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把加油槍插進黑色轎車的油箱里,習慣性地拿著槍把,聽93#號汽油流進去的嘩嘩嘩的聲音,突然有點情色的感覺。
轎車的主人是第二次到王小妮的班上加油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平頭,方臉,穿一件像舉重運動員穿的那種白色背心,緊繃繃的,看上去輪廓分明。王小妮突然聯(lián)想到老家里好戰(zhàn)的水牯牛和長呼嘶叫的騾子。
年輕人倒很文靜,話也不多。加油槍“噠”了一聲,設置的50升油已經加滿。要是平時,油加到49升多一點的時候,加油速度自動變緩,王小妮會注意看油表,直到油加滿為止。王小妮在蓋油箱蓋的時候,年輕人要了一提蘇打水,放在后備箱,用車鑰匙劃開包裝箱上的封口膠,拿出了兩瓶,自己一瓶,給了王小妮一瓶。還沒有等王小妮說話,年輕人已經把蘇打水的蓋子打開了遞了過來。
加油站在西航大道上,名字是按它的方位取的——西郊加油站,地處城鄉(xiāng)結合部,據(jù)站里的吳翠花講,高速路還沒有通之前,這里是很紅火的,站周圍都是餐館和旅社,來往貴陽和昆明的過路車輛經常在這里過夜。吳翠花是站里的老員工,吳翠花說她陪了五屆站長了,具體在這個加油站多少年了,沒有人說得清楚。雖然這些加油員都一律穿著藍色工裝,其實都是一些臨時聘用工,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撥撥地來了一撥撥地走,沒有人關心你的前世,也沒有人關心你的今生和將來。
“現(xiàn)在衰落了?!眳谴浠ㄓ惺聼o事會感慨一下。
衰落的原因是因為城市向西擴建,大興土木,加油站往西的道路已經封了,修了圍墻,市民叫做遮羞墻,墻上男男女女的少數(shù)民族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歡歌勁舞,圖釋非常美好:幸福像花兒一樣開放??瞻滋幰皬V告鳳舞龍飛,迷藥、槍支、假證、監(jiān)聽、貸款……與墻畫爭奇斗艷。
加油站共有員工10人,除站長外的9人,分三班倒,三人一班,上24小時,休息48小時。王小妮和吳翠花分在一個班上,兩人有明確的分工,吳翠花加柴油,王小妮加汽油。來加油站加油的基本都是貨車,就是從圍墻往西的那片工地上來的,骯臟不堪。貨車都加0# 柴油,因為這條大街被圍墻圍成了死路,加汽油的轎車極少。
加油站呈倒U字型,U的頂端就是進口和出口,一邊進一邊出,遠遠望去,這些貨車也就走成了U型,灰巴攏聳,煞是壯觀。王小妮和吳翠花是自行分工的,加油員自己保管一張油卡,只要選好油號的油機插進去,加什么油都是可以的。這也是王小妮喜歡吳翠花的原因,總是替別人著想。王小妮進站不久,吳翠花說你還不熟,你就負責加汽油,車少些?,F(xiàn)在王小妮來加油站已經是好幾個月了,每次上班,看到吳翠花忙前忙后的,過意不去,搶著去幫忙,都被吳翠花擋了回去。
當然,吳翠花也喜歡和這些貨車司機打交道,雖然文化低些,年紀大些,說話粗些,穿得臟些,但沒有什么壞心眼。“不像那些轎車司機,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眳谴浠ㄕf。王小妮一進站,吳翠花就告誡:“少和那些開小車的打交道,色瞇瞇的好像要把你的衣服脫了去?!?/p>
現(xiàn)在吳翠花正在給開東風大貨車老劉收錢。全站的人都知道,這個老劉喜歡和吳翠花嘻皮笑臉的。老劉付完錢后,順手在吳翠花的臉上摸了一下,吳翠花不依了,追著老劉,硬是在他的腰包里搶了一百塊錢,說:“摸一摸,一百多,打個折就一百好了。”王小妮心里在笑,開貨車的也是有壞心眼的。老劉倒很高興地說:“錢都給了啊,看你晚上怎么報答我?!眳谴浠ǖ淖彀筒火埲?,說報答你個頭,找你家黃臉婆報答去。
