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家族(五題)
岑燮鈞
我的祖母年輕時一定是個風騷潑辣的主。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祖母請了三天裁縫,做了三身新衣裳之后,她穿了一身,帶了兩身,頭發(fā)掠得一絲不亂,對著鏡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提起一只包裹,出門去山南找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是一個身強力壯的釀酒師傅。
離家的時候,太祖母睡在床上,她的咳嗽一陣輕一陣重,有時痰壅塞在喉間,發(fā)出“咔咔”的聲響,似乎在咯血。但是,誰也沒有在意。只有等祖母不在時,她住在隔壁村的女兒才會來看望她。
當祖母走在山間小道上時,天越來越陰沉,幾片雪飄飄忽忽地漏下來。這是年底常有的景象。我的父親和小叔正在與別的孩子對罵,互相喊對方父母的名字。我的姑姑在跟玩伴踢毽子,花棉襖的一個袖口露出了破棉絮。
他們先后到了家,發(fā)現(xiàn)內(nèi)房的門緊鎖,外屋鑊冷灶頭空,什么吃的都沒有。他們翻箱倒柜,開始找吃的。櫥柜里,只有半碗吃剩的腌雪菜;饅頭湯團,一個都沒有。他們的肚子開始唱歌。這時聽見太祖母喘著粗氣在喊父親的小名:“阿峰,阿峰!”原來太祖母想喝一口水。同時,他們得到了一個令他們絕望的消息——他們的媽到山南去了!
沒有了媽,我的父親和與他僅相差一歲的姑姑就成了這屋里的主人。他們把三把椅子疊成羅漢,各扶住其中一邊,讓小叔爬上去。小叔像一只猴子,三下兩下就爬到了上面一把椅子上。他顫巍巍地把飯籃從鉤子上卸下來,可是不小心,仄歪了一下,倒掉了大概有一碗飯的樣子,被姑姑敲了個栗鑿。父親燒水,捧了一碗熱茶給太祖母。然后,分別給自己、姑姑和小叔各一瓢,泡好冷飯,西里呼嚕吃下。
當祖母衣服光鮮地出現(xiàn)在祖父身邊時,身后是雪白的群山。祖父呵呵地笑著,讓她坐一會,還給了她一包瓜子。做酒是一件力氣活,祖父的額頭上冒著青煙,與酒糟的熱氣摻和在一起。他只穿著一件棉毛衫,寬闊的后背像一面扇子展開。他扛整袋糧食猶如提一只小雞,他用洋鏟攪拌蒸熟的糧食,一邊摻著酒曲。祖父不時看祖母在干什么,他的心猿意馬是顯而易見的。
夜色來襲,對祖母是求之不得??墒?,對父親他們仨,卻是一道難題:房門鎖住了,他們沒法進去睡覺。最后討論的結(jié)果是,撞開房門。他們?nèi)齻€人的撞擊山呼海嘯,房門卻像一面鼓,彈開又彈回。睡在床上的太祖母的咳嗽更加劇烈:你們在干啥?當心你娘回來揍死你們!
父親讓小叔出去拿一塊石頭。他對著鐵搭
襻,狠狠地砸下去,砸了三下,鐵搭襻就松動了。然后,他從屋旮旯里翻出一根鐵棒,插進鐵圈里,猛地一扳,鐵圈連同搭襻被扯了出來。打開了房門,猶如打開了一個寶庫,什么都有了。
祖父是在三天后才知道祖母離家時根本沒有告訴三個孩子,也沒有告訴老娘,更不要說安排好孩子的吃住了。他開始變得焦躁??墒亲婺敢恢奔m纏著他,讓他欲罷不能,做酒也變得力不從心。他讓她回家,祖母拉下臉:
“我好心好意來看你,你倒好,不冷不熱的。”
“那三個孩子吃什么,你放心?”
“不是你娘在嗎?”
“我娘風一吹就倒,她管得了三個野人?”
“反正我就不走,這么厚的雪,我怎么回去?”
“你來得就去得?!弊娓附K于下了最后通牒,“明天一早,無論如何,都得給我走人!”
