在微寒又無所事事的夜晚,我舅媽熊春天身體不適,卻被我們所共知。
又緣于這個劉師傅。
看樣子,他是個臉皮薄的人,老是擔心自己受人拒絕的秘密被端到桌面上,更擔心被拒絕的糗事被老才子張曉得后譏諷嘲笑。
而從這晚看來,他又不怕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那咚咚的拍門還有拍窗聲,夾雜于重復的哀求聲中。也許,我舅媽熊春天真的是病得不輕……
我去下。我母親丟了手里的活計,站起來徑直奔進夜雨中。淅瀝的雨水,絲線般在夜空中編織蒼茫,黑夜懸浮。我跟著跑出來,跑下臺坡,趕上母親。我和母親一前一后地走在無憂潭邊。
母親停住腳步,面對黑漆漆的山林發(fā)呆。
劉師傅的聲音還在延續(xù),而我舅媽的壁子屋一片漆黑。她連燈也沒有點上,難道早早就上床歇息了?
我催促母親快走,說著,邁腳在前面帶路。
回來。母親小聲喝令,又伸手拉回我叮囑,不去了,要劉師傅忙去。
看著我錯愕的眼神,母親又說,我們?nèi)?,他們多……尷尬,明天我再找時間看去。母親攏住我肩膀,說,你祖母他們可是認為我們?nèi)チ肃浮?/p>
母親這番行為,并不是想去看看她的嫂子,而只是做個樣子給我祖母祖父他們看?一定是這樣的。
你一直就是我舅媽的好姑妹形象。
母親手指劃過我臉,斥道,小妮子。又低聲說,我不是表揚自己,真不是為我,是為你舅媽好,她的心涼寒啊,有個暖意,不枉來我們廟村一趟……
說了一會兒,母親咕噥,差不多了吧,咱們該回去了。拉起我的手轉身返回。
她是故意和我磨蹭時間的,要不,才不會和我講什么寒啊暖的話。
這我懂。我忍不住問,你心里也是想要舅舅和舅媽分開的,還想撮合劉師傅和舅媽熊春天,是不是?我就怪了,有你這樣當姑妹的嗎?
瞎說。母親側身,伸出右手捂住我嘴巴,又低聲警告我不許亂說,否則,要掌我的嘴。這是我母親對我說過的最過火的話,我一個女孩子,算得上乖巧,哪里被這樣訓斥過,何況,訓斥的人還是自己的母親。
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母親急了,慌忙賠笑說一些好話,還允諾過年時帶我過江去對面的城里買新衣服新鞋子。
回到家,祖母祖父已經(jīng)各自上床睡了,他們才懶得問。第二天到中午我放學回家才曉得,我大舅媽不過就是個感冒發(fā)燒,而劉師傅呢?被關在屋外,居然在風雨中守了一夜。他那身體……
我母親沒去熊春天的壁子屋,反而是熊春天一大早尋到我家來,把我母親拉到一邊說了情況。我母親跟著熊春天跑去她的壁子屋,發(fā)現(xiàn)劉師傅還昏厥在屋外的道場上,渾身濕淋淋的。我母親上前,喊了聲劉師傅,又伸手力圖搖醒他。
熊春天拿了床大被蓋在劉師傅身上,又轉身端了碗溫水遞我母親手里。我母親接過,把水一勺一勺地喂進劉師傅嘴巴,喂了幾口,劉師傅一個噴嚏,竟然醒過來了。
十四
劉師傅扭傷的腳沒有好,再加上嚴重感冒,只能整天躺在廟寺了。
天氣一天天好起來,秋高氣爽,天地開闊。又有什么用?楠管還是拍不成。老才子張急得團團轉,以前一天上廟寺一回,現(xiàn)在是隔些時辰就上廟寺一趟,給劉師傅送吃的喝的,還弄些藥給劉師傅熬了喝。當然,他們一起喝,老才子張也扭傷了腳。
我母親遇到老才子張,看見他提個砂罐晃蕩得艱難,開玩笑說,干脆你們都住廟寺里得了,免得整天上上下下地,我們看著不幫一把都說不過去,幫你們吧一天不曉得要幫幾回,哪里幫得過來。
要是以往,老才子張要么嗯啊下,要么斜睨著眼睛走開。
而現(xiàn)在,受了人家?guī)兔Γ挠胁焕砣思业牡览怼?/p>
劉師傅能住,我不能。老才子張回答得干脆,也不避諱,張子恒跟我憋著氣,不會答應我的。
我母親沒了話。老才子張又哼哼兩聲,說,他住進廟寺就以為凈了,癡心妄想,廟村的張子恒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廟寺還不是我們廟村的,只要他在我們廟村,廟寺里的凈了就是張子恒,凈不了啊。
我母親忽然問出一句:沒了廟寺,我們廟村還是廟村嗎?
