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燕
華能伊敏煤電公司職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多篇散文發(fā)表在《駿馬》《鄂倫春》《呼倫貝爾日報》等雜志報紙,曾獲第六屆、第七屆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政府獎(駿馬獎),內(nèi)蒙古第三屆職工文學創(chuàng)作獎。出版散文集《真水無香》。
1
海拉爾到我工作的小鎮(zhèn)是八十公里,是我此后的歲月要無數(shù)次往返的路途。兩點之間,是過去和現(xiàn)在的交織,是現(xiàn)在和將來的往復,不管往哪個方向,哪個地點,都是前行。
第一天坐單位跑市里的通勤車,陌生得好像剛畢業(yè)分配。四輛客車,兩百多人,一個特殊群體。一群為人父母者,一頭掛著兒女老人,一頭牽著工作責任。人到中年,風雨一肩挑。
清晨穿過陌生的街道,坐在很久前似曾相識的一群人之中,窗外的景色也因心境而不同以往。
朝陽在清朗的初秋顯得有些蒼白,柔光從山那邊斜射過來,光影層層疊疊,亮亮的葉尖閃著露珠的晶瑩。鄂溫克草原上,相同的間距垛著一捆捆草,像秋天給牛羊打好的鋪蓋,獻出春夏的肥美豐實,還包管抵御寒冬。
客車上放著低噥軟語、香車美女的MTV,唱著為愛情聚散或淚或喜的歌。早已習慣通勤的那些人們習慣地隨之昏沉,向陽面的金黃色窗簾遮著,配合出昏黃的氛圍,只有我沒有把身邊的這最后一扇窗簾拉上。
這個早晨,光與影合力打造著虛實的視覺。沒有相機,我在心里設(shè)置取景框,怎么裁剪,用什么樣的色調(diào),同一片天空,不一樣的風景,就看你怎樣審美,同一段人生,不一樣的精彩,看你怎樣認知。
我習慣在旅途中靠著窗,看外面的風景,任思緒蔓延。不適應能讓人保持一種清醒,一種對環(huán)境的敏感,意識從安逸麻木中獲得舒展,新的不確定性使人對未知懷有期待。
這也是我想帶給女兒的。
狹小封閉的環(huán)境讓人看不到世界的樣子,青少年時期這最活躍、最充滿向往的起點,這關(guān)鍵的改變,女兒,你要抓住。
對于這個世界存在的,都有它的道理。我們盡力去理解、接受和選擇。理解人性的優(yōu)劣,理解善惡的因果,接受這個世界讓自己承受的經(jīng)歷,選擇不被這個世界改變純真的本性。在更高的層次更開闊的視野里歷練,生命體驗,是不一樣的意義。
一個清晨,奔波的人群匯聚著,又離散著,承載著責任、義務、希望,在家庭、工作、衣食住行的路線上作一個個短暫停留,這些節(jié)點匯集成人生流動的軌跡。
2
對怎么認識轉(zhuǎn)學這事,經(jīng)常和女兒嘮。
她是同意的,也一直在心理上有這樣的準備去接受改變??赊D(zhuǎn)學那天晚上還是措手不及,沒有給她向同學們告別的機會。作業(yè)不寫了,收拾書包,收拾衣物,發(fā)短信。
我看著她匆忙、忐忑、遺憾、期待……生活的變奏曲彈出了一個急促的轉(zhuǎn)折音符,她被慣性閃了一下。從此滑出了平淡、安寧的軌道,開始未知的征程。人生的選擇,往往是始于迷蒙之中被推動著向前。
我看著她,走向教室最后一排靠墻的角落,據(jù)說同桌是一個強悍的女生。
我只能到此止步了。
就像小時候第一次把她送入幼兒園,那陌生的一切,都要由她自己去經(jīng)歷了。張曉楓的散文《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很早就讀過,每當女兒走向外面陌生的世界,我都會涌起那種有喜有憂的感受。開始的每一天每個時刻是艱難的,沒有新朋舊友,和陌生人交往,功課上存在差異,遇到難處無人相幫,但這一切又充滿新意和希望。女兒外表柔弱安靜,有自己的想法,喜歡觀察和參與,渴望友情但交往謹慎,我相信她能夠面對。
過紅綠燈對于小鎮(zhèn)來的孩子也是一種考驗,我在最初的幾天上學送放學接。站在校園門口,一樣的藍底紅白肩條衣服,一樣的眉眼個頭,流動的學生潮水般涌出,直到有些頭暈目眩,也沒有迎來我的小丫頭。過了一會兒,她從小路繞到了家。她問我,算不算是村里的孩子進城?她疑惑,這樣路癡、這樣孤單、這樣無所適從,是不是真的因為自己見識太少。
這只是才轉(zhuǎn)過來幾天啊。孩子,你還要多快呢?