祖母是在祖父的大罵下離開的,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山北的小道上,心里充滿了對祖父的仇恨和對太祖母的厭惡。他對祖父的詛咒像利刀劃過長空,驚醒了在樹叢里躲雪的一只烏鴉。烏鴉的聲音像公鴨嗓,難聽極了,就像是報喪似的。唯一讓她高興的是懷揣的三千塊錢——頭天晚上,她角角落落搜了個遍,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的現(xiàn)鈔。
在她搜索現(xiàn)鈔的當口,父親他們仨的生計卻遇到了困難。一籃冷飯已經(jīng)吃完,家里沒有一個菜,第二天的晚飯還是到來看望太祖母的姑婆家吃的。這兩天他們發(fā)明了另一種生存法,拿米去換年糕餃吃??墒牵降谌驮俪阅旮怙湑r,已經(jīng)索然寡味。但是,他們知道了米是硬通貨,可以換任何東西。尤其是淘氣的小叔,不斷掏出米去換零食:橘子、豆酥糖、爆米花……
他們的日子凄惶而滋潤。
祖母走在滿山的雪海里,不由得有些緊張。冷不防,一只野豬沖出來,驚得她撒腿就跑,連絆了好幾下。好在,野豬是弱智,馬上朝另一個方向走了。祖母心驚肉跳,一路小跑,沖下山去,遇到了走在她前頭的一個男人。
祖母到家的日期,比祖父預料的晚了一天。
三個孩子,一個都沒有餓死。只是,一個衣服撕裂了,一個拖著鼻涕,一個正在缸底掏米,打算去換荸薺吃。祖母發(fā)現(xiàn)一缸米所剩無幾,頓時暴跳如雷,蹦腳跳罵,拿起門閂,扔了出去,差點扔中父親的后腳跟。
三個孩子跑了,祖母把家當扔得山響,罵聲的穿透力可達數(shù)里。她上罵祖宗,下罵活蟲,把太祖母嚇死了。
這真是冤孽。祖母為此付出了下半生的代價:孩子們食髓知味,他們的動蕩,將由她兜底。
我童年時對于父親的怨恨可謂綿綿不絕。
有六年時光,父親死了。我開始還問母親:“爸爸去哪里了?”在一個深夜母親受了小叔的欺負,與祖母對罵失敗之后,母親恨恨地說:“不要再問你爸了,他早死了!”
我的父親是去躲債的。起初,母親以為只是暫時的;沒想到,他竟一去不返,杳無音訊。后來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了。
母親患了頭痛病,整晚整晚地失眠。
我們是聚族而居的。母親晾衣?lián)趿说溃斿X回來的小叔見了,氣不打一處來,兇神惡煞地把內(nèi)衣內(nèi)褲直接扔到地下。“奶奶的,難怪老子手氣總是不好,敢情爛婊子的三角褲頂在我頭上!”
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里里外外都受氣。
“你除了會下蛋,還有什么本事,連個男人都管不?。 弊婺赴褍鹤邮й櫟淖镞^一股腦兒地加在了母親頭上。她進也罵,出也罵,聲音尖利,穿透力不減當年。漫漫長日,母親如坐針氈。她發(fā)作時也會與祖母對罵,有一次甚至與祖母廝打起來。眼看母親不敵,我一頭攻向祖母。祖母拿起掃帚打我,母親一把把我推向祖母:“你打死孫子好了,他不是我?guī)淼耐嫌推?,他是你們家的人!”兩個女人都像瘋了的獅子。
那時,我才明白,沒爹的孩子也像根草!
我的母親沒處出氣,她氣郁胸膛,總是胸口疼。在那艱難的歲月里,是姑婆撫慰了她受傷的
心靈。我姑婆說:“阿峰會回來的!”她對于自己的兄嫂,也就是我的祖父祖母,一清二楚。想當年,吃食堂,哥哥米飯蔥烤肉,她只能吃碗粥,哥哥心安理得!嫂子拿著薄刀砧板罵婆婆罵小姑,他都沒為她們說一句話!父親劃右派,死在青海農(nóng)場,至今都沒有找到骨殖,他都不聞不問!
