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月

機艙里空姐甜美的笑容和溫婉的聲音完全進不到石光明夫妻的世界里。

方平眼睛腫得像小水蘿卜，淚水不停地沖刷臉頰，幾縷頭發(fā)從發(fā)髻散落下來，粘在臉上，方平全然沒有感覺。閉上眼睛，雙手捂住胸前的玉佛吊墜，不停地祈禱，如來佛祖、玉皇大帝、耶穌、安拉，求了一遍又一遍，只盼著諸神能原諒她平時不拜之罪，保佑兒子平安。

三個小時前，石光明酒興正酣，像往常一樣在飯局上應(yīng)付自如，方平的一通電話，從此把他打入地獄。方平講了什么，完全不記得了，只記住了三個詞：兒子、車禍、搶救。石光明一遍遍看手表，倒數(shù)著飛機抵達的時間，手里捏著已經(jīng)處于飛行模式的手機，明知不會響，卻忍不住看，腦子里各種想法在拼命地往外冒。

石光明工作忙，小昊基本是方平在照料。年過三十才生的兒子，雖然是掌中寶卻從不溺愛。小昊也特別爭氣，從小就沒讓大人操過心，成績好，愛運動，一米七八的個子，還有半年就研究生畢業(yè)了，已經(jīng)有好幾個好單位向他拋出橄欖枝，兒子在猶豫是工作還是出國留學(xué)，人人都羨慕石光明方平養(yǎng)了個好兒子。唯一的一次老師打電話告狀，是高二，班主任說小昊似乎喜歡上班上一名女生，兩人過往甚密。方平緊張得不得了，讓石光明出面做兒子的思想工作。石光明硬著頭皮奉命找兒子談心，讓兒子揮慧劍，斬情絲，說了諸多大道理。兒子等他發(fā)揮完后，也不多說什么，只說知道了。頭一次，石光明覺得兒子長大了，做父親的摸不透兒子的心思。但石光明心里還是高興的，在他看來，兒子起碼是正常的，有著青春期的男孩子的萌動。那女孩子的照片他見過，集體照上兒子正站在那女生的后面，五官端正，一張青澀的臉微微揚起，是個清秀的孩子。在父子第一次正式談話的結(jié)尾，石光明悄悄對兒子說，剛才那些話是媽媽讓我跟你講的，現(xiàn)在是爸爸要跟你講的，兒子，你眼光不錯，但是，要兩促進，你明白爸爸的意思吧？小昊頗為驚愕地看著他，倒是死硬著嘴說，都說是你們想多了，我們就是比較好的同學(xué)關(guān)系，沒你們想的那么復(fù)雜?？赡苷嫦裥￡徽f的，本來就不是戀人關(guān)系，或者是對方父母也施壓了，老師再也沒有因此事告狀，小昊的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這件事在家里就不再談起。

經(jīng)過此次談話后，父子倆的關(guān)系悄然改變，小昊有些想法也愿意跟他交流。方平每回見兒子跟他一起談時事談軍事談體育談人生，倒有些醋意，說石光明拉攏腐蝕兒子，是想篡黨奪權(quán)。兒子總說，媽，我們談的東西太深奧，你不懂。父子倆會心一笑，石光明總是很滿足，幸好是兒子，要是女兒怎么辦？肯定只跟媽媽談心吧？從兒子身上，他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續(xù)，兒子就是他石光明最大的驕傲。特別是小昊考上大學(xué)后，周圍的親戚朋友同事都知道他石光明的兒子是重點大學(xué)的本碩連讀生，每次人家夸兒子，石光明嘴里謙虛著哪里哪里，心里卻是莫大的滿足感。

半夢半醒中的方平突然驚呼著兒子的名字醒來，額上的汗珠密布，兩眼驚恐。

石光明被她的驚叫聲拉回現(xiàn)實。

方平低聲啜泣，老石，我看見小昊了，他什么話也不說，背著書包向我揮手，我想叫住他，可是他沒聽見一樣走了。

石光明握著她的手，安慰著，你是太擔(dān)心了，可能我們一到那里，小昊已經(jīng)醒過來，吵著要吃你做的紅燒肉。

夫妻倆懷著忐忑不安的心隨著飛機起落。趕到醫(yī)院，已是凌晨四點，長長的醫(yī)院走廊，只回響著石光明方平夫婦慌亂的腳步聲，在沉靜的夜里尤其顯得詭異?？吹叫￡坏睦蠋熀屯瑢W(xué)的那一刻，石光明的心就像石頭沉到了湖底，在他的生命中永遠(yuǎn)記住了那天凌晨無邊的黑暗和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

