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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許嵐的故事開始于所謂“回家”的時候。
兩年前,位于城區(qū)邊緣的這家小飯店收留了我。當時飯店規(guī)模很小,只有一間土坯房,后面的廚房是用石棉瓦搭成的窩棚,里面單眼單灶只能準備簡單吃食。食客大都是周圍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一鍋大白菜就能對付下去幾斤白酒。是年輕的老板留住了我。之前我所經(jīng)歷的兩任老板無一例外都是窮于算計的大叔,而眼前的這位老板卻跟我年齡差不多,甚至連個頭長相也很相似,這在我心里就產生了很大的認同感。年輕老板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家在哪里?這對我卻是個關鍵。自十五歲來到這個城市我一直說自己是孤兒,原因并不是要喚起人們的同情,而是我確實不知道還該不該把墨鎮(zhèn)叫成自己的家鄉(xiāng),把生活在那里的兩位老人稱為自己的父母。孤兒的稱謂就是我身后的幕布,在遮蔽過去的同時也遮蔽著我內心的悲哀與凄涼??蛇@也帶來很大的麻煩,之前的兩個老板都像防賊一樣提防我。一個孤兒;一個沒有根基的人;一個沒有家的人就會無所顧忌不能給人安全感,他的行為會不計后果,會有不可預測的損害與災難。因此面對年輕老板的詢問我編織了一個家,這個家雖在偏僻鄉(xiāng)村卻有疼我愛我的親生父母,有我曾經(jīng)想要的一切。
有了這個伏筆,老板就在一年后飯店搬遷這天再次提到了家的問題。新飯店在后面新建成的商業(yè)街上,旁邊就是剛剛投入使用的開發(fā)區(qū)行政中心,上下兩層共三百多平方米,老板給自己的飯店取了一個亮堂堂的名字叫真如意,老板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有了這家飯店我就真的如意了。搬家這天場面很大,開發(fā)區(qū)行政中心的很多領導都來了,老板很興奮,晚上意猶未盡就又擺了一桌請全體員工,這時員工的隊伍已經(jīng)壯大到了十個人,加上老板我們十一個正好坐滿一桌。這天晚上老板喝多了,說了很多話,一直在吹噓自己的個人奮斗。那些剛加入進來的年輕員工不知底細,都用崇拜的眼光看著手舞足蹈的老板,我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老板是家里的獨生子,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但父母還是想盡辦法讓他進了一所民營學院,學院沒有讀完就要出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那家簡陋的飯店就是他創(chuàng)業(yè)的起點??蓡螒{原來小飯店的利潤老板不可能真如意,讓他真如意的是拆遷,老板家就在附近村莊,拆遷補償讓他們家一夜暴富。
為了增加自己話語的可信度,老板在修正自己奮斗史時總是到我這里求證,因為在座的我是唯一老員工,用老板話講是“元老”,原先還有一位年紀大的鄉(xiāng)村廚子,在搬入新樓前被老板辭退了。在那個場合我當然要順著老板,一直按老板設置的軌道點頭說是,唯一的出軌是增加了父母的支持,酒精并沒有讓老板徹底麻木,對我的出軌立刻就敏感了起來,順水推舟地說,“是啊!沒有父母當然就沒有我們,也就沒有今天的成就!”為了把自己大而化之的闡釋繼續(xù)模糊下去,老板接著就把矛頭轉向了我:“方興,你怎么從來不回家看看,父母養(yǎng)我們這么大不容易呀!”
我沒有想到會引火燒身,老板的跑偏顯然不僅僅與酒精有關,還有對我出軌的小小懲戒。這在我心里卻產生了很大的反響,我這個有家的人一直不回家是極不正常的,我意識到該是到為自己謊言負責的時候了。之后我不再刻意回避家的話題,開始變得有些合群了,我竭力回憶自己之前向老板的描述,偏僻鄉(xiāng)村;年邁的父母;還有愛——那無私而又濃烈的父母之愛。那段日子我逐漸沿著自己編織的謊言走了回來,終于有一天我要“回家”看看了。
告別了老板和同事我興沖沖地往外走。此時的興沖沖是表面的情緒,內心卻充塞著無邊無際的茫然。我順著商業(yè)街一直往前走,在確定后面沒人注意才把腳步慢了下來。沿街的商鋪剛剛開門營業(yè),街上沒有幾個行人。東來的陽光投射下斜斜的光束,霸道地把各種影子按自己的趣味拉長,讓這寥落的街道變得更加的孤獨與無助。我伸手向后托了一下肩上的行囊,這是一個帆布雙肩包,里面有我隨身的衣物,有兩斤東原糟魚,這是老板特意放進去的,是飯店里的特色菜,說是讓我父母嘗嘗并轉達他的問候。里面還有一張名片夾,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有了保存別人名片的習慣,這么多年下來也存下了一定數(shù)量的名片,這些名片有揀來的也有別人送的。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要翻翻這些名片,名片上都有頭銜,有的名頭很大有的一般,有時看著這些名片上的名字和它展示出來的世界,就感到一些原本遙不可及的東西離自己近了心中就有了某種溫暖。雙肩包的側兜有鑰匙、手機及錢包。鑰匙有兩把,一把是飯店外面的鋁合金卷簾門;還有一把是樓上某個包間的,這里是我晚上的歸宿。手機電話本里有聯(lián)系人二十一位,其中的十位與身后的這家飯店有關,剩下的十一位是從名片夾里找出來的,我們可能見過一面,也可能沒有見過。錢包里有三百二十七塊錢的現(xiàn)金,一張銀行卡,里面的四千塊錢是我的全部積蓄,一張假身份證,是出來的第三年在修理廠打工時老板花錢給辦的。這就是我的“家”了?,F(xiàn)在我就把這個家背在身上。
前面是一個岔路口,在這個城市新規(guī)劃的區(qū)域中這樣的路口已非常少見。那些所謂的大手筆對走神兒或者開小差之類的情緒是不能容忍的,他們往往要在土地的肌膚上屠戮,切割出一道道血痕,殘忍地樹立起那些與我這個流浪者無關的氣勢或者氣派。岔路口呈“卜”字形,往前的路直通繁華的市中心,右側的一點是通往外環(huán)的彎道,我就是沿著這個彎道走來的。穿過這個彎道,走到外環(huán)路中段,有家規(guī)模不大的汽車修理廠就是我之前工作的地方,這是我進城后的第二份工作,這是個唯一點燃我理想的地方。再往前是一個亂糟糟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市場頭上那家李記燒餅鋪就是我進城的第一個落腳點。
我拐上了彎道,走了一段才知道這種選擇是不由自主的,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流浪者,所有的道路都有跡可循,正如這次“回家”,盡管茫然盡管沒有方向,我卻不自覺地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此時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意識,繁華的市中心與我無關,眼前的車流人流也與我無關,與我有關的就是腳下的道路,沿著這條路我是可以走回去的,回頭本身就有家的意味,更何況我還帶著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是這個理由讓我感到了使命色彩。
我的第一個老板李記燒餅鋪的李高低是個非??量痰娜?,他本來的名字叫李高力,后來的名字源于他的兩條腿長得一高一低,走路也起起伏伏。李高低對我的算計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每天吃幾根咸菜都數(shù)得一清二楚,頭半年干下來我不但沒拿到一分錢的工錢,還欠他三百多,這其中有我的衛(wèi)生費伙食費學徒費和住宿費……當然他對他賣出的燒餅也算計,為了節(jié)省面粉把油酥燒餅變成發(fā)面燒餅,還利用離菜市場近的優(yōu)勢,讓我每天晚上去菜市場撿些丟棄的爛菜葉子,拿回來簡單清洗一下做成菜燒餅。菜燒餅一上市就大受歡迎。汽車修理廠的一個年輕伙計經(jīng)常過來買燒餅,有次也想買菜燒餅我趁李高低不注意阻止了他,事后我跟他解釋餡料的來源他才明白,從此我們成了朋友,在他的引薦下我認識了第二任老板。離開燒餅鋪幾乎沒有障礙,關鍵是此時李高低不缺幫手了。他本來就是和老婆開的夫妻店,是孫子的出生讓他老婆回了鄉(xiāng)下,現(xiàn)在孫子能滿地跑了,就被外地打工的父母一起帶走了,老婆也就重新回到了燒餅鋪。
汽車修理廠的周老板長得很威風,不但身材高大魁梧還留著像蒲扇一樣的絡腮胡子。初見面的時候我心里怯怯的,可他對我展現(xiàn)的目光非常柔和,語調也慢聲細氣,吐出來的卻是宏偉藍圖,他告訴我人應該有大理想大境界,具體到我目前的情況就是先當學徒工,然后成為工程師再然后就可以獨立開辦修理廠了。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能像周老板這樣跟我談理想,這一下就燃起了我的熱情,我對周老板以及他的修理廠立刻就迷戀與依賴起來,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光明。
周老板給我指定的師傅是經(jīng)常去買燒餅的伙計,師傅是好朋友關系更進了一層這當然讓人高興可也有了某種失落,在以后的日子里這種失落就更加明顯起來,師傅不教怎么修理汽車而是整天讓洗車,我有些疑惑就問師傅,師傅嘿嘿笑著說先入門吧。這樣過了半年,有天晚上我忽然被師傅從睡夢中叫了起來,然后迷迷糊糊地上了一輛面包車,車上還有修理廠的另一位伙計。我們來到一個看起來不錯的小區(qū),師傅在路邊停下車命令我們下來,我們跟著師傅往小區(qū)大門口走,此時我才注意師傅手里提著個工具箱,穿著卡其色工作服,工作服上有“港華燃氣”的字樣。小區(qū)保安攔住了我們,師傅鎮(zhèn)定地說,修天然氣管道的,五棟二單元的天然氣管道泄漏。說著就大搖大擺地往里走,保安也沒有再阻攔。我們來到小區(qū)的一處隱蔽花園,師傅才向我們交代了任務,我們的任務比修管道要簡單很多,就是拿著師傅剛剛給我們的大改錐扎汽車輪胎,唯一的技術含量就是要避開監(jiān)控。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任務,拿大改錐的手抖動起來,師傅感覺到了我的恐懼,說進了這個門就沒有退路了,你跟著我走吧。說著就轉身隱在了黑暗中。我來不及思考師傅說的門是指小區(qū)的還是修理廠的,緊跑著追上了師傅。
那天晚上我一個輪胎都沒有扎破,師傅在我前面勢如破竹,我也試圖像他那樣照著輪胎努力,卻怎么也做不成,師傅回身小聲提醒,讓我下手要狠,要找準輪胎紋路之間的縫隙。按照師傅的說法還是沒有成功,主要是手在發(fā)抖。之后又有幾次類似這樣的行動。我的理想隨著這黑暗中的行動逐漸耗盡了,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怎么了?汽車修理廠上一套先進的補胎設備就要去扎破別人的輪胎,如果上一臺整形的設備就要去砸車了。依照這個邏輯推演下去,開辦駕駛員培訓學校的那就要去街上殺司機了?我感到自己在這個修理廠也無法待下去了。可周老板怎么會輕易放我走呢?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已知道的太多,尤其是潛于水下的那些東西。
最終我還是順利地逃離了修理廠,原因就是我有病,不是真的病是假裝生病。靈感來自于被周老板開除的一位伙計,這位伙計出去嫖娼染上了性病,周老板知道后大發(fā)雷霆接著就把他趕了出去。我當然不會裝這么奢侈的病癥,無意中我得到了一張乙肝的診斷證明,把抬頭的名字與年齡都撕掉,然后裝作無意落在床上,睡在我臨鋪的師傅發(fā)現(xiàn)了,到了下午周老板就找我談話。聲音還是那么柔和還是那么慢聲細氣,只是不再談藍圖和理想,而是讓我去尋求更好的發(fā)展。
逐漸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腳下我才意識到應該走了好久,我已越過了那家叫維達的汽車修理廠,也越過了李記燒餅鋪。中間也有過片刻駐足,修理廠大門口的齊門閣子依然聳立;燒餅鋪子的單扇木門依然往外冒著騰騰熱氣。一切都沒有變化,這讓這條來時的道路變得枯燥無比。由李記燒餅鋪旁邊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往前一些,再向左邊一拐就是長途汽車總站了,六年前我就是在此下的車,我竭力回憶第一次踏入城市人流的感覺卻怎么也記不起來了,即使站在這里——這過去與現(xiàn)在的分野之處。面對自己的麻木我不知道這樣走下去是否還有意義!我第一次對自己回家之路產生了猶疑。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了許嵐,之所以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她,是因為感到她當時跟我一樣茫然與猶疑,明明看到她從市場出來走向汽車站,可走了幾步就又折返回來,在接近李記燒餅鋪的時候突然站住了,然后再返身往車站方向走。當然讓我眼前一亮的還有她跟周圍格格不入的外形。蔬菜批發(fā)市場周圍都是些開著各種亂七八糟車輛的菜販和裝卸工,在這群人中間許嵐的咖啡色職業(yè)裙裝就顯得非常顯眼。
我沒有主動向年輕女孩兒搭訕的經(jīng)驗,當時二十一歲的我甚至還沒有談過一次完整的戀愛。就在去維達修理廠那年我結識了附近超市一位胖嘟嘟的女孩兒,第一次帶女孩兒出去我們就睡了,她不是第一次,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對自己的童貞也輕賤起來,之后我主動約了女孩兒幾次她卻對我日漸冷淡,直到我看到她坐上了其他男人摩托車的后座,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天真。我相信這個世界存有愛情,可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遙遠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人有時候是有些意外表現(xiàn)的,那天我主動上前和許嵐搭訕應該就是這種狀態(tài)。我走近了許嵐,她居然沒有吃驚,還輕輕地笑了一下?!罢垎柲闶莵碚胰说膯幔俊蔽姨嘈抛约旱呐袛?,沒有過渡就直接把這話拋了出來。
“是啊!可惜沒有找到?!?/p>
“可我發(fā)現(xiàn)你來回走了好幾次?!?/p>
“我想找份工作又拿不定主意?!?/p>
我對她有了第一個明確的判斷,這是一個對人沒有戒心的女孩兒,她是干凈的。我心里忽然涌動出來一股熱流,整個身體也有了一種不由自主的顫栗。又往前走了幾步她才意識到了什么,說:“你在跟蹤我?”
