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孟馳
沒錯,小三不是別人,她是我女朋友。
如果你要說小三是那些王八蛋的二奶,小心我揍你!
小三不是。我不允許她是。勞動人民最鄙視的就是那些先富起來然后對別人使壞的人。他們富得流油,還整天使壞腦袋禍害人。這還讓不讓人活了?你有車子有房子,有孩子有老婆,還到外面吃野草,這還讓不讓我們貧下中農(nóng)活了?
你想想,我們這些貧下中農(nóng)來到城市里打工容易嗎?吃的是路邊沒有衛(wèi)生保障的食品,穿的是和平路的下三爛衣服,住的是租賃的巴掌大的螞蟻窩,行呢,是單車、電單車、公交車。每天還爬腳手架,穿地下水道,為城市建設服務,結果得到的是什么?孩子讀高收費的書,高考要回鄉(xiāng)下考試;不能在城市落戶,不能申請經(jīng)濟適用房。住房公積金、養(yǎng)老金、醫(yī)保、教育費、互助金……樣樣沒少交。從年輕到年老,不能在城市里落腳,最終只能回家去。有的在城市里虛度了一生,有的落下嚴重的毛病,有的一生沒找到伴侶。所以,我的小三便宜誰也不能便宜城里為富不仁的王八蛋。
跟你們說,我和小三的相識,在你們看來,可能有點俗。因為我們的相識沒有經(jīng)過大風大浪,沒有驚天動地,沒有海誓山盟——我們是在網(wǎng)絡上相識的。這種事要是放在13億中國人的身上,那是天天發(fā)生。因為中國的網(wǎng)民數(shù)量在世界上首屈一指。網(wǎng)絡上相識的人,在神州大地,那是遍地都是。
當時我在一家文印店打工,和店老板一家吃完中午飯后,我通常要在老板娘的電腦上一下網(wǎng),瀏覽一下網(wǎng)頁。店里有兩臺電腦,只有老板娘的電腦是聯(lián)網(wǎng)的。中午飯后上網(wǎng),是老板娘默許的。只有那段時間,店里比較輕閑,因為要來文印店打印東西的客戶都在吃中午飯。和一對湖南籍夫婦吃午飯,你知道的,我吃得非???,因為我不喜歡吃辣椒。而這對湖南夫婦超級喜歡吃辣椒,他們往每樣菜里——通常是三菜,有時加一湯——放滿了炒得發(fā)焦的辣椒。他們在炒辣椒的時候,幾乎要了我的小命。你知道的,炒辣椒的油煙是不好聞的,要不然,文革時的知識分子不會對辣椒念念不忘。無論是老板娘炒辣椒,還是男老板炒辣椒,我都感覺到不輕松。他們炒時,我一邊咳嗽,一邊流眼淚,這不算,我還得完成老板交給我的打字任務,——必須在吃飯之前打好稿子。他們也有受不住辣椒煙熏的時候,有時也咳嗽不止,但他們對炒辣椒仍樂此不疲。等到我咳得肚子痛,咳得不出聲了,他們終于炒好了一鍋的辣椒,以備日用。當時,我真有點身心解放的感覺。要是再炒下去,我連心都得咳出來。
我就是在淚流滿面的時候,認識了小三。當時老板娘炒完辣椒意猶未盡,而我早已是個淚人了。突然,我QQ陌生人欄里有頭像閃動,我打開消息欄一看,一個叫“紅楓葉”的人向我發(fā)出“你好啊”的消息。紅楓葉就是小三的QQ昵稱。在陌生人欄里的,肯定不是我的朋友,但為了禮貌待客,我也發(fā)“你好啊”過去,可能當時辣椒的油煙熏得我要死,我發(fā)了一個哭泣的表情過去,還打上了一行字:“誰來救我???”因為這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竟得到對方的關心。紅楓葉發(fā)消息問我,發(fā)生什么事了?我說,我要死了,我的臉上全是淚。她問,為什么啊。我不說。她又追問。我再不說,她再追問。后來不得不說了。我如實告訴了她。她笑了,說,別人喜歡聞辣椒還來不及,你卻受不了。我說這不奇怪,誰叫我生不是湖南人死是廣西鬼呢。本想和這個陌生人繼續(xù)聊,沒想到,不經(jīng)意回頭,老板娘像一只瞪大眼睛的玩具米老鼠一樣,在我后面站著看我聊天。我不好意思,馬上和紅楓葉說,有事,我忙去了。匆匆退出QQ。老板娘問我,是不是搞女娃?我說不是。她不信,她說,可以搞嘛,又不是不可以搞。老板娘說的搞女娃,是和女孩子談戀愛的意思。本來很普通的話,他們說出來就很俗。愛情很高尚的,他們一說就成了下三爛的事兒。
