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山東鄆城人。曾就讀于陜西師范大學、深圳大學研究生班，文學創(chuàng)作副高職稱，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大家》《青年文學》《山花》《作家》《文學界》《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等期刊，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歐珠的遠方》、長篇小說《變虎記》。曾獲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首屆全國鯤鵬文學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獎?，F(xiàn)居深圳，主編《打工文學》周刊。

江林

李魚問江林，你認為幸福是什么？

江林說，我認為幸福就是不用為錢發(fā)愁，早上寫稿，下午與朋友談心，晚上看書、睡覺，最好還有一位身材曼妙姿色出眾的知性美女陪在側(cè)。

江林三十二歲，做過內(nèi)地一家報社的娛樂記者，為逃避一段失敗的感情才來到深圳。他的理想是要成為暢銷書作家。他曾經(jīng)與一位特別有錢的女老板好過一段時間。李魚也見過那位女老板的照片，他怎么都無法把那位臉色蒼白，面頰下陷，已經(jīng)頗顯老相的女老板與年輕帥氣的江林聯(lián)系在一起。

江林說，我與她上床的快感，包括我對她的愛意有多半來自于她是身價上億的成功女人這一事實。人在金錢面前很容易成為一個拜金主義者，你不知道腰上圍著價格上萬的腰帶，手上戴著名表的那種感覺——你會覺得自己更像個男人。

在沒有認識女老板之前，江林一直忘不了他的前女友。在江林的心目中，他的前女友簡直就是女神維納斯——但她選擇了現(xiàn)實，跟隨了另一個男人，許多年來，江林一直相信她在精神上與他還是相戀的。在認識了女老板之后他的想法變了，他認為前女友沒有理由跟著沒有錢的他而放棄過有錢人的生活。

江林說，人，這種有著思想感情的動物，完全是有可能被物質(zhì)生活所改變的！

一開始李魚就不看好江林與女企業(yè)家的關系。與李魚預想的一樣，江林與女企業(yè)家關系維持了還不到三個月就分手了。盡管江林心里早有準備，但分手后還是相當失落。

江林說，她一心撲在事業(yè)上，一個月幾乎有一半的時間是在飛機上度過的，一天幾乎二十四小時在工作——晚上只睡三四個鐘頭，夢里都在想著工作的事。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

李魚覺得，女企業(yè)家之所以會與江林分手，除了江林自己說的原因之外，還因為江林是個太過啰嗦的人。江林太過喜歡在一些細枝末節(jié)上較真，而且又總是缺乏主見，思想搖擺不定，讓人對他沒有信心。

江林自己也承認，他說，歸根到底是我自己不爭氣。她理解我，支持我寫作，甚至愿意為我出資辦一個公司，但是我不知道做什么好。當然，我從心里也不愿意去辦什么公司，我只想去寫點東西，成為暢銷書作家。她已經(jīng)那么有錢了，何必讓我再去開公司賺錢呢？既然她理解和支持我創(chuàng)作，為什么不能養(yǎng)著我，讓我寫下去呢？我想根本原因在于，她想讓我也成為她那樣成功的老板，那樣才覺得我們是般配的。這就是人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種扭曲，自我折磨，也要折磨別人！

李魚問江林，她提出與你分手，你沒向她要一筆分手費？

江林說，這怎么好開口？即使她真的給我，我還得好好想想該不該要。如果從一個有志氣的男人的角度上來說，是不應該要的；如果從純粹的為藝術而獻身的角度來說，她給我?guī)资f我就可以安心去寫作品了，要也沒有什么關系……你相信嗎，我用幾年時間就可以寫出《哈利·波特》這樣的世界性的暢銷書……