課上有道題沒寫完,沒有按規(guī)矩站起來,老師鄙夷地說,剛來就學會虛偽了。讓她幫著撕練習冊答案,前桌看太多分過去一部分,老師奪過去,說讓別人做了嗎,聽不懂人話啊,不用你了。兩件事對本已謹小慎微的她,更是不知怎樣裹緊自己。提起這些事的時候,她淡淡地笑,可我聽得到那些內(nèi)心被碾壓的聲響。
這是例外,這是偶然,以我對人生的經(jīng)驗而論。
我也不能解釋這樣的例外。就像你出門碰到了誰,或正歡喜或正煩惱,對你微笑或怒目,本來兩不相干,卻影響了你一下午的心情。有時遵循邏輯生存的人遇到?jīng)]道理的事,那就會和自己反復糾纏:為什么會這樣?不應該呀,自己沒錯什么呀,別人會怎么看?
3
吃完飯,她順勢起身去自己屋子,我忙著別的事,一會兒再看桌子,還一片狼藉。
上街,她挽著我,低頭悶走,問她這是哪里,就是一句不知道。我說哪里都不知道自己出門怎么辦?她心不在焉地回:不是和你在一塊嘛。
洗完澡,浴室散亂,讓她收拾好,答應著,晚飯快做好的時候她還在電腦桌前看漫畫。
心里有股火。升騰,壓制,升騰,在做飯的時段里來回反復。
晚飯吃得差不多了,開口。
若是不太熟悉的人幫助了你,怎么看?
……這人挺好?……以后也幫助人家……
她猶疑著,不知道我的意圖。
你覺得陌生人沒有義務和責任必須幫你,所以有感謝的意思。有個女孩離家出走,飯店的人給她一碗面,她就感激得給人家跪下了,可是親人為她做的,她一件都不覺得有什么值得感謝,認為理所當然。
我記得這個故事,她說。
學習好很重要,但是我想讓你知道,這不是我對你的教育要求里最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嗎?
……就是你說的那樣,我也不知道怎么說。
首先最重要的是做人。要學會關(guān)心別人,懂得感激,在時間允許的范圍內(nèi),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你不是自私麻木的孩子,但如果不在小事上養(yǎng)成習慣,慢慢就會失去這種能力。我不是要說我如何放棄我的生活,如何的為你付出,讓你有負罪和愧疚感,我是想你能對自己負責,對生活有健康全面的認識。
以后吃完飯我們一起收拾碗好嗎?