加油站里的人把吳翠花叫成吳大姐,吳大姐并不老,但長相就是大姐的樣子,五大三粗的像40歲冒了頭。王小妮也這么叫,原因好像是直呼其名不禮貌似的,況且吳翠花確實有敢于擔當?shù)拇蠼泔L范的。
王小妮吃了碗方便面后,接著斗地主。吳翠花問過王小妮,下班后都做什么呢?王小妮說不斗地主能干什么呢?王小妮不喜歡加油站里的倒班,休息的48小時總是無所事事,無聊至極。
斗地主這種QQ游戲有很多版本,王小妮只玩“歡樂斗地主”,這種游戲要歡樂豆,機子里每天送四次,每次1000個。當然也可以用錢買,但王小妮從來不買,四次共4000歡樂豆打完后就不玩了。然后就聊QQ,最近迷上了看新聞,主要是東莞那邊嚴打了,說警察居然破門而入。王小妮在東莞呆過,老家的姑娘們,讀不進書的,都無一例外地去過東莞。那時王小妮還小,不到20歲吧。小時候,一個瞎子給王小妮測“八字”,天干、地支一搭配,王小妮的命運就從瞎子的左手里出來了:富貴命,一生吃喝不愁呢。其實老家的這個瞎子算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富貴命,但隨著王小妮年齡越來越大,越來越出落得楚楚動人,父母認為他們家的小妮的富貴命和其他人家孩子的富貴命終究是不同的,后來王小妮和村里的姑娘一起去打工后,寄回來的錢的數(shù)量證明了父母的判斷。王小妮在東莞呆的時間很長,進過鞋廠,進過玩具廠,進過電子廠。命運是從進了一家高檔酒店當服務員開始拐彎的,那是前年底的時候。王小妮在酒店呆的時間不長,去年跟一個貴陽的男人回貴陽了,男人很有錢,搞房地產的。王小妮剛來貴陽的時候還給男人的項目當過房屋銷售經理,再后來王小妮就住在男人的一套房子里,什么也不干了。什么也不干了時間就過得慢了,無聊和空虛就來了。男人也會隔三岔五地來陪王小妮,就在那段時間,王小妮學會了斗地主,男人教的,但王小妮斗不好,幾盤下來,每天游戲自動送出的歡樂豆就玩完了。
王小妮喜歡搶地主,不管牌好牌壞,搶了再說。都斗了一兩年了,游戲規(guī)則都沒有完全弄懂,她不知道多搶了倍數(shù)會翻番的,積分和歡樂豆都會成倍地得失。這盤牌她又搶到了地主,大、小王都沒有一個,最大兩個二,就是這兩個二大了報單的時候,上家對王炸了,出了一張三,讓王小妮贏了。這是故意讓王小妮贏的,她的歡樂豆一下沖到了八千多,王小妮心存感激,她知道如果上家不出手相助,480倍的游戲,她的歡樂豆就達不到游戲要求的1000以上了,那么,這無聊的一天又不知道怎么打發(fā)了。王小妮說了聲“拔刀相助,不勝感謝”,上家馬上回復了,客氣什么呢。王小妮才注意到了,上家的網名叫小平頭。
又斗了幾盤,王小妮下了,打電話問吳大姐在做什么。吳翠花家在鄉(xiāng)下,老公去外省打工去了。吳翠花好多年前就和老公一起來這座城市打工的,后來老公去了外省,說外省的錢要好掙些,吳翠花沒有跟著去,一直就在這個加油站里。現(xiàn)在吳翠花一兩個月才回一次家,看跟著爺爺奶奶讀小學的兩個孩子。所以休息的時候,吳大姐也和王小妮一樣,是無聊的。本來就像斗地主、打個電話什么的也是為了打發(fā)時間。今年春晚,有人唱了首《時間都去哪兒了》,好多人都感動得哭了。王小妮看了春晚的,她在心里說,這不曉得有什么好感動的。周筆暢在湖南臺的《我是歌手》也唱了這首歌,硬是從上一周的最后一名拉了回來,力挽狂瀾。那天王小妮也看了,很為滿文軍鳴不平,否則滿哥完全可以壓住筆筆死里逃生的。后來網上說了,大眾評委對滿哥有成見。王小妮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犯過錯誤的難道就不能改好了嗎?