李魚開玩笑地說，我信——如果有那一天，你身價可就是上百億了！到時候你隨便給我一百萬，讓我在深圳買套房子還不是小意思！

關沖

另一個理想主義者，四十出頭，經(jīng)常怨天尤人。多才多藝，情感又極其脆弱的編劇關沖說，于我而言，幸福即是在斗爭中改變，以改變抗拒死亡！

關沖是典型的宅男，為了創(chuàng)作劇本，他可以一周不出門，對生活的要求是只要餓不死就好。他精通音樂和雕塑，唱歌的時候會淚流滿面，渾身顫抖。他希望自己將來有錢了能在海邊買一棟氣派的花園別墅，別墅里要有不止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而他和她們在一起不是為了愛情也不是為了欲望，因為他不相信愛情，覺得愛情無非就是欲望，而欲望又會讓靈魂墮落，讓生命空洞——他需要年輕漂亮的美女是為了能夠隨時隨地欣賞她們的美，能夠像帝王一樣支配她們的命運，讓她們經(jīng)歷痛苦和幸福。

關沖愿意為藝術獻身，也在努力付諸行動，缺點是，他有著致命的啰嗦勁兒，經(jīng)常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較真，不擅長與人交往。

有一次李魚把江林帶過來與關沖認識，想不到這兩位理想主義者吃過飯之后彼此竟沒有給對方留下好的印象。關沖直言不諱地責備李魚讓他認識了江林，說和他那樣的人在一起吃飯簡直是浪費生命。江林溫和一些，他只是覺得關沖怪怪的，不好接觸，而且以后也不想再和這樣的人接觸。

雖說過了四十不惑的年齡，關沖卻依然像個少年那樣對整個世界不服氣。他創(chuàng)作的劇本沒有人來投資，他自己想當導演，但又沒有資金。有許多個孤獨難過的夜晚，關沖忍不住打通李魚的電話，讓李魚來他住處附近的大排檔陪他喝酒到深夜。

關沖與李魚在嘈雜的大排檔里喝著酒，暢談著古今中外的著名藝術家，希望李魚與那些偉大的藝術家看齊，不要浪費生命，那是可恥的。

玫瑰

曾經(jīng)被李魚輕輕吻過一下的年輕單身女編輯玫瑰說，幸福就是有人愛，別人也愛你，有事做，自己喜歡做！

玫瑰膚白，有氣質(zhì)，挺漂亮，知性而傳統(tǒng)，家境也相當好。在一段戀情失敗之后，她無法從過去的戀情中走出來面對一份新的感情。多情的李魚在多情的時刻為了安慰她，曾經(jīng)在咖啡店里給過她一個吻。那個吻是純潔的，不包含欲望。吻過之后，李魚祝愿她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并表示，如果自己也單身，一定會考慮追求她。

玫瑰說，謝謝你的這個吻，即使你沒有結婚，你也不適合我。

李魚說，但是我相信，我們可以有一段美好的愛情。

玫瑰說，如果沒有結果，我寧肯不要開始。

李魚說，你需要讓自己放縱一次——難道你不想嗎？

玫瑰說，我是想過，但是我從小所受的教育讓我沒有辦法那樣做——我相信我們剛才的那一吻是純潔的，是嗎？我了解男人的欲望，但是，我不需要那種沒有愛的欲望。

李魚說，如果我說，男人的愛與欲望是分不開的呢？

玫瑰說，這個我當然也明白，我什么都能理解，但是我有自己的原則。我也知道你只是想要愛上我，或者說我想要愛上你，但事實上我感覺到了，我們之間只能有純潔的友誼。

李魚說，剛才的那一吻，你為什么會認為是純潔的呢？

玫瑰認真，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我感覺是純潔的——我們沒有深入，沒有舌吻。

李魚說，正確，在你這樣的女孩面前，我是純粹的，我們的吻也是純粹的。也謝謝你，讓我感受到這種純潔。

兩個人分開的時候，彼此擁抱了一下。那擁抱也是純粹的，李魚覺得，那種純粹的感覺真好。

小楊

李魚覺得，自己和基督徒兼文學愛好者小楊也是純粹的。

小楊說，幸福就是活在神的命定之中。

小楊和李魚差不多大，她結過一次婚，多半是因為不能生育，離了，從此一個人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

李魚雖說不信上帝，但卻喜歡有信仰的小楊。小楊臉上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的也總是那種迷惘和憂郁的愛的光芒。這讓李魚總渴望著愛她一些，給予她一些愛，以回報她愛著世人的那種純粹的情懷。

