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1
房間里漆黑一片。
莫小慧不需要燈,她橫著走了五趟,豎著走了三趟。
房間長七步半,寬六步。莫小慧一步也沒走錯。
走到第六步,莫小慧停下來,她的臉緊貼在玻璃窗上。窗外只有光禿禿的夜。是她們丟給她的。一個人的夜。莫小慧可以再橫著穿過房間五十趟,她們就是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如果她要死了,她們也不給嗎?莫小慧不信,她打她們五個人的電話。
你別感冒了,有事明天再說,你早點睡,我還有事。王琴是這樣說的。李芹也是這樣說的。五個人都是這樣說的。莫小慧剛說上兩句話,往事的帷幕還來不及拉開,電話就被她們掛掉了。有什么事比死亡更大?然而,她們商量好似的,用相同的回答封殺了她。
很久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們有極好的耐性,莫小慧的聲音再沙啞再顫抖,她們也能接受。她們同樣避開往事,但會和她說說今天,說今天的趣聞今天的八卦。她們五個,外加莫小慧姐妹倆,曾是當(dāng)年的“七仙女”,她們不能丟下她一個人等死,她們有義務(wù)讓莫小慧高興。
作為事故在場者,她們立下盟約。定期來看望她,打電話問候她。一年中,她們總有幾次緊急出動,往醫(yī)院里奔。但日子如此冗長,這種病又不會讓莫小慧一下子就死掉,她們逐漸將心放下來。她們很忙,要結(jié)婚添子,要晉職稱評模范,要鬧離婚,要打婆媳仗,哪樣都得費時間。她們與莫小慧耗不起。近來,莫小慧還發(fā)神經(jīng),總想提起那場事故。有必要嗎?她們得冷處理,不能由著她的性子來。她們把光禿禿的夜丟給莫小慧一個人。
七步半,六步。
莫小慧橫著又走了一遍。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十年鐵桶一樣的日子,鐵定的程序,怎么會錯!
怎么就不能錯!莫小慧打開床頭燈,從抽屜里翻出一個電話本。她開始撥電話。
美女,你相信你的老公和情人嗎。不,不相信。你有危機感?有,有。莫小慧的顫音聽上去非常緊張。別怕,有我們在。快把他的手機號碼和姓名告訴我們。你們,你們做,做什么。幫你辦理一個附屬卡。他的所有短信、電話,你了如指掌。真,真的?當(dāng)然真的,我們的技術(shù)很成熟,你大可放心。一千五,一口價。是先辦老公,還是先辦情人。莫小慧忍不住大笑起來,她說,你,你先辦老、老婆。
電話號碼是莫小慧從街頭巷尾的廣告欄上抄下來的。推銷男人的,推銷女人的,追債的,貨款的,它們像濃煙,熏得莫小慧滿耳朵的灰塵??墒牵荒懿粨苣切╇娫?,她要找到一個傾聽的耳朵。
2午夜十二點,陳甫凡正在雕刻那雙眼睛。他左手無名指和小指緊抵在木雕上,右手執(zhí)住尖刀,緩緩地向前運刀。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這樣的夜半電話,不是銷售女人和男人,就是銷售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不接也罷。
過了一會,電話又打進來,還是那個陌生號碼。它到底要銷售什么。喂。陳甫凡冷冷地叫了一聲。
你,好。一個女人顫抖的聲音。
陳甫凡不吭聲。那女人又說你,好。女人的聲音仍舊顫抖。這女人不像是銷售自己的老手。她很緊張,期待著回復(fù)。陳甫凡只得回了一句你好。
你,去過,青海,嗎?許多,許多,沙漠,許多,許多,戈壁,許多,許多,羊。電話那端,女人顫抖著說起青海來。
你,在,聽嗎?講了一會,女人問道。
陳甫凡說在。
女人開始給他描述她的妹妹。漂亮的大眼睛,長腿,體校學(xué)生,同學(xué)們管她叫羚羊。女人的聲音虛弱不堪,有什么掐住女人脖子似的,她的語調(diào)像臨終前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起伏不定,女人又使出力氣接住它,顯得特別吃力。
羚,羊,羚,羊。你,你見過嗎?
羚羊兩個字被女人咬得緊緊的,像咬著兩塊鐵。仿佛這羚羊是個引子,還有一場大戲在后面。陳甫凡等著,電話卻斷了。陳甫凡后背忽地一下沁出了一身冷汗,這午夜女人從哪里來,她怎么說到羚羊?她有千里眼?陳甫凡害怕千里眼。千里眼是什么,是看到別人沒看到的,或者說看到別人不想看到的。可這世間,有多少事是能看到的。
放下電話,陳甫凡無心再雕刻那雙眼睛。女人來電擾亂了他的安寧。確切地說,擾亂他的是女人的千里眼。陳甫凡也有一雙千里眼,他憎恨他這雙眼睛。
這雙眼睛為什么要看到那個男人逃逸的目光?