吳大姐說她在買菜,還說老劉要去她那里吃晚飯,叫王小妮一起吃。王小妮本來想叫吳大姐一起上街的,王小妮今天心情不錯,想買件新衣服,擺脫那套藍色工裝千篇一律的形象。王小妮賴在床上,想起那個平頭司機送的蘇打水,當時喝了一口,有細微的回甜的味道。這瓶蘇打水鬼使神差地居然拿回了宿舍里,現(xiàn)在就在床頭柜上。
【品名】蘇打水飲料
【配料表】純凈水、碳酸氫鈉、安賽蜜、食用香精
【產品執(zhí)行標準】Q/ SSJ0001S-2010
關于后面的生產日期、保質期、儲藏條件、產地、地址和營養(yǎng)成分表等等,王小妮倒不在意,她想的是一瓶半斤裝的水居然也有標準。在老家,挖口井,一寨的人都挑著吃,哪里管什么標準不標準的,一進城,什么都不一樣了,就有標準了。王小妮還在酒店上班的時候,那些服務員就有標準的,不同的標準不同的價格,就像酒店的三星、四星或者五星。王小妮在酒店算是一個較高的標準吧,所以那時她寄回家的錢總比同村的女孩多。那么她跟的那個男人呢,如果也按星級標準的話,也應該算作“五星”吧,不然怎么一次就隨便跟了他呢。但不知水的標準會不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有所改變,聽說水也會被污染的,老家鎮(zhèn)上的那條河,以前讀書的時候還有魚,班上的男孩子經常去河里游泳,現(xiàn)在都污濁不堪了。
思緒漫無目的,平頭司機在心里的出現(xiàn)也是鬼使神差。王小妮暗自笑了。那個平頭司機有點像以前王小妮在酒店上班的時候看場子的保安,不同的是,平頭皮膚白凈,不然怎么敢穿白色的背心,白背心把皮膚襯托得更加白白嫩嫩。從平頭把蘇打水遞到王小妮手里時起,王小妮就對平頭有了好感。其實每天加油的師傅不計其數(shù),為什么就偏偏對這位年輕人有了好感呢,王小妮不知道。
吳翠花租的房子就在加油站的背面,按照規(guī)劃這里也屬于撤遷的范圍,但真要撤到這里不知要到猴年馬月。吳大姐用手指了西邊的那片地?!澳抢锸钱斈曜钆d盛的地方?!眳谴蠼阏f,“在水一方,聽過沒有?”王小妮搖搖頭。吳大姐問王小妮僅僅是她敘述的需要,回不回答都不影響她的敘述進度?!胺孔佣纪屏巳炅?,新房子的磚都還沒有看到一塊?!眳谴浠ㄓ终f。王小妮望著吳大姐,目不轉睛的樣子。這給了吳翠花發(fā)揮的欲望。
吳翠花租的房子是民房,共兩間,一個進出,里間是臥室,外面的一間當做客廳和廚房。吳翠花今天做的是紅燒羊肉。王小妮到的時候,老劉早就到了,說起來,老劉和吳翠花也還般配,都高大,都黑,如果兩人走在大街上,說是兩口子沒有人會懷疑的。
吳翠花把菜端上桌的時候,用眼瞟了老劉一眼:“你不是喜歡吃腥嘛,今天就專做腥味給你吃?!?/p>
老劉嘿嘿嘿地笑,在這種更私密一點的場合,老劉老實得近乎靦腆,哪像在加油站時動手動腳的。飯間,吳翠花說:“吃完就不欠你了哈,100塊錢只夠買肉,我還倒貼了點油鹽,而且也沒有和你算勞務。”
因為喝了些啤酒,老劉說話的膽子大了:“都一起搭伙了,還算什么勞務?!?/p>
“誰和你搭伙了?!眳谴浠ㄕf,把一碗啤酒像喝茶一樣一口吞了下去。
老劉較真了:“你電話里不是叫我過來打平伙嘛。”打平伙是這一帶的方言,相當于流行的AA制。
吳翠花說:“拿你的一百塊錢,不拿來吃了,別人還以為我貪財呢。”
