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如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xié)會會員)
柴達木,是我待過20年的地方。20年的吉光片羽,七千多個風雨晨昏的疊加,馬背上的顛簸,荒原上的跋涉,小窗外的寒風,農家炕頭的溫熱……這隨風而逝的一切,都是那么叫人難忘。忘不了那里的山,忘不了那里的水,忘不了那里的事,更忘不了那里的人。
沒有人給柴達木人下過定義,但作為一個相對清晰的、穩(wěn)定的群體形象,柴達木人還是有著一些被人們公認的屬性和特征,這屬性就是大氣包容、懂得感恩、堅韌不拔。
由于多民族聚居,多種文化并存,人口構成上五湖四海的特征非常明顯,所以柴達木的社會形態(tài)和人的觀念都比較開放。來自天南地北不同地方的人,帶來了各自不同的文化元素,產生了相互之間思想和感情的碰撞。正因為這樣,柴達木人顯得豁達開朗,大氣包容,沒有狹隘的地域和民族觀念。他們不排外,不封閉,不保守。這一點,四十年前我一到柴達木就有感受。我那時剛從大學畢業(yè),心里總有一種遠離故土、舉目無親的落寞和孤獨之感。我所在的單位——海西蒙古族藏族哈薩克族自治州革委會政治部宣傳組(海西州委宣傳部的前身)的同志也許看出了我的郁郁寡歡,下班以后,就常來我的住處坐坐、聊聊,幫我捅捅爐子,加加煤磚,有時還邀我到家里吃頓面條、餃子什么的。工作上,他們更是關照有加,主動為我提供報道線索,帶著我去基層采訪或調查研究。稿子寫成以后,不是提修改意見,就是幫著修改。那種發(fā)自衷心的歡迎、接納和提攜,使人感到特別溫暖,落寞的情緒因之一掃而光。
如果說這個時候,對于柴達木人,我還停留在一種感性的、膚淺的認識階段,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則大大深化了我的認知。正當我滿懷激情地投入到工作中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猝然降臨了,我家的成分由土地改革中劃定,“四清”運動中又再次得到確認的中農,突然上劃為富農。那正是“文化大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政治生命幾乎占了一個人生活的絕大部分。家庭出身,不僅關乎一個人的人生命運,而且關系到他在一個單位的進退去留。我知道,像政治部這樣的單位,被劃入“另冊”的人是進不來的,僥幸進來了,也得讓你出去。為此,我做好了隨時被調離的思想準備。沒有想到的是,領導和周圍的同志并沒有因家庭成分的上劃而對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們沒有“重新認識”我,更沒有因“成分高”而把我一棍子打死。相反,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考驗之后,還破例地吸收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我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感動和感激,只能把大家的信任和關愛化作努力工作的實際行動。說起來,德令哈只是一個小地方,宣傳組也只是一個小單位,但小地方的人一些不趨時跟風的做法,也許是大地方、大機關的人做不到的。我因此多了一份對柴達木人的敬重。
因為包容,所以在柴達木的所有城鎮(zhèn)——天峻、烏蘭、都蘭、格爾木、大柴旦、冷湖、茫崖,都沒有形成自己的方言,人們天生就具備了多種語言的能力,青海話、河南話、陜西話、山東話、四川話、浙江話等等,彼此交流無礙。年輕人(包括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青少年),則幾乎都說普通話。
因為大氣包容,海納百川,因此才有了隊伍的不斷發(fā)展壯大。因為包容,容人容言容事,所以才有人情感的釋放,讓人回歸人性的本真。
因為包容,所以才有柴達木的上下一心,一片和諧,團結一致,也才有了柴達木的蒸蒸日上,日新月異。
重情重義,懂得銘記,知道感恩,作為一種崇高的品德,一種美好的情懷,在柴達木人身上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自然環(huán)境的嚴酷沒有使人的心靈變得冷漠,柴達木凌厲的風沙也沒有把人的感情打磨得粗糙。對于那些給自己帶來過恩惠和榮譽的人,柴達木人從來不吝感激的言辭,甚至不惜用豐碑來傳頌和銘記。1954年,當新中國第一支地質隊踏上萬古洪荒的柴達木西部時,一位烏孜別克族老人依莎·阿吉自告奮勇地為地質隊擔任了向導。他帶著地質隊員,穿越了大片大片的戈壁沙漠,走遍了一個又一個無名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又一個儲油構造?!坝蜕吧健?、“油泉子 ”、“油墩子”……柴達木地區(qū)在上世紀50年代出名的那幾個石油探區(qū),沒有一個能與阿吉老人的名字分開,依莎·阿吉因而成為柴達木石油開發(fā)當之無愧的尖兵和元勛。青海石油人一直記著依莎·阿吉,記著他永遠不可磨滅的貢獻。50多年來,不管領導班子如何更迭,隊伍如何變化,依莎·阿吉照例都是一代又一代柴達木石油人仰慕的功臣。他去世以后,人們把他安葬在冷湖的四號烈士公墓。每年清明,一撥又一撥的柴達木人都會去他的墳前,為他送上鮮花,送上敬意。遵照他的遺愿,青海石油局還為他的老伴在新疆庫爾勒(阿吉老人是新疆且末縣人)建了一座房子,讓她無憂無慮地安度晚年。青海石油局一年幾次派人去那里看望。多年以前,我在茫崖見到了時任茫崖鎮(zhèn)副鎮(zhèn)長的阿吉老人的女兒柴達木汗。說起柴達木人對他們一家無微不至的關懷,柴達木汗幾次紅了眼圈。