在一起喝過幾次茶，談過幾次宗教和文學之后——有一天夜色有些濃了，小楊還沒有讓李魚走的意思，這鼓舞了李魚，讓他終于把小楊放到了床上。

小楊一開始有些反抗，后來就順從了。

也僅僅有那么一次，那一次李魚感到特別美好。他怕自己的行為破壞了他們之間純潔的關系，激情過后對小楊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沒想到小楊卻并沒有在意，而是再度擁抱了他，那個擁抱就像是在安慰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不過，從那以后，小楊經(jīng)常以一種看待自己兄弟的那種寬容淡定的眼神看他，讓李魚也感到自己是她的親兄弟一般。

李魚漸漸與小楊疏遠了關系，兩個人只是有時在QQ上偶爾問候一下，很少見面了，因為他生怕有一天在小楊那種眼神的感召下，自己會違背自己的意愿，成為一名基督徒。

除此之外，李魚也怕自己會愛上小楊，他覺得，小楊是一個值得愛的女人。

小賀

李魚渴望愛得很多，這讓他痛苦。

二十歲的，胸部豐滿，屁股渾圓，小臉紅撲撲的，還會編舞跳舞的收銀員小賀說，幸福就是家庭美滿、生活充實、身體健康！

李魚知道，許多男人都難免對小賀有些想法。面對那樣的性感尤物，沒有想法反而是不正常的。李魚想，如果和那樣年輕性感，有些單純又有些正統(tǒng)的女孩子在一起，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想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李魚的心里難免會嘆息，感到自己的無能，人生的無趣。

不過，后來李魚還是借口給小賀介紹男朋友，約過她——最后又借口男孩子來不了，與小賀在咖啡店里聊了幾個鐘頭。結果也沒有任何結果。

李魚不敢。如果敢呢？他想過，或許也有可能。但是，他沒法給她未來。

當然，女孩小賀也未必需要他給予她什么未來，但那就是李魚心中的坎兒，過不去。

小賀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李魚覺得她不應該被破壞。

李魚從心里，的的確確地想得到小賀。他想得到的甚至可以不是愛情，而是她的身體。但是，另一個可以讓他得到的，他卻又放棄了。

小美

公司白領，眉眼俏麗的已婚少婦，兩個男孩的媽媽小美說，幸福是你想要的，你恰恰可以得到，這就是幸福！

在李魚看來，像小美這樣的女人會永遠寂寞，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可以滿足她。

小美曾經(jīng)勾引過李魚，借口是看過他在報上的專欄文章，很佩服他，想與他深入地探討探討人生。

李魚也應邀與她一起吃過飯，聊過天，甚至也動過和她開房的念頭，但最終還是把持住了。畢竟，小美是有老公的。而且，兩個人還在同一個公司，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有了那回事，總歸不好。

在李魚的心里，他覺得小美就是他不敢過多接觸的紅顏知己。他認為小美是個很真實的女人，她受自己欲望的支配，像一些男人那樣渴望占有得更多，體驗得更多。

想一想，這又有什么錯呢？李魚覺得能夠理解，因此每次見到小美時，總是會朝她意味深長地笑，那種笑包含著他對她的理解，這讓有些傻氣但又聰明的小美明白，他李魚是欣賞和理解她的風情萬種的——在時機合適的時候，他甚至愿意再和她繼續(xù)探討人生。

在李魚的心里，小美還是個“小騷貨”，他給她起了這個外號，并且多次在和老婆小蘭親熱的時候想象著小美的模樣。

小魯

另一個女孩小魯，給李魚一種不是想要與之上床，而是想要與之戀愛的感覺。

收入不多，剛剛又失去工作的愛好文學的女孩小魯說，我認為幸福就是有份喜歡的工作給我做，讓我感到充實。還有就是，我想要一間有很多房間的大房子，里面住著爺爺奶奶爸媽還有弟弟妹妹，當然，還有我最心愛的人。我不需要多有錢的生活，只希望下班回家，有一個人愿意在晚餐后陪我軋軋馬路。