我老實地回答:“不是跟蹤是好奇。我對你出現(xiàn)在這里感到好奇,即使找人也不應該到這里來找,這里更不會有適合你的工作?!?/p>
我們就這樣相遇了。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天定的緣分,只想向她靠近,和她相伴走過眼前這嘈雜的市場,紛亂的馬路,喧囂的車站。
2
第二天我就把許嵐帶回了真如意飯店。
我“回家”的路程就此終止。前幾天真如意飯店有兩個服務員一起辭職,其中就有位領班,這幾天老板正為這事發(fā)愁,許嵐的外形以及舉止絕對比那位領班優(yōu)秀,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人才本身就是對我這次“回家”的解脫,帶著這樣的人才回去老板也會忽視我“回家”的結果。當然我之所以這么確定還因為許嵐原來就在酒店工作,只不過她工作的酒店是家四星級的大飯店,她身上的咖啡色裙裝就是飯店的工作服。迫使許嵐離開的原因是由于無賴般的廚師長,在這樣的飯店廚師長是頗有地位的,這位張揚的廚師長是位有婦之夫,他相中了許嵐想硬要把她發(fā)展成“小三”。許嵐對廚師長給自己設定的這個職位深惡痛絕,可廚師長是個知難而進的人,利用一切機會騷擾,這就讓許嵐沒有辦法待下去了。因此才想到要到蔬菜批發(fā)市場自己老鄉(xiāng)這里碰碰運氣,誰知老鄉(xiāng)早就不知所終了。
老板一看到許嵐眼睛就睜大了。許嵐身材頎長,女性的特征就明顯了很多,整個身段看上去凹凸有致風韻娉婷。老板當場許諾工資跟我一樣享受經(jīng)理級待遇。說到這里我得交代一下,鑒于我是和老板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元老,老板就學大飯店的樣子封我為前臺經(jīng)理,工資也比一般員工多兩百塊錢??吹嚼习鍖υS嵐這個樣子,我心里隱隱有了種不好地預感。
許嵐來了之后我的身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之前說是前臺經(jīng)理實際上就是個打雜的。平時沒多少客人的時候可以在一樓大廳巡視巡視,一旦忙起來就沒有這樣的架勢了,上菜高峰期也幫服務員端盤子;有時去市場采買;有時還去后廚打打下手;老板不在的時候才幫著在前臺收收賬管管事?,F(xiàn)在我當真成了甩手二掌柜,不再端盤子很少再去后廚,指手畫腳的事情多了起來。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感到有些氣氛不對了,周圍的年輕服務員不再叫親熱地叫我白哥,后廚兩個年齡比我長很多的師傅開始叫我白經(jīng)理。最大的變化來自許嵐,我和許嵐是同一年出生的,許嵐的生日還比我大上幾個月,我們剛見面的時候她就充大的喊我小白,后來我們熟悉了她開始叫我小興子,現(xiàn)在什么都不叫了,甚至有時連招呼都懶得打。我感到自己漸漸被孤立起來,原本我是想在許嵐面前顯擺顯擺,沒想到自己會弄巧成拙,這讓我再度陷入了苦惱之中。
讓我更加苦惱的是老板與許嵐之間的關系。我們老板和我一樣長了張娃娃臉,所不同的是我由于長久的壓抑與自卑表情就凝重了很多。而老板的情緒是放松的自然的,呈現(xiàn)出來的是熱烈而奔放的表情。所以我們老板就很有親和力,很討女孩子喜歡。在我印象中我們老板從來就沒缺過女朋友,我剛進飯店的那會是一個衛(wèi)校的學生整天纏著他,后來又處了幾個大都不會超過半年,現(xiàn)在飯店的生意不錯老板也開上了自己的私家車,女朋友換得更頻繁了。許嵐剛來的那會他正跟移動公司的一位營業(yè)員相處,過了一陣我發(fā)現(xiàn)他的奧迪車副駕駛的位置空了。隨之的變化是他在店里待的時間增多,他那些狐朋狗友就來店里聚會的時間也多了。這幾年老板交了一些朋友,大都是當?shù)乇┌l(fā)戶的孩子,他們的外表裝束跟老板差不多,都是理奇形怪狀的發(fā)式;胳膊上文著紋路復雜的刺青;脖子里戴著粗大的金鏈子;腦袋高高往上仰著嘴巴上叼著蘇煙。他們聚會也沒什么正事,一般就是吃吃喝喝打麻將。每當這個時候老板總是讓許嵐上去服務,許嵐一開始表現(xiàn)得不情愿,后來就有些歡天喜地了。我心中暗暗著急,不愿意讓許嵐跟老板這伙人混在一起,這不僅僅是因為嫉妒的原因,我知道最終受傷害的還是許嵐。有幾次在他們聚會的時候我想借故支開許嵐,但換來的是老板的呵斥。
許嵐開始躲著我,我感到了她偏移的目光,那是一種顧左右而言他的游離,里面是逃避與害羞還應該有一絲絲的內疚。有天晚上老板不在,他那些朋友又在飯店里胡吃海喝,照樣讓許嵐上去服務。我一直留意樓上的動靜,喝到后來我忽然聽到了許嵐的尖叫聲,還有瓷器的碎裂聲,我心里一驚。幸虧那時我沒有慌亂,知道獨自一人上去肯定制服不了他們,就招呼幾個服務生一起跑上去。果然他們幾個在轉著圈推搡許嵐,一邊還在撕扯許嵐的衣服。我們幾個往門口一立他們非但不住手,還呵斥我們少管閑事,是我率先沖了上去,后面的幾個也隨著往上撲,我們畢竟人多勢眾,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幾個醉漢打翻在地。當時的許嵐有些衣冠不整,她沒有趕緊跑出去換衣服,而是用一種幽怨的目光盯著我,目光里閃動著晶瑩剔透的淚水。第二天老板知道了這件事不但沒有責備我,還一直拍著我的肩膀夸我能當大事。老板的這個態(tài)度讓我安穩(wěn)了不少,不是因為沒得到責備而是感到老板對許嵐還是有些真情的。
可面對老板與許嵐關系的升級我怎么能安之若素呢!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愛許嵐的,也許第一眼就愛上了她,那優(yōu)雅的步態(tài)、窈窕的身材,還有她的干凈這一切都讓我著迷??吹剿c老板的關系越來越近;看到她旁若無人地坐上了那輛奧迪的副駕駛位置,我的心滴血??墒俏矣帜茉趺礃幽?!我想離開真如意飯店,下了幾次決心都沒有走成,不是貪戀這里的舒服,實際上這里已經(jīng)不再舒服。還是放不下許嵐,我總有個感覺,許嵐最終會需要我的,就如同那天晚上,我相信最終解救許嵐的會是我。
抱著這樣虛妄的希望我硬撐著,每天都在矛盾猶疑煎熬中度過,期望許嵐能跟老板修成正果但又排斥著,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第一次體會到了愛情的博大與狹隘、忘我與自私。
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但在開發(fā)區(qū)開了家西餐館還承包了一家三星級賓館,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這么多錢。與此同時他來飯店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座駕也換成了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跑車,他不再帶著許嵐成雙入對地出入了。行蹤也變得神秘起來,經(jīng)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來飯店找老板。
早在半年前我在飯店的職位就被老板調成了后廚的廚師長,我這個不會炒菜的人居然成了廚師長,這也只有我們這樣的天才老板才能想得出,我當然對此有疑問,老板卻搪塞著說,廚師長就是個領導職位不一定非要會炒菜。接替我前臺經(jīng)理的就是許嵐。
許嵐在逐漸受冷落,誰都看得出老板的法拉利跑車前面雖然空著,可許嵐是不會坐上去了。老板偶爾來一次飯店,許嵐就跟到老板樓上的辦公室,然后就傳來爭吵的聲音。無數(shù)事實證明老板與許嵐的關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變,面對這樣的變故我首先感到的是難過,從心里我不想讓許嵐受到這樣的傷害,可內心也掠過一絲絲的興奮,我知道也許自己的機會來了。在和老板經(jīng)歷過一次最為嚴重的爭吵之后許嵐憤而離開了,當時我正去市場采買,回來才知道許嵐走了。聽目擊者說許嵐走得很是決絕,也沒有看出特別的難過,帶著自己的東西從樓上下來徑直就走了出去,連招呼也沒打連頭也沒回。
我接著打許嵐的手機就打不通了,之后我連續(xù)打她的電話,里面那個機械的聲音一直勸我稍后再撥。打老板的電話也不通。許嵐和老板一齊失蹤了,這個設想讓我踏實了些許,可這怎么可能呢!許嵐是因為跟老板反目而出走的?,F(xiàn)在我也不知道許嵐住在什么地方,剛來的時候許嵐的住處是我給她找的,那是一個待拆的城中村,后來老板就給她單獨租了一套公寓房,這還是我從其他女服務員那里聽說的,公寓房在什么位置我壓根兒就不知道。
又過了兩天許嵐的電話還是打不通,這兩天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來到了許嵐曾經(jīng)住過的那個城中村。這個地方離飯店很近,就隔著貫穿新區(qū)的汶河,汶河上已修了高標準的斜拉大橋,可還保留著一座建于明代初期的石橋。我?guī)гS嵐第一次過來的時候就是走的石橋。不到一年的時間,城中村已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大部分村民都已搬走,里面的房子都拆掉了,騰出了一大片磚瓦遍地的空白,只有邊上幾處錯落散置的民房混搭在一起。印象中的胡同沒有了,標志性的小賣部也不見了蹤影。我心里在給自己打退堂鼓,許嵐怎么可能回來呢?這里已經(jīng)破敗成這個樣子,這樣想著我腳下并沒有停下來,因為我知道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根稻草了。
看到那兩扇古舊的木門我眼前一下就明亮了。木門是閉合的而且還是從里面插上的,這說明里面是有人居住的。開門的是房東,一位瘦得像刀螂一樣的老大爺。這個院子里原本就住著他們老兩口,第一次見面我就唐突地問他們的孩子住在哪里?老大爺?shù)狗浅L拐\,說自己沒有孩子。隨即解釋說是老伴來得晚。旁邊的老伴見大爺這么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滿臉干核桃皮般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事后我才知道老大爺是在五十九歲那年才娶到老伴的。
老大爺很快就認出了我,趕緊說:“快進來吧!昨天才搬回來。”聽了這話我的心猛然就跳動起來,我知道自己成功了,許嵐果然回來了,是回來等我的嗎?不然她怎么能想到這個我最初給她安排的地方!這個念頭讓我一下子變得信心百倍,腳下猛然就有了巨大的力量,恨不得一下子就見到許嵐。盡管我們才分手三天的時間,這三天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我知道現(xiàn)在的許嵐再也不是那個讓我又愛又怕又恨的許嵐,現(xiàn)在的許嵐只屬于愛只屬于我。
