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媛,孫勝忠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蕪湖,241000
翟理斯《聊齋志異》英譯文本中的中國形象:“民主之政”“禮儀之邦”
喬 媛,孫勝忠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蕪湖,241000
翟理斯《聊齋志異》英譯本是中國典籍外譯的典范,可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翻譯借鑒。為讓學界正確認識翟理斯譯本的翻譯動機,對翟理斯《聊齋志異》英譯文本進行了研讀,認為該譯本從政治、人民兩個維度向西方展示了中國形象——“民主之政”和“禮儀之邦”。譯者的適度改寫和似評似議的注釋并非意識形態(tài)的操控,而是通過翻譯《聊齋志異》希圖匡正抑或抗擊西方人對中國的扭曲,向西方展示一個正面的中國形象。
翟理斯;《聊齋志異》;中國形象;民主之政;禮儀之邦
19世紀中后期的兩次鴉片戰(zhàn)爭,西方大炮轟開了中國的大門,撕下了天朝的面紗,西方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俯視中國的一切?!巴浜蟆薄皩V票┱薄耙靶U獸性”[1]是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人建構的中國形象。一片詆毀聲中,英國外交官、漢學家翟理斯歷時兩年完成了《聊齋志異》英譯文本,并于1880年由英國德拉律公司(Thos. De la Rue)出版。在該譯本《序》中,翟理斯直言:“中國形象遭到了用心的扭曲,該譯本正是要糾正西方錯誤的認識,提供有關中國風俗,社會生活,宗教等各方面的準確一手資料?!盵2]xiii
翟理斯對于中國的認識不僅相悖于當時新教傳教士,更相左于英吉利在中國的外交需要。為此他在西方漢學界樹敵不少,甚至被輕蔑地稱為漢學界的業(yè)余者,因此國外鮮有對翟理斯的專項研究。然而,國內學界無論漢籍外譯史或者英國漢學史、西方漢學史僅寥寥數筆敘述了這位致力于東學西傳的大家[3-4]。國內翻譯界雖然肯定翟氏英譯本推動了《聊齋志異》在西方的經典化傳播[5],但大肆批判翟理斯對蒲松齡原著的改寫與刪減,認為意識形態(tài)操控了翟氏譯本[6-7]。這樣的現狀對于熱愛中國,有著超前意識和赤誠之心的漢學家有失公允。
本文認為翟理斯適度的改寫和似評似議的注釋一改西方殖民者對東方文明的踐踏,通過翻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故事,來建構正面的中國形象,正如翟理斯所說:“在中國的親身經歷和不餑于事實的態(tài)度讓自己勝任代言中國的形象?!弊g者的翻譯動機決定了本書翻譯策略,并貫穿于他終生的漢學研究過程。本文擬梳理翟理斯《聊齋志異》英譯本,從政治、人民兩個維度去闡釋他向西方展示的中國正面形象——“民主之政”和“禮儀之邦”。希望學界正確認識翟理斯譯本的創(chuàng)作動機,莫辜負翟理斯在東學西傳中付出的艱辛,莫輕視其為中國文化走出去而構建的先行模式。
18世紀末,曾隨英國特使馬戛爾尼使團來華的喬治·斯當東寫了一部《英使謁見乾隆紀實》,書中對中國頗有微詞,如“中國政治制度上沒有代議性質的機構來幫助、限制或監(jiān)督皇權”[8]327,“在中國的政治、倫理、歷史中找不到任何自由色彩的理論”,這樣的論調首次將中國定位為一個專制國家。鴉片戰(zhàn)爭以后,有關中國的游記、信件等固化了中國專制的形象。甚至連黑格爾也將中國帝國描繪成一個神權專制國家。總之,西方世界認為中國是一個充滿暴政的國家。
在中國居住長達25年后,翟理斯回到了英國,并于1902年出版了《中國與中國人》。在書中,他從管理制度、稅收制度和科舉制度三個方面詳盡地介紹了中國政治,并將此章節(jié)的題目定為“中國的民主”。顯然翟理斯對中國政治的民主評價與西方普遍認識的“專制”是格格不入,正如他《序》中所說“中國形象遭到了扭曲”。他對中國政治如此寬容的看法,在其1880年所譯的《聊齋志異》中已見端倪。
2.1 公允的科舉制度