方平戰(zhàn)抖著雙手掀開蓋在兒子頭上的白布，眼淚如山洪暴發(fā)。

兒子的五官還是那樣的俊朗，仿佛隨時會睜開眼睛，熱切地說，爸爸媽媽你們來了。如果命運只是跟他們開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玩笑，石光明會萬分感激上蒼?？珊薜氖牵瑑鹤佑肋h(yuǎn)不會聽見父母聲聲喚他的期盼與絕望。方平抱著兒子的頭，凄厲地慘叫一聲，小昊！暈死過去。

石光明抱著方平，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眼淚肆虐。三個月前，夫妻倆還高高興興地送兒子上飛機，沒想到一家人再次相見已是生死離別。

兒子的后事在學(xué)校的協(xié)助下，很快辦完了，從墓園回到家里，方平就倒在小昊的床上。幾天來，方平一直處在呆滯的狀態(tài)，任誰勸慰，她就只會流眼淚。石光明強忍著傷悲，還要處理各種人情往來。等送走了所有人，石光明也跌落在沙發(fā)里無力起來，像被抽走了身上的骨骼，疲軟、悲傷，心里被挖空般的痛。

幾天前，這個家也是常住人口只有兩人，但是充滿生活的氣息。方平愛干凈，家里總收拾得一塵不染，連種在墻角高幾上的綠蘿也每天擦拭一次葉子，第一次來家里的客人總被這盆綠蘿驚艷，青翠得像仿真花?，F(xiàn)在，才隔了幾天，家里就有一股霉味。窗簾沒打開，屋里很暗，只聽見墻上掛鐘走針的聲音。這個掛鐘還是三人一起買回來的，兒子特別喜歡這個帆船結(jié)構(gòu)，如今他的航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掛鐘還在走著。

辦公室來電話，秘書小林小心翼翼地詢問他能否出席明天的局務(wù)會。石光明有聲無力地問清了時間，答應(yīng)參加。

就算再悲傷，生活總得繼續(xù)，工作也要繼續(xù)。

石光明熱了飯菜，去叫方平。

方平已經(jīng)起來了，緊抱著兒子的枕頭正坐在兒子的書桌前一頁一頁地翻著兒子的照片。淚跡把白底暗花的枕頭暈染得像一杯綠茶翻倒在上面，房間里擤鼻涕的卷筒紙丟滿了紙簍，高高地堆成一座小山。相簿被淚水洇濕而粘在一起，翻頁時，方平用指甲摳了摳才翻過來。

方平一邊翻一邊指著照片說，這是十歲生日的，他說長大要當(dāng)科學(xué)家。這是上初中的，跟同學(xué)組建了足球隊，還把腿弄斷了。這是全家去北京旅游，他說一定要到北京上大學(xué)。我們兒子從小聰明又聽話，老天怎么這么不長眼，把他給帶走了？

石光明知道，兒子去世，方平的整個世界轟然倒塌。石光明想拿開方平抱著的枕頭，扶她去吃飯。方平用力把枕頭扯了回來，左手緊緊抱在懷里，右手用力搖著石光明，兒子沒了，我也不想活了。

石光明心一緊，悄悄拭去眼角的淚，說道，老方，兒子最愛你，你這樣讓兒子怎么走得安心。你整理好心情，過幾天去上班吧，工作忙了，才不會太難過。

沒有了兒子的家，像切換上了靜音模式。不知四季更替，屋里永遠(yuǎn)是窗簾緊閉。兩個人都在家，卻不知道說什么話，電視不敢開，看到電視里的人笑會想到自己的苦，看到電視里的人哭更難過。看不得別人結(jié)婚，聽不得誰家生了孩子，這些都會把傷口撕開，流血不止。方平每天除了上班，就一頭扎進兒子的房里。以前方平每天晚上都要去跳廣場舞，每天都會在小區(qū)里跟人聊天——她本來就是很能說笑的人，現(xiàn)在的她除了買菜極少跟別人講話。單位為了照顧她，讓她去了檔案室，從此，她的話更少了。