王小妮這頓飯吃得索然寡味,好像自己成了一個100瓦的電燈泡。她不自覺地又想起了加油的小平頭,甚至也想到了和吳翠花一樣請小平頭在她的宿舍里去吃一餐飯,但隨即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她還沒有小平頭的電話呢,就算有,也不至于唐突給小平頭打電話吧。
王小妮吃了飯說有事要走,吳翠花叫老劉開車送她,王小妮忙制止了。王小妮想的是哪有開東風大貨車送人的。吳大姐看出了王小妮的想法:“怕什么,老劉還送我回過老家呢?!?/p>
王小妮找到了最有力的理由:“劉哥喝了酒的,不能開車了?!?/p>
走在街上,有風掠過,身上涼悠悠的舒服極了。王小妮想,老劉既然決定喝酒,今晚就一定是不走了的。王小妮還有一個奇怪的想法,但馬上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她還不知道吳大姐家的男人是什么樣的呢。王小妮為自己的想法臉紅,覺得自己有點小人的味道。
接班是早上八點鐘,交接需要個把鐘頭,快11點的時候,平頭又來了。王小妮把加油槍插進平頭的車的油箱里,還是拿著槍把。就這習慣,改不了。不像吳翠花,右手食指會很熟練地把槍的開關卡在齒輪上,然后和司機打情罵俏。王小妮的老爹打電話過來,王小妮順手就掛了,加油站里不允許接電話的。老爹很執(zhí)著,《愛情買賣》又在自己的藍色上衣口袋里唱起來。在平頭面前,王小妮覺得這個鈴聲很不合適。平頭說,你接嘛,怕真有事呢。說著就接過了王小妮手里的加油槍。王小妮跑到易捷便利店去接,易捷便利店里賣東西的楊群英,抬頭看了一眼王小妮,又低頭繼續(xù)上她的網。楊群英也是和吳翠花、王小妮一個班的。王小妮剛進站的時候,站長給她介紹加油站的工作情況。在便利店賣東西無疑是最好不過的工種,便利店里東西不多,主要是煙酒和小吃什么的。王小妮當初不曉得加油站怎么也玩起了買賣,后來才明白,在加油站買東西的只有一種人,就是駕駛員。如果細分駕駛員市場,名堂就很多了,駕駛員有開公車的,開公車的就用公家的油,買東西就可以用油折算。但這樣做是怕遇著熟人的,這個加油站偏僻,就像當初在這里的那些小酒店,很適合這種偷偷摸摸的買賣。難怪當初站長對王小妮說,只要聽話,賣東西的工作就是你的了。王小妮想,你把我當成什么了。王小妮后來當然沒有賣成東西,她對自己這次堅定的決定很得意,她想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王小妮了。
老爹打電話來也沒有什么事,就是隨便問問。隨著王小妮年齡的增長,王小妮的父母開始對瞎子的測算動搖了。在老家扒巖香,像王小妮這種28歲還沒有結婚的肯定算作老姑娘了。老家有句古話,說人到二十八,哪個不想嫁。就是說那些老姑娘的,不是不想嫁出去,是因為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而嫁不出去呢。雖然現(xiàn)在農村也提倡晚婚晚育,但提倡歸提倡,實際的是,一到法定結婚年齡,該娶的娶了該嫁的嫁了。甚至年齡不足的也有很多先結了的,大不了罰幾個款吧。老爹先問王小妮現(xiàn)在在哪里,做什么,做得怎么樣。老爹邏輯思維從來沒有這么嚴密,層層遞進。
平頭的油加好了,等王小妮收錢。平頭付了錢,又遞了瓶蘇打水過去。這次王小妮真想喝口水了,跑來跑去的,加之天氣悶熱,汗珠子在額頭上冒了出來。