翟理斯對中國通過科舉制度選拔人才大加贊美,認為科舉制度是中國人人平等的體現。在《阿寶》故事中,原著如此介紹了阿寶的家境:“邑人賈某翁,與王侯埒富。姻戚皆貴胄。有女阿寶,絕色也?!盵9]70翟理斯的譯文選用“aristocratic”來對應“貴胄”——帝王或貴族的子孫,并為該詞添加了注釋:“There is nothing in China like an aristocracy of birth. Any man may raise himself from the lowest level to the highest; … Wealth has nothing to do with the question;official rank and literary tastes, separate or combined, these constitute a man’s title to the esteem of his fellows.”[2]186由此可見,此處理解和選詞相當準確。原文“貴胄”是為了突顯阿寶的家境顯赫,而非詮釋中國的貴族制度。但是,為了介紹中國的貴族制度加上了這段注釋,從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看,翟理斯如此添加顯然轉換了話題,似偏離了原著的情節(jié)鋪墊,卻符合翟理斯的翻譯動機“提供中國一手資料,糾正西方的錯誤認識”。
在翟理斯生活的維多利亞時期,英國貴族仍實行嚴格的長子繼承制,政治、經濟、社會地位、生活方式等方面要與貴族身份相匹配,其他階層的人要成為貴族相當困難。中國貴族制度分為兩種:貴族政治體制和官僚政治體制。前者為皇親國戚,爵位可傳給子孫,參加國家管理者的選拔主要憑貴族爵位身份;后者科舉得中選為非世襲制職官,成為國家管理者[10]。在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中國古代的貴族政治體制逐漸被中國官僚政治體制所取代。
翟理斯認為,中國民眾可以通過自身努力改變出身,而英國是憑借財富獲得社會地位。譯者認為在中國任何人都可以通過非經濟手段得到社會地位,這證明他對中國民主的認識,也暗含著對當時維多利亞時期貴族制度弊端的批評。
2.2 適度的刑罰制度
翟理斯對中國刑罰的認識與大多數同時代的歐洲人不同。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提到了中國制度的許多弊端,特別是酷刑,斷定中國“是一個專制國家,它的原則是恐怖”,“實行棍棒統(tǒng)治”,“任何事情都可以拿來作為借口去剝奪任何人的生命”。[11]正如法國學者米麗娜所言:“提到鴉片戰(zhàn)爭后一切有關中國的論述都少不了對‘中國酷刑’的描寫?!盵12]250
2.3 皇權的監(jiān)察制度
在《紅玉》里,為了塑造他人眼中民主之政而非皇權專制的中國形象,翟理斯有意誤讀,改寫了原文。故事中相如的悲劇始于其妻遇到當地惡霸宋某,原文如下:“(馮氏)會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紳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賕免,居林下,大煽威虐?!盵9]87蒲松齡在原文情節(jié)中不經意地又一次批判了中國官場的黑暗,一個被罷免的御史回鄉(xiāng)后竟然還能為非作歹,這難道不是沆瀣一氣的官官相護?而譯文為“This Mr. Sung had been a Censor,but had purchased his retirement, and was now leading a private life,characterized by many overbearing and violent acts.”[2]229翟氏對宋氏的描寫雖然用“many overbearing and violent acts”點到了其惡行,但對“坐行賕免,居林下”卻有誤讀?!熬恿窒隆睉撛从谔諟Y明隱于林間,表示退出官場,譯為“l(fā)eading a private life”是正確解讀;“坐行賕免”本意為因為行賄罪而被罷免,但是翟理斯此處卻譯為“purchased his retirement”。
這里“purchase”頗有意思,除了本意“buy”以外,還有兩條詞義解:(1)獲得;(2)(以努力、受苦或犧牲等)換得[13]。若以第一條詞義解釋,翟理斯僅僅抹去了原文中受賄這一情節(jié);若以第二條詞義解釋,翟理斯不僅抹去了貪官面貌,還褒揚了宋氏的形象,讓讀者誤認為該官員是勤政的,然后退隱。