許嵐租住的東廂房還是那么干凈,絲毫看不出剛搬進來的跡象。靠近南墻的地方是一張床,東墻邊是一張小方桌,西邊是一個簡易衣柜。這些都是剛搬進來的時候我們一起置辦的,這個不大的房間里包含了過去的記憶,這記憶除了幸福和甜蜜沒有其他。許嵐坐在床上,看到我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好像我本來就是已有預約的客人。幾天不見許嵐瘦了,原本就有些外凸的眼睛顯得更大了,里面的內容也更復雜了,似乎有了某種叫沉靜的東西。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默默地站在床前。過了一會兒,許嵐說:“我沒有地方去了?!蔽蚁胝f這本來就應該是你的地方,可沒有說出來,現(xiàn)在“本來”是個敏感的詞,它可以觸動過去,此時我不想揭開在這之前的過去??蛇@又怎么能繞得開呢!
我想我還是應該說點什么,想要說的話太多了,我想說我愛你!我想說無論怎樣我都喜歡你,無論多難過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晌覅s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許嵐也許看到了我的表達,欠了一下身子問:“你喜歡我什么?”機會來了,我卻再次有些無措了,因為任何話語都代表不了我此時的心境,頓了一下我才說:“一切!”許嵐顯然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隨即說:“一切?也包括我肚子里的孩子嗎?”許嵐的聲音像剛才一樣平靜,我卻嚇了一跳,孩子?哪來的孩子?這話還沒有說出來,許嵐就又說:“我肚子里懷了孩子,我想把孩子生下來,我想結婚?!边@下我明白了。孩子顯然是老板的,老板卻不想擔負這個責任,這也就是他們最近矛盾爆發(fā)的原因。
我被眼前這個事實擊倒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我憤怒了,感到自己被一團烈火燃燒。我舉起臂膀想撲向許嵐,卻突然又似被無形的絲線扯住了定格在半空中。許嵐在低頭流淚,還發(fā)出嚶嚶的哭泣聲。我的內心如劇烈的風暴在翻卷,情感的巨大落差已不是那個狹小空間所能承載,我扭身跑了出來。我不辨方向不辨路徑,沿著腳下的道路奔跑著。后來我的心里忽然就明確了目標,罪魁禍首是老板,是這個花花公子毀滅了我原本可以美好的一切??晌乙颜也坏嚼习辶?,他的兩個電話都處于關機狀態(tài),飯店里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到了晚上飯店里忽然闖進來四五個警察,他們是來尋找老板的,見老板不在就查封了所有的物品,我們自然也被趕了出來。之后我們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老板殺人后潛逃了。這個世界真的變化太快了,生活的舞臺不期然就會有驚人的大戲上演,當你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個觀眾在認真觀看的時候,不知不覺可能已經(jīng)成為大戲的主角,你正在演出之中。眼看著是戲中舉起的刀,落下來的時候很可能正好砍在你生活的頭上。我們就是這樣一次次被生活的不期然擊中了。
我很快就了解到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家中拆遷得來的那一百多萬很快就被老板揮霍干凈了,老板后來的光鮮全靠非法集資維持著,老板是當?shù)厝擞钟袔滋幧猓@就給他的高息攬儲增加了幾分籌碼,這里面還有個關鍵就是城市的無度擴張給周圍的拆遷戶帶來了富裕資金,老板就抓住了這個機會,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吸納了三千多萬。這些三千多萬資金老板除了留一部分供自己揮霍之外,把剩余的以更高的利息貸給了一個房地產商,按照老板的設想,這樣就可以以錢生錢形成良性循環(huán)了,誰知后來地產商資金鏈斷裂卷款而逃,消息一出很多債權人就向老板追債,老板開始到處躲債,昨天晚上有一伙討債人在一家酒吧堵住了老板,老板奪路而逃,眼看就要脫險了,門口一位喝醉了的客人攔住了他的去路,老板想也沒想就用手中的彈簧刀刺向了這位無辜的客人。老板跑路成功,而那位客人卻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再次失業(yè)了,成了一個真正意義的流浪漢,跟許嵐一樣無處可去了。當天晚上我背起那個雙肩包走了很久,晚上的馬路依然熱鬧,街道的燈光依然璀璨,可這些真的與我無關。與我有關的不是眼前,不是遙遠的墨鎮(zhèn),而是隔著那座古橋的城中村。我清楚自己心靈流淌的那個聲音,我愛許嵐,她在我心中永遠是干凈的,即使她懷了別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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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許嵐去民政局領結婚證那天是陽歷四月十二農歷的二月二十八,時間是許嵐選的,陰歷和陽歷都是雙頭日子。為此許嵐專門找了本帶著風水注釋的掛歷,上面在這一天上寫著宜婚嫁,看完還不放心又去火車站找個打卦算命的算了一下,算命先生也說這個日子大吉許嵐才最后確定。我的身份證是假的,許嵐的身份證是真的。我擔心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會看出破綻,一直縮在許嵐后面。沒想到他們只驗看了許嵐的身份證就痛快地砸上了鋼印。新房早就布置好了,就是那間簡陋的東廂房。當天晚上,我們征得了房東老兩口的同意在大門口燃放了一掛鞭炮,看著鞭炮孤獨地炸響我們都流淚了。本來我想帶許嵐出去吃頓好的,但近幾天許嵐反應得厲害看見什么都要吐。許嵐說吃了也是浪費。我們就用房間里的電爐子煮面,誰知面剛放進去就聽得咔啪一聲保險絲燒斷了,修好保險絲面也成了一鍋粥。
這是我們的新婚之夜我不可能沒有想法。床是新買的,卻是二手市場上的舊貨,本來我想用自己有限的積蓄把新房好好布置一下,許嵐不讓,說孩子出生后花錢的地方會很多,再說房子是臨時租賃的隨時都會搬家,就是置辦好了到時候也麻煩。在那張別人用過的大床上我擁著許嵐,內心是幸福的也是惶恐的,我不敢相信自己懷里就是那個日思夜想的女人,我不斷地低頭凝視她撫摸她,唯恐一不留神她會從我懷里溜走。許嵐溫順地仰臥在我的懷中,逐漸就捕捉到了我伸向下面的手腕,然后引導我繼續(xù)往下,先是兩個堅挺的乳房,圓潤而飽滿,一股熱流在往上奔涌,我感到自己在逐漸沸騰。我克制著不再往下,需要進一步厘清自己。對于我來說這事件是如此重大,我認定自己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許嵐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想繼續(xù)引導著我的手腕往下游走,我的手指變得有些做作的盲從,開始滑下了那平坦柔軟的肚腹,許嵐用行動鼓勵著我一邊喃喃地說:“網(wǎng)上說懷孕頭三個月不能同房,我們應該沒事的,今天是我們的新婚之夜?!?/p>
我猛然清醒了,意識到了許嵐的顧忌與遷就。這是我最不想要的。對于愛情我雖然沒有很高深的理解,但卻明白愛情的基礎應該是兩情相悅,是自然天成的,不摻雜任何額外的情緒。我的新婚之夜就此在許嵐肚腹上止步,許嵐感到了我的退縮,低聲問道:“怎么了?”我知道在我們的愛情中我和許嵐之間是有距離的,我的愛就是目標在注視著相距不遠的許嵐,我堅信許嵐在往我的目光深處走;我堅信我們的距離最終會消失,因為我是如此地愛許嵐。
新婚之夜變得如此漫長,我們都不想睡。許嵐跟我談起了她的身世,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跟著一個糧食販子私奔了,父親外出找母親也一去不返。她一直跟著年邁的奶奶長大,在許嵐的記憶中奶奶是個堅強的女人,從來就沒有見奶奶流過眼淚。他們那個地方是山區(qū),奶奶承包了一大片山坡地,栽種板栗樹,中間還穿種上花生蘆筍等經(jīng)濟作物。一到秋天奶奶就長在這片承包地上,她放了學也會去那里找奶奶。據(jù)許嵐講她從小就很懂事,奶奶在地里忙活兒,她就用奶奶糊的泥巴爐子給奶奶燒水,七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會給奶奶做飯了。憑著這片山坡地奶奶供她成長供她上學。許嵐說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她從來就沒覺得苦,在學校里她穿的用的一點兒也不比其他同學差,有時奶奶來不及做飯就給她錢讓她下館子,要知道那時候在農村的集鎮(zhèn)能下館子的學生是不多見的。直到她上高中二年級那年,奶奶突然就病倒了,這一病就再也沒有起來。安葬了奶奶許嵐就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座城市,幸運的是她中間沒有經(jīng)歷過太多的波折,正巧趕上了那家四星級飯店招聘服務員,許嵐一下就被聘上了,若不是中間那位廚師長起了歪心,許嵐也不會離開,我和許嵐是不會相遇的。
這天晚上我們第一次談起了命運,可說了一陣誰也說不清命運究竟是什么。然后我就開始講我的故事。十三歲是我生命的分水嶺,十三歲之前的我像所有正常孩子一樣頑皮而快樂,之后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剛升上初中,去了遠在齊林河畔的墨鎮(zhèn)中學,我和幾個同學一起搭車回家。車是那種帶著敞篷的三輪,駕駛員旁邊的副駕駛位置是可以坐人的,我們來回搭車都搶那個位置來坐,因為在駕駛員旁邊顯得比其他位置要威風很多。那天我從學校大門跑出來得早了一些就率先坐在了那個位置上,住在后街的白方武隨后跟了出來,看到我坐在了前面就命令我下來,我當然不肯,他就上前來拽我,眼看我們兩個就要打起來,最后旁邊的司機主持了正義,讓我留在了那個位置,白方武卻氣鼓鼓地不服氣,說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一個淘把子也有資格坐前面?!边@話他沒有再重復第二遍卻真真切切地種到了我心里?!疤园炎印笔俏覀兡且粠У耐猎挘侵竿ㄟ^不正常的途徑收養(yǎng)來的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占據(jù)有利位置的我本來應該像過去一樣歡呼雀躍,可那天我一路一句話也沒說,眼前掠過的所有景致也暗淡無光了。