青春期的她,開始探索自己,肯定自己,反抗管束。發(fā)現(xiàn)自己也挺可愛的,得意于有些“腹黑”(小蔫壞),沮喪于臉蛋圓了長肉了。暗夜里,她的聲音從她到我的開著的房門流轉(zhuǎn),說有時不能太軟,要有自己的回擊。我說以前是我要求的嚴了吧你在家在外柔聲細氣,她說不記得了。
人們說她太老實,仿佛正常的樣子,是陽光地笑、大聲地表達喜怒、坦然地爭取。我知道,對于環(huán)境突變,她只是善于隱藏。當她說了不同的意見,卻只能面對更孤立。當她黑暗中跑操摔倒,迎著關(guān)心的問候,竟本能地冷面拒人。
敏感,倔強,脆弱,近乎異常的自尊,讓我想起有次去學校,看到寫在樓梯臺階上的一句話:“你不勇敢,沒人替你堅強?!背砷L,是酸楚的累加,是柔軟向堅硬發(fā)生質(zhì)變的過程。她開始覺得,新的學習環(huán)境好,看得見自己的差距,從混沌的狀態(tài)慢慢向邏輯條理化蛻變。
孩子,舒展你的翅膀吧,煩惱只是美麗風景前的羸弱之草,踏過去,一路芬芳。
4
站在市賓館前的公共汽車站臺上,我看著各路站牌的名字,心里勾畫著每一條路線行走的軌跡。
1路從火車站轉(zhuǎn)到河東在這里拐到河西友誼大廈,又返回到火車站;
2路、5路從東南穿過這里,拐向西街;
8路,從東面的新政府開來,繞過這里到城南的新區(qū)而去;
9路,從東北拐來又向西北畫回了一個閉合的圓圈……
這個站臺就像一個節(jié)點,一條條龐大的曲線,交叉盤錯著,在個個街區(qū)里流動,在想象的時空里變幻著,如同這個城市涌動的脈搏。
以前到海拉爾辦事都是打出租,起車六元,說到哪里便直達。每一個去過的地點像是碎片,零亂散落在記憶里,人就漂泊在這些星星點點之間。
公交車是城市的記憶。它不在意匆忙的人群迷茫的神色,以自己的節(jié)奏重復著歲月。坐在公交上的人慵懶從容,把自己融進城市的洪流,被它迎送,被它接納,就成了這個城市一個有了軌跡的人,一個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幾條線,勾勒出這個城市的輪廓,即使車潮如海高樓林立,也不再是龐大無際、迫人仰視、喧嘩空洞,它可觸可感,有了記憶的標記。
這些閉合的軌跡是一種城市慣性,它去而復返,你不用怕錯過,你只要悠然等待,就像古舊的時光總在午后茶里久存。
5
老人患了重癥,他自己并不知道。陷在自身的忙碌與疲憊之中,我身心憔悴。
一生驚心動魄就只有這么幾步,余下的就是漫長的平淡,平淡得讓人忘卻,漫長得讓人忽略了悲涼的結(jié)局,仿佛日子就會這樣一直一直過下去。一成不變,只是一種愿望。功名利祿可以看得淡,親人的痛苦悲哀,是人無法放開的隱痛。
陪讀,讓我又退回到十年前的生活水準,簡樸的房子,忙碌的節(jié)奏,不去想長長的年頭,只是把眼前的事排滿,一個一個去應對,也就把日子推著,向目標縮短了。
有目標,有時限,有期待。
可一個人的時限將近,是怎樣的告別。當親人要以一種遮掩躲閃的謊言,來維持一個人對生的希望,說謊是這樣痛苦和艱難。明白只剩多少時間共度,卻強顏歡笑若無其事,心里在一遍遍說服自己接受告別。這世界每天都有別離,來也痛苦,去也歷盡折磨,苦難是生活最大的賜予。有時我環(huán)顧四周,以模擬告別的心情。世界是一部旋轉(zhuǎn)的巨大機器,席卷著一切匆匆而去,對于消逝還是存在毫不在意。