在聚會上，李魚見過小魯幾次。小魯正是他喜歡的類型：苗條、清純、可愛、善解人意、眉眼好看、麗而不俗，甚至有些讓人疼愛的小脾氣——假如沒有小蘭，假如再退回十年，他一定會鼓起勇氣，追求小魯。

李魚給小魯發(fā)表過散文和詩歌，他們在網(wǎng)上也經(jīng)常聊天。

一開始，小魯在網(wǎng)上稱呼他為李老師。李魚拒絕這個稱呼，開玩笑地說，你不要把我上升到老師的位置，把我抬得那么高，我就不敢對你有任何想法了。

小魯說，我稱呼你什么呢，直呼其名不太好吧！

李魚說，你給我起個外號吧！

小魯起了幾個，最后選擇了一個“老男人”，雖說李魚并不喜歡，但小魯說她喜歡年齡大一些的，可以給她成熟穩(wěn)重的感覺，他也就默認了。

他們

一位結過三次婚的著名詩人說，幸福就是平凡的生活，也可以說就是活著。

一位公務員說，幸福是可以不幫單位的人修改公文，每天都能打兩個小時的網(wǎng)球。

一位老公出過軌的證券公司女經(jīng)理說，幸福就是財務自由、時間自由、身心自由！

一位有過情人，渴望繼續(xù)和情人保持關系但又感到很累，想要回歸家庭生活的男人說，我時常徘徊在幸福與痛苦之間！

一位剛剛經(jīng)歷過一次婚外戀的教授說，幸福就是活得有激情、有愛、能忘記自我、融入生活、洞悉生命的真相！

一位家境富有卻又被更富有的男人追求的美女說，幸福就是有能力自由，有能力助人，有能力幸福！

小蘭

李魚問小蘭，幸福是什么？

小蘭想了想說，幸福就是我周圍的人因我而感到快樂，我因為周圍的人感到幸福！

李魚有些奇怪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小蘭能說出這樣的話。

小蘭補充了一下說，這是我在書上看的，覺得很有道理。

李魚苦笑了一下說，你認為我會因為你的存在而感到快樂嗎？

小蘭多少有點不確定地說，不是嗎？

李魚說，也許吧——你會因為我的存在而幸福嗎？

小蘭肯定地說，是啊，這還用說嗎？

李魚想坦誠地給小蘭說出自己的感受，他想說——小蘭，有時候我會因為你的存在而煩惱，甚至是絕望。因為，如果沒有你我就可以自由地和別的年輕漂亮女人去談戀愛，去感受生命的激情、愛情的美妙。我對你很久都沒有感覺了——我對你只有感謝，謝謝你陪伴了我這么多年，為我生了一個女兒，為我洗衣做飯——但是，我真的感覺不到愛情的存在了，我想有愛情，想要去放縱自己，活出真實的我……但是，他沒有辦法把這樣的話說出來，他怎么能夠忍心對深愛著自己的女人說這樣的話呢？

李魚回到現(xiàn)實中來，覺得有些問題還是必須要面對的。他說，咱們把女兒接到深圳來吧，不能總是把她放在鄉(xiāng)下啊。唉，我們總盼著房子降價，可房子總是回落不到我們理想的價位。從我們想買房子開始，到現(xiàn)在差不多有七八年時間了吧，一樣的房子，房價翻了三四倍。現(xiàn)在有套房子的都是身價百萬，可是一百萬又算得了什么？現(xiàn)在東西多貴啊，到處都用錢！

小蘭安慰李魚說，我們有一天總會有自己的房子的。

李魚想了想說，咱們不買房子了，既然七年前房子那么便宜的時候我們沒有買，現(xiàn)在我們就更不能買，多吃虧啊，人家房子住了七八年，還要翻三四倍再賣給我們，我們?nèi)绻I了，多傻??！

小蘭說，嗯，我聽你的。

李魚說，你也不問一下我對幸福的認識是什么？

小蘭笑了，問，你認為幸福是什么？

李魚說，幸福就是希望，明白嗎？

小蘭點了點頭。

趙四

晚上，李魚做夢夢見了他高中的同學趙四。這還是他第一次夢見趙四。在夢里，李魚問趙四幸福是什么，但趙四沒有給他回答。

李魚和趙四一般大，但是，兩個人的情況可就太不一樣了。

趙四是一家集團公司的老總。他開著個大型電子廠，工廠里有幾千號人。另外，趙四還和人合伙開發(fā)了幾處房地產(chǎn)，搞了幾個商場，資產(chǎn)少說也有七八個億了。