從這以后我是否是淘把子這個疑問一直在腦海中盤旋。我開始留意父母對我的態(tài)度,從表面上看我的父母跟其他人沒有什么不同,每天對我噓寒問暖,在生活上照顧得非常周到,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們整天叨叨的最多的就是要讓我好好學習給他們爭氣,我不就成了他們手里的工具了嗎!父母哪有拿自己的親生孩子當工具的!現(xiàn)在看我當時是多么的叛逆與幼稚,望子成龍不是天下所有父母的最高期望嗎!可在“淘把子”那個大前提下,我開始帶著有色眼鏡來發(fā)現(xiàn)父母的行為,這樣一來我就找到了許多我是淘把子的佐證。比如我很早就從同齡的孩子那里聽說了他們小時候的糗事,海英出生三個月就得了一場大病;建設不到八個月就爬到院子里的陽溝里……而自己從來就沒有聽到過這些,好像我一生下來就這么大,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亂七八糟的嬰孩時期。最明顯的重要記憶是家里一直彌漫著中藥的氣息,母親對外解釋說自己得了婦科病,后來我明白了,母親所謂的婦科病就是不育,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出生的時候,盡管計劃生育還抓得不緊我卻是獨苗的原因。
結論是令人沮喪的,我不是父母親生的,我是淘把子。自從在心里認定這個事實之后,我變得沉默了,不再跟周圍的同學往來;不再搭乘那輛接送的三輪;就是父母交了錢也不坐,每天下課就像只老鼠一樣夾著書包悄悄走出校園;上課也不再舉手主動要求回答問題;對家庭作業(yè)也草草應付了事。成績在直線下降,老師幾次要家長到學校都被我搪塞過去。我在人前變得無比自卑,整天夢想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開始自由的生活。
原本以為這些想法會非常遙遠,誰知兩年后的一個偶然機會改變了這一切。到了初三這年班里很多同學開始早戀,對男女同學之間的關系變得非常敏感。同班的白方武用從自己家里偷出來的摩托車送一女同學,不想過了幾天全班同學就都知道了。因這位女同學長相俊美曾一度被稱為?;ǎ匀荒切┏圆簧掀咸训哪猩烷_始大做文章,白方武感到難堪就想找出爆料者,最后他把目標鎖定了我,理由是他騎摩托車在小路上等人時只有我看到了。那天我確實看到那位?;ㄗ狭税追轿涞哪ν熊?,可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我那時已變得非常孤僻非常敏感。每天看重的是自己的內心,根本沒有閑暇來關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白方武找我理論,我自然不肯承認,后來白方武先出手打了我,我也開始還手,結果是我們各有損傷,白方武把我的鼻子搗出了血,我抓破了白方武的臉皮。之后事情并沒有解決,第二天晚自習時間,教室的黑板上出現(xiàn)了一幅漫畫,畫的是兩個形象怪異的大人站在一個大水池旁邊,手里托舉著一個模模糊糊的小嬰孩,嬰孩身上寫著我的名字:白方興,旁邊還寫著一行解釋文字:我是淘把子。外人對這幅漫畫懵懵懂懂,可我一看就明白,自己這是被起底了。
漫畫的出現(xiàn)就等于把我扒光了置于全班同學的眼前,把最不愿意袒露的隱私部位展示了出來。我知道這樣的事情會傳播得很快,過不了幾天我是淘把子的新聞就會越過校園,傳揚給所有認識我的人。當時還不滿十五歲的我感到自己無力承擔這些,沒有臉面和勇氣來面對。當天就帶著本來應該交書費的兩百元錢逃離了墨鎮(zhèn)。
我們的新婚生活開始得并不甜蜜,我們本來就是生在鄉(xiāng)村不良土壤上的禾苗,移栽到城市中來肯定成長得更為艱難。許嵐反應得厲害不能出來工作,生存的重擔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晌覜]有一技之長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好在我還有年輕的體魄可以作為本錢。幾次碰壁之后我開始給附近新建的家具城送家具,這個工作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很復雜,首先邁入這個門檻就要經(jīng)過一番波折,想干這個工作后我就去舊貨市場買了輛三輪車,騎著三輪在家具城轉了半天,一個活兒也沒有找到,眼看著一車車家具賣出去卻沒有我的機會,這讓我很是納悶,后來還是一個好心的商家指點了我。他告訴我一般的商家就是有生意也不敢找我這樣的散戶,他們送貨的生意都被一個扎小辮的回民壟斷著,需要的時候直接給小辮子打電話,小辮子就會派人過來,所以你要想找到活干就要先找小辮子。我去找小辮子,小辮子倒沒有難為我,只是給我講明每趟活他要抽二十塊錢。對小辮子的要求我沒有感到意外,反而覺得再正常不過了。我已經(jīng)適應了這個社會,感受到的生活從來就是這個樣子。
除了小辮子的盤剝中間還有許多問題,一開始接活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行動,原想這樣雖然累些卻能多賺些錢,可事實并不是這樣,一個人往樓上扛家具總有些閃失,即使沒有閃失遇到難纏的客戶也總會挑刺,不是蹭了油漆就是刮了臺面,投訴到商家那里,商家就要克扣我的工錢。幾次教訓之后我就不再單打獨斗,找了個外號叫老歪的做搭檔,老歪年齡大長得還單薄,可他有經(jīng)驗做事穩(wěn)當,我們組合在一起正合適,幾單生意做下來都沒出現(xiàn)問題。跟著老歪我們也逐漸摸索出了竅門,實木高檔家具盡量少接,這樣的家具不但死沉還嬌貴,稍一不慎就會出問題,更何況買這些家具的都是有錢人,這個年月有錢人都矯情得不行,尤其是那些暴發(fā)戶雞蛋里都能挑出骨頭來。
跟老歪熟了我才知道他也是剛開始干,原來他在正在建設的高鐵站看工地,據(jù)老歪說這活兒累不著就是太熬人,整夜不回家把家里的自留地都荒了。我一開始沒聽明白什么意思就問:“怎么還荒了地?”老歪乜斜了一下眼睛說:“你沒結婚?”看到老歪這個神態(tài)我一下就明白了。這正好也觸及了我的苦惱,許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現(xiàn)在我們睡在一起越來越痛苦了,如果有這么一個夜間值班的工作,對我肯定是一個很好的解脫。我當時就央求老歪去給我問問,看能不能讓我夜間去看工地。老歪起初不肯,說他和老婆是老夫老妻,地荒幾天不耽誤收成,我們是少年夫妻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不能耽誤播種。我不好意思明說只說自己想多打份工多賺些錢。老歪見我說得誠懇后來也就答應了下來,最后還叮囑我說:“錢要賺,老婆那里也不能荒了要多照應。女人有時就是這樣,你照應多了她就會對你死心塌地?!?/p>
老歪很快就給我問妥了,工作時間從晚上八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十二個小時每個月工資一千兩百塊錢。這天下午我破例早收了會工,從市場上買了啤酒還買了兩個涼菜。許嵐看到我回去得這么早有些吃驚,我告訴了她事情的原委。許嵐一開始不同意,怕我一個人在工地上不安全還怕我休息不好,可想到能多一份收入也就接受了。當天晚上我喝了兩瓶啤酒。后來我們兩個躺在床上,許嵐已經(jīng)做了產前檢查,醫(yī)生說她已懷孕五個多月了,肚子也頗具規(guī)模。許嵐把我的手放在肚子上,說:“來摸摸青青吧!明天你就見不到青青了。”青青是許嵐給肚子里的孩子起的名字,是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本來帶點玩笑的意思,何況許嵐的嵐也不是這個藍。許嵐的身份證上是許蘭,這是她本來的名字,后來進了城覺得“蘭”有些土氣才自己改為許嵐的。確定青青這個名字的那天我問道:“讓她什么勝過你?”許嵐嚴肅地說:“命運?!睆囊婚_始許嵐就認定懷的是女孩兒,所以青青就是個女孩子名字,我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得來的這種自信。當然也可能不是自信,有次我們閑聊的時候許嵐說:“真的渴望是個女孩兒,女孩兒是有第二次生命的,嫁個合適的人命運就會不一樣?!边@話讓我非常內疚,因為許嵐嫁給了我,我卻沒有改變她的命運。許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她隨即說:“我的命運就是這樣,嫁給你我沒有后悔,我是愛你的!我堅信我們以后會好起來的?!边@是許嵐第一次對我明確說愛,而且還這么肯定,我感到我是幸福的,同時也感到了更大的責任。
許嵐的肚子硬邦邦的,已沒有一塊平坦的地方,許嵐引導著我的手掌,一邊說:“青青,這是爸爸!來,踢踢爸爸?!痹捯魟偮洌夜桓械搅死锩娴恼駝?。那振動雖然輕微,卻是真切的清楚的,是孩子在向我招手嗎?這是我第一次明確感受到青青,我的眼淚快要下來了。
第二天晚上我住到了工地上,夜晚的工地一片黑暗,只有從我居住的工棚里才能透出一絲的亮光。我躺在木板搭成的簡陋床鋪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開始有了想家的感覺,我想對命運我是不應該有過多抱怨的,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我還有個叫家的地方,還有女人和孩子屬于我,我這個不知道來處的人已經(jīng)擁有了這么多,命運已經(jīng)對我不錯了。這天晚上我到了很晚才睡著,而且立刻就進入了夢境,在夢里我夢到了許嵐和青青,還夢到我們搬進了一所大房子。
4
青青出生之后我們就真需要一處大房子了。青青要在十月份出生,那個時候馬上就要進入冬季,那間東廂房顯然不再適合居住??蛇@幾年城市的房價坐上了過山車,好的位置都到了每平方米一萬多,買房子我們連想也不敢想。我趕在青青出生之前在附近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樓房,房子在五樓南北通透,兩個臥室都朝陽,孩子在房間里就能照到陽光。我把房間的照片用手機拍下來拿給在醫(yī)院待產的許嵐看,許嵐非常滿意,過后又遲疑地問:“住這么大的房子是不是太奢侈了?”許嵐的這個疑問讓我感到非常難過,富人家的老婆都開上了寶馬住上了別墅,我們租住個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就奢侈了?!