后來,男老板看見我在聊QQ時,他也和我說,搞女娃就趁早搞,你不搞,別人就搞。我和小三先是隔三差五地聊天,你一言我一語,如此一來二去,反倒養(yǎng)成了聊天的習慣,要是有一天不見的話,反而覺得一天當中缺少了點什么。后來,她主動提出來,我們見面吧。這就有點像馬中才的小說《我們約會吧》。我說,還是不要了吧。她說,要。我說不要。她說非要不可。小三要求見面,是在她說出自己是貴師大學生之后。她要求見面的那一天,天氣不太好。那天剛下過小雨,三、四月的貴陽,寒氣還有點逼人。特別是下雨之時,走在大路上,冷風凍得人瑟瑟發(fā)抖。就是在那樣的天氣,小三來看我了。當時我還在店里忙東忙西。一個號碼打進我的手機,我一看,知道了那是小三的號碼。她叫我出去見她,不然她就到我們的店里來。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很久,我才對老板娘說,我想請假出去見一個老朋友。她看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的眼睛。她說,去吧,看完后就回來,店里事多。我說,知道了。我匆匆出去。貴陽的街道灰暗,干燥而不起塵,有點北方城市的味道。我走過幾家商場,繞過在街頭賣燒餅的大媽。是你吧。仿佛街道上發(fā)出的這個聲音是專門給我的。我循聲望去,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女孩眼睛正對著我。你是紅楓葉?我是。她就是小三。她說來就來了。不是叫你別來嗎?我說。她沒說話。她的膽大,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難道我就不該來嗎?她許久才說。我說,不是。有點快。我說有點快的意思,是因為我們彼此都不太了解。我們偶爾只在網(wǎng)上聊天,完全是你問我答,你不問我不答,對彼此應該說是所知甚少。
我買了兩個河南燒餅,一個給小三,一個給我。我覺得我們了解彼此已經(jīng)夠多了。小三拿著燒餅說,她還沒有吃。人和人之間其實不用太多的戒備心,彼此相信自己就夠了。我真不知道如何說小三。因為她的單純。她畢竟比我小。她什么都不懂。盡管我不是個壞人。后來我才知道,我們真的相愛了。之前我一直以為是我單方面的感覺。沒有想到,小三的感覺也是這樣。現(xiàn)在想來,那時天地多廣闊啊,寬廣的街道上汽車來回奔馳,行人來去匆匆,我們兩人在其間談感情。那是純真的年代。我們在中華路、大西門、小十字、大十字四處亂走,看流商走販的貨物,穿過密織的人群。這就是約會了。我叫小三到快餐店吃快餐,她不肯。她也不肯上面館吃面。拿她沒有辦法,就任由她帶著我逛。走得不想再走的時候,她帶我走進大十字廣場的竹林里,我們坐在林下的石凳上。我的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她問什么,我答什么。她說什么,我應和什么。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我的右手,那只手是小三的手。她把我的右手放在她的大腿上,然后兩手蓋住了我的手背。我的手暖暖的,上面暖,下面也暖。當時我的腦子里想著不只是小三溫暖的雙手,因為我的右手就放在小三的大腿上。她大腿的溫暖遠勝過她雙手的溫暖,這應該是我最大的感受。同時,我感覺出我的心跳加速。盡管我的手和她的大腿之間隔著一層牛仔布。但那足夠讓我浮想聯(lián)翩。不是嗎?只要是正常的男子漢,我相信感覺都是一樣的。因為你不可能只想到溫暖的大腿,你可能會想到更多的東西。每個人所想到的可能不一樣,但帶給我們的心跳加速是一樣的。我們內(nèi)心的火熱是一樣的。
小三是個美麗的女孩。這我得告訴你們。她樣貌好,身材高,漂亮那是沒得說的。小三問我,暖嗎?這一問,我覺得突然??赡芪疫€沉浸在那種美好的感覺之中。我說,暖。老實告訴你們,當時我心里的想法很純潔。我根本沒想到其他,我只想到小三溫暖的大腿。大腿的溫暖淹沒了我所有一切。時間過得太快了。我們要分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那是傍晚了。我送小三上公交車,她要回學校了。我看著她投幣,看著她鉆進擁擠的車廂里,然后淹沒在里面,公交車開走了。帶著我無盡的悵惘。起初我認為我們的約會是不必要的,經(jīng)過這第一次約會,我突然感覺自己內(nèi)心多么需要。這種想法,或者說是欲望點燃了我的內(nèi)心。我巴不得天天見到小三,巴不得天天碰到她的身體??