七八個億，這是什么概念呢？如果他李魚有個一千萬，他就可以有自己的車子和房子，每個月坐收利息，不用工作，專門在家寫作，過一種他理想的幸福生活了。

因為夢到趙四，李魚的心里有點難過。因為他與趙四差不多有兩年沒聯(lián)系過了。倒不是趙四成功了有錢了把他這位老同學加兄弟給忘記了，而是李魚自己覺得和趙四不再是同路人，談不到一起也玩不到一起了。

李魚想起基督徒小楊的話：幸福就是活在神的命定之中。李魚怎么都不會想到趙四這個學習成績不好，相貌平平，在人面前總是顯得低三下四的世俗的，甚至有些下流的人能有今天輝煌的成就。

李魚所認為趙四的下流，是指他好色。在李魚看來，趙四追求的不是愛情，不是感情，而是一種欲望的滿足。李魚認為自己和趙四是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但是，李魚又覺得趙四活得比自己真實，比自己瀟灑。

大約在七年前，也就是在李魚和小蘭開始想著買房的時候，趙四已經(jīng)開辦了工廠，開上了寶馬。那時他們的關系還很好，趙四開著車到李魚的公司里帶他出去玩，去KTV。一開始李魚還不敢摸坐臺小姐的大腿，不好意思和人家調(diào)情?？吹节w四左擁右抱，放浪形骸的樣子，他還覺得那是一種墮落，很不應該。不過，跟著趙四出去過幾次之后，李魚也發(fā)生了變化，他覺得趙四那樣做也沒什么，自己也應該放開一些。

那時候李魚和趙四在一起，趙四是主角，李魚只是扮演著一個混吃混喝混玩的角色。盡管李魚挺想與趙四談一些正經(jīng)話題，但每次都會被趙四岔開話題。對于趙四來說，他排斥那些嚴肅認真的話題，他需要輕松和快樂，需要放縱和沉醉。

趙四也打算讓李魚做點事，賺些錢。他把李魚帶到自己的圈子里，但很快發(fā)現(xiàn)李魚不適應，不該出現(xiàn)在他的圈子里。因為那時候的李魚總是擺出一種人窮志不短，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樣子，這讓趙四有些失望。在趙四看來，我?guī)愠院韧鏄?，甚至想給你一份事業(yè)，讓你去賺錢，你卻愛搭不理不領情，我欠你嗎？

深圳

李魚之所以來深圳，是因為趙四在深圳。

趙四高中畢業(yè)后就來深圳打工了，李魚又在高中復了兩年課。復了課，結果還是沒有考上大學。那時候趙四與李魚還保持著通信，趙四在得知李魚落榜后給李魚寫信，他在信中熱情洋溢地說，深圳是特區(qū)城市，是中國的錢袋子，是世界的窗口；深圳還在大海邊，大?？善亮耍Ｋ娑?，一眼望不到邊；香港也剛剛回歸咱們祖國了，我們的國家強大起來了，你來了之后，我?guī)闳ズ＿吙纯聪愀?；地王大廈去年也建成了，亞洲第一高樓，世界第四高樓，你來了之后我?guī)愕缴线吙纯矗犝f站在上邊可以看見整個深圳。來吧，我們兄弟一起努力，一定會獲得成功……

李魚來到深圳之后，趙四既沒有帶他去地王大廈，也沒有帶他去海邊，而是把他帶進了一家小型五金加工廠，第二天就上班了。那時趙四在一家企業(yè)當銷售員，他騎著摩托車滿城跑，整天灰頭灰臉的，但收入相當不錯。每周趙四都有一兩次過來找李魚，請他一起喝酒小聚，暢談自己的賺錢想法。