石光明每天都按時回家，可有可無的飯局都推掉了。一個以兒子為重心的家，失去了重心，就只能無限地朝著深淵墜落。他和妻子唯一的區(qū)別是，他在清醒地墜落，方平已經(jīng)失去了靈魂。明知道救不了，還是想拉她一把。

方平在夢中看見兒子鮮血淋漓地叫著媽媽，方平想給他擦干凈身上的血，總是擦不干凈，鮮血像打地鼠一樣老捂不完，不停地往外冒，方平換了一塊又一塊白色的毛巾，慌亂地堵著血眼?？蓛鹤舆€是一點點地冷卻，方平不停地搓著兒子的手腳，把兒子抱在懷里，哈著氣溫暖他，但兒子依然冰冷地死去。方平總是大叫著兒子的名字驚醒，醒來后就沖到兒子的房間，四處找兒子。找不到，又開始哭起來。小昊，你一定是冷了。小昊，你一定是餓了。小昊，你回來看媽媽了。

長期的哭泣，方平的眼皮永遠(yuǎn)是腫的，由于眼球干澀，眼睛蒙上一層混濁的云翳。一哭，眼睛就干澀得生痛，越哭就越?jīng)]眼淚，越?jīng)]眼淚越痛，越痛越哭。方平每哭一回，都像被火炙烤著雙眼。

每天都要重復(fù)這樣的情節(jié)，石光明也有些煩悶。他又何嘗不是經(jīng)歷著失子之痛？方平不管不顧地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他又不能無動于衷。只好安慰著方平，打濕毛巾給她敷眼，再折騰半宿，迷迷糊糊地才睡著，天又亮了。

外面的陽光永遠(yuǎn)照不進屋里，家里清冷、寂靜。兩個人默默地吃飯，能聽見彼此咀嚼的聲音。方平倒是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頓飯都要擺上兒子的碗筷，輕聲叫著，小昊，吃飯了。每天上班下班，也總要對著兒子的房間打招呼。每天方平都要拿兒子當(dāng)季的衣服一件件搓洗，又一件件熨平折好，周末給兒子換洗床單被褥，把臉貼在床單上、衣服上，不停地跟兒子說話，只有這時，方平才是平和的。方平一直不肯在墻上掛兒子的照片，對她而言，兒子還在，為什么要掛遺照？兒子的手機，方平也定期存話費，每天都會給兒子發(fā)短信，也用兒子的手機永遠(yuǎn)隱身地掛著QQ，接收著與兒子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似乎這樣就能感受兒子活著的氣息。

有一天晚飯，方平突然說，何笑瑩結(jié)婚了。

石光明摸不著頭腦，什么何笑瑩？

方平說，就是小昊高二時談的那個女孩子，她讀完本科就考公務(wù)員回來了。

石光明說，你又上他的Q了？以后別上了，會嚇著孩子們的。

方平說，我隱身。我現(xiàn)在好后悔，要是當(dāng)時我沒反對他們，會不會他們早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或者孫子都有了。

石光明愣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方平突然放下筷子，捂臉哭道，小昊，媽媽對不起你，你的人生還沒完整就走了，為什么不是媽媽去死？

方平嗚嗚咽咽的哭聲終于惹惱了石光明。石光明重重地拍下筷子，厲聲說，這日子沒法過了。

石光明的飯局漸漸多了起來，可有可無的飯局他一定會去，別人邀請他，他會很快回請。開始，石光明還對方平報備，說晚上不回家吃飯了，到后來，也懶得說了，方平也習(xí)慣只做兩個人的飯——她和小昊的。不問，不說，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形同空氣。家里的空氣能讓人窒息。逃離家，對石光明是解脫，他可以逃脫方平祥林嫂般的悲傷；躲在家，對方平是安全，她可以逃脫外界對她的同情、憐憫或事不關(guān)己茶余飯后的惋惜。

妹妹來看他們時，幾乎嚇了一跳。家里的窗簾緊閉，遮光布把陽光都擋在窗外，屋里屋外兩重天。墻角高幾上的綠蘿早已枯死，干枯的藤蔓委屈地低垂著，張張蜷曲的枯葉一觸即掉，似乎在哭訴不知道為什么會是干枯的命運?；ㄅ柽吷弦呀?jīng)長起一層白霉粒，盆里的土裂開一道道口子，像一道道微縮的無底深淵。唯有墻角那張完好的蛛網(wǎng)在昭示著它才是這屋里的活物。

