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瀟瀟
(廣西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6)
端木蕻良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東北作家群”的一員,創(chuàng)作成果豐碩、題材多樣。自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中期在文壇崛起,就以作品的宏大敘事、絢爛文采、濃郁關(guān)外風(fēng)情而著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帶有歷史印記及強烈個人色彩的悲劇意蘊。作為一個具有深厚歷史使命感的作家,在國破家亡的動蕩年月里創(chuàng)作的文本毫無疑問地烙下了時代的印記。他自身沒落貴族的出身背景,也奠定了作家的藝術(shù)個性及小說文本獨特的審美特質(zhì)。從1933年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開始,端木蕻良小說中就營造強烈的悲劇色彩,無論是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人物命運的揭示,均體現(xiàn)出這一點。這種悲劇感正是端木蕻良小說獨特的思想意蘊和創(chuàng)作特性。本文探討端木蕻良小說悲劇意蘊的表現(xiàn)及成因。
一
端木蕻良的小說文本中,悲劇形態(tài)主要表現(xiàn)為三種類型:
一是末路英雄的抗?fàn)?。端木蕻良?chuàng)作高峰期所處的時代正是社會急劇變革的動蕩時期,正處于求學(xué)時期的他,在新文化運動中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禮,對參與社會改革、推動社會進步有著極其強烈的使命感,希望自己是為社會帶來新生的新力量。端木帶著這種精神訴求創(chuàng)作小說,塑造了一系列符合這一特點的時代英雄。如《科爾沁旗草原》中的大山,《大地的海》中的艾老爹。大山一出場就被賦予了英雄人物的雄強氣質(zhì),“這時候,大山手里拿著一把火焰,烘烤著一塊泥缽。他一面嘴里哼著,一面粗暴地攪著那缽里的土豆?jié){?!桓卑纪沟男叵瘢⒖痰癯鰜?。古銅色的皮膚,一副鷹隼樣的、黑絨鑲的大眼,畫眉炭子畫的眉毛,鐵腰,栗子肉”①。除了外形粗獷威猛外,大山的性格也有英雄人物的特質(zhì)。在火車上與警察發(fā)生沖突,在當(dāng)鋪里恐嚇當(dāng)鋪老板,子彈射穿肚子卻在一個星期后迅速康復(fù),被農(nóng)民推舉為“推地運動”的帶頭人等。像山一樣強壯的大山,敢作敢當(dāng),有仇必報,并已經(jīng)有了較強的階級反抗意識?!洞蟮氐暮!分械陌系獗┰辏?jīng)常對妻子動武,甚至在一次對妻子的誤會后竟將她砍死。與此同時,端木蕻良也將艾老爹英雄一般頑強不屈的抗日情緒書寫得淋漓盡致,當(dāng)來頭阻止年事已高的父親不要打鬼子時,艾老爹氣憤地說:“胡說,不帶著‘活口’去和敵人分個上下,還等著我們死了用陰魂陣去打退他們?nèi)幔课依??我用你扛著抱著嗎?咱們倆賽三槍去!”②來頭、艾老爹都是端木蕻良筆下勇于抗?fàn)幍臅r代英雄,不惜以生命代價換取自由和尊嚴(yán)。他們均是大地的“兒子”,但由于自身條件所限,只有仇恨與反抗的欲望,卻更多地局限于“家族仇恨”,對基本生存權(quán)利的訴求和不公命運的反抗。不具備思索社會未來的能力,也沒有明確的反抗目的。他們的反抗是社會變革的必要因子,終將淹沒在變革的浪潮中。端木恰恰是通過對這些末路英雄的刻畫,釋放自己的悲劇情感體驗。
端木蕻良小說暗含的第二種悲劇意蘊是通過對卑微的社會底層勞動者的刻畫體現(xiàn)的。端木的小說中除了塑造頗具英雄氣概的農(nóng)民外,還有很多命運悲苦、茍且偷生的底層農(nóng)民形象?!而y鷺胡的憂郁》中的瑪瑙和來寶被地主雇傭,負(fù)責(zé)在夜里防止窮人偷割農(nóng)作物,在一個晚上他們將一個企圖偷農(nóng)作物的人痛揍一頓之后,才發(fā)現(xiàn)挨揍的竟是瑪瑙的老父親,瑪瑙頓時“憂郁的倒在席上,一種無極的哀愴淹沒了他”?!稜敔敒槭裁床怀愿吡幻字唷分?,年幼的孩童竟說出“哼,你逃得出去嗎?早晚我們也得死在東洋人的手里,爹爹就是的”這種令人驚痛的話語。這些小人物命如螻蟻,不僅肉體遭受著剝削,精神也被毀滅。這類悲劇人物給讀者帶來徹骨的痛楚與震撼,更可怕的是端木的小說中這類悲劇還在不斷上演。雖然他們也在奮力反抗,雖然他們的反抗所產(chǎn)生的效力微乎其微,但端木仍給予這些生命抗?fàn)幋舐暫炔省?/p>