男人是父親的大學(xué)同學(xué),陳甫凡叫他王叔,母親叫他王大炮。說到王大炮,母親總是一臉鄙視,哼,整天咋咋呼呼的,到現(xiàn)在還沒混到一個正科。與母親相反,父親喜歡王大炮,喜歡他捶胸頓足呼爹叫娘。王大炮就是一門雄赳赳氣昂昂的大炮。每下一盤棋,無論勝敗,都被他整得熱血沸騰風(fēng)生水起。這讓一貫坐在沉悶的主席臺上的父親得到極好的放松。基本上每半個月,王大炮就來和父親下一次棋。老同學(xué),我這可是幫你減壓哈,你得在功勞本上記我一筆。記下,記下,重酬。父親笑哈哈地應(yīng)承,一改平時的不茍言笑,也有點大炮的樣子了。母親以賢內(nèi)助的姿態(tài)給王大炮泡茶讓座,熱情大方,禮節(jié)周全。
陳甫凡暗地里為王叔叫屈。王叔就是一個玩偶,父親用他消閑,母親還對他哼哼哼。陳甫凡猶疑著如何暗示蒙在鼓里的王叔,以后少到他家里來。他的眼睛,可惡的敏銳的眼睛,如同一個突然叛變的人,中途倒戈,摧毀了一場布局。
捶胸頓足之間,王大炮偶爾會抬起頭來,陷入沉思。然而,他停駐在空中的目光會有幾秒鐘的逃逸,偏離正常的軌道,向一個地方奔去。迎上來的,是陳甫凡的母親。兩束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如同兩股電流相撞,哧哧燃燒,火光灼傷了陳甫凡的眼睛。
不,不是這樣的。陳甫凡罵自己看花了眼,王叔的目光只在空中停留,并沒有逃逸。
不幸的是,他的眼睛沒有欺騙他。大學(xué)快畢業(yè)那年,一個星期天,陳甫凡原本說好不回家的,又想起要取一件東西,就沒讓父親的司機來接,自己坐火車回家。打開門,只見母親的臥室門關(guān)得緊緊的,有聲音傳出來,混合著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聲音如同浪潮,一陣陣拍打過來,陳甫凡的頭一下子大了,被鈍器猛擊了一樣。他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安靜下來,然后,退出去,輕輕關(guān)上了門。
陳甫凡躲在自家樓房對面的一個角落里等著。等那個代替父親喘息的男人。他等了四十五分鐘。他等了四十五年。王大炮一臉春色從樓梯口出來了。陳甫凡趕緊轉(zhuǎn)身,向角落更深處躲去。做壞事的不是王大炮,是他陳甫凡。母親和王大炮演戲演得那么天衣無縫,他陳甫凡憑什么就長了一雙不該長的眼睛。
陳甫凡不知道他這雙眼睛該如何面對那個被他稱為母親的女人。她的賢惠在這個小區(qū)是出了名的。陳甫凡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正在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的副市長父親。副市長有一個賢惠的老婆也是出了名的。陳甫凡不知道如何面對他自己。陳甫凡該如何面對陳甫凡呢。他這個幸福家庭楷模家庭的孩子。
陳甫凡只有逃,逃到重癥監(jiān)護室做護士。這極大地挫傷了副市長家庭的顏面。你每天和半死不活的人打交道,晦不晦氣?在那里有什么前途,找女朋友都難找。你讓我們的臉往哪兒放。母親惱恨他這個逆子。陳甫凡照樣一天上二十四小時班。白班上完后,他就代別人上夜班。他喜歡重癥監(jiān)護室,喜歡昏迷的肉體。死亡面前,誰也不能眉來眼去,不能演戲。
棋照樣下,王大炮照樣呼爹叫娘。他們下得沒完沒了。這對陳甫凡是一種折磨。他的皮膚被一個鐵籠子罩著,燒灼得厲害。他很想一腳踹去,踹破點什么。他最想踹破的是父親。父親卻給他上了一課。
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仕途。有了仕途,你可以得到很多東西,為了仕途,你也可以失去很多東西。父親這番話說得有點盲人摸象。他強調(diào)的是得到還是失去呢。陳甫凡又一次領(lǐng)教了一個官員的講話風(fēng)格,那就是絕不讓人一下子吃透。
父親僅僅是為了引導(dǎo)他調(diào)出重癥室,轉(zhuǎn)到行政科室?這番話與王大炮有關(guān)系嗎?陳甫凡不相信父親真是榆木腦袋。父親也在演戲,演恩愛,作為他仕途的助力器。
父親也是個戲子。
都是戲子。
只有他陳甫凡是個戲外人?
陳甫凡將所有時間扔在了科室,每一個新病癥都激起他無比的狂熱。他沒有過剩的荷爾蒙用在女孩子身上。親戚朋友給他介紹女孩子,他不見。勉強見了,他就滔滔不絕給人家介紹腎上腺腦死亡。誰受得了這個?再也沒有人肯給他介紹了。這正是陳甫凡所要的效果。
看著別人家孩子結(jié)婚添子,陳甫凡的母親急暈了頭,她做了一件與她身份極不相配的事。她偷偷摸摸地將陳甫凡的手機號碼寫在廣告欄上。每條街的廣告欄上都寫,號碼前她添上了“午夜傾情”四個字。她當(dāng)然不希望通過這種方法找到兒媳。但通過這樣廣而告之,至少會有電話打過來,陳甫凡與外界的溝通就建立起來了,這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兒子除了上班,就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雕刻他那該死的羚羊木雕。他和木雕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木雕是他的親娘。
有一次,她借洗窗簾的機會,給他清理書桌,一個半成品木雕就擺在書桌旁邊。只要她的抹布往那邊再去一點,它就會摔下來。她把抹布往那邊抹了抹,離木雕還有五公分的距離,她收回了手。羚羊很神氣地看著她。它算準(zhǔn)了她不敢。把它摔壞了,又怎么樣,我是不小心的。她把抹布一甩,猛地一用力,羚羊成功地摔倒在地。它的臉上脖子上到處是撞傷。陳甫凡一個半月沒有和她說話,也不聽她解釋,他換了一把房門鎖。
陳甫凡的交際圈子一點點縮小,和父母有關(guān)聯(lián)的親戚朋友同學(xué),他一律刪去。陳甫凡手機上的聯(lián)系人屈指可數(shù)。今晚,他添上了一個聯(lián)系人:午夜來客。
3莫小慧張大嘴,不停地喘氣,像條瀕死的魚。手機摔到了地上。她抖抖地拉開抽屜,用盡全力將一小片藥碾碎,艱難地吞下去。
如果在說你好之后,沒有得到回復(fù),話題就不能繼續(xù)下去,他卻回了你好,盡管那聲音克制而冷淡。他沒有掛斷電話,他在聽,他在建立一個渠道。青海、羚羊、妹妹得以緩慢地流出來。
十年了,他們堵在她胸口,她都快窒息了。她必須承認(rèn),對訴說的渴望超過了對死亡的恐懼。這兩年來,隨著病情的加重,她越來越渴望訴說。她一定要完成訴說,她不想一個人帶著隱秘死去。莫小慧忘了生活守則,忘了醫(yī)生的囑咐。醫(yī)生曾反反復(fù)復(fù)告誡她,千萬不能情緒激動。今天,她撥到第十二個陌生號碼,才找到一個傾聽的耳朵,她怎么能不激動。她的呼吸她的唾液她的情緒都超過了她所能提供的。
躺了一會兒,莫小慧的呼吸漸漸平緩。她掀開了胸口處的被子。冰冷的夜的氣息漫過來。從玻璃窗,從墻角,從每一縷空氣里,一點點漫過來。莫小慧感受到了它們,像死神的萬千觸覺,一寸一寸撫摸過她的肉體,莫小慧無聲地笑了。
你非要感冒不可,非要死在我面前,是不是!母親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進來。她沖上前,一把抓住被子,往上一扯,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緊了莫小慧。你又發(fā)什么癲,你以為我愿意帶你去要錢,你以為我愿意去丟人現(xiàn)眼?你吃藥不要錢?你住院不要錢?母親抓起枕頭狠狠地砸在床上。莫小慧冷冷地看著母親的臉。她要徹底激怒母親。我容易嗎,容易嗎?我作孽呀。母親終于號啕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自己搧自己的臉。她用力地?fù)?,不停地?fù)?。啪,啪,啪,聲響充滿整個房間。
她恨這個孩子,她恨自己,她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每次從外面要錢回來,她們之間就像仇人。莫小慧冰山一樣,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寒氣。
昨天她讓莫小慧去廣場看菊花展。莫小慧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默默地看著窗外。窗外的樹枝上,有一只小小的灰喜鵲顫顫巍巍地走來走去。它想飛起來,又怕脫離樹枝的支撐。你到底去不去?她又問了一遍,莫小慧還在看灰喜鵲。她吼道,你聾了,你說話呀。她提高嗓門,刺激她。她得讓莫小慧反抗,或者大吼,或者大哭。吼了,哭了,就是一種打破,打破冰山。她害怕冰山。她罵道,莫小慧,我養(yǎng)你一場還養(yǎng)出一個仇人來了,你到底想怎么樣?