妹妹伸手去拉開窗簾，方平喝道，不要開，我家小昊怕光。

妹妹心里磣了一下，放下窗簾，坐在小沙發(fā)上。方平尖叫著，快起來，那是小昊的位置。

妹妹突然覺得背后冷汗直冒?？粗绺鐫M頭的白發(fā)和嫂子極不正常的敏感，悄悄轉(zhuǎn)過頭抹了一把眼淚。

妹妹說，哥，嫂子，要不，你們?nèi)ヮI(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吧。你們才五十歲，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也算不上老。

是啊，才五十歲。小昊去世半年，在醫(yī)院工作的同學(xué)也曾勸石光明，還可以再生一個嘛，現(xiàn)在絕經(jīng)的婦女還可以打通，重新懷孕。

石光明苦笑，年輕時，在生了小昊后，方平也曾經(jīng)懷過三次孕，因為政策，最后都打掉了。最后一次做人流前，醫(yī)生曾說，方平打了這一次，就再也不能懷孕了。方平哭著說，總覺得這個是女兒，要不她辭職回鄉(xiāng)下偷偷生下來吧。石光明自己就是計生干部，辭職偷偷生孩子這事也只能想想罷了。最后，是方平流著淚把那個生命扼殺了。從做普通的計生干部到計生局副局長，石光明未曾后悔過當(dāng)年的決定，但如今，悔不當(dāng)初。小昊走后，方平還曾經(jīng)哭著說，是因為年輕時犯的罪，把自己的孩子殺死了，現(xiàn)在得到報應(yīng)了。

石光明和方平來到孤兒院。來之前已經(jīng)跟民政局局長打過招呼，院長領(lǐng)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過來。石光明說想要一個健康的孩子，沒想到這孩子除了健康，還很清秀，見了他們還很禮貌地叫叔叔阿姨好。石光明心底劃過一絲竊喜，方平淡淡地笑著，和聲問小女孩的名字和年齡。

方平向來是喜歡孩子的，來的路上還在路邊超市買了一包巧克力。方平拿出來，說，好孩子，去和小朋友一塊吃吧。孩子歡天喜地地出去了。

石光明向院長了解領(lǐng)養(yǎng)的手續(xù)，方平自己在院里轉(zhuǎn)。在樓梯轉(zhuǎn)角處，兩個小女孩正在她下面半層的樓梯拐角說著話。

你這次要被領(lǐng)養(yǎng)了嗎？

嗯，比上次那家賣菜的強。

你要是走了，你的那件白裙子可以送給我嗎？

行啊，以后我應(yīng)該有很多的。

那個一臉得意的小女孩大方地給她的朋友派送方平給的巧克力，臉上的輕蔑、忘形與世故跟剛才那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判若兩人。方平咬著牙，轉(zhuǎn)身去找石光明。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被別人遺棄的孩子，在孤兒院這樣的地方長大，怕心智年齡早已超出同齡人許多。方平只是想找一個單純的孩子，享受天倫之樂，縱然比不上小昊貼心，也必須得是無心機成為一家人。只怕這個孩子并不這樣想，如果孩子只是為了逃離孤兒院，長大后將他們作為踏板，到時又如何能承受起背叛之痛？罷了，不是自己生的，怕是再多的溫暖也焐不熱。

領(lǐng)養(yǎng)的事就這么作罷了。很長一段時間，方平都在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是不是上輩子做的壞事太多，以致今生沒有兒女福。

方平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來看她，嚇了一跳，方平的樣子蒼老、憔悴，花白的頭發(fā)亂糟糟地捆在腦后，許久沒有保養(yǎng)過的卷發(fā)早已不成型，干枯、發(fā)黃，從前合體的衣服已經(jīng)寬了許多，皺巴巴地罩在身上，一走路，就空蕩地晃著，與從前那個干練時髦的小昊媽媽判若兩人。

同學(xué)臨走前，說，方平，我常在一位居士家聽佛法，佛說凡事都有因果，也有轉(zhuǎn)運的方法。反正你也沒事，不如也來聽聽吧，或許可以開解你的郁結(jié)。