人們都努力向充滿生機的中心靠攏,慢慢被邊緣減弱慣性脫離的,是那些心理上身體上的孱弱者,那些身影將成為我們的前身后世,每個人都將從強生命力慢慢走向邊緣。對于內(nèi)心城壘的轟塌,沒有人聽得到聲響。與其說冷漠麻木,不如說是掩蓋每個人將被世界遺棄的恐慌。只有相同際遇的人,才心意相通。像張愛玲說的那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悲傷的時候,我有時下意識回避去想,一生中在心智意識、生活軌跡上烙印心底的那個老人,那些帶給我充滿美感和創(chuàng)造力的細節(jié)上潛移默化的相伴時光,那些悲涼和無奈,放不下和看不開的瑣事。午夜里的夢境陌生、陰郁,皆是內(nèi)心無處可逃的幻象。
我臉頰又冒出許多紅痘,我聽歌,逛街,買各種零食,貪戀陽臺上的光和溫暖。生活是這樣恬淡安寧,我以新生般的觸覺,替代將無法感受的親人去傾聽、品嘗、喜悅或是悲傷。有一天,我終將也失去這種能力,如浮游塵埃,夾在寥寥數(shù)人的記憶深處,被假裝遺忘。偶然翻檢,刻在舊痕里的印記更增添一份痛楚。
6
夜。迷蒙的夜。
好像睡著了,又好像很清醒。
窗外對面樓偶爾亮著一片微光,或是月光灑進紗簾。這里沒有熟悉的安心味道,沒有家的味道。翻翻身,接著在陌生的夢境里恍惚。
凌晨五點多,鈴聲如約而至,我在昏沉中驚心動魄。
總是匆忙的節(jié)奏,慌張的舉動,每一步的懶散都為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壓縮了分秒,而這都是要精于計較的。備完早餐,大跨步穿梭在清冷的大街小巷之中,單位的通勤車已停在路口,圖印的大朵浪花流淌在車的身側(cè),輕盈水潤,一個個從不同角度急奔而來的陪讀者,是一粒粒的水滴,帶著晨輝的顫動。
坐好,拿出電子書,戴上耳機,合上眼。
旅途漫漫。
越看風景,越覺得歷經(jīng)滄桑。眼里掠過行人,就會留神他們的神情、衣著步履,猜想著生存狀態(tài),看到晨昏在枝椏間穿梭,就會涌起逝水流年之感,好像時間過了很久,心也蒼老。
現(xiàn)在坐車,我已改變了看風景的習慣,不是因為重復的路線不再有想象的新意。
八十公里,每天一個來回,將近四個小時的行程耗掉的體力和精神,需要一種韌性的承受。人們大多時候在閉目養(yǎng)神,像一株樹,在干旱或寒冷的時候,脫掉葉子。合眼之前,是一個地點,睜開眼,是另一個地點,仿佛只是走了一個隔柵。其實,一車昏沉的意味,不是頹廢,是積蓄。
閉著眼,被有聲小說里低沉而富有動感的男中音環(huán)繞著,是白巖松的隨筆《痛并快樂著》。
書是十年前的。經(jīng)歷不會老,它會在不同環(huán)境不同心境的人心里再造。在每天來往于他出生的這個城市,一直想聽聽從這樣一個偏遠城市走進最主流的人,有過怎樣的掙扎和認知,還有他對世事的品評。
偶爾睜眼,看窗外或明或暗的景色,平緩的山坡在冬季一望無際的荒涼,城市華美的燈火只把絢麗突出,那些申奧、入世、香港回歸、改革,遙遠的宏大的主題,被一個人的真實和激情浸潤,有了他自己的溫度和質(zhì)感。在我眼前的夜景中,被寫在了真實與虛幻交疊的玻璃窗上。
從期望到實現(xiàn),從燦爛到平淡,從宏大到卑小,從新生到終結(jié)……從這一點到那一點,都要走很久。想起知乎網(wǎng)關(guān)于“你覺得自己牛在哪兒”的發(fā)問,二十歲已久病的程浩上萬人點贊的神回復:“不是那些可以隨口拿來夸耀的事跡,而是在困境中依然保持微笑的凡人。”別問能走多遠多高,只是因為活著,活得認真,就夠了。我閉上眼,只為了更清晰地看這美麗世界。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