莫小慧微微轉(zhuǎn)過頭,就像一條可能發(fā)起攻擊的蛇,她說,我們就是仇人,你出去。莫小慧說得很輕,可是,她的手在發(fā)抖,發(fā)抖的手指著房門外。莫小慧不僅手在發(fā)抖,整個面部都在發(fā)抖。母親趕緊走了出來。再僵持下去,莫小慧的病就又要發(fā)作。
“砰”,莫小慧關(guān)上了門。母親貼緊房門仔細(xì)地聽,她等著莫小慧哭。只要莫小慧一哭,她就沖進去,抱緊她。她們的淚水交融在一起,她們就依然是相依為命的母女。她等了很久,房間內(nèi),死一樣沉寂。
這是她第二次發(fā)現(xiàn)莫小慧不蓋被子,她在尋死啊。母親跌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再怎樣有力量,也抗不過這個尋死的人。
命運將力氣從莫小慧身上偷走,轉(zhuǎn)移到母親身上。母親替莫小慧做飯洗衣梳頭,替她看清楚東西,替她流暢地表達,替她相親。她是莫小慧力量的代言人。
前幾年,莫小慧發(fā)病的次數(shù)不是太多,嚴(yán)格按照醫(yī)囑,一般人在短時間內(nèi)看不出她的毛病。母親在莫小慧身體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通過婚姻介紹所給她介紹對象。莫小慧與對方在茶樓里喝茶,母親偷偷地坐在隔了幾張桌子的地方,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話太多的,像個推銷員。話太少的,像個間諜。有一個話不太多也不太少的,母親相中了。對方也有進一步交往的意思,到莫小慧家里去了兩次。第三次去的時候,不知是誰傳話給他聽了,他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了一個歪著脖子拖著舌頭的女鬼。
最后一次,是個四十多歲的小老板。老婆和他的生意伙伴搞上了,搞了三年,他都蒙在鼓里。母親和他見第一面就直截了當(dāng)告訴他,莫小慧有病,是個累贅。他說,我愿意照顧她。他憑什么愿意?他的公司再小,也是個老板級的人物,他想找個漂亮的,健康的,年輕的,一找一大把。他找莫小慧,幾乎就是找一個半死的人。他圖什么。母親想來想去,想不出小老板愿意的原因。如果有原因,那只能說明這男人是個陰險的家伙,揣著不可告人的目地,他在有計劃地攻擊莫小慧。母親把小老板帶來的一籃子蘋果扔到了大門口。她警告他,你再來,我就打110。
父親去世后,母親再也沒有提相親的事,莫小慧也沒提,她們疲于應(yīng)付莫小慧突發(fā)的病癥。由一年住三四次醫(yī)院,發(fā)展到一年住五六次醫(yī)院。母親蓄起精力,讓自己更厲害些,以對付莫小慧的“無力”。
十五天前,莫小慧剛要按時服藥,母親丟給莫小慧一件皺皺巴巴的寬大上衣。莫小慧套在里面,如一個秋后問斬的囚犯。母親說今天不服藥,等會我推你出去。莫小慧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她小聲說我自己能走。母親剜了她一眼,冷冷地說,你跑給我看看?母親的目光像一根大頭針,穿透了莫小慧的身體,她動彈不得。
母親神情哀傷,她推著輪椅,像推著一座大山,緩緩穿過整條街道。莫小慧低垂著頭,仍感到背上火辣辣的。滿街的目光,像十個太陽,令人發(fā)燙。
推到街道辦事處門口,母親開始演示莫小慧的無力。她抬起莫小慧的胳膊,說你們看,她胳膊抬不起來。莫小慧的胳膊確實如折斷的樹枝,舉到半空,就軟軟地塌下來。母親的手又按到她的眼角處。你們看,她連看人的力氣都沒有,她看東西都是看到重疊的影子。接著,母親側(cè)過身子,雙手按到莫小慧的嘴巴上。莫小慧下意識地閉緊。母親沖她小聲吼道,你給我張開,張開。母親佝僂著身子用力地扒著。你們看,你們看,她的舌頭都伸不直,話都說不清楚。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母親泣不成聲。你們……癱子聾子……不會隨時……隨時死去……死去,她沒有力氣吞……口水,沒有……力氣咳……痰。她一口氣呼不上來……呼不上來,就會死,她每天……都要吃藥。母親的聲音千瘡百孔,仿佛無數(shù)子彈射中了她。
正午的陽光照在莫小慧豁開的嘴巴里。母親的手還卡在她的上下牙齒之間。不知羞恥的口水失去藥物的管制,縱情地流下來,打濕了胸前一大塊,像一枚丑陋的勛章。
攝影機對準(zhǔn)了那枚勛章。他們拍她的正面,拍她的側(cè)面。莫小慧胸前越來越濕,他們還在拍。莫小慧被漫長時間包裹著,她的氧氣消耗殆盡,無法呼吸。
為慶祝城里的一條步行街隆重開業(yè),政府請來一位當(dāng)紅歌星。演唱會結(jié)束后,歌星捐出二萬塊錢,捐給受苦難的人。一等苦難五千元,名額一個;二等苦難三千,名額三個;三等苦難一千,名額六個。既然有等級,那就有比拼。聾子瞎子比得過一個胸前有“勛章”的半死人?