是姑婆告訴母親,阿峰來電話了,他現(xiàn)在四川,處理完了事就回來。這已是六年后的春節(jié),梅花已謝,楊柳未青。我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悲喜交加。她清淚長流,不知道該罵這個冤家還是伏在他肩頭痛哭。而我暢想的是,父親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我的父親是個很有女人緣的男人。我沒見過那個女人,父親也從不肯說那段往事。那個女人在父親回來后半年,還打來電話,問候父親,讓我們善待他。我母親那時已心緒平定,她不卑不亢:
“我會好好待我的男人,謝謝你放他回來,請以后不要再打電話來,非常感謝!”
果然,那女人再也沒有來騷擾過。只一次,托人捎來了一塊父親愛吃的臘肉。
那個地方如此遙遠,仿佛是一個桃花源。我從親友一鱗半爪的信息里拼湊出一個樂不思蜀的父親。在一個深山的小村里,一邊是潺潺的小溪,一邊是蜿蜒的山道,平矮的房子在一個斜坡上勾心斗角,一株大樹庇護著一對露水夫妻。父親面對著小溪,與人悠然地搓著小麻將;而女人,一邊做生意,一邊回看她中意的男人。
那時,母親沒日沒夜地車鞋幫,縫紉機的聲音如她堅實的心跳,“噠噠——噠噠——”她一刻都不離開這房子,仿佛一旦離開,就會被祖母祖父掃地出門。
我學會了上網(wǎng),不斷與女同學QQ聊天。在這方面,我表現(xiàn)出了超乎常人的早慧。
我依稀記得父親回來的那個夜晚,母親一如既往地車鞋幫,一邊監(jiān)督我做作業(yè)。
選擇夜晚到家,父親也許是盤算過的。走在故鄉(xiāng)熟悉的巷子里,他臉上會感到不自在嗎?六年時光,深山依舊,而故鄉(xiāng)已天翻地覆。他離開時,摩托車是時尚;他回來時,已滿街是小轎車。
“哥回來了!”是小叔把父親領進門的。接著,祖母出來,上上下下打量父親。祖父也走過來,說了聲:“回來就好!”
母親沒有出去,我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母親,依舊回到書桌前。
“噠噠——噠噠——”
父親最后走進了他自己的家,他似乎愣了一下。
我也愣了,這是我的父親嗎?六年來,同伴吵架時笑話我跑了父親,我也淡忘了父親的模樣——我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么?
“噠噠——噠噠——”
“你還好嗎?”父親訥訥地說。
“噠噠噠——噠噠噠——”
父親俯下來,抱住了母親的后背。終于,縫紉機的聲音停了下來。父親把母親扳回身,只見母親早已淚流滿面。
一個夜晚,就擊穿了六年的恨——母親似乎原諒了父親!
“王寶釧寒窯苦守十八年,阿峰,你要待你老婆好,她不容易!”我的姑婆總是這樣教育他的侄子。
在我父親成為鞋老板之后,祖母到我家新屋來,母親總是冷對她。
但更大的動蕩卻來自我的早戀。當老師把父親叫到學校,向他告狀時,我保持強硬的沉默。對于父親的教育,我在一波緊似一波地逼迫下,終于噴薄而出:“你沒有資格!”
父親的嘴角歪了,臉上抽搐了一下。
二太太和大爺爺是一對母子。太太是我們這一帶對曾祖母的俗稱,二太太與我曾祖母是妯娌,論遠不算遠。
二太太去年才沒的,高壽九十四。她八十多歲時,還自己燒飯,自己洗衣,自己賺錢,是個要強的人。她糊制的祭品,比如香袋、紙箱、紙人紙馬,真是糊什么像什么。
正因為如此,二太太說一不二。
四十年前分家,大爺爺只得一間,沒有分到爹娘的自留地。二太太的意思,自留地全給小爺爺。“一樣的兒子,為什么我們沒份?”大奶奶跳了起來。“我說沒的就沒的!”二太太一口回絕。不久,二太太在自留地上造了兩間半新屋,為小爺爺娶了媳婦。
包產(chǎn)到戶,二太太幫著小爺爺,主持家政。大奶奶請來三親六眷,當面鼓對面鑼論理:“兩個兒子一樣待,自留地對半開,贍養(yǎng)費阿小多少阿大也多少,忙的時候,兩邊都要幫!”大奶奶理直氣壯。為了表示誠意,大爺爺當場把100斤米扔在了娘面前。
二太太硬是不收,她把話說絕了:“我到死不吃你的糧!”