“你叫小妮子!”平頭的話不容置疑。
王小妮一驚,如果叫她小妮,她不會意外,因為站里的都這么叫,一來二去的,司機也這么叫。但叫小妮子的沒有幾人。平頭看出了王小妮的意外,說:“我們在網上斗過地主?!?/p>
好幾個班后,王小妮和小平頭熟了,問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和你斗地主的小妮子呢,小平頭的回答讓王小妮在上班時間或者下班時間都在回味,無窮的回味。
“第六感官唄,一見小妮子這個名字,我就想是你了。”這個回答你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只有說的人心里清楚,但王小妮很喜歡小平頭的這個回答。小平頭鉆進駕駛室的時候,回頭望了王小妮一眼,這一眼,讓王小妮堅定世上真有“緣分”這個東西。
王小妮覺得遇著小平頭就是她的緣分,甚至已經在開始憧憬這份緣會結出什么樣的果了。晚上,王小妮想該給老爹去個電話,白天老爹共給王小妮打了兩個電話,一次她直接掐斷了,一次是敷衍幾句就掛斷了。近段時間老爹經常打電話來,其實也說不了些什么,王小妮想老爹是老了,老了就嘮嘮叨叨的了。老爹這次就說了一句話,姑娘們都回來了。老爹的這句話只有王小妮能懂。嚴打后,村里和王小妮一起出門打工的先后回家了,有一個就在前幾天結婚的,嫁了村小的老師。老爹的話還沒有說完,意思是王小妮在外面過不好的話,現(xiàn)在回去,依她的長相,找個吃公家飯是不成問題的。去年春節(jié)回家的時候,那個算命的瞎子又來了王小妮家,對王小妮父母說,小妮是城市人的命啊。老爹氣定神閑地在堂屋里抽葉子煙,煙霧繚繞,瞎子頭發(fā)全白了,拄著一根發(fā)黑了的斑竹拐棍,真有點神仙下凡的意思。母親一高興,把家里僅剩的四個雞蛋全部送到了瞎子的嘴里。父母親可以不相信瞎子的,但不能不相信事實,從王小妮出門打工的那天起,寄回家的錢一年更比一年多了。自從離開男人后,王小妮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給家里寄錢了,老爹知道,姑娘在外面一定是遇到什么困難了。
去年春節(jié)后回到貴陽,男人和她商量,準備要一個孩子。她是想要孩子的,王小妮覺得,生小孩才是姑娘變成女人的開始,在老家的一個偏僻的苗寨,至今還保留著女人懷上孩子再結婚的習慣,其實就是怕結婚后女人不會生孩子呢。雖然王小妮生活的扒巖香還不至于這么落后,但對一個女人來說,生孩子還是非常重要的,王小妮就有個嫂子,嫁過來后四年沒有生孩子,后來就不知跑哪里去了。也是,如果連孩子都不會生,還叫女人嗎?男人和她商量這事的時候是在床上,王小妮知道男人能說這話是因為在乎她了,她在男人的臉上親了一口,表示答應了。
王小妮把小平頭遞過來的蘇打水打開了,喝了一口,她喜歡蘇打水微甜的味道,這一口喝得很深,她聽到了水滾進喉嚨的咕嚕聲。
