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福
沿灘一帶有個叫林原灣的小村,村北有一片林子。林間主要是楊樹和柳樹??戳值氖且粋€老頭,叫趙四。他在林子里有一間老屋。小屋有一扇窗子,那窗子有六十四眼,糊著舊報紙,只有一個窗眼上安著巴掌大的玻璃。屋里一盤土炕,炕上鋪著一卷永不卷起的鋪蓋,挨著炕有一個水缸,一面案板。屋內(nèi)墻壁早年刷過白灰,如今已褪盡了白。屋墻角常年掛著蜘蛛網(wǎng),風吹進來,粼粼地泛光。幾十年了,老頭一直住在小屋里,從未離開過。
聽人們講,趙四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從幾十里地之外的口里逃荒而來的,當時他還領(lǐng)著一個童養(yǎng)媳婦,后來童養(yǎng)媳得急癥過世了。
童養(yǎng)媳過世很多年后,和趙四一起住過的下鄉(xiāng)干部老呂給趙四介紹了個媳婦。后來,趙四把媳婦娶進了他那間小小的土屋。媳婦把他那間土屋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塵不染。
媳婦來之前,趙四的屋沒有窗簾。每到夜里,透過窗戶總有一道冷冷的光射進屋里,使趙四覺著世間本色亦如此寒冷。然而,媳婦來了后,完全變了,屋里屋外亮亮堂堂的,就連柴禾垛也有了新模樣。在旁人的眼睛里,自媳婦來了后,趙四便從他那僵尸似的漫長生活中蘇醒過來,如一枚昏睡多年的種子,突然有一天在棕色土壤上扎根、發(fā)芽。
可是,媳婦來了后的第二年,卻因難產(chǎn)又撇下趙四走了。這下,趙四沒哭,也沒向誰訴說心中的悲傷。他變得緘默不語,像一塊兒永遠不會化掉的冰一樣走在太陽下。他發(fā)誓,這輩子再不挨近女人。后來,村里給了他看林子的差使。這一看就是二十多年。
說來也怪,趙四在村民記憶中永遠是個老頭。趙四與童養(yǎng)媳一起時,他已是老頭。童養(yǎng)媳走了,媳婦來了,他仍是老頭。最后,媳婦走了,他還是老頭。時光似乎忘了給他改變模樣。
小屋以及小屋后面的那片林子是趙四的世界。林子距村子足有三里遠,平時很少有人光顧那里,只有到了夏天的時候,村里的娃們趁大人不注意,跑到他屋子里搗亂。娃們把趙四鍋里烤的玉茭面餅餅搶個精光。趙四不但不惱,還將晾干的紅腌菜、紅薯片片扔給娃們搶,自己在旁邊端起煙鍋子抽著看。日子久了,娃們和他也就沒什么顧忌了,挨了打,挨了罵,娃也向他扮個鬼臉,又坐到他的身邊去了。
趙四很少走出樹林到村里,大部分時間都守著林子和小屋。他常常是找把靠椅躺在屋前,一躺就是一天,好似要借著陽光把自己蒸發(fā)了。
每天,趙四都要出去巡一次林。走時總帶兩件物品,一是鳥夾,另一是柳筐,拿來揀苦菜、“沙奶奶”之類的野食??嗖耸亲约旱?,“沙奶奶”是留給娃們的。等娃們玩累了,就在趙四屋里睡,炕上睡滿再往地下睡。
有時娃們不來,他倒覺得有點寂寞,在樹林里扯開嗓子使勁地吼——“陽婆婆出來好曬呀,看見小妹妹好愛呀。遠瞭大青山青藍霧,我早想和妹妹合并住——” 他的嗓門干干的,吵得鳥兒們懶懶地睜開眼瞅著他。
在林子里生活了幾十年,趙四似乎感覺到了樹林的深沉、博大和摯愛,世界上沒有什么地方能比在這樹林里更穩(wěn)妥、更自如、更自由自在了。
茫茫樹林間,只有他的一間土屋,像蘑菇一樣立著。按村子規(guī)定,隔半個月,有人給趙四送去玉米、小米、胡油、咸鹽、火柴等。趙四在屋里從不點燈。有次村民送來蠟燭,趙四把那蠟燭退回去了。他說他不需要蠟燭。他說,這么多年來,每天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沒有點燈的需要。趙四有個喜好,就是每晚臨睡前溫酒,熱乎乎地吃幾口酒。所以,每次給趙四送東西時,村民們總是額外多帶幾瓶酒。
對于村民送來的東西,趙四從不道謝,也從不問價錢,只是笑一笑。他也從不嫌送來的東西少了還是多了,送來什么都行,他都笑笑。他把自己活成個小小的海洋,無論哪路的小河流來了,他都接著。
趙四有個伴兒,是一只老黑狗。狗也很老了,老得毛都脫成斑斑駁駁的。黑狗幾乎每天與趙四面對面蹲著。每天早晨,趙四會給狗掰一塊玉茭面餅子。那是黑狗一天的伙食。
趙四還愛給樹修身子,衣兜里總是裝著剪子。有一年,他上樹修枝,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跌斷了腿。村民把他送到醫(yī)院里,醫(yī)生要給趙四綁腿,趙四卻嫌那醫(yī)生動他的腿。末了,村民硬是按著趙四把紗布綁到腿上。
趙四看林看得特別認真、特別負責。誰也甭想來這里砍一根鍬把。
有年夏天,村子里的李三要往自家院子里的灶臺上搭涼棚。搭著搭著,少了根椽子。李三想都沒想,抄起砍刀就往林子里跑。剛砍倒一根椽子,趙四突然出現(xiàn)在李三面前。還沒等李三回過神來,趙四指著他大吼,說,爺在屋里打了個盹兒,你就給爺偷著把樹砍倒了?
我就砍了一根——
爺守了半輩子,還沒有人敢偷過——
李三見趙四罵得兇了,轉(zhuǎn)身逃去。趙四不依,追著跑了三里路遠,追到李三家。后來,李三和媳婦央求了半天,趙四才了了這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村子和全國其他村子一樣,實行包產(chǎn)到戶。村里人議論紛紛,說包產(chǎn)到戶就是分田單干,那些山坡溝地啊、梁峁河川啊,都要有新的主人了。還有那些樹啊、牲畜啊,都有主人了。然而,趙四聽了這話,直搖頭,說,不可能,那片林子只歸那片土地。
新選舉的年輕村長發(fā)現(xiàn)全村人中數(shù)趙四老頭保守、固執(zhí),耳朵里遞不進話。于是年輕人很是耐心地對著趙四講,大叔,這是國家政策,是富民的好政策。
爺不管,爺就是不依你們。
趙四不依,可有人還是在林子里活動開了。趙四慌了,抱著一套被褥到了林子里。后來,有人看見趙四在林子里嚼著樹枝,像只餓極了的老牛。
沒多久,趙四死了。
村里人給他料理后事。出殯那天,村里人給趙四換衣裳。在脫去了趙四那身破舊的衣裳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趙四的胳膊腿干瘦,而且生著樹皮一樣的皮膚。那條黑狗跟在出殯隊伍后面,低低地一路叫著,到了墓地,居然吐出半截樹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