從此,大爺爺鼓作了氣,自力更生,不再喊她一聲娘,也不再踏上娘的門檻去問一聲安。
大奶奶井邊打水,看見二太太就氣不打一處來,指桑罵槐,叫罵幾聲。
大爺爺?shù)纳詈芷D難,他把柴火全賣了,讓兒子讀書。農(nóng)閑了,他撈水草,割蘆葦,曬了一道地,當柴燒。二太太繞著蘆葦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最終還是回身走進了自家門。
大爺爺只記得有一年,他得了“纏水龍”(一種帶狀皰疹),久治不愈,說是繞身一圈,就有可能危及生命。二太太去求菩薩,給了一包香灰,讓他吞下,不久就好了。此外,母子幾乎不搭話。
一轉(zhuǎn)眼,二太太八十多了。小兒子一家早幾年到外地做生意去了,老頭也死了,她一個人過活。但她并不感到寂寞,時不時有人來買紙箱什么的。她的幾個外孫都很有出息,一年三節(jié)來送禮,她有時還吃不完。
她得閑時坐在門口曬太陽,也看看路對面的大兒子。大兒子也五十多了——他們對峙多少年了?
一日,大爺爺?shù)仡^回來,大奶奶不在,門關(guān)著,他沒帶鑰匙。
“松橋,你過來!”大爺爺回頭,看見二太太看著他。這一聲“松橋”,好陌生,很蒼老。
他默默走過去,有點不自在。
二太太從里屋拿出兩個月餅,給大爺爺,“快吃,趁你媳婦不在!”
“我不餓!”
“讓你吃你就吃!”二太太塞過來。
“你自己吃!”大爺爺不經(jīng)意間喊了一聲:“娘!”
二太太拎出了好幾盒子吃食,“以后,你多來吃,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二太太讓大爺爺帶走,大爺爺不要。
大爺爺割了菜,偷偷扔幾株給二太太。一日,被大奶奶看見了,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大爺爺說:“她到底是我的娘,這么多年了,算了!”
二太太問大爺爺,哪里有干蘆葦賣?!澳氵€糊紙箱干什么,已經(jīng)八十多了。若是沒米吃,我糴給你!”“別,千萬別,這樣一來,要多是非的!”蘆葦是用來做紙箱骨架的。過了幾天,大爺爺從河邊割了一大捆給二太太,手臂上全是一道一道的蘆葦葉割過的痕。
有一回生病,大爺爺把保健員叫來,給二太太掛針。付錢的時候,二太太愣是不讓,她抖抖簌簌從墊被底下掏出錢來,一張一張數(shù)給保健員,好像他們不是母子一樣。
九十多了,小兒子還是在外面做生意。她一個人管著一大棟房子,心里惴惴的。
“娘,你睡了嗎?”黃昏時分,大爺爺見關(guān)了門,總是隔著窗玻璃看一下。
斷斷續(xù)續(xù),有時精神好,有時精神不濟,二太太漸漸露出“霉根”的跡象。大奶奶的心氣似乎也平了,懶得再計較;大爺爺去得也多了,有蟶子時送蟶子,有蛤仔時送蛤仔,他知道娘喜歡吃這個。大爺爺一只一只掰給她吃,二太太吃得滋味,雖然她吃不多。大爺爺和二太太都覺得這非常難得,在他們六十多年的母子史中,終于有了回光一閃。
有一天,二太太精神不錯,對大爺爺交代后事,說到了錢:
“松橋啊,娘給你3000元。自留地沒給你,娘虧欠你,這點錢算是補償?!?/p>
“我不要!”