房東很有些舍不得我們,由于他們的房子在新規(guī)劃小區(qū)的綠化帶位置,第三批搬遷也沒有把他們列入名單,這讓這兩位孤寡老人非常沮喪,一直說自己這輩子恐怕住不上樓房了。我們搬走之后他們就更孤單了,那位大爺反復囑咐我要?;貋砜纯?。我嘴上答應著心里卻想到自己應該不可能再回來了,人生是有很多路過的,正如我曾經(jīng)路過的李記燒餅鋪維達汽車修理廠,人要往前看往前走而不是揀拾這些路過。
青青是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出生的,整整比預產期晚了十天。中間出現(xiàn)了好幾個反復,許嵐按預產期住進了醫(yī)院,卻遲遲沒有動靜,許嵐怕花錢就回家等著,又過了幾天還是沒感覺,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讓打催生針,后來又做了次B超才知道孩子臍帶繞頸,最后還是做了剖腹產。那個下午許嵐被推進手術室,我焦灼地在外面等,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心也砰砰直跳處于極度緊張狀態(tài)。青青對我來說還是個謎,大小、胖瘦甚至性別,七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幾乎每天都廝守在一起,我們靠得是如此之近,我卻只能猜度她的模樣。到了下午五點多鐘青青被抱了出來。女孩兒,3.3公斤,這些信息都是跟我們之前的猜想相吻合的。我從護士手中接過了青青,青青蜷縮在小小的襁褓中,眼睛緊閉著;幾縷烏黑的頭發(fā)緊緊貼在額頭上;肉嘟嘟的小臉呈鮮嫩的粉紅色。世界在她面前悄然降臨了,她卻還在酣睡。我認真看著懷里這個小小的可人兒,輕輕地搖晃著。眼淚不自覺地溢出了眼眶。
青青出生之后我就不能再去看工地了,許嵐晚上一個人照顧不了青青,許嵐的奶水不足,晚上要起來喂好幾次奶粉。少了一份收入,又多了很多的開支,單憑我的收入我們的日子就有些捉襟見肘了。我整天琢磨著怎么多賺些錢給青青買奶粉。家具城外面都是商鋪,這些商鋪以飯店最多。我有在飯店工作的經(jīng)歷,知道飯店的泔水都是免費清理的,我就開始利用早上的時間給飯店清理泔水,然后拉到附近的養(yǎng)豬場賺錢。一個月忙活下來居然比看工地的收入還高。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青青也在逐漸成長,由整天躺在襁褓里到能坐起來,再到能獨自站立,一晃一年多過去了,青青還不會答啦話,可看起來卻非常聰明伶俐,什么事情都知道,平時跟我最親,一看到我回家就咿咿呀呀地撲上來。都說女孩兒說話早,到一歲半了我們的青青卻不能吐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我和許嵐著急了,帶著青青去醫(yī)院檢查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醫(yī)生勸我們不要著急,嬰幼兒的發(fā)育是有些個體差異的,這個孩子在發(fā)聲方面可能遲緩了一些。雖是這樣可畢竟還是不踏實,我們對青青就更上心了。
有天下午我正在外面送貨,有個客戶定了一套沙發(fā)和一個茶幾,貨不多我一個人就對付了。雖然和老歪成了搭檔但老歪身體不行還經(jīng)常喝醉,所以有時我還是自己單獨行動。沙發(fā)是布衣的可體積龐大,上樓的時候就有些艱難,客戶在四樓我才上到二樓別在腰上的手機響了,當時我弓著身子把沙發(fā)馱在背上,腰彎成了九十度的直角,上半身幾乎跟地面平行,雙手還反剪著護住背上的沙發(fā)根本騰不出手來。由于平時沒幾個朋友我知道這個電話肯定是許嵐的,我想上去樓再接,可電話一直在響,我忽然想到了青青,會不會是青青有什么事情,這樣一想我就在樓梯上停住了腳步,伸手去摸腰上的電話。手還沒有摸到電話就感到背上的沙發(fā)往下沖,趕緊往后伸手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沙發(fā)快速地從背上傾斜下來,一下就把我?guī)У沽?,我往下翻滾著,到了下個樓梯的平臺我的上半身順著慣性前傾,額頭重重地撞在樓梯的拐角上,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覺。
我是被陣陣稚嫩的呼喚叫醒的,一開始這叫聲似乎從很遙遠的深處傳來,輕輕的澀澀的,猶如剛會發(fā)聲的夏蟬發(fā)出的。后來就清晰起來,我清楚地感受到,它們是同一個簡單的音節(jié):爸爸。我睜開眼睛,見青青坐在我的病床,胖乎乎的小手正抓著我的大拇指,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盯著我,小嘴巴正不停地叫著:“爸爸,爸爸……”我猛然就意識到我的孩子會說話了,她在叫我爸爸,我的眼淚猛然就涌了出來,墨鎮(zhèn)這個曾經(jīng)一度遙遠的地方忽然就回來了;思念如潮水般襲擊著我,我開始強烈地想念我的父母。
這次我要真的回家了,帶著許嵐、帶著青青。實際上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偶然的、也不是突然心血來潮。青青的呼喚只是啟動了我內心潛藏的情緒,這幾年我一直在反思自己十五歲時的那次離家出走,尤其是跟許嵐結婚之后、更尤其是青青出生之后。青青的出生我曾一度感到自己的人生完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我這樣的人也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可有時我也會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所統(tǒng)攝,心里感到很空,就像內臟猛然被一只兇猛的狼給叼走了。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完整。
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我沒有找到原來的家,在原來的那個位置建起了一條整齊的街道,街道兩邊全是一模一樣的二層樓,這些建筑的一樓是清一色的商鋪。很顯然這里已成了墨鎮(zhèn)最繁華的商業(yè)街。幾經(jīng)打聽我才在后街上輾轉找到家門,從外面看新搬的這個家要比原來的瓦房闊氣很多,外面是水磨石的墻面,房前有遮陰的房廈,大門的門樓很高,還有兩扇黑漆漆的鐵門。站在這樣的房子面前我有些疑惑了,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年邁的父母還會有這樣的大手筆。見我腳下的步子變得躊躇起來, 許嵐問:“怎么?還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剛剛有人確證過白萬秋家就是這里。
我試探地推開那虛掩著的鐵門,里面的場景更加陌生。整個院子都被水泥磨平了,靠西墻的位置有一個簡陋的雞籠,雞籠的方門打開著,有三四只雞正在雞籠前搶食,邊上站著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手里端著個邊棱破損的瓷碗,正在緩慢地往下播撒黃糊糊的飼料。我們進門老太太聽到了動靜,扭身問:“你們找誰?”老太太上身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中山裝,下身是一條黃色的秋褲,整個形象完全是陌生的,可她這一說話我認出來了,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牙齒黑黃,我母親娘家在南鄉(xiāng)一個叫老虎官莊的地方,由于水土的原因,生長在那里的人牙齒都是這個顏色。
我叫了聲:“娘,是我!我是方興!我回來了?!蹦赣H猛然就愣住了,手里的瓷碗一下就跌落在地上,發(fā)出單薄的脆響。我走到近前,母親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又叫了聲娘,母親伸開手掌揮起臂膀向我打來,第一巴掌打在我的下巴上,還沒有回過神來緊接著第二巴掌就到了,這一掌著實打在了臉上,我感到自己的整個臉龐都在燃燒。打完這兩巴掌母親似乎傾盡了所有力氣,無力地矮了下來,然后就一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我心里充滿著極為復雜的情緒,被痛苦和內疚糾纏著。這一路走來,許多東西都復活了,我忘記了自己與這塊土地上的血脈斷裂,這里有我完整的童年,有我的父母,我不自覺地跪了下來。
十一年間的變化是天翻地覆的,我由一個變成了三個,這是一種正常的變化,一個正常人總要經(jīng)歷娶妻生子這些過程。而墨鎮(zhèn)這邊的變化就超出了想象,父親已在三年前去世,家里就剩下日漸縮小的母親一人。老屋消失了,消失在那條繁華的商業(yè)街里。這個新家由于太有氣魄跟里面的景象反差太大,讓人覺得陌生而可怕。所有不正常的變故背后肯定有著復雜的原因,待母親平復下來我才知道,父親的過世與老屋的消失是一脈相承的。
五年前,住在后村的治保主任白萬龍說要跟他們換房子,白萬龍的房子是前幾年才翻蓋的,打的現(xiàn)澆頂子,前出后廈、院子都是用水泥抹平的,這樣的房子光蓋起來就將近十萬。而我們家的老屋卻是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普通瓦房,除了院子比現(xiàn)在規(guī)劃的房子略大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優(yōu)勢。白萬龍?zhí)岢鲞@個要求的時候父親以為他在開玩笑,后來白萬龍解釋說,近來他生意不順還總做惡夢,找到墨鎮(zhèn)街上有名的左瞎子算了一下,左瞎子說他住的宅子不合適,他屬龍姓名里又有萬龍,久不得水自然不是好事,要想生意心思皆順必須要另擇住處。父親還是有些疑惑,自家的老屋也并沒有得水一說。白萬龍似乎就等著這個疑問,往下指了指說,老哥忘了這下面原來叫什么了吧!經(jīng)白萬龍這一提醒,父親才猛然想起,自家的房子下面原來就是個叫龍灣的河灣,后來隨著源頭的斷流龍灣也干涸了,當初建房子的時候是堆了好多的土墊起來的。父親相信了白萬龍的鬼話,但他也深知白萬龍的為人,在村里干著治保主任還開著糧油店,每年上面來的救濟總要先在他的店里過一下,催急了才把早先壓下的存貨調包分發(fā)下去。因此父親決定不沾他任何便宜,找人對兩家的房子評估了一下,白萬龍的房子評估了九萬,老屋評估了三萬,中間的差價六萬兩家約定分別在搬家前后分兩次付清。這么多年父母親憑借販菜種菜存下了一部分錢,原本是要翻蓋老屋的,我雖然一走就杳無音訊,但畢竟還有個指望,一旦回來要結婚生子就是急的。白萬龍的這個提議正巧契合了父親的想法,這也就是父親之所以答應換房的原因,白萬龍的房子一拾掇跟新的一樣,何必再操心另蓋新房呢!在早老人們就說,與人不謀勸人蓋屋??梢娫谵r村蓋屋是件很費心的事情。
說起來這事也怪父親行事草率,父親考慮到來回倒去的去銀行麻煩,就在兩家正式搬家前一次性把六萬塊錢付給了白萬龍。兩家搬完家都拾掇好了父親以為萬事大吉了,白萬龍卻找上門來討剩下的三萬。這下父親傻眼了,沒想到白萬龍會這么無賴,說到底父親還是不了解白萬龍,白萬龍跟父親白萬秋是一個輩分,按家戶算雖不是近枝但也不遠,所以父親以為白萬龍對自己的族兄不會太過分。父親把問題考慮簡單了。