李魚一開始很不適應在工廠里打工，但也沒有更好的去處，為了生存，他只好待在那個廠里。上完一天的班，他回到宿舍就看書寫作。這樣堅持了半年，終于有一篇文章在報上發(fā)表出來了。文章發(fā)表了，年輕漂亮的小蘭也出現(xiàn)了。

小蘭聽工友說李魚是個作家，又看到他戴著副眼鏡，很斯文的樣子，便有意和他交往。雖說她只是個初中畢業(yè)生，可她很愛看書。

小蘭向李魚借過幾次書，有過幾次傾心交談之后，兩個人正式談起了戀愛。

李魚本來打算自己功成名就之后找一個女大學生的，根本沒有想到要和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只不過是有點姿色的平凡的女工談戀愛。但枯燥無聊的打工生活讓他渴望有一段感情滋潤他的心田，小蘭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他的初衷。

與小蘭談戀愛的事，李魚也問過趙四，趙四不太贊成，因為他覺得這對有理想有追求的李魚來說是個負擔。再說小蘭只是個初中畢業(yè)生，兩個人能有什么共同話題？將來李魚成為大作家之后，她怎么配得上李魚？

李魚覺得趙四說得有道理，但最終李魚還是與小蘭發(fā)生了那種關系。同居了兩年之后，小蘭又懷上了孩子。盡管李魚有些懊惱，但溫柔漂亮的小蘭實心實意地愛著他，讓他也說不出什么。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天深圳都在變化，許多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城市里的車輛越來越多，有錢人也越來越多，而李魚在深圳打拼了十多年，既沒有房子，也沒有車子。

李魚

下午提前下班后，他想到女兒國慶節(jié)過后就要來深圳讀書，需要在女兒讀書的學校附近租房子，便打的到了學校附近。找房屋租賃公司看了房，結果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一個月就要三千多塊。三千多塊相當于小蘭辛辛苦苦加班加點在工廠里干一個月的工資了。想到這一點，李魚有一種被別人戲弄了的感覺，心里特別不爽。后來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想到家里的米吃完了，便去了一趟超市。

李魚在超市買了幾瓶酸奶、一把青菜、一袋米。走出超市時他沒有叫停在路邊的電動車，而是想要對抗什么似的自己把大米扛到了肩上。李魚左手把著米袋子，右手拎著塑料袋，兩只手一上一下，一歪一斜地走在路上。那種情形正是十多年前的情況，自從李魚做了內(nèi)刊的主編，成為白領階層之后，他就很少再干那種體力活了。

李魚看到路上有人在看他，看得他覺得自己像個農(nóng)民工。他倒也不會真正在意別人的眼光，只是他奇怪自己怎么就不好意思了呢？退回十年前他不就是一個農(nóng)民工嗎？即使現(xiàn)在，從某種程度上他不還是一個農(nóng)民工嗎？

以前在超市買大米的時候，如果不是打的士，想節(jié)省點錢，李魚總是讓人幫忙把大米搬回家。送回家里他先是遞給人家一支煙，然后再付錢，并且賠著笑臉對人家說聲“辛苦了”，或者“謝謝！”對于那些收入比自己低，境況不如自己好的人，李魚通常都會讓自己對他們客氣一些，就好像那些人是他進城的兄弟，他對他們客氣一些，他們在城里就會感到溫暖一些，在他們遇到困難時就會多一份承受困難的力量，這個世界就會更加美好一點。

李魚把米扛到樓下時出了一身汗，才不過是三十斤的一袋大米，路程也不到一公里，怎么就累出了一身汗水來了呢？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但更沒有想到的是，他剛一進樓道腳踩上了一塊香蕉皮，重重地摔了一跤。手臂磕到地面上，破了。

李魚感到自己的腰也扭傷了，但還是硬挺著扭傷的腰把大米拎上了四樓。進了房間，他在抽屜里找了兩塊創(chuàng)可貼，撕開貼上，然后揉著腰休息了一會兒。想不到自己想去洗手間時卻起不了身了，一動腰就像針扎的一樣。