八天之后,也就是“三八”那天,還有一場比拼。到時候,省級市級電視臺報紙等諸多新聞媒體也會如期到場。會場會有多少人呢?五百,八百,一千?莫小慧將給每個與會者展露感恩的微笑,她的臉將因為微笑而僵硬,她的前胸將是一片汪洋。
想到母親卡在她的上下牙齒間的手和那止也止不住的口水,莫小慧渾身冰涼。只要她活著,母親就會一次一次卡住她。母親卡住她,就是為了讓她活著。
4
科室里的三位病人仍舊處于昏迷狀態(tài)。也沒有新病人送過來。這是慣例,春節(jié)之后,選擇放棄治療的家屬愈來愈多。一年剛開始,誰也沒有金山銀山等著耗時間。與其人財兩空,不如狠下心來早作放棄??罩拇参辉絹碓蕉嗔?,陳甫凡坐立不安。他渴望門鈴鬼一樣尖叫起來。一個快被死亡拖走的肉體送來了。插管,抽血,吸痰,灌流。愈是忙碌,他愈是安定。
四床腦卒中病人熬了五天,熬到第六天凌晨一點鐘,還是沒能熬過來。面對四床默哀三分鐘后,陳甫凡和一個實習(xí)護士將四床身上的各種引流管抽出來。
實習(xí)護士剛進科室不久,這是她見到的第一例死亡,她嚇得臉色煞白,雙手不停地發(fā)抖。插在腹部的引流管將近兩尺長,她向外抽一點,臉色就更蒼白一點。等到完全抽出來,她抽出了滿管的淤血,黢黑黢黑的,像一管子的黑液。她猛然蹲在地上,捂緊眼睛,凄厲地尖叫起來。護士長趕緊將她摟住,另一個護士迅速配好了鎮(zhèn)定劑。
每年都有剛分進來的小護士,面對死亡,精神崩潰,她們想出各種辦法轉(zhuǎn)到其他科室。這個被一管子黑液打敗的護士明天就可能不來了吧。陳甫凡又可憐又可氣地看了她一眼,這個逃兵,還像瘋子一樣驚恐萬狀地?fù)u著頭。
陳甫凡和另一個護士整理好四床的遺體,正要交給家屬??剖议T鈴響了,一群人推著一位病人從呼吸內(nèi)科轉(zhuǎn)過來?;颊咦齑街讣装l(fā)紺,已失去了意識。
5莫小慧蘇醒過來,發(fā)覺自己置身一間怪異的病房里。與她先前住過的呼吸科不一樣,病床四周擺滿各種儀器,發(fā)出轟隆轟隆聲,指示燈在不停閃爍。病人們差不多都赤裸裸躺在床上。沒辦法穿衣服。他們身上插滿了管子。六床插了九根管子。胸口處四根,下腹處兩根,左右兩側(cè)腰處各一根,膀胱處一根。莫小慧一陣驚恐,她從來不知道身體的每一處都可以打洞鉆孔,都可以塞進拇指粗的管子。她的身體也不例外,嘴里鼻子里胸前膀胱處一共插了五根管子。半裸的身上只有腹部搭著一幅床單。
護士揭開床單,給她清洗大腿。莫小慧的眼淚唰地一下涌出來。她感到莫大的羞辱。她赤裸裸了。他們還在慢條斯理地清洗。莫小慧掙扎著,用力擺頭。一個護士趕緊按住她的頭,將被擺掉的鼻飼管往她的鼻子里插。一寸,兩寸,三寸……管子一寸一寸往里插。一列火車插進了她的鼻子。
來,抬抬你的腿。一個醫(yī)生敲了敲她的左腿。
她試圖用力抬腿,那左腿枯木一樣耷拉在床上毫不動彈。向上,向上,抬,抬。醫(yī)生像調(diào)度一輛陷在淤泥里的大貨車一樣,不停地向上揮動手臂。
醫(yī)生又試她的右腿,她還是抬不起來。
醫(yī)生轉(zhuǎn)過身去與當(dāng)班護士小聲交流著病情。他們時不時看她一眼,神情詭異。莫小慧冷冷地看著這一切。有什么必要避開她呢?久病成醫(yī)。她與這病共生了十年,她完全了解它的陰險。她現(xiàn)在被“無力”統(tǒng)治了,全身骨骼肌無力,面肌無力,呼吸無力,吞咽無力,咀嚼無力,咳嗽無力,最后無力到痰阻加重,肺部感染加重,呼吸衰竭。
那天晚上,母親哭訴了很久。她顛來倒去,不停地論證誰是罪人。母親說,莫小慧,我不該拉你出去丟人現(xiàn)眼去討錢,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啦,你存心尋死,讓我白發(fā)人送你黑發(fā)人,你害我呀。莫小慧默默地看著母親,她灰白色的頭發(fā)歇斯底里地晃動,它們扎在莫小慧眼底,像荊棘。如果可能,莫小慧愿意十年前死去的是她莫小慧,而不是妹妹莫小嫻。等母親走出房門,莫小慧拉下了整幅被子。
早上起床,莫小慧摸了摸額頭,有些發(fā)燙。母親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她潮紅的臉。她正忙著清理莫小慧歷年來的病歷和買藥單據(jù)。“三八”那天的慈善會需要申請者提供證明。母親在準(zhǔn)備莫小慧這個人證外,還得有更強悍的物證。她將單據(jù)一張連一張粘貼起來,在空中抖了抖,空中扇起了一股冷風(fēng)。莫小慧背過身,努力吞咽著口水。有條叫痰的蟲子,正艱難地攀爬在她喉結(jié)的陡坡上,眼看就要爬上來了,腳一滑,又跌下去了。