面對白萬龍的無恥父親當然不肯認賬,兩家發(fā)生了爭執(zhí),最后白萬龍惡人先告狀把父親告上了法庭。上法庭的時候父親多少還有些底氣,把那六萬元給白萬龍的時候多了個心眼兒,找了個證人。父親事先也找過那位證人,當時證人也答應出庭作證,但在法庭調查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證人了。白萬龍請了城里來的律師,一直強調雙方是按照協(xié)議行事,對方提前支付是不符合常理的。協(xié)議是這樣簽的又找不到證人,官司就打輸了。父親感到窩囊,拿著法院蓋著大紅印章的判決書,父親一下子就暈倒了。認死理的父親一開始是說什么也不能接受,也沒辦法接受,那六萬塊錢就是他一輩子的積蓄,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錢了。后來法院開著警車就又找來了,說不拿錢就要強制執(zhí)行房子,萬般無奈父親只好把自己賴以生存的菜地抵押了出去。更讓父親窩囊的事情發(fā)生在半年后,老屋的位置成了墨鎮(zhèn)新規(guī)劃的商業(yè)中心,舊房子立刻就身價暴漲。至此父親才明白白萬龍換房的目的,找白萬龍理論卻遭到一頓暴打,父親難咽這口氣,帶著農藥瓶子去白萬龍家尋死,誰知卻喝到了假農藥,只在人家的大門口吐了幾口躺了一上午?;貋砗缶筒辉俪鲩T,窩在床上不起,睜著眼看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這樣過了幾天,趁母親外出買菜的當口就用腰帶把自己懸在門框上。
聽母親講完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小時候我最黏的就是父親,經(jīng)常被父親帶到菜地里,一般情況下父親總是把我放在地頭的樹蔭里,用鋤頭柄當成孫悟空的金箍棒在我周圍劃一個大圈兒,告訴我出這個圈兒就會有妖怪來捉我,父親勞作一陣就會帶回個小東西逗弄我,有時是撲閃著翅膀的花蝴蝶,有時是蹦蹦噠噠的癩蛤蟆,有時是彎彎曲曲的蚯蚓……此時透過淚眼我仿佛看到,父親手里托舉著這些活蹦亂跳的物件正向我走來,一邊還說著,你看,妖怪來了,爸爸打妖怪,不讓它們進這個圈兒……我擦了一把眼淚抓起案板上的菜刀就要往外沖,卻被母親和許嵐死死地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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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еS嵐和青青回家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沒想到家里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變故,原先的設想就變成了一個夢。母親一個人在家可以低頭認命,一個孤老太太,咽不下這口氣又能怎樣呢?而我回來就不一樣了,我在這個家庭長到了十五歲,現(xiàn)在父親沒有了,我就是頂梁柱。即使我是淘把子,即使我在心里已經(jīng)認命,面對別人的凌辱我也要抗爭。
回家之后我做的第一個舉動就是宴請了家族的幾個長輩,這也是征得了母親的同意,都是原來跟家里走得比較近的叔叔大爺。我買了檔次很高的煙酒,置辦了在鄉(xiāng)村頂尖級的菜肴。許嵐對此頗有微詞,說:“吃飯穿衣量家當,我們是窮人擺那個譜干嗎?!”這次我沒聽許嵐的堅持要這樣,母親的意見和我是一致的,她也認為我回來了,這個家再也不能縮手縮腳了。我知道這次宴請就是我這次回家的一個亮相一個展示。帶著這么漂亮的媳婦回來,還有一個可愛的孩子,沒有人懷疑我在外面混得差,我這次宴請就是要迎合并膨脹這種目光,讓墨鎮(zhèn)的人知道我是衣錦還鄉(xiāng);讓白萬龍一家知道我們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弱小;老實巴交的父親后面還有一個硬氣的兒子。
之后請人選了個日子我們去給父親上墳,這次鬧得動靜也不小,請了專門的響器班子,準備了大三牲的供桌,扎了紙人紙馬,我把家戶近枝能請到的都請到了,周圍的人都說這次上墳比父親出殯都要隆重。父親的墳塋堆在一個角落里很小,我們拜祭完畢,我重新拿起鐵锨把墳塋游了一遍,游墳是我們墨鎮(zhèn)的說法,指的就是給墳塋添土。后來來上墳的人都回去了,我讓許嵐和青青也走了,想獨自在父親的墳塋前坐一會兒。周圍安靜了下來,墳地的東邊是個廢棄的水渠,水渠周圍長滿了錯綜復雜的植物,北面是一個自然生成的樹林,里面的樹木歪七扭八地堆砌在一起,透不出一點兒明亮,傍晚的風掠過,那些樹木和著黯淡的夕陽發(fā)出簌簌的顫音。我心里沒有感到一點兒膽怯,面對著父親添了新土的舊墳我很難過,是真的難過。為屈辱死去的父親也為艱難生存的自己,父親肯定是軟弱的!我呢?我就真的堅強嗎?
這天晚上我從墳地回來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又來到老家的那條商業(yè)街上。集鎮(zhèn)的街道再怎么著也沒有城市的繁華,尤其是晚上??墒菤鈩輩s很足,尤其是我們老屋的位置。白萬龍在老屋的地基上建起了兩棟二層樓作為商鋪出租,門上的牌匾和外面的裝飾都比其他商鋪霸道。據(jù)說這兩處商鋪光租金就有七八萬。樓上是他和家人的住處,后面還有一個很大的院子供他們使用。白萬龍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白方文是比較早的大學畢業(yè)生,先是分在一個中學當老師后來去了機關,現(xiàn)在是區(qū)民政局副局長;二兒子白方武在墨鎮(zhèn)派出所開車。白萬龍自己既是村干部還開著家糧油店,據(jù)說還利用兒子在民政局的權力,公開售賣低保指標,想要辦低保只要給白萬龍送上禮,不管你夠不夠條件都能如愿以償,私下里墨鎮(zhèn)人都叫白萬龍為太局長。兩個兒子一文一武是白萬龍的底氣,更是他橫行鄉(xiāng)里的手腳。在這高大的門樓面前我有了深深的挫敗感,我知道以目前的情況想要跟白萬龍抗衡無疑是以卵擊石。官司打不贏,黑道更是走不通,光憑一時激憤和個人力量換來的只能是更大的失敗與恥辱。慢慢在這條街上走著我逐漸冷靜了下來,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也看清了前進的方向,尋仇和尋親都要從長計議,目前最重要的是安頓下來生存下去。原來父母親靠的是那幾畝菜地,現(xiàn)在地被抵押了我們也就沒有了立身之本,母親自己的時候一個人怎么都能活,現(xiàn)在要養(yǎng)活這么一大家子人就要另想門路了。
我和許嵐探討了多次,最后我們決定開一家網(wǎng)吧。我和許嵐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剛進城的那會我們都曾迷戀過網(wǎng)吧。我在李記燒餅鋪打工的時候,晚上就住在鋪子里,沒有電視更沒有人可以說話,等李高低走了之后就去市場里面的網(wǎng)吧打游戲,曾經(jīng)有一陣子我吃住在網(wǎng)吧,在網(wǎng)絡上整夜整夜地打游戲。說起來最終還是李高低拯救了我,有幾次我耽誤了開門,李高低發(fā)現(xiàn)我這個秘密之后就直接找了網(wǎng)吧老板,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網(wǎng)吧老板跟李高低很熟,李高低的賬網(wǎng)吧老板不能不買,后來網(wǎng)吧老板以我未成年為由拒絕我進入網(wǎng)吧,我才沒有過分沉湎下去。想想那時最羨慕的就是網(wǎng)吧老板,整天夢想著自己要能有家網(wǎng)吧該多好!
當然我們這個決定也不只是因為自己的夢想,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我們的夢想幾乎都沒有實現(xiàn),這讓我們認識到夢想就是天上的云彩。近幾年墨鎮(zhèn)招商引資進了幾家企業(yè),外來人口也逐漸增多了,很多年輕的打工者下了班之后無所事事,我們就是從中看到了開網(wǎng)吧的商機。接下來就是資金的問題,我手頭那點積蓄已經(jīng)折騰得差不多了,我們以這樣的姿態(tài)回家,找親戚朋友借是不可能的了,最后還是許嵐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錢。
我應該想到許嵐的手頭是有些錢的,她跟老板處朋友的后期是老板最火的一段時間,三萬五萬在老板眼里根本就不能算錢,老板就是在那段時間買的法拉利開的西餐廳,每天出入豪華場所一頓飯就是好幾千,后來老板提出跟許嵐結束戀情肯定會有所補償,只是這個錢對我們來說都非常敏感,我們都不愿提起。現(xiàn)在我們要重新開始事業(yè)許嵐才吐露了這筆錢,這筆錢帶著過去的經(jīng)歷,自然也就有更深的話題。許嵐說她從一開始看重的就不是老板的錢,是老板給了她一種全新的感覺,讓她產生了好奇,她以為那就是愛情,后來感覺就越來越不對了,老板太愛自己了,他眼前的所有人和物件都是他眼中的羽毛,都是為他那華麗的外表增光添彩的。許嵐甚至懷疑老板一開始追求自己的動機,就是為了不甘心她進入別人的懷抱,滿足自己的征服欲望。之前她跟老板從來就沒有張口要過錢,后來她懷孕了,兩個人發(fā)生了沖突,她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老板說自己還沒有玩夠不想要這個孩子,老板為了哄她去墜胎才主動給了她五萬塊錢。她之所以一直沒跟我提是因為她認為這個錢是屬于青青的,在青青最需要的時候花,可是我們要創(chuàng)業(yè)只好把這筆錢提前支取了。
有了這筆資金我們的網(wǎng)吧很快就啟動了,墨鎮(zhèn)這幾年的房地產跟城里一樣都處于大躍進狀態(tài),開網(wǎng)吧的門店是很容易找的,其他的就是些手續(xù)設備問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興嵐網(wǎng)吧正式開業(yè),開業(yè)這天我們搞了一個隆重的儀式,把所有能請到的都請到了,其中還包括墨鎮(zhèn)的宋副鎮(zhèn)長,他是父親的表弟,我應該叫表叔,記得我小時候這位表叔在鎮(zhèn)教委工作,那時候他家在十好幾里遠的宋莊,中午經(jīng)常被父親叫到家來吃飯。這次開業(yè)我想到了這家親戚,就想讓母親去找他一下,母親有些為難,說父親曾經(jīng)因為跟白萬龍的官司找過這位表叔,表叔那時剛干上副鎮(zhèn)長,答應得很好可什么忙也沒幫,父親去世后就不走動了。我明白人最終是會變的,可我現(xiàn)在確實需要這種關系。最后我和母親帶著禮品一起去請這位表叔,表叔一家已經(jīng)搬到了鎮(zhèn)政府宿舍,看到我和母親非常熱情痛快地答應了邀請。
鎮(zhèn)上原本是有兩家網(wǎng)吧的,都有一定的客流量。我知道要想分一杯羹必須要有新的舉措。在城里闖蕩了這么多年我們也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一開業(yè)就推出了一系列的促銷措施,開業(yè)前三天不但進網(wǎng)吧免費還贈送一瓶飲料。隨即又推出貴賓卡的辦理、捆綁銷售、禮包派送等一系列優(yōu)惠活動。這樣一操作優(yōu)勢立即就顯現(xiàn)出來,聚集起了大量的人氣,網(wǎng)吧開張不久就拉來了很大一部分顧客,網(wǎng)吧漸漸紅火起來,正當我們感到好日子伸手可及的時候,災難卻又不期而至了。
一個下午,幾個身著制服的民警突然闖進了網(wǎng)吧,我上前詢問,打頭的民警在出示了證件后說,他們接到群眾舉報說網(wǎng)吧在傳播淫穢色情制品。民警這樣一說我心里多少有些踏實了,我知道網(wǎng)吧一開業(yè)肯定會受到很多人的關注,這其中也包括我的競爭對手,因此一開始我在這方面就很注意。檢查的結果卻超出了我的預料,警察在其中一臺電腦的硬盤上發(fā)現(xiàn)了大量淫穢音像制品,同時還看到了很多色情網(wǎng)站的鏈接。我傻了,第一個感覺就是被人陷害了,而陷害我的人很可能就是那兩家開網(wǎng)吧的同行。