李魚給小蘭打了電話，說自己摔著了，讓她不要再加班了，早點回來。

李魚掛了電話，心里突然生出一些悲觀的情緒。他想，如果自己從今以后不能動了，這日子可怎么過呢？再過幾年就四十歲了，可他們在深圳仍然沒有房子，孩子還在鄉(xiāng)下上學，物價上漲得那么厲害，他們那點存款又能過多久呢？這么一想，他覺得自己特別脆弱，有點想哭的意思。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小蘭急急忙忙滿頭是汗地回到家里。

小蘭看到李魚躺在沙發(fā)上，臉色蠟黃，詢問怎么回事，摔到哪里了？

小蘭柔聲細氣地安慰著李魚，后來又打了醫(yī)院的電話，讓救護車過來送李魚到醫(yī)院拍個片子，照一照，看摔到什么程度。小蘭著急的，疼愛他的表情，讓李魚感動，感動得有些難過。

李魚說，如果我萬一摔癱瘓了，你該怎么辦呢？

小蘭說，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你要是真不能動了，我伺候你一輩子！

李魚說，我不能動了，賺不了錢了，靠你那點工資，我們怎么生存呢？

小蘭突然大聲說，我不許你這么說，萬一到了那一天，也會有辦法！

李魚緩和了一下口氣說，我今天去看房了，在學校附近的樓房，還不錯。等我傷好了，我們就在那里租套房子，然后再回家把女兒接過來……

小蘭點著頭說，好，聽你的！

李魚摔得并不重，在床上躺了幾天就能活動了。躺在床上的那幾天，他想了許多事，最終那些想法落實到他決定要租房子了，貴就貴點吧，想一想現(xiàn)在的房價那么高，房租貴一點不也很正常嗎？

國慶節(jié)前，李魚和小蘭租下了在學校附近的房子，找了輛車，搬了家。國慶節(jié)過后，李魚和小蘭帶著他們的女兒一起回到了深圳。住進了新租來的樓房，通過敞開的陽臺看外面的風景，李魚和小蘭的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只是他們的女兒有些不適應大城市，看到那么多車，那么多樓，那么多人，臉上有一種怯怯的，不自信的表情。

李魚對女兒說，現(xiàn)在不習慣，慢慢就習慣了。你是在深圳出生的呢，如果按香港的規(guī)定，你就是深圳戶口了。

房子是李魚交的錢，小蘭不知道，當她知道一個月房租需要三千一百塊時，心里咯唧疼了一下，心像是被揪出來摔到地上似的。

李魚說，小蘭你知道嗎，我們房東為了還房貸，他們自己一家人租了農(nóng)民房住，這樣，他們每個月能省二千五百多塊，你說這是不是挺有意思？

小蘭捂著胸口說，可是，一個月三千一百塊，再加上水電費物業(yè)費，要三千五六，多貴呢！想一想就像割肉一樣。

李魚說，你不用擔心錢的事，現(xiàn)在我有了新想法。我打算與別人合伙開一家工廠，如果順利，過幾年咱們就會有錢了——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女兒，我從今往后要好好賺錢！

小蘭點著頭說，我們聽你的！

李魚說，小蘭，人家說，有錢的男人會變壞，如果我也會變壞，你還希望我有錢嗎？

小蘭說，只要你愛我，愛我們這個家，不做犯法的事，你能壞到哪里去呢？你想怎么做就去做，我們都聽你的！

李魚想到將來有一天真的會發(fā)達起來，打心里還真是有些怕！

李魚怕自己有錢了會與老婆小蘭離婚，怕自己從此會花天酒地走向邪路，怕自己以后的追求就是賺錢而不是寫作了。但是不賺錢也是不行的，不賺錢他們就只能永遠租住在別人的房子里，永遠為別人打工，永遠沒有他想要的自由。

在私心里，李魚想要做的事還有很多，這些事都需要他有錢才能辦到。

如果有錢了：第一，李魚不會再讓小蘭在工廠里受那份罪，一個人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像個機器人那樣做十多年的工，想一想都覺得殘酷；第二，他會買許多房子，讓小蘭專門去收房租；第三，他會把自己的女兒送進貴族學校，接受最好的教育；第四，他會把自己寫過的文章結集成書，印得非常精美，免費送給一些喜歡讀的人去讀；第五，他會設立一個文學基金，獎勵那些努力寫作生活困難的純文學作者；第六，為了獎勵自己賺了很多錢，他要有個好情人，情人不僅要長得好看，還要愛好藝術，能與他交流……