“還是拿下,拿了我心里踏實。叫你媳婦也擔待一點,手心手背都是肉,手輕手重總難免,我也沒辦法,這是我的一點意思。”她摸了半晌,
拿出一張農(nóng)保卡,“我記著呢,80元的18個月,120元的12個月,后來漲到了200元,到現(xiàn)在也該有15個月了。還有90歲以后的生日補貼,有三筆,都是180元。除了給幾個重孫子發(fā)壓歲錢,拿過1000元,其他都在里面,你去幫我取3000,自己拿了吧?!?/p>
二太太一輩子一是一,二是二,到最后也拎得這么清。
一次醒過來,看見只有大爺爺陪著,她示意大爺爺套耳過來:“松橋啊,我給你說一件事?!彼鴼?,聲音很輕,“娘為什么一輩子不吃你的糧,你知道嗎,娘和你的生辰八字是犯沖斗的,問過菩薩,你的糧是吃不得的,否則,就有血光之災?!彼撕靡粫?,“娘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現(xiàn)在,你摸著娘的手,說三聲‘娘,你去了,把血光之災都帶走吧’,你后半輩子就順順溜溜了……”
大爺爺?shù)难劬Σ挥傻冒l(fā)酸,他摸著二太太的手,哽咽著說:
“娘,你——去了,把——血光之災——都帶走吧!”
說到第三遍時,他哽住了,二太太閉上了眼。
五嫂只是輩分低些,年紀在我母親與祖母之間。當然,這輩分由不得她,是由五哥決定的。
她長得很內(nèi)秀,眼睛細細的,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說話幽幽的,若是閨房小姐,這自然是優(yōu)雅的表現(xiàn);可是,在我們族里這么多高分貝的女人面前,她不免顯得有些低聲下氣。有一年,我小叔踏死了她養(yǎng)的小雞,她來告狀,我祖母只一句“等他回來我揍他”就把她打發(fā)了。
人家農(nóng)忙季節(jié),全家上陣。只有五嫂,我沒見她割過稻,插過秧。她最多就是在自家曬谷場上揚揚谷子。五哥也不惱,一個人割稻,一個人打稻。人家“雙搶”只要一禮拜,五哥須得半個月。
有一年鄰鎮(zhèn)來了越劇班子,五哥還帶著五嫂,騎了十多里路去看戲。
只是,五哥家的房子像五嫂的眼睛,前檐下垂著,不亮堂。我每次走過五嫂家門前,總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往里瞥,暗沉沉,影影綽綽的。
突然有一年,我們族里出了一位“肚里仙”,你道是誰,竟是五嫂。人說她迷迷糊糊的樣子,是神道“進位”。她不住打嗝,是神在附體??墒?,沒有一個族人去向她“問仙”或者占卜。
不久,五嫂改信了基督教,人家來唱贊美詩。我很好奇,趴在窗口看,覺得很有趣。問隔壁的三叔婆這是為啥,她“去去,小孩子家離遠點”,把我轟走了。
我到長大才知道,五嫂有病。一會兒信這,一會兒信那,也是想碰個運氣。
后來,五哥開電瓶車替人送貨,住在了外鎮(zhèn)。兩個女兒出外讀書去了,家里只剩五嫂。五嫂也不干掙錢的活,有時見她在石凳前洗頭發(fā),有時見她坐在門前縫衣服,有時見她拿著淘籮碗盞在洗洗刷刷。許多女人走在一起,聊起來沒完沒了。五嫂總是形單影只,不知她怎樣在打發(fā)長長的日子。
五哥來時,給她糴好米,灌好煤氣。
有人說,看見五哥和一個女人并肩走在一起。
“他們早已住在一起了?!?/p>
“志國做人多少爽,大小老婆!”
“兩個女兒難道是死人嗎?”
“你以為她們是好人?放假回來,我親耳聽見大女兒讓她‘滾開’,小女兒也很少喊他‘媽’,就知道打扮自己。”
任是外人怎樣議論,五嫂依舊平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她不聲不響,就仿佛不存在似的。五哥回來,她有時會說,我錢沒了,有時讓五哥修個水龍頭什么的。五哥兩百兩百地給,若是天晚了,他就住下。
一天,五哥發(fā)現(xiàn)五嫂一聲不響,人更呆了。進得臥室,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上一攤水,被子枕頭都濕了。五哥很驚詫,“你這是干啥?”但見五嫂氣鼓鼓的,五哥有些明白了,轉(zhuǎn)身要走。
“我也要去!”
“你去干嗎?”