老才子張被頂了嘴,很不高興。隔了會兒,搶過我母親手里的砂罐,說,你的意思是,沒了凈了,我們廟村人就都不像廟村人?
我母親糊涂了。她回答不了老才子張的問題,回家在飯桌上講她與老才子張的對話,算是拋出疑惑,尋求答案。
我祖母張著她僅存的左眼,肯定我母親問了大實話。說,沒了廟寺,廟村再好,也沒什么意思。endprint
那個劉師傅的楠管不是拍唱到廟寺了嗎?他有說頭。祖父提醒道。祖父這么一說,我們漸漸淡弱下去的期盼又被強化了。
劉師傅的病恢復得差不多了。我母親幫老才子張?zhí)釚|西上去,看望了劉師傅,她有發(fā)言權。
我祖母也附和,說她上廟寺也遇到劉師傅了,還遇到了老才子張,兩人比親弟兄還親,哪里看得出他們吵過嘴打過架。
我不禁發(fā)笑。他們倆打架,我可親眼見過。真是兩個怪人。
笑完又惆悵,到底,劉師傅的楠管何時拍唱,還是未知數(shù),盡管他快要康復了,可是場地呢?劉師傅鐘情的熊春天的道場,人家不借。
從那天熊春天看見劉師傅昏厥后的態(tài)度來看,她著急是著急,卻時刻注意撇清與劉師傅的關系。唉,她真是秤砣掉進水里,鐵心認她的活寡婦命。
我跟母親嘰咕,我大舅媽就是一根筋,還是死筋,我大舅以前都不理她,現(xiàn)在也不理她,昆明和廟村天上地下遠著呢,難道以后還有好轉?
她有她的道理,一個逃生來的孤女,能夠在我們廟村住下來,還要有臉有面地扎根,不容易啊。
她就是答應我大舅要求,還有誰趕她走不成?她還是熊春天,這個新壁子屋的主人,我們廟村人。
那她沒有了淵源——說穿了也只是一個來我們廟村討生活的……外人,可能她接受不了,她心里認定了,自個兒就是廟村人。唉,說不清楚喔。
母親的嘆息又讓我難以辨清她的意思了。反正是,我特別想聽我們廟寺的來歷,那楠管拍出來,肯定是舒服無比。而聽不到楠管的根本原因還在于我舅媽熊春天身上。
不光只有我干著急,比我著急的還有,就是老才子張。他正在整理《卜居》的興頭上,活生生地被折騰幾下,耐著性子補充好了,以期繼續(xù),哪想,還是繼續(xù)不了。
他大概已經(jīng)掏出了劉師傅的話,非熊春天的道場不拍唱。理由是,說書唱戲人,如同卜居起屋的房主,最大的要求就是場子要好。場子看重風水,有好的風水卻棄而不用,是褻瀆,是玩弄,沒了尊重和敬畏,楠管也不會抬舉人,這不是自毀技藝?與其落個后悔不快,不如不唱。要唱須得風水上佳之地。
老才子張顛簸著扭傷的腳又去我舅媽熊春天的壁子屋了。那天,秋雨淅瀝,他頂著零星的雨水,站在道場上徑直問道,你不借道場給劉師傅,不就是怕閑話么?閑話怎么啦,你還是你自個兒,沒了閑話又怎么樣,你還是孤家寡人,白白耗了年月空等。
去,去……熊春天哆嗦著雙手,操起屋檐下放著的竹掃帚,在老才子張腳前劃地。
老才子張左右腳朝后交換跳起,本來扭傷的腳一路退后,到了坡路,再次失腳,跌倒在地上。他抱著腳,朝熊春天瞪眼,叱道,你撒潑,哪里是廟村人的做法,這么多年,還沒學會做廟村人嗎?