莫小慧咳不出痰,咳不出這只蟲子,她的胸口堵得緊。她熱愛這咳不出的痰。它拉開了預(yù)謀的帷幕。只要再熬過兩天,一切就結(jié)束了。
6
陳老師,快來幫忙。一個護士驚慌地求助。只見五床不知什么時候掙脫了左手上的約束帶,正試圖拔掉呼吸管。護士將她的手捉住,她就拼命擺頭,要擺掉呼吸管;護士去按她的頭,她就伸過手來要拔管。陳甫凡跑過去,一把抓緊五床的手。五床正在與護士搏斗,眼看就要勝利了,沒想到對方來了一個外援。她扭過頭,惡狠狠地盯著陳甫凡。五床的眼皮本來是耷拉的,她的腮幫也往下陷,因為拼命使力,它們猙獰地向外鼓著。
陳甫凡回給她一個冷冷的眼神。他熟悉這類清醒的病人,他們被病魔剝成赤裸裸的,喪盡名利權(quán)位和一切外部世界,只有在與醫(yī)生的對抗中,才能獲得自我的認(rèn)可。他們拔管子,摔瓶子,罵醫(yī)生,罵護士,罵他們謀錢害命。陳甫凡偏不把他們當(dāng)回事,不發(fā)怒,不著急,讓他們重重的拳頭砸在一團棉花上。
五床的左手被牢牢地綁在床沿上了,卻還不肯認(rèn)輸,又用她的右手撞擊床沿。因為約束帶綁住了,不好使力,她就拱著手背,對準(zhǔn)鐵柱,狠狠地撞。
我讓你撞,讓你撞。護士嘟囔著,趕緊又將五床右手的約束帶綁牢。
五床像打足氣的輪胎被戳破了,不再動彈。陳甫凡知道她還會伺機反抗的。沒有幾個回合下來,她不會乖乖地配合醫(yī)治。這是一場惡戰(zhàn)。陳甫凡精神一振。他喜歡惡戰(zhàn)。
五床果然是偽裝。陳甫凡離開不到半小時,身后又傳來了砰砰聲。五床將腳踝處的約束帶踢松了,腳撞擊著床靠。這消耗了她大量的氧氣,監(jiān)護儀上的氧飽和數(shù)字很快地往下掉。由95掉到了88,又掉到70。
陳甫凡重新系好約束帶,同時加大了給氧力度。等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都保持在正常范圍內(nèi)后,陳甫凡搬了把椅子坐在五床身邊,他握住了五床的手。這個年僅三十歲的患者有著怎樣的生活背景呢,她反抗的力度太大,她存心把自己往死里逼。那張清秀的臉上布滿死亡的陰影。
五床的手指不禁一顫,她驚疑地望了一眼面前這個男護士。陳甫凡微笑著,握緊了她。陳甫凡輕聲說道,你聽話,安心睡一會,別瞎折騰。五床凄涼地笑了笑,無力地閉上眼睛。
在陳甫凡的陪伴下,五床安靜了近一個小時,但給她吸痰時,她仍舊不配合,拼命地擺著頭。護士根本無法操作吸痰管。痰淤積著,肺部情況就會非常糟糕,這是致命的問題。陳甫凡只能給她一針鎮(zhèn)靜劑。
快到四點鐘時,五床從鎮(zhèn)靜劑里醒了過來,眼神恍惚,一臉凄惶,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不停抖動。陳甫凡心疼地伸過手去,五床一把抓住了。另外兩個護士趕緊給她擦洗身體,準(zhǔn)備探視。
五床的床位超過規(guī)定被挪移了方向,由豎著放變成橫著放,正對著玻璃窗。她的床頭也抬高了,便于她看清楚窗外。
五床,你家里人來看你了。
五床,五床。
五床側(cè)著頭,閉著眼,不作絲毫回應(yīng)。護士小心地將她的頭轉(zhuǎn)過來,正對著玻璃窗,她卻將頭扭了過去。護士又幫她轉(zhuǎn)過來,她又扭了過去。她不肯見家屬。今天不肯,昨天也不肯。這讓護士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要知道,每天四點鐘的探視對病人和家屬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他們被重癥監(jiān)護室隔離開,這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里唯一的相見。
一張滿是皺紋的臉貼近了窗戶。因為貼得太緊,五官幾乎被擠變形了。嵌在皺紋里的每一粒塵埃都顯出了奇異的光。那是五床的母親。她死死地望著五床,她的身子不停地發(fā)抖。女兒不需要她!