“你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我不讓位的?!?/p>
“誰讓你讓位了?”五哥好言相勸,她才慢慢平靜下來。這一晚五哥沒有離開,據(jù)說他們是睡在同一張床上的。
自此,很少關(guān)門的五嫂家,三天兩頭關(guān)門落鎖。有一天,有人在車上看見五嫂,問她去哪里,她說回家。“回家怎么是反方向的呢?”那人很疑惑,跟人說起,正好被三叔婆聽見,讓兒子打電話給五哥,畢竟是自己族里人。五哥得了消息,四處尋找,后來在一個散戲場里發(fā)現(xiàn)了她。
其時,五哥在那邊已經(jīng)造了新房子。人家是實心實意跟他過日子的,也知道他有老婆,但有病,是神經(jīng)病。
后來,五嫂又走失了幾次。五哥怕了,把她接走了。
五嫂住的是東邊一間,這是她要求的。她不吵不鬧,吃飯的時候,五哥把菜搬到她房間里,她一個人吃。說也奇怪,有五哥在,她不亂走,安安靜靜,像以前一樣。偶有五哥忙不過來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會替她搬菜。
有一次,五嫂要求五哥在她的房間睡。五哥看不出她是清醒著還是迷糊著,又怕刺激她,跟那女人商量。倒是那女人大度,不怎么計較,只說了一句:
“她的病不會是假的吧!”
住到那年秋天時,五嫂好像清醒了許多。她說要回去,五哥就送她回去。還是跟以前一樣,五哥替她糴好米,灌好煤氣,給了她五百塊錢。
五哥還是十天半月地回來看五嫂,只是歇腳一會兒就走了。
菜花黃的時候,五嫂關(guān)了門,提著一只包裹,出門去。她打扮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齊齊整整,衣服穿得整整齊齊。
“你到哪里去?。俊比迤艈?,
“我到志國那里去?!彼卮鸬们迩宄?。
人們看見她沿著村路向南,消失在菜花叢里。
正好,第二天五哥回來,看見門關(guān)著,問三叔婆看見五嫂沒。
“她不是去你那里了嗎?”
“沒有??!”五哥知道壞事了。
兩天后,他得到一個消息:三天前,有個女人,在國道口被車撞死了。五哥到交通大隊打聽,一看照片,竟真的是五嫂。
車主沒有逃逸,報了案,賠了56萬。
人說,五哥撞了好運。
“你的小雞雞掉了!”
我趕緊伸手一摸,“哈,沒!”
然后,他也蹲下來,摸我一把,哈哈大笑。
這個人就是我的三爺爺。三爺爺很會逗人,也逗那些過了害羞期的女人。
“阿奇的老婆,昨夜舒服嗎?我聽到你被阿奇弄得啊啊叫!”
“你有本事也來弄!”
在阿強家門前閑聊,與人打情罵俏,冷不丁捏一下阿強老婆的屁股,惹得阿強老婆跳起來,轉(zhuǎn)身來摸三爺爺:“沒卵的貨色,就知道揩油!”
大家都看著笑。有時,阿奇、阿強都笑。
三爺爺撐船出身,賣的是苦力。三阿婆卻長得亭亭玉立,體格修長,一張瓜子臉,是美人胚子。但她是老實人,從不像阿奇阿強老婆那樣,與男人說葷話。
她是“一眼”,另一只瞎的,所以才嫁給了三爺爺。
三爺爺很看不起她:“一張死尸面孔,有什么本事,笑都不會!”但三阿婆會騎車,會干活,在廠里上班,一只眼應對自如。
三爺爺經(jīng)常在小店里買一袋花生米,或者蘭花豆,掇一把小椅子和一條方凳,坐在門前喝“周塘大曲”,一瓶只要三塊錢?!熬椭篮饶?,喝了發(fā)糊!”三阿婆進也嘟囔,出也嘟囔。
終于,有一年,三爺爺渾身發(fā)黃。一查,是黃疸肝炎。從此,三岔路口倒?jié)M了藥渣。起先,是三阿婆替他煎的,后來三爺爺自己煎藥。因為他再也抬不動大石頭了,只能這家坐到那家。實際上,大家都嫌他,因為肝炎是傳染病。
病好了一些,他改行踏黃包車,又開始喝燒酒,有一回三阿婆甚至把酒瓶都扔炸了。為此,
兩人大吵一場。
“你個害爹害娘的貨色,再喝下去,當心五臟六腑都燒光!”