精通中國文化的翟理斯是真得不懂這四字意義而誤譯嗎?其實不然。只要閱讀此處的注釋,就能明白譯者用心。該處注釋對“censor”作以下解讀:“The Censorate is a body of fifty-six officials, whose duty it is to bring matters to the notice of the Emperor which might otherwise have escaped attention; to take exception to any acts, including those of His Majesty himself, calculated to interfere with the welfare of the people;and to impeach, as occasion may require, the high provincial authorities, whose position, but for this wholesome check, would be almost unassailable. Censors are popularly termed the “ears and eyes” of the monarch.”[2]229這里的注釋對御史的理解非常準確。在明清時期,御史是專門司監(jiān)察職能的官員。翟理斯為了還原中國政府的社會管理,特別描寫了御史的監(jiān)督職責,以此證明中國皇權并非其他記載所言的獨裁專制,也是要受到監(jiān)督的。既然承擔了皇權的監(jiān)察職責,那在為官期間受賄一事就無法表明中國皇權得到了有效的監(jiān)控,因而他將原文中的“坐行賕免”進行了改寫。
由此可見,翟理斯在翻譯過程中,或增加了自己的注釋或改寫了原文,否定了當時西方對中國暴政、集權、刑罰等看法,試圖在英國讀者眼前描繪出一幅“民主之政”的中國形象。
約翰·巴羅的《中國旅行記》、喬治·安森的《環(huán)球旅行記》以及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盧梭《新愛洛伊絲》中有關中國人的描述形成歐洲社會想象中的中國國民形象,只是前兩者從經濟、文化角度,而后兩者從哲學、制度角度發(fā)表了中國國民的言論?!霸?9世紀末的歐洲人看來,中國人都是些惡人:他們極不誠實,禮貌只是出于虛偽,微笑都是鬼臉怪相。如此普遍的弒嬰和乞討行為都證明了他們是些麻木、冷漠、自私并且毫無慈悲之心的人。他們的親子之情是迫于帝國僅有的法律命令,而不是發(fā)自內心?!盵12]252翟理斯對中國國民的看法與他們完全不同,在其譯文中有意駁斥了歐洲人對中國人普遍“好色”“殘忍”和“虛偽”的錯誤看法。
3.1 美化一夫多妻制
19世紀末,歐洲人認為中國的一夫多妻制是對中國婦女的摧殘,并歸因于中國男人惡劣好色的天性,也是中國國民卑劣性格之一。然而,翟理斯在譯文中對中國妻妾的翻譯在詞語處理和注釋上都有較深的考量,指出了歐洲對中國一夫一妻制看法的偏頗。
《續(xù)黃粱》故事中兩次出現“媵妾”之詞,第一次是曾生強搶鄰居之女,納為滕妾,原文為“忽憶曩年見東家女絕美,每思購充媵御”[9]165;第二次為曾生轉世后,“十四歲,鬻與顧秀才備媵妾”[9]167。在這兩處翟譯文中都用“concubine”對譯,“媵”此處指“隨嫁之人”[14]。原文中第一處“媵妾”是為了揭示曾生的荒誕無淫生活:搶占民女,滿足自己情欲;第二處“媵妾”是用道家的因果報應來表達作者對于黑暗官場的痛斥:自己淪為人妾,遭到正妻的欺凌。
譯文如實地表達了原文大意。在第二處注釋中,翟理斯對中國一妻多妾制進行了闡釋:“It is not considered quite correct to take a concubine unless the wife is childless, in which case it is held that the proposition to do so, and thus secure the much-desired posterity, should emanate from the wife herself.”[2]396這里,翟理斯為了修正當時歐洲人對中國人一妻多妾制的認識,提出在中國香火傳承非常重要,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妻子會主動提出為丈夫納妾以繼承香火,而絕非中國男人好色成性。
3.2 刪減性描寫
在“好色”問題上,翟理斯為了真實反映中國人純潔的面孔,刪減了原著中所有關于男女性的描寫和同性戀的描寫。如《畫壁》中朱孝廉在觀畫時被畫中一少女迷住了,心神搖蕩之際,飛到了墻壁上,隨著少女到了一處小屋,“舍內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好”[9]4。而翟譯為:“Then they fell on their knees and worshipped heaven and earth together, and rose up as man and wife, after which the bride went away, bidding Mr. Chu keep quiet until she came back.”[2]10可見,翟理斯將男女之樂描寫為朱生與少女在拜天地,還在注釋處對于中國新婚這一禮儀加了注釋。之后,當該少女與朱生接連幾天相會于小屋,被其他女伴發(fā)現后,其中一女戲謔道:“腹內小郎已許大,尚發(fā)蓬蓬學處子耶?”[9]66翟理斯將“肚子里孩子已經有幾個月大”刪去,改譯為“My dear, you are now a married women, and should leave off that maidenly coiffure”[2]10。翟理斯將全文的主線索——朱生與少女的茍合——改為兩人相許一生。