她望了一會,舉著了一張小紙片。陳甫凡走出去接過紙片。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幾行字。
小慧,我們用一切辦法給你治。每天都有十幾個同學(xué)來看你。只能在外面看,四點鐘才準(zhǔn)看一次。我讓醫(yī)生打白蛋白,一直打到你有力氣,就轉(zhuǎn)出重癥室。
五床,你媽媽給你寫的信。陳甫凡伏在她耳邊叫她,她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陳甫凡忽地一下拉開她的被單。五床渾身一個顫抖。她睜開了眼。陳甫凡將信舉到她眼前。
五床看完信,動了動大拇指和食指,比劃著寫。護士趕緊解開她手上的約束帶。她用力抓著筆,努力想把筆按在規(guī)定的位置上。然而,她管不住她的手。因為骨胳肌無力,她的手在不停地顫抖,筆畫亂了方寸,頭落了地,腳上了天。一個字五馬分尸般慘烈。愈抖她愈用力,愈用力她愈抖。劃下去的每一筆都有刀刻般的力度。那刀又在不斷晃動。陳甫凡他們等了五分鐘,等她劃出了四個字。陳甫凡他們又花了五分鐘,辨認(rèn)出它們。
五床母親的身子不再顫抖,她拿著莫小慧的紙片如拿著救世神丹。幾天來折磨她的恐懼消失了,并且讓位給具體的意識:莫小慧只是恨。她還能恨。她還可以有力量來恨。一個有恨的人不會輕易被死亡帶走。
三十年前,年近四十歲的她,與不孕癥斗爭了近十年,才順利地做了媽媽,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長大后,雙雙考進體校。街坊鄰居都羨慕她好福氣,苦盡甘來。災(zāi)難卻像猛然間發(fā)怒的獅子,沒有任何預(yù)兆撲過來。十年了,她還清楚地記得,莫小慧莫小嫻只是參加一次集訓(xùn),她們經(jīng)常參加集訓(xùn),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等她意識到這不只是一次集訓(xùn)時,一切都晚了。
一夜間,她成為一個特殊的母親,一個女兒死了,一個女兒正在死。她恨生活翻臉無情。恨過,便釋懷了。生活就是這個樣子,誰也不能左右它的反復(fù)無常。她得咬著牙挺過來。
她絕不能讓莫小慧死,她得讓莫小慧活著。她要讓生活看看,只要莫小慧活著,她就仍是母親。
為了這母親身份,她可以在一場場獲得善款的競爭中,將所有的不堪,包括莫小慧的口水,包括她的哭天抹淚都暴露出來,任憑人們的眼光將它們舔遍。她可以打垮所有的苦難,她只是怕莫小慧尋死。她不怕恨。
現(xiàn)在,捏著這張“我恨你們”,母親突然感到了一點舒緩。許多年來,引起脖頸抽搐和使肩膀不斷彎曲成拱形的痙攣,第一次從她背部消失,她毫不費勁地筆直站著。
7 寫下那四個字,五床莫小慧的內(nèi)心平靜極了。她已將一塊石頭踢開,重重壓在母親和那群人心口。
十年間,一次不經(jīng)意的感冒,一次情緒的起落,上個五層樓,搬個稍微重一點的東西,猛地蹲下來,甚至每次月經(jīng)來臨,都會引發(fā)病癥,但沒有哪一次真正置她于死地,總有那么多“及時”擋在死亡面前。被母親及時發(fā)現(xiàn),被同學(xué)們及時送往醫(yī)院,被及時救治。一次次驚險變成了一場場鬧劇,捉弄這些圍著她身邊的人。這及時如此可恥。
這次她倒在地上再挨上半個小時,“三八”的慈善會與她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所有的日子,再冗長再恥辱的日子,都與她沒關(guān)系??墒?,“及時”來了。
心電監(jiān)護儀呼吸機透析機還在轟響。像大海匯聚為無限,遠遠地退去,又急急卷回,往復(fù)不已。這世界只剩下轟響。徒勞地轟響。莫小慧望著她右邊的一床,那里已經(jīng)又被整整齊齊地擺上了白床單白枕頭。白茫茫的,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半小時前,一個血淋淋的人被送進來。白大褂們在機器間急促地穿梭。不一會,醫(yī)生舉起沾滿鮮血的雙手,搖了搖頭。一個男人踉踉蹌蹌沖進來,趴在床邊,他抓起一床的手,緊緊地按在自己胸前。他不哭,不叫,只有肩膀在劇烈抖動。兩個白大褂推著一輛車從太平間過來了。他們手腳麻利地抖開一幅白床單,包四床的頭,包四床的腳,包四床的身子,兩分鐘就包完了。從腳趾到額頭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薄薄的一長條,像一條睡死過去的枕木,看不出哪端是頭,哪端是腳。
莫小慧望著薄薄的白色長條出神。既然車禍帶來的死亡是命定的,那么如此快捷,該省略了多少用烈焰熬著的日子。八年,十年?植物人,廢人?像她一樣。莫小慧祝福這個被包成了白色長條的人。
莫小慧再次用手背敲床,沉悶而微弱,她堅持敲著。她要耗盡白大褂們想方設(shè)法給她找回來的所有力量。他們給她上了呼吸機,一天四千塊錢,給她輸了免疫球蛋白,一天三千六百塊錢。給她插上了管子,鼻子里的,嘴巴里的,脖子處的,大腿處的,蛛網(wǎng)一樣牢牢地網(wǎng)住她。不,放開我。莫小慧悲憤地敲著。
陳甫凡趕緊跑了過來。他剛才翻看過五床的病歷。這是個被死亡盯梢了很多年的患者。十年前一次精神重創(chuàng)導(dǎo)致的重癥肌無力。每年都要去呼吸科搶救幾次。這次因呼吸衰竭入住重癥監(jiān)護室。
五床直愣愣地望著陳甫凡。啊。啊。她艱難地叫了兩聲。兩滴碩大的淚珠如兩座大山,慢慢地從眼眶里壓下來,壓在她蒼白的臉上。你到底想怎么樣呢。陳甫凡伏下身輕聲問道。他有經(jīng)驗對付病人的摔盤子扯管子,他卻沒辦法對付他們無聲的淚水。他們生命里的難關(guān)和苦役,他無法真實地觸及并幫他們度過。面前這個五床,她生命的難關(guān)在哪里,僅僅是肌無力?陳甫凡握住她的手,五床動了動手指頭,比劃著。陳甫凡將約束帶松開,遞給她一支筆。五床倉皇地抓住筆,她急速地劃,愈劃愈顫抖,劃出“死死死”。
陳甫凡胸口一怔,不禁呆住了,他在處方單上工工整整寫上幾個大字:“你到底想怎樣?”
死。五床又劃了一次。
你到底想怎樣?陳甫凡又寫了一次。
死。五床又劃了一次。她的頭向后用力,示意陳甫凡幫她把呼吸管拔掉。
別瞎想,我們好好活著。陳甫凡微笑著說。他重新綁緊約束帶,又將呼吸管鼻飼管仔仔細(xì)細(xì)檢查了一遍。五床康復(fù)將是他職業(yè)生涯里上交的最后一份答卷。就在五床第二次寫下“死”的同時,陳甫凡決定打贏這場惡仗。之后就從父母的恩愛秀里騰空而起。
這幾天,陳甫凡一直在掙扎。是留下來,繼續(xù)觀看表演,還是離開,到可可西里去做守護羚羊的志愿者。他只要呆在這城市里,他的眼睛就逃不過光鮮背后的虛假和骯臟。他想念羚羊。
三年前的一個年休期,母親提議陳甫凡和她一塊出國旅游,他滿口答應(yīng)了。他的答應(yīng)讓她有點受寵若驚。她沒想到他答應(yīng)得如此暢快。等她興沖沖辦好一切手續(xù),他說我一個人出門。母親一聽這話就蒙了,他打破了她的美夢。出國只是個平臺,她想創(chuàng)造母子相聚的機會,在異國他鄉(xiāng),他總不能用一張苦瓜臉對著她吧?