“天下男人死不光,我死了,你不是有好男人了嗎?”
出來的時候,三爺爺罵罵咧咧,一會兒又站在了別人家門前說笑?!澳棠痰模蛔屛疑?,我還稀罕你!”阿奇阿強的老婆就笑話他:“有本事,‘捉雞’去!”
還真,三爺爺聽進去了。周塘路上的當?shù)昱?,只?0元一晚。年紀大點的,30元一次的也有。三爺爺竟真的上當?shù)昱チ恕F鹣却蠹叶疾恍?,就是三阿婆都不相信。后來,漸漸有人說親眼看到了,三阿婆也開始上心。我親見她,下班回來,天都黑了,又騎出去。本來,三阿婆是不夜行的,因為她是一眼。回來,三阿婆罵兒罵女摜東西,摜得雞飛狗跳。一會兒,倚在門口拍腳拍手地哭。這一次,三爺爺沒有與她對罵,自管自進去了。據(jù)說,真的讓三阿婆抓了個正著。
可是,三爺爺是個沒心沒肝的人。第二天,他依舊與年輕媳婦們插科打諢,說葷話,吹牛睡了多少小姐。有人起哄,說看見他在當?shù)昱I藥:“喂,你們店里讓卵蟲(男根俗稱)發(fā)硬的藥,有沒有?”頓時,笑聲淹沒了整個小店。
有一晚,三爺爺很晚才回來,喝得酩酊大醉。家里似乎沒一個人,他獨自跌跌絆絆地上了樓。正是伏夏天,他屁股坐在欄桿沿上,倚著廊柱乘涼。突然,一聲悶響。過后,寂寂無聲。大概過了半分鐘,突然聽見三阿婆一聲凄厲的叫聲:“你個畜生,你把我們?nèi)叶己λ懒耍 敝灰娙隣敔斕稍诘厣?,不省人事。鄰居們都圍上來,七嘴八舌,一致的意見是送醫(yī)院。
大概過了十來天,三爺爺又被送回來了。他沒死,只是斷了屁股骨。醫(yī)生的意思是,如果要動手術(shù),最起碼須得五萬錢,而且不一定有效果,因為很難用藥——已經(jīng)肝硬化了。他被安置在樓下偏間的前半間,好在有一扇門,可以看見外面,不至于太寂寞。
半年后,他能爬起來了,搭著椅子背,一只腳拖著地,一下一下,稍作移動。“現(xiàn)在好點了吧?”“命賤,沒死!”三爺爺笑呵呵一下,嘴角是苦澀的。“大難不死必有后?!薄昂蟾€啥,有口飯吃就不錯了?!比隣敔斀?jīng)常坐在屋檐下,看人來人往,和認識的人搭訕幾句。
他砍柴生爐子,開始一個人燒飯吃——原來與三阿婆分居了。
他自己做了一副拐杖,沿著村路走來走去。一會兒在小店門口開幾句玩笑,一會兒在阿奇或者阿強家門前招呼一聲。以前,阿奇阿強媳婦經(jīng)常掇凳出來,有說有笑的,現(xiàn)在就回一句話進去了。
有一次他讓女兒洗被單,女兒不干,他一拐杖扔過去,自己摔倒了。
他的肚子越來越大,人卻越來越瘦,瘦得皮包骨頭——已是肝腹水。這樣又拖了一年有余,終于臥床不起。也沒讓人服侍很久,就不行了。臨終之時,他對著三阿婆,僵硬地伸出了三個手指頭,可是舌頭已經(jīng)硬了。
他出喪時,三阿婆拍著棺材,哭得肝腸寸斷:“你好好不做人,為什么害得我人難做!”
家人都不明白他伸出三個手指頭是什么意思。后來,阿奇媳婦說:“他曾經(jīng)吹牛還有三萬塊錢,說三嫂跟他苦了一輩子,要留給她呢!”
可是,翻遍了他的床鋪,也沒找到一分錢。
七七過后,家人整理房間,把舊東西都扔出去,準備付之一炬。三阿婆在整一只廢棄已久的煤爐時,在兩個燒化的煤餅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三千塊錢。
“你個死貨!”三阿婆一時淚不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