另一種悲劇是由壓抑苦悶的女性演繹的。端木蕻良擅長塑造女性,無論是在宏大敘事的《科爾沁旗草原》中,還是在《初吻》、《早春》等短篇小說中,端木蕻良塑造的女性形象無不令人印象深刻。王富仁曾說:“正像端木蕻良是一個描寫景物的能手,他也是一個描寫女性的能手?!雹墼u論家趙園說:“端木也善寫女性。他筆下的林野的女兒,那些水水(《科爾沁旗草原》)、杏子(《大地的?!罚⑺圩樱ā稖喓拥募ち鳌罚﹤?,較之她們的父兄、丈夫、情人,毋寧說是更為迷人的。她們宛若未馴的野馬,山林草澤的精靈,真率而又放浪,柔媚而又倔強,洋溢著原始的粗獷的野性的美?!雹墚?dāng)然,端木對女性的刻畫絕不僅僅是在對她們外在美的細(xì)膩描摹上,對女性內(nèi)心世界的揭示,以及對她們的悲苦命運與苦悶心境的透視均飽含作者深沉的悲劇意識。在端木筆下,無論是命運多舛的農(nóng)村女子,錦衣玉食的貴族婦女,還是光鮮靚麗的都市女性,均遭受命運的捉弄及男性施加的痛苦。《大地的?!分?,“裊娜而剛健”的農(nóng)村姑娘杏子獨自支撐著幾乎是赤貧的家,像個男人一樣辛苦勞作,還要照顧既聾又瞎的老母親。她雖脾氣火爆、單純率真,但也知冷知暖溫柔體貼,是小伙子們暗戀的對象,卻最終慘死在荒淫野蠻的地主手中。《科爾沁旗草原》里的二十三嬸是深宅大院的貴婦人,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表面是看起來花團錦簇,但實際上與荒淫無度的丈夫早已貌合神離,連正常人的感情需要都得不到滿足。還要應(yīng)付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精神苦悶與大煙為伴,葬送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讓我們聽一聽二十三嬸的心聲:“二十三嬸喘了一口氣道:‘唉’你不病也不行呵,你嘆口氣吧,他說你想心事,你剛松一松眉頭吧,他說你有外找想,咸言淡語便塞滿了你一耳朵,你不聽,放在你耳朵里你不聽?不用說別的,就說我吧,我是一不爭斤二不駁兩,我的心是死定了的,誰愿意怎的就怎的??墒抢咸幌矚g我,說我是活煙筒,就會鼓動煙。小三表面上把我捧到天上去,背地里把我踩到泥里去。我可也好,我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我呀,待我好也罷,帶我壞也罷,要沒有真心的呀,只是巧言花語的哄著我,我呀,哼’……”⑤相對于貧苦窮困的農(nóng)村女子和深宅大院的豪門怨婦,在繁華都市漂泊的女性,其生存境遇也不盡如人意?!犊伤苄缘摹返呐魅斯P子原是貴族小姐,卻在家庭的敗落后淪為妓女,最后用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端木筆下的女性無論何種出身,無一不在生活中歷盡艱險,遭受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摧殘,最終走向毀滅。端木蕻良對她們是充滿憐愛的,在對她們悲劇命運的訴說中,流露著對生命最本真的關(guān)懷。
二
端木蕻良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悲劇意蘊的營造是相當(dāng)成功的,也給讀者帶來了頗為強烈的閱讀體驗。究其成因,我認(rèn)為有以下幾點:
首先,母親的悲慘命運使其從孩童時期就懷有敏感而仇恨的心態(tài)。端木的母親原是其父親佃農(nóng)家的女兒,因長相俊美被父親強搶為妻。他的母親在父親家不僅要侍奉封建大家庭里的公婆,還會因出身低賤受到歧視,承受見異思遷的丈夫的漠視,內(nèi)心充滿了怨恨。知曉這一切的端木,對母親懷有深深的憐惜與同情,帶著與生俱來的憂郁,在精神上過早承擔(dān)了母親的痛苦。正因如此,端木對弱勢群體總是充滿了人道主義關(guān)懷,嘗試探究悲劇命運的根源。
其次,蒼茫遼闊的東北大野賦予其詩人般憂郁的氣質(zhì)。端木蕻良出生在遼寧昌圖鷥鷺樹村,昌圖歷史上屬于蒙古族的科爾沁旗,遼闊神秘的大草原是充滿活力的,也是荒涼寂寥的。草原令端木驚嘆自豪,卻也將它的荒涼與寂寞傳染給了端木。這種感知世界的方式奠定他的世界觀,用悲憫的情懷關(guān)照人物的命運。
再次,動蕩多難的民族困境給端木蕻良烙下了深重的憂患意識。20世紀(jì)30年代,軍閥混戰(zhàn)、內(nèi)亂頻發(fā),民不聊生,社會劇烈動蕩。端木的家鄉(xiāng)東北正是日本侵略軍最早覬覦的對象,也是中華民族最早開始反抗的地方。在這種歷史條件下,端木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理所當(dāng)然地彌漫著濃厚的民族悲劇意識。
綜上,端木蕻良小說富含悲劇意蘊與他自身的家庭背景、成長經(jīng)歷、時代風(fēng)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一藝術(shù)特性也是作家獨特的審美品質(zhì)。
注釋:
①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1998:84—85.
②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二卷).北京出版社,1998:202,528.
③王富仁.文事滄桑話端木——端木蕻良小說論(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3(四).
④趙園.端木蕻良筆下的大地與人.論小說十家.浙江文藝出版社,1987:83.
⑤端木蕻良.科爾沁旗草原.端木蕻良文集(第一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161.
[1]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2]王富仁.文事滄桑話端木——端木蕻良小說論(上)[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3(3).
[3]王富仁.文事滄桑話端木——端木蕻良小說論(下)[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