在格爾木市的西北角,有一座將軍公園,它就是用來紀念慕生忠將軍的。慕生忠率領筑路大軍。歷經千難萬險,修成了青藏公路,也為格爾木這座戈壁新城的崛起,起到了拓荒、奠基的作用。格爾木人對他深懷敬意。將軍當年住過的小樓,連同他親手栽植的柳樹,他帶領戰(zhàn)士挖的窯洞,在歷次城市規(guī)劃中,始終都被作為保留項目而雷打不動。而今,以它為基礎,一個花木扶疏、綠意盎然的將軍公園又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
柴達木人沒有忘記的,又何止依莎·阿吉老人和慕生忠將軍。一個名叫陳登頤的中學教師,因其自學成才,精通多門外語,翻譯了《世界小說一百篇》,柴達木人便給了他極大的尊崇和認同,選舉他擔任了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政協(xié)副主席;詩人海子一首《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使很多人知道了中國有德令哈這么一個地方,多情的柴達木人因此記住了海子。在他離開人世多年之后,他們不僅以海子的名義舉辦了詩歌節(jié),還滿懷感念地建立了海子紀念館……
因為懂得銘記和感恩,深知沒有前人的篳路藍縷,就沒有我們今日的燦爛輝煌,所以,柴達木人不妄自尊大,不割裂傳統(tǒng),不固步自封。
懂得銘記和感恩,也使柴達木人有了真摯的友情和親情,使他們成為最富有、最快樂、最幸福的人。一些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回首往事時,依然動情地說:我的許多朋友都是和我一起在盆地摸爬滾打過的柴達木人。
柴達木人還具有另外一個特質——堅韌不拔,吃苦耐勞。這里地處高寒,多旱多風,自然條件異常嚴酷,一些地方被稱為生命禁區(qū)。這樣的環(huán)境,要求于人的是生命的強悍,是忍耐,是吃苦,是奮斗,是犧牲。我讀新中國建立以后最早闖入柴達木的前輩作家李若冰等人的作品,常常為老一代柴達木人艱苦奮斗的精神所感動。當時的柴達木,空曠得如同頭頂?shù)乃{天,荒涼得如同腳下的大漠。沒有路,得靠地質勘探隊員在亙古荒原上踩踏出一條路。沒有水,要用駱駝到離駐地很遠的地方去馱載。春天,他們要忍受大風、沙塵、碎石的襲擊;夏天,則常常遇到蚊蟲和牛牤的叮咬……正是這諸多的艱難竭蹶,酸甜苦辣,熔鑄成了堅韌不拔、萬難不屈的柴達木精神,也奠定了柴達木后來發(fā)展的基礎。
比起第一批進入柴達木的前輩,我只是一個柴達木的后來者。但是,即使在我所經歷的歲月,仍然有著那么多永生難忘的記憶。有一年,我去南八仙的一個養(yǎng)路道班采訪。周圍全是茫茫戈壁,是人稱“魔鬼城”的千奇百怪的風蝕殘丘。這里全然不像三毛所描寫的撒哈拉大沙漠那樣充滿浪漫色彩,這里有更多的苦澀與艱辛的故事。一座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房子里,擺放著一排可供幾個道班工人容身的通鋪,和一個取暖、做飯用的爐子。工人們用的蔬菜、米面和生活用水,都要從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大柴旦去拉。天天早出晚歸,用鐵锨、鎬頭、架子車、刮板等工具養(yǎng)護公路的艱辛自不必說,單是那種無邊的單調、枯燥和寂寞,就是對人莫大的考驗,以至于見到我們的時候,他們都高興得熱淚盈眶:除了路過的汽車,我們好長好長時間都沒見過人影了。當問及他們當?shù)腊喙と撕蠡诓缓蠡跁r,他們都回答說:“后悔啥,總得有人養(yǎng)路?!蔽夷芾斫膺@樸實的回答中所包含的那份沉重和真誠,那份對人生意義的理解和追求,還有那份對父親母親妻子兒女永遠無法除卻的歉疚……
而今,許多道班房已經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它們像一曲憂傷的挽歌,正伴隨著時代的變遷和路況的改善而漸漸地遠去、消逝。然而,作為一個地方最富特征的記憶,作為一種精神的象征,道班房的燈火,卻依然在柴達木人的身上閃光。在格爾木、德令哈雨后春筍般崛起的高樓大廈,在天峻、烏蘭廣袤的草原,在諾木洪果實累累的萬畝枸杞林,在冷湖、花土溝的石油基地,在采鹽船奔忙不息的察爾汗鹽湖,我們都看到了這種精神的閃光。
一代又一代人的勞作與付出,成就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光榮與夢想。一代又一代人用他們的心血和汗水,創(chuàng)造了柴達木的歷史,也將自己永遠地留在了柴達木的歷史當中。柴達木就是這樣,從一代人的手里交到另一代人的手里,帶著難免的感嘆,帶著總有的自豪,帶著不改的初衷,帶著熱切的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