其實王小妮對蘇打水并不陌生。男人和她決定要小孩的時候,經常一提一提地把蘇打水放在她住的那套房子里,男人提上來的就是那種意大利產的領地蘇打水,王小妮后來在百度查了一下,知道這種蘇打水是目前最好的蘇打水之一,水源取自阿爾卑斯山脈南麓的加爾達湖,含有天然的鉀、鈣、鎂等人體必需礦物質及微量元素。每次和她做那事前,都要求她用蘇打水洗下身,男人說,洗了就會生男孩。王小妮覺得很奇怪,生男生女還是洗出來的嗎,那女人還結婚干什么,洗個兒子出來,自己帶、自己養(yǎng)多好啊。但王小妮喜歡兒子,也渴望生個兒子,最好是個調皮的兒子。王小妮有兄弟姐妹三個,最小的那個是弟弟,別看弟弟小她四歲,一次村里的一個男娃欺負王小妮,弟弟拿了根棒棒不顧一切地追打那位比他還高半個頭的男娃。王小妮把這個故事給男人講了,說如果你以后欺負我,兒子就會幫著我。男人很開心地笑了,說如果別人欺負你的話,我?guī)湍?,我欺負你的話,兒子幫你。就是在那天,男人沒有回家,好像為了生兒子要畢其功于一役似的。和男人同居了一年多的時間,這是第一次和她過夜,以前無論兩人纏綿得多晚,男人都會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兩人還賴在床上,男人的黃臉婆就破門而入了,就像東莞的警察掃黃一樣,把男人和王小妮堵在房間里。
王小妮沒有難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有這樣的思想準備。黃臉婆像罵街的一樣,把知道的最難聽的名詞和形容詞都送給了王小妮,關于這一點,王小妮也沒有生氣,有什么好生氣的呢,她在那時突然想起初中時候看到的汪國真的詩,初中的時候全班的學生都喜歡這種詩句,他們抄在筆記本里。那時他們也有理想和信念:讀了初中讀高中,讀了高中讀大學,然后擺脫農門,進軍城市。后來倒是進城了,但路線沒有按設計的走,算是曲線救國。汪國真的詩句當時沒有起到勵志的作用,倒是十多年后用來勵志。
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 ,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只要熱愛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王小妮在心里朗誦了一遍,這是她記得最全面的一首詩。男人手足無措,在屋子中間踱來踱去,心像被貓抓了,和他現(xiàn)在的頭發(fā)一樣,亂糟糟的,一會看看黃臉婆,欲言又止,一會又看看王小妮,同樣欲言又止。王小妮不明白,這樣一個遇事不敢拍板不敢擔當?shù)哪腥?,怎么能在如?zhàn)場的商海中乘風破浪呢。
王小妮不說話,不說話不等于示弱,她的頭揚著,望著黃臉婆,她要看看黃臉婆還有什么招數(shù)。罵夠了,你還能做什么呢。王小妮想。王小妮也望望男人,她也在想,你能做些什么呢。
黃臉婆和王小妮肯定處在對立面,就像QQ斗地主,“地主”注定兩個女人之間取其一,男人只有當“農民”的命。但你這個注定了的“農民”是和黃臉婆組成“農民聯(lián)合”斗王小妮呢,還是和王小妮組成“農民聯(lián)合”斗黃臉婆?王小妮在觀望,在期待。男人的一籌莫展和優(yōu)柔寡斷,注定了這局牌的結果。王小妮跟男人學斗地主,學得倒精不黃,沒有學到精髓,但王小妮知道,該出手時不出手,猶猶豫豫,肯定牌面相當?shù)臓€,沒有了底氣。黃臉婆最后的一招是:你跟小妖精還是跟我回家?黃臉婆說這話,說明她也沒轍了。狹路相逢勇者勝,王小妮似乎已經看到了凱旋在召喚。男人的動作還是那么幾個,在屋子中間踱來踱去,一會兒看看黃臉婆,欲言又止,一會兒又看看王小妮,同樣欲言又止。只是這會兒增加了一個動作,不停地搓手。