他不給她希望,她實在沒轍了,那么就讓做老子的管管這討債的兒。你管管你的好兒子,我上輩子欠了你們陳家什么債。她沖著電話那頭咆哮。哪想到由于心急,把號碼撥錯了,被對方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她越解釋,對方越罵,她氣得臉發(fā)白,手發(fā)抖。望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陳甫凡感覺舒暢極了。他又打敗了他們一次。
他還要打敗他們一次。他說,我去可可西里。
可可西里?可可西里?怎么能去那里?母親的臉還在發(fā)白,不過,這次是害怕得發(fā)白。那么兇險的地方,不是一個副市長的兒子應(yīng)該去的。
陳甫凡偏要去,他就是要去。他遇到了一生中最美麗的眼睛。
直到現(xiàn)在,陳甫凡還記得見到它們的第一眼。精靈一般的身材,飛翔一樣的跑姿。還有它們的眼睛。寧靜,澄澈,如深秋的一泓潭水,在這片土地上永生。
從可可西里回來后,陳甫凡開始學(xué)習(xí)雕刻羚羊。仰望蒼穹的,俯視大地的,奔跑的,駐足的。姿態(tài)在變,潭水沒變。與死亡不同,與勾搭成奸不同,與恩愛秀不同,潭水寧靜澄澈。送走一個死者后,陳甫凡會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一刀一刀雕刻羚羊??蛷d里,那兩男一女還在下棋。
他們的戲?qū)⒀莸綐O致。他們還要在全市人面前出演。他們簡直就是在逼他。是該離開的時候了,他想念羚羊。那夜半女人也在說羚羊。
語調(diào)怪異的女人一連三個午夜時分來電話。反復(fù)說她的妹妹,說青海說羚羊,說她們在高原訓(xùn)練。她還是會隔一會問一句你在聽嗎?得到他的“在”后,她繼續(xù)說。她并不需要他太多回應(yīng)。陳甫凡一邊做木雕,一邊默不做聲地聽著。
第三個晚上,女人的聲音仍舊是虛弱的,顫抖的。女人說完了羊,她又說我和,妹妹,跑,跑……電話猛地斷了。從那以后,手機就再也沒響起。
午夜來客,你是誰?你見過羚羊?你可知道我想念可可西里,想念羚羊。你也想念可可西里,想念羚羊?午夜來客,你是誰?你怎么啦?陳甫凡開始渴求傾聽,如果她再打電話過來,他也要給她說說他的羚羊。第四天晚上,他沒有等來電話,第五天,還是沒有。今天早上,他第一次撥打那個號碼。關(guān)機了。中午,他又撥了一次,還是關(guān)機。
下午,陳甫凡的母親笑盈盈地來到他的科室。護士們圍著她起哄,最美家庭,要請我們喝酒。肯定請,肯定請。因為高興,她的臉更加光彩照人。含笑的目光里,她在仔細(xì)鑒別陳甫凡的表情。還好,當(dāng)著眾人的面,陳甫凡沒給她一張苦瓜臉。她跟著他走進值班休息室。
甫凡,你現(xiàn)在能不能抽點時間,人家等著拍。后天就要開會。
陳甫凡望著窗戶一言不發(fā)。
她轉(zhuǎn)到他面前,堵住了窗戶,她說不就是做個樣子嗎,先前你也和你爸下過棋。
我忘了怎么下。
做樣子你也不會?
我就是不會做樣子,我……陳甫凡將話吞了下去。他想說什么呢,說他們做過的那些樣子,他們還要做的樣子。不,不說了。陳甫凡轉(zhuǎn)身到病房里去了。母親還有什么辦法呢,她沒有。她抗不過這個兒子,她唯一能做的是趕緊想辦法調(diào)整視頻內(nèi)容。
陳甫凡家里除了先前一張象棋桌,現(xiàn)在又額外增添了兩張,書房里一張,臥室里一張。在相親相愛的主題外,陳甫凡的母親立志打出文化傳承這一張硬牌。這一點特別需要陳甫凡的配合。他要下棋。和父親下,和母親下,營造出一家人被文化滋養(yǎng)得其樂融融的氛圍。電視臺要來錄像,制作成家庭生活視頻,在“三八”表彰“最美家庭”大會上對全市播出。與視頻同步進行的,是陳甫凡的母親作典型發(fā)言。
陳甫凡的母親走后,護士們洗的洗蘋果,剝的剝香蕉,熱熱鬧鬧分享她剛才帶來的一堆水果。科室里出現(xiàn)了難得的輕松。這歸功于五床。從昨天中午一直到現(xiàn)在,五床很聽話,不敲床不叫喊,老老實實地躺著。呼吸機也經(jīng)家屬同意暫停了,畢竟一天四千多塊錢,是筆不小的費用。
陳甫凡看了看五床的監(jiān)護儀,上面的數(shù)字都保持在正常值范圍。五床像是睡著了。他放下心來,就到值班室去清理自己的柜子。柜子里的東西并不多,兩件白大褂,兩雙拖鞋,三個筆記本,上面記滿了八年來護理工作的點點滴滴。在柜子的最低層,用一本《ICU護理》壓著一個信封,夾著他上個月的獎金三千二百塊錢。陳甫凡打算交給母親。他不配合她下棋,但不影響他支持她參與慈善活動。這次“三八”表彰“最美家庭”的晚會上,要進行募捐,善款捐給那些苦難的母親。這些母親將與“最美家庭”同時上臺,接受人們的祝福。這個創(chuàng)意是前所未有的亮點。因此,宣傳部婦聯(lián)兩家聯(lián)合請來了許多媒體,從多角度進行報道宣傳。
8 莫小慧的心臟被無數(shù)塊巨石壓住。
她下令自己吸進空氣,她需要空氣,現(xiàn)在就需要。但是,她的肺被她成功地敗壞了,身體里似乎有座水壩決堤,冰冷的汗水洶涌而出,浸濕她的身體。媽媽,媽媽。她喊不出來。死神掐住了她的脖子。
媽媽,就像你掐住我一樣。你在愛心人士面前掐住我描述我,描述我這個廢人。你一小時一小時地描述。我說話時,嘴巴打顫的樣子,我看東西時,眼睛斜視的樣子。媽媽,你描繪得多么逼真,你比我還要像我。你把我化為烏有,你取代了我。媽媽,你是對的,我無非是個道具。我們謀生的道具。
媽媽,十年了,我像一個虛無的影子,我什么也沒抓住?,F(xiàn)在,我抓住了。媽媽,我抓住了死亡。我牢牢地抓住它,我不放手。我可以做主了。一死了之,一筆勾銷,多么漂亮。
大地一片白茫茫,只有羚羊。媽媽,你從來不知道羚羊的故事。
掐住脖子的手越來越用力了,莫小慧腦子轟地一炸,她拼命抓住所有的意念,讓它們集中。羚羊。電話。電話。羚羊。對,莫小慧抓住過一個耳朵。
十年了,窗外那群人一直避開可可西里,避開羚羊。她提及它,她們不愿意聽,她們絕口不提。
有一次,下著很大的雨,體校的一個老同學(xué)過來看她。和往常一樣,她耐著性子,聽莫小慧說起近期看的一本書。不知為什么,她們談到了長跑教練。這曾是她們話題的禁忌,從來不提及,可是,雨聲這樣綿長,這樣無休無止,她們不談往事談什么呢?