墒乾F(xiàn)實是無情的,我沒有天天見得到小三,因為小三要上課,我要上班?,F(xiàn)實中不能相見的相思,我把它融進QQ消息里,我把每天想要跟她說的肉麻話,統(tǒng)統(tǒng)發(fā)給她,不管她看到不看到。有時我也碰到她在線,然后向她問東問西。有時候,知道她出去玩,我甚至會問和她同去的男生多不多。在我心里,我知道這種變化的可怕,我在向不可理喻的方向發(fā)展。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我竟然叫小三不要跟男生走得太近。我知道,這是我的占有欲在作祟。每當這個時候,小三會十分的生氣。她生氣的特征就是拒絕和我聊天。以至于后來幾天的生活,我都有點手足無措,比如,夜里我在洗漱間里洗頭,洗完了忘記帶毛巾,我愣頭愣腦地沖進房間取毛巾,剛走進房間,突然看見兩只穿著皮鞋的腳,感覺不對,抬頭一看,愣了。男老板瞪著眼睛看我,問我怎么進他們的房間。我忙說不好意思,走錯房間了?;仡^轉身,看見老板娘穿著薄薄的睡衣半躺在床上,嚇了我一跳。還好沒有看到激情的事發(fā)生。不然我闖的禍就大了。
因為長久的不說話,我和小三慢慢地由愛生怨。不答理我就不答理我吧,我不在乎,當時我在文印店里。你不說,我更懶得說。我越來越霸道起來,我拒絕回復小三的QQ消息。她發(fā)過來,我不回。我自己覺得,她自己有事沒事愛亂問,我才懶得理呢。再者說,都不見面了,還有什么好聊呢。不聊就不聊。我自己不在乎了,小三反而在乎起來。我當時真的覺得我們什么戲也沒有了。不聯(lián)系了,感情變淡,自然而然的事。
小三突然對我說,你來找我吧,我們在學校見。我覺得小三有事要對我說,所以決定去一趟她的學校。老板娘對我的交待是一樣的,早去早回,店里事多。她每次都用那種凝望的眼神看著我。如果我對她說謊,我覺得我無法抵抗她那種眼神,我一定會和盤托出實情??墒俏胰タ葱∪钦娴?。公交車很擠,在貴陽,都這樣。擁擠,人多,空氣渾濁,我覺得我整個身體都不舒服。總算下了車。我走到貴師大門口,就看見小三站在那里等我了。她也看見了我。我跟她進校園。她帶我走進貴師大圖書館,在山腳下。在閱覽室里,她挑一本《小說月報》,我挑一本《小說選刊》,并排坐在一起看小說。在閱覽室里,只有碎細的說話聲和沙沙的翻書聲。我和小三什么都沒有說。說話是在出館之后,小三帶我上了山,然后半路岔進山腰的黃皮樹林里。山腰種滿了黃皮果樹,幽綠的樹葉掩蓋了我們。我們走到石凳邊,小三一把抱住了我。我愣了。我不知道小三為何要抱著我。她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她溫暖柔軟的胸部貼著我的前胸。知道我為什么沒有聯(lián)系你嗎?小三說。我們在考試。她哭了,我第一次聽見她的哭聲。她的手環(huán)抱著我脖頸。她邊說邊擦眼淚。我叫她別哭,別哭。她不聽我的話,還是小聲地抽泣。我說,不聯(lián)系就不聯(lián)系,我沒怪你。別哭了,哭干什么呢。乖,乖。小三垂著淚,看著我,以后我就不能聯(lián)系你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我們要去西部支教。我的心底一陣涼。別哭,別哭。我不能不讓她去。我說,去就去,沒什么的。她說,去了,我就看不到你了。
從貴師大回來后,我和小三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我很快離開了貴州,回到了廣西。和小三再也沒有聯(lián)系。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后來我在南寧的一個印刷廠里當排版員,工資微薄,只夠吃住。因為離老家近,我倒可以常常在節(jié)日子回家。老家的交通條件改觀了,縣里的公交車可以開到鄉(xiāng)村。一天傍晚,我坐公交車回縣上,打算到縣上坐車回南寧。一上公交車,我就看見了一群身穿艷麗的黃色T恤的青年。他們的T恤上有“吉林大學”字樣。他們很多人都戴近視眼鏡,沒戴近視眼鏡的就帶墨色的太陽鏡。他們在車上天南海北地聊著。到了十字路口,他們統(tǒng)一下了車。我還得跟車進總站。我問司機,那幫年輕人是干什么的?司機說,他們來這里支教。我頓時明白了,那個時候,我又想起了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