黃臉婆對男人開黃腔了:“如果你要跟小妖精,就給老娘凈身出門?!比缓笏らT而去。
男人踉踉蹌蹌跟到門口,回頭對王小妮說:“你等著,回來我給你解釋?!?/p>
王小妮一個上午一直在等男人說話,本來王小妮想,如果男人敢凈身出門的話,哪怕再苦,我也跟著你,或者,你敢站在我這邊,哪怕黃臉婆再罵,甚至大干一仗也無所謂。但是男人的話讓王小妮失望得徹徹底底。
男人一出門,王小妮的委屈化成了淚水,一股腦兒地流了出來。和你斗地主的兩人都走了,等你還有意思嗎?那么只有重新登錄,哪怕把歡樂豆輸?shù)镁庖苍谒幌А?/p>
才喝了不到三分之一,重重地把蘇打水摔在地上,小平頭說,不好喝嗎?王小妮覺得很失態(tài),臉紅了,不好意思地連說沒有。王小妮說不清自己對平頭的感覺,這幾天做事總是神思恍惚的,還是吳翠花一語道破了:“以前我對老劉的感覺和你現(xiàn)在差不多?!眳谴蠼氵@么一說,王小妮覺得自己對小平頭是有些意思,但是自己和吳大姐的感覺還是有差別的。老劉今天也來加油了,吳大姐沒有再和老劉打情罵俏,這點王小妮觀察得很仔細。那晚,老劉肯定在吳大姐身上成功了。在這種事上,對喜悅的表達還是有所不同的,是內斂,是含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這個道理,王小妮是懂的。但王小妮對平頭的感覺還是不同的,老劉和吳大姐都是有家室的人,在一起不會圖個啥。能圖啥呢?以前和那個有家室的男人在一起一年多了,說散不就散了。抱團取暖唄,王小妮想。但王小妮對平頭的感覺就不僅僅是抱團取暖了,昨晚在QQ上,王小妮問平頭結婚沒有,平頭說,結婚了還有時間上QQ啊!所以王小妮覺得對平頭的那種感覺,無論主觀意愿,還是有可能的客觀結果都是合情合理又合法合規(guī)的。但王小妮期待的是平頭也問問她的婚姻狀況,平頭沒有問。
晚上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雨,王小妮喜歡雨天,喜歡大雨把自己嚴嚴密密地包裹起來,她覺得雨天是最有安全感的。否則,你就有可能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遐想,看著一望無際的天空遐想。雨天加油的車輛很少,王小妮和吳翠花呆在值班室里,吳翠花閑不住,織毛衣。
王小妮說:“天方夜譚了哈,初春季節(jié)打算冬天的事?!?/p>
吳翠花說:“不是閑得慌嘛。”
王小妮知道吳翠花是給誰織的,但故意說,你家里的也很胖吧。吳翠花也不避諱,說:“給老劉織的?!?/p>
“吳大姐太在乎老劉了?!蓖跣∧菡f。
吳翠花說:“過好每一天唄,現(xiàn)在高興給他織就織,到時不高興了,還不一定給誰呢?!?/p>
交完班后,吳大姐急匆匆走了,她說要趕回去做飯,老劉要來吃午飯。事情就在這一天發(fā)生的,吳大姐家里的從外省回來了,他先進了吳翠花的屋,那也是以前他們兩人在這個城市里臨時的家,吳翠花買菜去了,男人看到了那件織了大半的毛衣,男人知道他們家里的人沒有一個穿這么大號的。2014年初春的那個下午,吳翠花家里的男人用蛇皮口袋里的磚刀割斷了老劉的喉嚨,老劉死在吳翠花的床上,一雙眼睛鼓得很嚇人,吳翠花用手抹了幾次他都不閉眼,那件快打完了的毛衣蓋在老劉赤裸的身體上。