直到來到派出所看到白方武我才知道考慮簡單了,暗算自己的很可能是白萬龍的兒子白方武。我回來之后曾經(jīng)跟白方武打過幾個照面,原本就胖乎乎的白方武已經(jīng)長成個壯碩的大塊頭,但少年時期的影子還在,第一次我們碰面是在那條商業(yè)街上,在他們家樓下,白方武把警車停在樓下空地上,那粗墩墩的大身體一從車里鉆出來我就認出了他。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呼吸急促,內心涌動著復雜的情緒,有緊張有仇恨還有些膽怯,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正面迎了上去,白方武似乎也有些不自然,認出是我又低頭開了下車門,鑰匙插進鎖孔的那一瞬間,他的手有些抖動,然后揚起身子說:“聽說在外面發(fā)財了?”這就是我往外傳遞的信息,可我還是從這話里聽出了嘲諷與奚落,我內心抖動起來,我告誡自己要鎮(zhèn)定,迎著白方武挑釁的目光回道:“咱還能到哪里發(fā)財,發(fā)財?shù)氖悄銈兏缸印!卑追轿溲劬Σ[了一下,嘴角往外撇了撇說:“知道就好?!比缓缶娃D身往自己家門走,臨轉身還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說:“有空過來坐坐,這里也是你的家?!边@話就不僅僅是奚落了,而是帶有惡毒的色彩。是在強調自己強者的地位,在嘲弄失敗的我。這讓我的內心更加充滿仇恨,仇恨惡霸的白萬龍一家,同時也痛恨自己的軟弱。此后我在街上又看到過白方武幾次,每次白方武都是在警車上,看到我使勁摁一下喇叭然后就示威般地呼嘯而過。
我和許嵐被分別看押起來,一開始我是被銬在院子里的籃球架上,享受小偷和街頭混混的待遇,到了晚些時候我表叔宋副鎮(zhèn)長過來了,辦案的民警隨即跟了過來,表叔看到我這樣就說:“案子還沒定性怎么能對人這樣呢?趕快打開手銬讓他進屋?!泵窬粗硎濯q豫著說:“已經(jīng)查實了,人證物證都在?!北硎鍎傁氚l(fā)火,白方武從前面的房子里走出來了,說:“這是我同學兼發(fā)小,還是讓他進屋吧?!边@話比剛才宋副鎮(zhèn)長的話管用多了,民警馬上就從口袋里掏出了手銬鑰匙。我雖然從手銬中解放了出來內心卻更加的沮喪,因為我再次看到了白方武在墨鎮(zhèn)派出所的力量,他幫著說話也不是屈從于宋副鎮(zhèn)長的權威,而是為了展示,他更不是要向我收獲感激,而是在我面前再次展露威風。
這天晚上我在看守室里一直沒有眨眼,我知道母親一定知道我和許嵐出事了,不然宋副鎮(zhèn)長不會前來過問的,我知道此時母親和青青一定在為我們擔憂。我仔細梳理網(wǎng)吧開業(yè)的這段時間,感到自己一直是很小心的,包括鏈接的端口,顧客身份證的查驗。很明顯是別有用心的人進了網(wǎng)吧之后在電腦上做了手腳,有了那些所謂的證據(jù)自己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個人只能是白方武了。自己回家的高調舉動讓他們一家感到了威脅,因此才要先下手為強??蛇@次這個難關也不是不能逾越,只要自己態(tài)度好一些相信處理得應該不重,更何況還有那位表叔在斡旋,畢竟他是副鎮(zhèn)長。這樣一想我的內心就坦然了很多,到了后來竟然迷迷糊糊地想睡著??删驮谶@時,我聽到了一聲慘烈的尖叫,隨后是撕心裂肺的吶喊,接著就是一陣雜沓而慌亂的腳步聲人們的吵嚷聲。又過了一會兒,看守我的民警猛然就闖了進來,一下摁亮了頂燈氣鼓鼓地對我說:“你找的老婆可真厲害!”我有些詫異,心里一緊,感到剛才的動靜肯定與許嵐有關,就忙問:“怎么了?”民警說:“怎么了?她把白方武的眼睛扎瞎了?!蔽乙宦犘睦锵癖粺嵊蜐策^一樣猛地就是一個翻滾,身子隨即癱軟在了地上。
6
一個星期后我被放了出來,而許嵐卻被轉到了看守所,又過了一個月案子轉到了法院,許嵐以故意傷害罪被起訴,直到這時家屬才被獲準去看守所看望犯罪嫌疑人。一個多月沒見,許嵐瘦了很多但看起來精神尚好,可看到青青卻堅持不住了,一下就貼著護欄痛哭起來。待許嵐平靜下來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那天下午從一進看守室許嵐就感到了白方武的邪念,他獨自面對許嵐的時候一開始是套近乎,還專門去外面給許嵐買來了盒飯。許嵐對兩家的恩怨一清二楚,也感到白方武有可能就是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因此心里對白方武的行為就產生了厭惡。白方武見軟的不行就開始威脅,言下之意只有他才能救我們出去。到了晚上白方武在外面喝完酒回到派出所,以為會有機可乘就又闖了進來,一來就對許嵐動開了手腳,許嵐躲到墻角,白方武抓住許嵐的胳膊要把她攬入自己懷中,不想用勁過猛把許嵐帶倒了,許嵐摔在地上,一股強烈的仇恨迅速竄上了心頭,摸起眼前的一次性筷子猛然就扎向了再次撲上來的白方武??曜邮前追轿潆S著盒飯帶過來的,剛才他們撕扯的時候撞上了房間里的小單桌,筷子被撞在了地上恰巧被許嵐撿起來做了武器。白方武弓著身子撲上來想要摟抱許嵐,臉部的位置正好和許嵐舉筷子的手臂持平,露著白木茬子的筷子就以極其精準的角度戳進了白方武的左眼睛。
從看守所回來的公共汽車上青青失去了往日的活潑,不哭也不鬧一直蜷縮在我懷中,過了好一會兒才用稚嫩的聲音問:“爸爸,媽媽為什么在那個籠子里?”這話讓我辛酸,我不知道該怎么向她解釋,見我沒有回應,青青突然頓悟般地說:“我知道了,他們是怕媽媽到處亂跑才把媽媽關在里面的?!蔽覜]有想到兩歲多的青青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解釋真好!這就是她眼中的世界!充滿著關愛充滿著溫暖。這么沉重的話題讓我的女兒一句話變陽光了。我的眼睛包含著眼淚,深深地把頭低下,用自己的下巴輕輕觸碰青青那柔軟的臉蛋兒,內心期盼著要一直這樣就好了,女兒永遠這么大,她的媽媽經(jīng)受的不是鐵窗之苦而是怕亂跑被保護了起來;她的爸爸也不再活得這么艱難。
我沒有聽從許嵐的堅持為她請了律師。律師姓吳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我在真如意飯店的時候他去吃過飯,還給我留過一張名片。我在自己收藏的名片中找到了那張名片,試著撥了一下吳律師的電話居然通了,我費了老大的勁兒自我介紹吳律師也沒有想起我是誰來,就在我要泄氣的時候他客氣地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我就把大概的事情說了,他一聽也非常氣憤,說現(xiàn)在居然還有這樣的惡霸?說這個案子他要代理,這本來就屬于正當防衛(wèi),他可以做無罪辯護。吳律師的話給我鼓起了很大的信心,我在電話里是千恩萬謝,吳律師很客氣說懲惡揚善是他們律師的職責。
我當然知道律師是收代理費的,可我手頭已經(jīng)沒錢了。最后還是母親厚著臉皮找了幾家老戶親戚湊了五千塊錢。在去律師事務所的路上,我內心還是充滿感激的,感到自己的命運還不是太差,能找到吳律師這樣的好律師,自己那個保留名片的嗜好似乎就是為這一天準備的。只要許嵐能躲過這場劫難,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總會有奔頭的。
吳律師的律師事務所就在開發(fā)區(qū),這一帶我熟很容易就找到了。吳律師熱情接待了我,我又詳細向吳律師說了一遍案情,吳律師說案子是很明確的,第一作為派出所的司機是不能接觸犯罪嫌疑人的,也就是說他進派出所的禁閉室本身就是不合法,另外現(xiàn)在禁閉室都有攝像頭,如果真是白方武想強奸許嵐,把監(jiān)控記錄調出來一看就明白了,這應該是個不太復雜的案子。經(jīng)吳律師這么一說我心里就更充滿了光明。按照正常收費律師費應該在八千塊錢左右,后來吳律師看我困難決定減免兩千,可這個錢我也沒帶夠,我把帶來的五千塊錢全部掏出來說那一千先欠著,等我湊齊了再交,吳律師沒有難為我,還親自領我去給財務室打了欠條,這讓我從心里感到吳律師是個好人。
開庭審理這天我作為犯罪嫌疑人家屬前去旁聽,當時我是信心百倍的。不到八點我就到了法院,這次我沒有帶青青,我知道許嵐會被押解到法庭的,這種情狀對青青那美好的心靈無疑是個極大的戕害。九點半庭審正式開始,許嵐被兩個女法警帶到了被告席上,一進法庭的時候許嵐抬頭瞭了一眼,我也正熱切地望著她。之后許嵐就沒有再朝我這邊看,而是徑直站到了被告席上,她今天穿了我上次帶去的新衣服,說新是指剛剛洗干凈的,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身職業(yè)套裝。我們結婚的這幾年許嵐沒有買一件新衣服,剛結婚時我想給她買,她說什么也不讓,說隨著肚子越來越大穿什么都不會好看,后來青青出生了又說整天照顧孩子新衣服也穿不出好來。這應該是許嵐最喜歡的一身衣服,她現(xiàn)在穿出來說明在內心她跟我一樣是抱有很高期望的。
可庭審的過程卻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公訴人的起訴書很長,里面涉及我們兩家之前的恩怨,說在之前的房屋交易中我們有賴賬行為,是原告家起訴追討了欠款,由此我們懷恨在心,這次犯罪嫌疑人由于面臨再次處罰,心中的怨恨就更加嚴重,借原告進禁閉室送飯之際,用筷子做兇器傷害了原告。公訴人還隨即出示了上次欠款糾紛的判決書和那半截筷子。面對這顛倒黑白的指控,吳律師的回應非常無力,他也提出了原告進入禁閉室是非法的,也提了要查看禁閉室的監(jiān)控記錄。對方顯然把這些漏洞都想到了,指出原告作為派出所的內勤人員去禁閉室送飯是不違法的。至于攝像記錄,那段時間派出所的監(jiān)控設備正在維修,當天晚上沒有留下記錄,他們同時還出示了電腦公司維修監(jiān)控設備的發(fā)票,上面的日期正是案發(fā)的那幾天,隨后又有幾個人證站了出來。
我之前的信心像脫離了冷凍箱的冰塊被一點點融化掉了,內心在一點點變涼。許嵐最終被判了十年徒刑,還附帶著十二萬元的民事賠償。這是一個重判,之前吳律師跟我說過,即使故意傷害罪成立最多也就判十年。我沒有想到結果會是這個樣子,法官宣讀完判決書,我想大聲地申辯,卻看到所有人都在匆匆轉身離去??粗S嵐面無表情地被法警押著往偏門走,我流著淚追了上去,許嵐神態(tài)顯然要比我平和了許多,扭身對我說:“不要難過,也許在里面的日子更安穩(wěn)些。只是放不下我們的女兒,你要好好照顧她,讓她安心等媽媽回來……”說著眼圈兒就紅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眼淚流得更洶涌了,許嵐的話讓我更加難過,一種深深的內疚和激憤統(tǒng)攝著我,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無能,才有了如此悲慘的生活,才讓許嵐認為監(jiān)獄里的日子也許更安穩(wěn)些。我不能理解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的命運為什么會如此的殘酷?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母親和青青都在盼著我和許嵐一起回來。我在大門口躊躇著,最后還是推門而入。青青在院子里看到了我,喊著爸爸就撲到我懷里,然后就抬起頭問:“媽媽呢?”我嘴巴囁嚅著,想沿著上次那個美好的解釋編下去,話還沒有出口青青就似乎感到了什么嚎啕大哭起來,一邊還念呱著:“我要找媽媽,我要找媽媽……”母親上前要哄青青,青青卻一下從我懷里滑下來,一邊伸著小手把母親往外推一邊向大門口瘋狂地跑,我扭身追上青青,伸手扯住了她的小胳膊,她在我手里繼續(xù)掙扎著哭喊著要媽媽,我突然感到無力有些支持不住了,伸手往青青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母親過來抱走了青青,轉身就往屋里走,母親轉身的瞬間不自覺地抹了一下眼睛,我知道母親也流淚了。