幸福

女兒來到深圳，李魚更加堅定了要賺錢的想法。

李魚也要試著去改變自己，例如，寫作就暫時不要想著去寫了；例如，要擴大自己交往的圈子，多多與那些有賺錢想法的人在一起交流交流；例如，不要再滿足于自己的那份還算不錯的工作，要有更高的目標。

李魚打通了趙四的電話。他想，自己以前就是傻，憑什么認為趙四和自己不是一類人，不愿意和他交往了呢？說白了那不過是自己自卑，妒忌人家今天的成就！

趙四接到李魚的電話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答應和李魚見面。兩個人見了面，畢竟因為有一兩年時間沒有聯(lián)系過，起初彼此還有一些尷尬。不過，很快趙四的那張笑臉就讓氣氛好起來——盡管李魚一度認為那是一種世俗的虛偽的笑，但那樣的笑臉的確有用，能夠打開局面，讓別人感到輕松。

李魚說，我把我女兒從鄉(xiāng)下接過來了……

趙四馬上說，好事啊，上學的事解決了嗎？需要幫忙的話你說一聲，不管公立的私立的學校，我負責給你搞定！

李魚說，解決了。

趙四說，實話跟你說，你能給我打這個電話，我打心里高興，因為你還肯把我當你兄弟。你是個作家，我和你相比要現(xiàn)實很多，那么多現(xiàn)實的人，你不現(xiàn)實能行嗎……如果當初我不娶村長的女兒，我就沒有資本開廠，我也就沒有今天。但我娶了她，我一輩子都會覺得自己出賣了我的感情，對不起自己。她錯了嗎？她是喜歡我才和我結婚的，和我結婚后對我也很好，還給我生了兩個孩子……這兩年我才慢慢地懂得了，自己選擇了，就不要后悔，就要認真對待。你可能會覺得我墮落、世俗、眼里只有錢，其實我的心里也有一份對純潔愛情的渴望，我的生活里也不全是錢，我也有我的精神追求。這個城市有錢人有很多，但是更多的人是缺少錢的人，不管有錢的還是缺少錢的，大家都在努力賺，這不能說不好，因為他們想要獲得的，不是錢，而是幸?！?/p>

李魚說，你認為幸福是什么呢？

趙四想了想說，我以前很少想這樣的問題。我覺得吧，一千個人會有一千種理解，幸福是種相對的概念，也就是說，錢多了不一定幸福，錢少了不一定不幸。

李魚問，你覺得你現(xiàn)在幸福嗎？

趙四說，至少我覺得自己算不上不幸，這不就是幸福嗎？

李魚說，現(xiàn)在我想去賺錢了！

趙四說，有這樣的想法挺好，但是我覺得你不適合去做生意。你就去弄你的文學吧，多有意義的事啊，你不認識的人都能讀到你的書，都敬佩你！

李魚說，文學會讓我變得不現(xiàn)實，我希望自己現(xiàn)實起來，去賺錢。

趙四說，假如你將來有錢了，你會不會和你老婆離婚？

李魚想了想說，不會，盡管有時候很想，但我不能對不起她！

趙四說，盡管現(xiàn)在我有條件，而且有很多年輕漂亮的女人想要和我好，但我也不會去離婚，知道為什么嗎？她們都靠不住，只有老婆才靠得住！

李魚說，盡管每個人對幸福的認識都不太一樣，但歸根到底，幸福就是能夠珍惜我們所擁有的，可以去獲得我們想要獲得的！也可以說，幸福就是一個個生命所能感受到的許多個瞬間所組成的一生的體驗……

李魚與趙四分開的時候，兩個人相互擁抱了一下。

那一次擁抱是他們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李魚在抱著趙四的時候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和解了，想到所有活過的人都會在時光中消失，李魚覺得再強調(diào)自由和欲望便是自尋煩惱。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能充實地活著，活得有希望，有追求，活得順其自然就好了。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