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祥
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散文為主,近幾年在《散文時代》《大森林文學(xué)》《旅游》《遼海散文》《散文福地》《佤山》《通山文藝》《首先文學(xué)》等雜志和《人民日報》《工人日報》《光明日報》《錦州日報》等報紙發(fā)表散文、隨筆、雜文、評論等文學(xué)作品一百余篇。散文《談詩的想象》獲“首先杯”全國散文大賽優(yōu)秀獎。
很早就有一個愿望:在江南水鄉(xiāng)的西塘古鎮(zhèn),租一所老房子,住下。
當(dāng)你入住這里的枕水河畔,看著窗外的小橋流水、青磚烏瓦,時不時有搖櫓人的身影在河上悠然而過,夜晚萬徑人蹤滅,只空余一兩聲犬吠,躺在雕花大古床上,心也變得如水般柔軟、寧靜……
這就是西塘的情調(diào),這就是睡美人般的西塘。
要在西塘待下來,待住。等到我們最初的激情在安靜的生活中逐漸退潮,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西塘。西塘是內(nèi)向的,永遠與奇跡保持著距離,盡管它孕育過元代工藝美術(shù)大師楊茂、張成,近代越劇作家顧錫東,當(dāng)代教育家趙憲初、女作家湯雪華這樣的名人大家。西塘不屬于奪目的事物,它的色澤是歲月給的,并因為符合歲月的要求而得以持久。為了表明謙卑,它把自己深隱起來。老屋、廊橋、牌樓……在田野里散布著,像沉睡的古董,渾厚、凝重、含蓄,難以一一解讀。
現(xiàn)在,我走在西塘的老街上。這是有凹溝的石板鋪成的街道。
世俗的生活在這里彌漫著,走著的時候,很有心情一家一家地朝他們的家里看一看,這是老房子,所以一無遮掩的,他們的生活起居就是沿著街道開展著,你只要側(cè)過臉轉(zhuǎn)過頭,就能夠看得很清楚。
他們在過著平淡的日子,在舊的房子里,他們在燒晚飯,在看報紙,也有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做作業(yè)。也有房子比較深的,就只能看見頭一進的人家,里邊的人家,就要走進長長的黑黑的背弄,在一側(cè)有一線光亮的那扇木門里邊。
不知道這老街上還藏著高堂華屋,在一座闊氣的門樓里,是明代某位尚書的庭院,儒雅的花園中,戴花鏡的老翁,彎在竹椅上打盹。那些高大的院墻和堂屋上的雕梁畫棟,在歷經(jīng)歲月的煙熏火燎之后已不再令人望而生畏,變得像現(xiàn)實一樣樸素。
再往前走,就漸漸地到了下班的時候了,街上的人多了起來。一個婦女拖著小孩,另一個婦女提著菜籃子。“你家男人還在廣東打工?”提籃子的問道?!懊Π。煲荒赀€沒回家!”拖孩子的答。沿街的店面生意忙起來了,各式各樣的小吃滿街飄香,日間的越劇廣播劇場已經(jīng)結(jié)束,晚間的還沒有開始,河面上有三兩只小船經(jīng)過,這船是給飯店和市場送貨的,就像都市的送貨車。
不是在西塘出生和長大,但是走一走西塘的老街,就好像走進了自己的童年,親切的溫馨的感覺就生了出來,記憶也回來了,似乎從前就認識的,一直在這里住的,在這里生活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知道西塘有許多名勝古跡,名人故宅,園林寺觀,千百年的古橋,還有不少博物館。我去過西園,柳亞子在上世紀(jì)二十年代住過那里。去過醉園,它有碧池青石、回廊翠竹。去過根雕、紐扣、瓦當(dāng)、黃酒博物館。尤其還不止兩三次地去過廊棚,但是我到廊棚,卻不是贊嘆它的一千三百多米長的臨河商鋪,而是覺得廊棚有些別致,下雨時,廊棚拉起一道長長的雨簾,去廊棚因為它是一處愜意的喝茶聊天的地方,也因去廊棚的路,不要途經(jīng)一些旅游品商店和鬧糟糟的停車場,沿著深而窄的青石小巷,慢慢地走,慢慢地看,草香弄,油車弄,柴炭弄,石皮弄,米行粶,燈燭街……念叨著這一個個巷名,讓人心底泛起漣漪。就這樣走走看看,就走到了廊棚,其實我的心思還在巷弄里。
每天傍晚六點左右,不論我在西塘的任何地方游蕩,我都要回到居住的“陳年老宅”客棧?!敖駜河止渖蹲拥胤??”老板娘端著一壺?zé)岵栌^來?!芭S意轉(zhuǎn)啊。”我用半生不熟的方言應(yīng)答。“晚飯要吃點啥子呀?”老板娘微笑著問。“一碟熏青豆拼扎肉,一碗鱔魚飯,一壺黃酒?!蔽也患铀妓鞯卣f道?!昂昧耍瑏砝?!”老板娘忙去了。
這“陳年老宅”始建于清雍正年間,前宅臨水,為二層閣樓,窗下流水潺潺,柳葉低垂;后宅古木參天,庭院幽深,院內(nèi)住著好幾戶人家,我就住在前宅的閣樓上。
很多時候,我會倚著閣樓的欄桿,看后宅庭院中的種種光景。我是居高臨下的隔著一段距離觀看。對于欄桿下的庭院和人來說,我是這片土地上的主人。
看透亮的陽光漸漸暗淡,馬頭墻下的陰影慢慢延伸,看慵散的小貓在窗下躲懶,看老婦人咕咕叫雞,飛奔的小雞爭搶她撒下的玉米粒,看放學(xué)回來的孩子們,看帶著各種謀生工具陸續(xù)回來的大人們,看庭院從喧鬧中慢慢沉寂下來。
我熟悉庭院中的融融氣息,曾經(jīng)在那樣的氣息里度過我的青春歲月,然而我不可能回到那樣的氣息里了,我喜歡回憶,但并不喜歡走回過去。
西塘的夜晚是濕潤的,溫柔的涼氣伴著草木的清香,令我迷戀。我真正看清它,是在所有的燈光熄滅之后。夜色彌漫,屋檐像船只一樣浮現(xiàn),天黑得發(fā)透,好像用手能摘到星星。在黑暗中,我依然能感覺到桌案、櫥柜、神龕、鐘表的存在,它們具有與黑夜不同的密度,待得久了,我就能看清它們的輪廓。夜以隆重的形式降臨,西塘擁有最厚重的夜晚。在這樣的夜里入睡是安詳?shù)摹?/p>
在西塘,我會醒得很早。這一點,與在都市截然不同。我的身體變得異常敏感,它的反應(yīng)與周圍的事物完全同步。醒來的時候,我清晰地看見,屋子里的家具,正井然有序一一蘇醒,先是靠窗的長凳,凳面上泛著一絲綠瑩瑩的微光,然后是那把祖上傳下來的明式沙發(fā),扶手上泛著花梨木的光澤,再后是屋角的衣柜,隨著窗口的一縷明亮,張開它厚重的笑臉。我的身體知覺依次恢復(fù),從眼,到耳,到鼻,到手足,與此同時,對西塘的記憶一一恢復(fù)。窗外的小河像多年以前一樣流淌。我用手摸摸床,你應(yīng)當(dāng)在這個時候起床下田。但那床是空的,你已經(jīng)消失,我觸到的只是床頭板的雕刻。我知道,在你與我之間,已經(jīng)隔了好幾百年的時光。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