熊春天怔住,須臾,猛地扔出手里的掃帚。老才子張為躲閃,順著臺坡滾。一邊滾一邊罵,好啊,你們合伙欺負我,你們欺負我,就是欺負我們廟村人。幸好,雨水微濕的路面不算滑膩,老才子張滾到一棵樹邊,探頭看,見熊春天沒了蹤影,爬起來,悻悻然轉身下坡,又顛簸著扭傷的腳上廟寺找劉師傅去了。
十五
劉師傅與老才子張再次在廟寺發(fā)生爭吵,再次被凈了師父逐出廟寺。
他們前后顛簸著出了廟寺大門,發(fā)現(xiàn)剛才還是淅瀝的秋雨已經(jīng)變得滂沱。劉師傅還在為老才子張傷害熊春天而氣憤,根本就不想與這個老夫子為伍,于是也不管身體不適,加快腳步下山林。
老才子張在熊春天那里又摔了下,行動更是不便??匆妱煾导贝掖业臉幼樱吨らT喊,老劉,你有本事就與熊春天搭伙,你們倆的心事不都圓滿了?
急促的雨聲中,劉師傅側臉嘟噥了句什么,誰也沒聽清,而劉師傅也沒停下腳步。
那天的雨結結實實地下到傍晚,才慢慢收斂,卻還是不能完全收住手腳,只不過放慢了節(jié)拍,噼里啪啦的聲響過度成若有若無的淅瀝聲。蒼茫在晦暗中變質(zhì),冷風伙同無憂潭的水汽在山林中拂過,刮出蒼涼蕭瑟的硬度,刀劍出鞘般削出一股戾氣。仿佛寒冷提前來到,不是初冬而是深冬了。
這樣的一個雨夜,給我們的不單單是冷徹,還有冷徹下的蕭瑟和荒蕪。一向在晚上喜歡出去找人打紙牌的祖父也沒了興趣,在油燈下枯坐了一會兒,上床睡覺去了。我做完作業(yè)爬上床,細心地捕捉淅瀝聲中的其他聲響,卻早早被若有若無的雨聲收服,入夢去了。也許,這樣一個雨夜,只有睡夢才能抵擋。漫長而寂寥的黑暗中,誰人不做夢?要不,心路更長更寂寞。又何必,不過自討苦吃罷了。
誰曉得呢?
劉師傅是自討苦吃了。他竟然拖著病怏怏的身體,坐在熊春天道場邊的石碾子上。從大雨中來,迎來暮色,暮色中的淅瀝和蒼茫,迎來黑沉沉的寂寥與荒蕪。一坐到天亮,佛般靜泊不動。
熊春天不請劉師傅進門,或者說,不理睬劉師傅。他淋雨沐寒,他固守黑夜端坐凝望,他透支病體,均與她無關。熊春天關閉大門,關閉窗戶,再吹滅油燈,硬是把壁子屋外的世界隔絕。那晚,寂寥也深沉,深沉中,我們的廟村只有一個聲響,就是淅瀝的雨聲。誰曉得劉師傅不動聲色的苦處?