他現(xiàn)在會不會像一個中年男人那樣臃腫而不堪入目,當(dāng)年有多少女生暗戀他。老同學(xué)掰著指頭一個一個數(shù)。她數(shù)指頭時,一直很安靜地看著莫小慧。
莫小慧暗暗地長吁了一口氣,終于有人在向往事的縱深處挺進,她一個人揣在懷里太累了。她需要卸下來。她輕聲說道,莫小嫻愛他。莫小嫻三個字像火鉗一樣燙傷了老同學(xué)的眼睛。她很快地將視線轉(zhuǎn)移到窗外,過了好半天,她說,別傻了,都忘了吧。一陣悲哀如同窗外的大雨,漫過莫小慧全身。
是的,那只是一場意外。過去了,就讓它過去,活著的人還要活著。她們說得多好。這群騙子。她們哄著她被烈火熬了十年。
現(xiàn)在,她終于脫離了這團烈火。
兩天前,莫小慧順從醫(yī)生的旨意,不反抗,不做出任何求死的舉動。兩天內(nèi),她真聽話,不吵不鬧。任憑黑色的痰綠色的痰,像霉菌在肺部發(fā)酵膨脹,它們伸出魔掌,筑起厚厚的圍墻,它們把肺部塞滿了。
9
莫小慧的呼吸變得短促尖銳,氣息在她鼻翼兩側(cè)扇起翅膀。短命的翅膀。沒撲扇兩下,就斃命了。啊,它們不是羚羊,不是莫小嫻。它們不能飛跑。小嫻,等等我。莫小慧開始奔跑,她的雙腿從來沒像現(xiàn)在一樣有力。她跑得多么漂亮,像她的孿生妹妹莫小嫻。
羚羊在前面領(lǐng)路。
她們還沒見過真正的羚羊。她們的高原訓(xùn)練基地離可可西里還很遠,但這不影響長跑教練一遍遍地描述。他說,精靈一般的身材,優(yōu)美的飛翔一樣的跑姿,是可可西里的驕傲,就像你們是我的驕傲。學(xué)員們大叫道,教練,她們誰是羚羊,是莫小慧,還是莫小嫻?
教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的目標(biāo)很明確,做好這一次為期二十天的集訓(xùn),迎接下一次比賽。莫小慧莫小嫻這對孿生姐妹是最有希望勝出的隊員。她們必將是他的羚羊。
他不會料到高原訓(xùn)練的危險會這么快降臨在這兩只羚羊身上。莫小慧莫小嫻違反訓(xùn)練進程,擅自加大訓(xùn)練量。曠野里,她們像兩團狂奔的火焰。
莫小慧莫小嫻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奔跑。
她們停不下奔跑。她們愛上了同一個人。她們只想成為他唯一的羚羊。奔跑開始變成競賽。耳邊只有呼啦啦的風(fēng)聲,它們嘶叫著,咆哮著。
莫小慧開始意識到危險??諝獠粚牛裰亓?,幾乎是固態(tài),空氣不應(yīng)該是固態(tài)的。莫小慧想伸出手,把空氣捏成碎片,把它們?nèi)M她的氣管??墒?,她做不到,它們是鐵,她捏不碎。陣陣寒意從莫小慧的脊背升起。莫小慧所能聽到的——她迫使自己聽到的——是腦袋里血液奔流的聲音。她想大聲呼叫,但不能,她怎么也捏不碎那鐵。她的牙齒打戰(zhàn),她的喉嚨都要裂開了。
云朵的縫隙里,第一縷陽光投射它的光亮。莫小嫻被鍍亮了。她通體燦爛,精靈一樣。光刺痛了莫小慧的眼睛。她再次看過去,已是一片漆黑。莫小嫻轟然倒地。
小嫻。小嫻。白茫茫的病房里,莫小慧緊緊地拽住坍塌的肺坍塌的心臟,她追趕著莫小嫻。
十年了,她一直追趕著莫小嫻。長七步半寬六步的房間里,莫小嫻從沒有離開她。她一趟趟地走,她橫著走,豎著走,她追趕著莫小嫻。
她嫉妒莫小嫻,莫小嫻為自己保留下的美,永遠被人銘記,色彩鮮艷,不會褪色,不被洗滌。現(xiàn)在,莫小慧不再嫉妒,她成為了莫小嫻,不再流下可恥的口水。
九點鐘,陳甫凡推開科室的門,他只看到了滿床的白。
白色床單,白色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護士清理著急救柜下的一堆物品。包括五床的白色毛衣,墨綠色的內(nèi)衣,胸透X片,五床劃過的處方紙。最上面那張,劃著支離破碎的筆跡,陳甫凡認(rèn)出了它們: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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