這是我第一次打青青也是唯一的一次,人有時候是會犯渾的,那天我就是這種狀態(tài),把法庭受到的傷害加在了自己女兒身上。接下來生活還要繼續(xù),生下來活下去這就是生活。我知道我們現(xiàn)在住的這個房子保不住了,十二萬的民事賠償,網(wǎng)吧和房子都要交出去。好在墨鎮(zhèn)的老街上有的是空房子,我找了兩間舊瓦房。搬家這天我和母親忙到了很晚,后來就有些累了,我讓母親躺在青青睡覺的床上,我躺在外面的沙發(fā)上,搬來的大床還沒有來得及歸置,我們只好先將就一夜。盡管很累我卻在沙發(fā)上睡不著,想翻身也不敢怕驚擾了母親。過了一會兒,我以為母親睡著了,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母親發(fā)覺我沒睡就說:“睡不著?咱娘倆就嘮嘮吧。”我知道母親有事要跟我說,就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
我打開燈,坐到母親和青青的木床上,木床是簡陋的老式,沒有床頭也沒有床圍,只是四根木棍撐起來個白木架子,母親靠在墻上,青青就睡在她的里面,我在母親腰下塞上了枕頭,昏黃的電燈光照射下來,母親完全變白的頭發(fā)就變成了一層濃濃的白霧,臉上的皺紋就像敲碎的玻璃密集地向四周輻射。母親看了我一眼說:“我們雖然沒有說過,你可能已經(jīng)知道了,你不是我們親生的。”我點了點頭。我這次帶許嵐和青青回家,本想要弄清這一切,可發(fā)生的這一系列變故讓我找不到機會。母親接著說:“我們并不是完全沒有血緣關系,你的親生父親是我們白家的一個遠房表親,在你出生之前兩家是走動的。那一年住在汶河邊上的你們家遭了災,房子和莊稼全被洪水沖垮了,一家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恰逢這時你媽媽生產了,還是雙胞胎,生下來兩個男孩,以當時你們家的情況養(yǎng)活兩個孩子就成了最大的問題,萬般無奈就把小的送給了我們。當初兩家約定為了孩子不再往來,但畢竟還有著一層親戚關系,所以彼此之間的信息還是多少有所了解的,聽說那里后來的日子趕上了好時候,由于地處城郊又靠近有著很深歷史淵源的汶河,那一帶被規(guī)劃成了高新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原來的老房子被拆遷了,國家賠償了好幾百萬,都住上城里的樓房了。”
母親說到這里,嘆了口氣就又說:“你回去吧,回去也許還有更好的活路兒,本來你就不該來到我們白家。這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命里沒有莫強求……”說著說著母親就又流起淚來。我也是一陣的辛酸,內心充滿了歉疚。在我的記憶里父母親對我都是傾盡全力的,若不是有人點破我始終意識不到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想想自己以前真是太不懂事了,居然獨自跑出去流浪了這么多年,自己如果不出走家里也許不會遭受這么大的變故。
我不想拋下母親,母親堅持讓我認祖歸宗,兩人爭執(zhí)了一會兒,最后母親說:“孩子,娘知道你的心??墒悄阋獮樽约汉颓嗲嘞胂?,人這一輩子活著最重要,只要活下去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再來?!边@話把我打動了,要活下去,歷經(jīng)了這么多事情這種感覺反而更強烈了,為了青青為了在監(jiān)獄里的許嵐也為了母親,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掛念的事情你就要活下去。最終我還是決定回去看看,假如真像母親介紹的那樣汶河邊上那個叫西界的村莊趕上了好日子,也可以把母親接過去養(yǎng)老。我決定先獨自過去看看,盡管已有所了解,但我還是感到有些不踏實,生活給我的急轉彎太多了,這讓我對前面的路愈來愈沒有了信心。
7
西界社區(qū)敬老院就建在汶河邊上,跟周圍的新建居民樓相比是一個略顯突兀的院落。我來這里找一位叫蘇明河的老人,蘇明河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母親得到的信息是準確的,蘇家的日子在前幾年的新城市規(guī)劃之后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但得到了將近兩百萬的補償金還分到了一套三居室的單元房,后來的生活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故,這個變故就出在唯一的兒子我的孿生哥哥身上。我這哥哥本來成績不行,高考分數(shù)線連??贫紱]有進入,父母找關系托門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送進了一所民營學院,還沒畢業(yè)后他就要出來創(chuàng)業(yè),先開了間門臉不大的小飯館,后來在父母的資助下不但飯店越開越大,還通過融資搞起了其他產業(y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上Ш镁安婚L,有筆上千萬的資金被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卷走,消息一出就有人開始向哥哥追債,哥哥到處躲債,一天晚上被人堵在了酒吧里,慌亂之間哥哥把身邊的一個無辜的客人刺死了,然后奪路而逃。聽說兒子闖下如此大禍,本來身體就不好的母親很快就走了,父親過了一年也得了腦溢血,被鄰居送進了醫(yī)院,醒過來就直接被送進了敬老院。
我的生活果然又在這里急轉直下,這樣的變故超出了我的想象,更超出我的想象的是我的孿生哥哥叫蘇昌,他就是我的第三任老板。怪不得我在真如意飯店的時候很多人都說我跟老板長得像,就像孿生兄弟,原來我們是真正的孿生兄弟,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蘇明河。他正拄著拐杖在敬老院的小花園里轉圈兒,旁邊的石凳子上坐著幾位老人,我悄悄地走過去,聽到那幾位老人在嘀咕:“看到了嗎?這是又魔道了?!?/p>
“這次怎么沒有燒紙?”
“得轉夠了才燒,每次睡不著就說泰山老母給他傳話。得轉夠七七四十九圈燒三道紙才能安穩(wěn)?!?/p>
“泰山老母給他傳話?!我看是他做的夢吧!”
…… ?……
正在轉圈兒的這位老人腦袋上已經(jīng)沒有了頭發(fā),整個臉部虛胖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剛才的工作人員清晰地告訴我這就是蘇明河,這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我身上流淌著他的血液。我站在邊上猶豫著,內心也沒有多少波瀾,因為這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老人。旁邊坐著的老人故意跟他打趣說:“老蘇,泰山老母說要下來陪你了?”蘇明河好像對這話很生氣,腳下的步子卻并沒有停下來,光光的腦袋晃動起來,臉上的肌肉也在發(fā)顫,嘴角抖了好幾下也沒有發(fā)出清晰的音節(jié),只是聽到從喉嚨里傳出嗚嗚的聲響,像酣睡人的呼嚕聲。瞇著的眼睛也在竭力地睜開,射出的寒光一下就掃射到了我。他腳下步子猛然停住了,就像斷了電的燈絲倏然熄滅了,手中的拐杖瞬間摔倒在鋪著花磚的地面上,發(fā)出單調的脆響,他又使勁揉了揉渾濁的眼睛,就要張著手奔過來。我想他是認出了我,這個念頭一出我還沒有想好要怎么辦,身后忽然襲來一股力量一下就把我撲倒了,隨即一副冰冷的手銬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感到自己這次被警察押解要比上次嚴重得多,頭上還給戴上黑黑的頭套,腳上加了沉重的腳鐐,我有些懵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得到這樣的待遇。我先是被押到了一間四周都漆黑的房間里,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被帶到了提審室,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三個人,我在他們前面的凳子上坐下來,一開始三個人看著我都不說話,最后中間那位大背頭發(fā)話了,問我姓名年齡籍貫什么的,我都照實說了。問完了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大背頭抽著煙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看著我,我有些莫名其妙內心七上八下的并不踏實,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大背頭突然喊道:“蘇昌!”我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他們一定把我當成了我的哥哥,我跟哥哥是孿生兄弟,我們長得很像,再加上他們肯定檢查了我的隨身物品,我的身份證是假的,這就更加佐證了他們的判斷。
意識到這一點我反而鎮(zhèn)定了很多,我想我的孿生哥哥是有罪的,他殺了人玩了這么多女人欠了這么多錢,就讓我來替他贖罪吧!我們來自同一個母體,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我是最有資格來替他做這件事情的了。我現(xiàn)在唯一的牽掛就是青青,可轉念一想青青暫時由母親照顧著,如果我頂替了哥哥,他也就解放了出來,他應該會找到青青跟許嵐的,青青本來就是他的親生女兒。這樣一想我就釋然了,我的內心沉靜下來,昂起頭對著大背頭說:“我是蘇昌,我殺了人?!贝蟊愁^的面孔依然嚴肅,但我察覺到了他嘴角掠過的那一絲絲得意。我完全放松了下來,我想我的命運再也不屬于我自己了,一切塵世的雜念都已離我遠去,我感到自己就要飛翔起來,去奔向那自由的天空。
責任編輯 石華鵬
王宗坤,1969年生,山東泰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二批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14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出版長篇小說兩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部(篇),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及選本轉載。曾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chuàng)作獎)、山東省五一文化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