終究,我們廟村的,在第二天清晨都曉得了。
劉師傅渾身發(fā)燒,倒在熊春天的道場上。我的天。熊春天的驚呼聲后是號啕,你醒來啊……我們廟村人都知道了。
大伙送劉師傅到我們村赤腳醫(yī)生那里,不過打了個轉轉,劉師傅馬上又被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我父親那里。
熊春天拖著一輛板車,板車上鋪蓋著被褥,被褥邊放著拐棍和布袋子。被褥中的劉師傅,先前赤紅的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竟然烏黑。他眼皮始終緊閉著,不曾睜開,仿佛正沉浸在無邊的睡眠中。
熊春天從赤腳醫(yī)生那里出來,就拖著板車跑,她跑一陣,停下來側過臉跟劉師傅說話:劉師傅,你比我還傻呢……你有好命的,到醫(yī)院就好了……我跟你說,你一定會好的,我還沒聽完你的《卜居》,我道場往后就歸你了……你可得好起來,我們這些卜居的外地人,一起好好過活。endprint
傍晚時分,一身疲憊的熊春天突然又來到我家,拉我母親到一邊,請求我母親馬上去鎮(zhèn)上給我大舅拍電報,要他回來。
我母親不做聲,怔怔地看著熊春天。
他早不是我們廟村人了,我還得在廟村活下去,我答應他分開算了,馬上分開,你快請他回廟村,早些了結。
姐,真答應了?我母親拉起熊春天的手。
熊春天掙開她的手。說,我就是廟村人,心在廟村,劉師傅的《卜居》不就是這樣說的,心安即歸處?劉師傅不也尋個歸處?妹子,請你早些幫我傳信了結此事。
我母親鄭重地點頭。
那我先走一步,劉師傅在醫(yī)院還是昏迷不醒。熊春天轉身就走。
她是抽空從鎮(zhèn)上趕回的,專門找我母親說事。既然已經(jīng)捱了幾十年,遲幾天又何妨?看上去,她一分鐘都不愿再遲。她那么著急干什么?
當然,是為了劉師傅,她的話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連我都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十六
我大舅又要回來了,在離開我們廟村后不過半個月的時候。
說實話,我以往一直盼望大舅回來,這次,盼望也盼望,卻分明在瞬息間就淡然下去。我們廟村出了大事,劉師傅住進鎮(zhèn)醫(yī)院兩天后,撒手人寰成為了往生者。未完的《卜居》成為劉師傅楠管的絕響。我們再也不能聽見劉師傅拍唱楠管了,連續(xù)好多天的期待被徹底腰斬,我們的心里猛然感覺空寂寥落。
還是熊春天用一輛板車拉回了劉師傅。板車上的劉師傅仍舊窩在被褥里,只不過臉上蒙了一張黃紙。熊春天帶劉師傅回到我們廟村。
剛到無憂潭邊,熊春天的板車停駐下來。也許是她累了,需要休息,也許是她在糾結,她該去往哪里為劉師傅準備靈堂?熊春天坐在無憂潭邊的一棵老柚子樹下,背對著潭水,雙手支撐在膝蓋上,呆呆地望著板車。
大家遠遠看著,或嘆息,或搖頭,或交頭接耳,終是沒有靠近熊春天和熊春天的板車。
老劉啊,你真是沒有意思,怎么就去了?
老才子張打破了沉寂,顛簸著扭傷的腳跑來。邊跑邊喊。哪里是喊,分明是責備。
你應諾得好好的,說要開拍楠管,卻食言不守信用,算什么?你,你給我醒來。
你這個犟老夫子,跟我逞強交手幾次,害得我傷了腳踝骨,又扔下我不管了,哪是君子行為?