方平不以為意，就算是如來佛祖也不可能讓小昊回來，既然不能回來，別的都沒有意義。

同學(xué)倒是不氣餒，又邀約了幾次，方平拗不過，終是去了。沒想到，方平從此一頭扎進去了，不但雷打不動的定時去聽弘法，還在家里設(shè)了佛堂，請了菩薩和各種經(jīng)文在家里供著，修習(xí)佛經(jīng)，長期吃素。家里不再是霉味，而是長年香火繚繞。

方平忙了起來，石光明也不清楚她每天干什么，開口閉口總是佛門術(shù)語，他是不求甚解。有幾回，石光明看見方平急匆匆地抱著兒子的衣物往外走，問她干什么，她很神秘地說，你不懂。

石光明也由著她，有所寄托總比整天陰郁著好。方平還是會偶爾毫無征兆地流淚，但已慢慢走出失子之痛。偶爾也會跟鄰里聊聊天，每當(dāng)有人談起孩子的話題，她總會悄悄離開。

如果這樣繼續(xù)，往后的日子興許會更舒坦些吧，家里在裝修佛堂時換了窗簾，死了的綠蘿撤了，換了盆滴水觀音——是方平從大師那里請回來的，看著還算養(yǎng)眼。能看看電視，夫妻倆也可以說說話，這在小昊剛離世那段時光簡直是不敢想象的。

晚上，石光明在看本地新聞，方平在抄經(jīng)書。方平總是虔誠的，每次抄佛經(jīng)前一定要沐浴更衣，那間用書房改造成的佛堂，方平每天都要用毛巾一寸一寸地擦著地板，生怕染塵。新聞里正播著警方打掉了一伙打著佛教旗號詐騙的犯罪分子，以消災(zāi)、轉(zhuǎn)運、做法事為名詐騙大量錢財。石光明自言自語，這種騙術(shù)也有人信？

出來喝水的方平看了電視一眼，水杯突然滑落，在地板上炸裂，瓷片四散，像一朵凄艷的花。

傾盆大雨下了一夜，石光明找方平也找了一夜。能叫上的親戚朋友都出動了，找遍了方平可能去的地方，還是沒找到。清晨，石光明在墓園發(fā)現(xiàn)倒在兒子墓前的方平，方平像一只遭遇暴風(fēng)雨的鳥兒，折斷了翅膀，蜷縮在兒子墓前，全身濕透，奄奄一息。

清晨的灰霧蒙著毫無溫度的朝陽，太陽也像是灰色的，周圍是一片死白色，幾只黑色的鳥掠過頭頂，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方平看見兒子從朝霞里向她走來，笑盈盈的，干凈爽朗。方平拉著兒子，急切地問，兒子，你去哪了，媽媽好想你。兒子扶起方平，捋順?biāo)念^發(fā)，笑著說，媽媽，你好久不弄頭發(fā)，都不漂亮了。方平破涕為笑，小昊讓媽媽做，媽媽就去做。小昊卻站起來，緩緩后退。方平急了，想抓住，但兒子卻越走越快，方平加快腳步，就快抓住了，聽到身后石光明在聲聲呼喊，方平，你回來。

石光明用力掐了她的人中，方平幽幽轉(zhuǎn)醒，只有眼珠動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滴滴點點地淌著水，重重地蓋著半邊臉。方平的眼神空洞得像這晨間的墓園，毫無生氣。石光明在她眼里看到了比死亡更冷的絕望。

石光明看著瘦削的方平，心里暗暗自責(zé)。方平受騙，他是有責(zé)任的。因為方平的自閉讓他喘不過氣，成為他的包袱。自從方平去聽了所謂的“佛法”，她的情緒好了許多，他也認(rèn)為只要她正常了，他也省心了，從來沒有仔細(xì)問過她的情況，如果多了解一下，也不至于讓她遭此一劫，本來就站在崩潰的懸崖邊上，再讓人推了一把。

石光明嘆了口氣，握著方平的手說，方平。

方平怔了一下，好多年沒叫名字了。

方平，錢財沒了就沒了，你沒事就行。有些話，我藏在心里不說，以為你也知道，但顯然不是。今天我想告訴你，以前的都翻篇吧，從今以后，你是我的孩子，我也是你的孩子，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吧，我爭取活得比你久一點，哪怕一天也行，我一定不讓你來送我走。

方平眼淚嘩嘩直流，抱著石光明，兩人似孩子般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