另如,在《俠女》中,顧生與一美少年同性相愛,“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盵9]110翟譯為“The two youths soon struck up a firm friendship and met constantly …”[2]162原文中關于同性的描寫顯然不符合處于維多利亞時期譯者的道德準則,更不符合翟理斯在譯文中試圖描寫的有關中國人的形象,因此翟理斯直接改寫為兩者之間的君子之交。這樣的改寫在翟氏譯本中比比皆是,不再一一贅述。
3.3 澄清“弒嬰”傳聞
彼時西方常常討論中國“弒嬰”這一話題,認為中國人毫無慈悲之心,殘忍麻木。翟理斯顯然不贊同此觀點,他認為中國對孩子的熱愛和喜歡是他國無法比擬的。
在《夜叉國》里,徐商在海上被大風吹到一處島嶼,島上居民皆是夜叉,與一雌夜叉同住,生育三子,島上居民“皆喜其子,輒共拊弄”。翟譯文為“…and often play with them and caress them.332”[2]402該處注釋為:Fondness for children is specially a trait of Chinese Character;and a single baby would do far more to ensure safety of a foreign traveler in China than all the usual paraphernalia of pocketpistols and revolves.”[2]402翟理斯認為,一個外國人要想在中國安全旅行,帶孩子比帶手槍要有用得多,雖然有些夸張,但強調了中國人對孩子的天生喜愛。這在他的《中國和中國人》中特別作了解釋:“當然弒嬰現象在中國的有些地方是存在的,就像在英國有些地方存在一樣。我希望能夠澄清的是,這種現象在中國并不比在西方基督教國家更嚴重?!盵15]“澄清”二字表明翟理斯在糾正西方對中國認識的錯誤。
3.4 盛贊尊師重教
其實譯者所處的19世紀末,英國在教育方面是大大落后于西方其他國家,正如史學家揚所言:“維多利亞社會的力量和弱點在哪里都沒有比在教育領域表現得更明顯。”[16]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翟理斯在譯文中流露出對中國教育體制以及國民重視教育的真心贊嘆;然而,當時很多歐洲人認為中國的禮儀繁復,不過是為了遵守法律,而非發(fā)自肺腑。由此可見翟理斯對此的見解要深刻和真誠許多。
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世界對中國的看法存在許多偏頗之處。翟理斯在《聊齋志異》英譯本《序》中提出要糾正西方世界對中國的看法,故在《聊齋志異》的翻譯過程中,從譯文選詞和注釋上都表明他要公平、客觀地描繪中國形象。他從中國的科舉、官場到中國的教育、風土人情都不惜筆墨,向西方讀者描繪中國從國到民的“民主、禮儀”之形象,讓后人不得不佩服他對異質文化的包容態(tài)度。翻譯界應該重視這位西方漢學家在東學西傳中付出的努力,并從中思索有益于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可行性譯介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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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力)
10.3969/j.issn.1673-2006.2015.11.019
2015-07-21
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翟理斯《聊齋志異》英譯本的中國形象研究”(ASHK11-12D140)。
喬媛(1981-),女,安徽南陵人,碩士,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翻譯文學。
I106.4
A
1673-2006(2015)11-007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