吳大姐家里的和吳大姐是很平靜地走進西街派出所的。但這些天王小妮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好多時候都會自言自語,大熱天的,打什么毛衣呢。而且,她家里的從外省回來也應該提前打個電話啊,一切都不可思議。
加油站里又招了名新的加油員,很快,新的加油員頂替了楊群英的位置,楊群英開始和王小妮搭班,兩人不再分加柴油和汽油,實行隔車加油,這樣呢,楊群英實際的工作量和以前吳大姐比起來,也少了很多,但楊群英還是牢騷滿腹,只要輪到她加油的時候,都會對著便利店吐一口唾沫:“狗日的一看就是狐貍精?!绷R聲和唾沫一起飛向那個新來的。
王小妮坐上平頭的車里已經是一個月后的事了,也是一個大雨磅礴后的早晨,平頭的車開進來了。平頭不是來加油,他把車開到王小妮身邊,那時王小妮剛交完班?!拔宜湍慊厝?。”平頭說。一場大雨后,空氣清新了,道路干凈了。王小妮坐在平頭的車里,是一個多月來心情最好的一次。平頭說:“到我那里吧?!狈凑谀睦锒紱]有事,那就隨便吧。王小妮想。本來她還想問問平頭現(xiàn)在在做些什么的,但想想還是沒有說。她想還沒有到時候。王小妮一直有個愿望,就是不求大富大貴,但求過好生活。就像吳大姐說的,過好每一天,但吳大姐沒有過好她的每一天。她不希望平頭太有錢,男人有錢了就會變壞的,況且太有錢了和自己距離就拉遠了,距離不一定都產生美的,就像吳大姐和她家里的那個,不就是離得太遠了嗎,遠了就淡的,兩口子就應該粘點,臭味相投一點。
平頭的房子也在市的西面,離加油站也不遠,這是王小妮想到了的,不然怎么會經常在這個西郊加油站加油呢。王小妮想好了在平頭那里的結果,是一起斗地主?或者動手動腳?或者像吳大姐那樣做頓好吃的飯菜?然而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她看到了自己以前在貴陽的那個男人。平頭帶著王小妮進屋后,男人對平頭說:“你先出去吧?!比缓笥謱ν跣∧菡f:“你怎么無聲無息就離開我了呢?”王小妮心想不是我離開你,是你離開我,你跟著黃臉婆走的時候不是義無反顧嗎,但王小妮沒有說出來。男人又說:“要不是你的QQ號沒有換,不然我這輩子也許都找不到你了?!?/p>
王小妮好像落入了獵人的陷阱,據(jù)說落入了獵人的陷阱的動物要么迷茫,要么憤怒。王小妮確實憤怒了,對著已經關嚴了的大門狂飆起來:“小平頭,你給我站住?!蹦且凰查g,一切都靜了下來,只有“哐哐哐”的遠去的腳步聲。王小妮隨即去開門,男人一下子拉著了她的左手,王小妮想都沒有想,環(huán)視了四周,終于在茶幾上找到了一個塑料水瓶,狠狠地砸在男人的臉上,塑料水瓶從男人的臉上彈到肩上,最后掉在地上,向左蕩了兩下,向右蕩了兩下,停了下來,瓶里的水一急一緩地流到強化木地板上。這是一瓶酷爽蘇打水。
王小妮走出這套房子的時候真有點酷爽的感覺,她已經記不起以前從男人在貴陽的那套房子里走出來的樣子了。
雨后天晴,太陽照在西航大道盡頭的那些圍墻上,幸福像花兒一樣開放的墻畫暖洋洋的。王小妮卻不知該往哪里走。
責任編輯 楊靜南
尹文武,作品散見于《山花》、《當代小說》、《安徽文學》等刊。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安順市作協(xié)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