老劉,不許耍賴,醒來醒來,我《卜居》尚未完成,你不可以撒手不管的,你不是說傳流先人氣息嗎?你說唱我筆記,咱們楚地風流可以得到完好傳承……
說著,老才子張湊近板車,彎腰伸手去推板車里的劉師傅。他不相信,板車里那個與他爭吵交手的人已經(jīng)離去,只不過是又在詐他而已。只不過,是沉浸于酣暢淋漓的睡眠之中。
然而,冰涼僵硬的身體無情地告訴他,板車里的人沒有詐他,也沒有沉浸于睡眠。那個人是徹底地撒手不管了,曾經(jīng)的應諾,拍唱到中途的《卜居》,與我們廟村說不清道不明的聯(lián)系,未曾了結的前生后世。老才子張不再推攘。
但老才子張還是不信,從劉師傅右手旁的布袋子里掏出楠管,對著含口折成兩截提起,再次喊劉師傅。
你斷絕不了,老劉,你也走不了,除非你沒在我們廟村拍唱過楠管《卜居》……你這個死腦殼,唉,想想吧,你能夠去往哪里?何處放心?卜居卜居,你一生以楠管為舟楫,東西南北漂泊,不過劃一個圓圈,來去一個點,落身才是落心。說來唱去,這里就是你遮身避雨的屋宇。
老才子張放回折成兩截的楠管,雙手交替拍打板車一側的護欄,嘴角泛起白色的泡沫,喋喋不休地宣泄他的不信。他怎么能相信?一個人說走就走,可他的聲息呢,能夠全部帶走?猶如劉師傅拍唱的楠管《卜居》,人雖作古,可氣脈暗涌啊。
走不了,走不了啊。老才子張仰起脖子,搖頭嘆息。也凈不了啊。
斯人雖去,聲息尚存,念想才是安心處……老才子張轉身,搖晃著瘦弱的身子,邊唧咕邊顛簸著受傷的腳離開了。
而仍舊呆坐于老柚子樹下的熊春天,閉眼坐了一會兒,放下支撐上身的雙手,站起來,又拖著板車沿著無憂潭走。上了山林,又爬上她家的臺坡。
我母親聞訊而來。又很快返回,鉆進她房間翻箱倒柜,找出一張紙,在手心翻開讀看。是我大舅留下的離婚協(xié)議,協(xié)議下面已經(jīng)簽上我大舅的姓名。孤單的名字落在白紙黑字的下角,突兀地刺著我的眼睛。它充滿了固執(zhí)和落寞,在些微折痕里透露著懣怨。
母親吐出一口氣,捏著協(xié)議書再次上下看遍,又折疊好。
拖了這么多年,還是……母親嘰咕著,走出房間。
大舅媽她今天就要簽字,不等我舅舅回來?
我的聲音跟上,但母親已經(jīng)出了院門。不過,她肯定聽見了,卻懶得回答我。
我不需要回答。明擺著的答案。熊春天等不及我大舅舅回來,她要簽上她的名字,以對應那孤單落寞的另一個簽名。有些事情就這樣奇怪,明明挨擠一塊的兩個人的名字,卻從挨擠的剎那宣布告別各奔東西。即便是夙愿得償,想來還是要人忍不住心腸百結地慨嘆。熊春天只是熊春天了,她不再是我舅媽。
愣怔于屋檐臺階上,我看著暮色彌漫。迅疾,濃厚的黑包襲進來,連院門也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那晚的廟村,一向冷寂的壁子屋里,燈火煌煌,喪鼓聲、哭泣聲、歌聲、和尚敲木魚念經(jīng)聲,經(jīng)久不息。我們廟村的老少大小都去了熊春天的壁子屋。我也不例外,與祖母挽手經(jīng)過無憂潭,我們進去燒紙后,馬上離開了壁子屋。
剛出山林,遇到了老才子張,他左手托一疊書稿,右手提一捆黃紙,左顛右簸地摸索著上山林。與我們擦身而過時,老才子張驀地叫道,能婆婆,你不給劉師傅喊喊魂?
喊什么,他魂不就在我們廟村?我祖母不抬頭也不停腳,拉著我的手繼續(xù)朝前走。
能婆婆就是聰明人,老才子張嘎嘎笑了。黑暗中,他的笑聲鴨子叫般刺耳,扯著他暗啞的嗓門,發(fā)泄他的痛快。
劉師傅即將出殯的夜晚,他卻痛快地發(fā)笑。似乎,他不是為劉師傅送行去的,而是為與故人相遇。我問祖母,他笑什么?
他自個兒得意,劉師傅來我們廟村拍楠管唱《卜居》,這么些天來,可不是為他自己?卜來卜去的,人雖走了路心卻有了落處。誰個不曉得?老才子張還跟我耍心眼賣關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