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
鳳凰兮
馬車
父親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一輩子過得寡淡而落寞。這讓我為他感到惘然。
印象中,父親偶有癖好,就是喜好簽名留記。神似如,有人在名勝古跡寫上某某某到此一游那般。他把家里能寫能畫的地方都寫上楊成群。桌腿。椅背。簍筐側(cè)面。碗底。方方正正寫上楊成群,或是寫成楊成群制??梢哉f父親的名字在我們家無所不在,無孔不入。
念書前,我最先認識的字便是楊成群,寫父親的名字要比寫自己的名字順溜許多。父親的那個癖好在奶奶看來,是會顧家會持家的表現(xiàn),并不是出風(fēng)頭,更不是賣弄。要知道,那個年代,鄉(xiāng)下人操辦紅白喜事,借碗借桌借椅是習(xí)以為常的事情。反過來講,這是不是父親想讓村人記住自己大名的捷徑呢?我相信父親那么干,自然有他的道理。
父親的努力并沒有起到效果。村人見到父親還總是猴子爺、猴子叔、猴子哥、猴子這般稱呼。好像是,他們記住一頭動物要比記一個人名來得輕巧些。猴子是父親的小名。那個年代,有個小名綽號什么的,也很正常。比如二叔叫狗子,三叔叫貓子,姑姑叫燕子。猴子這頂帽子戴在父親頭上,我覺得是名不副實的。猴子機靈,活潑。然而父親內(nèi)向,甚至有些木訥。
我問過奶奶,問她為什么給父親取這么個小名。奶奶笑而不答,叫我自己想。我想過,可沒想通。難道奶奶能掐會算,父親還在襁褓中就能看到他的未來,給他取這么個小名,似乎暗示著什么?奶奶當年的用意,我只能這般揣測。因為,父親那些年遭遇到的事情,像霧,神秘而詭異,一雙大眼在暗處窺視著你。那樣的感覺,現(xiàn)在談及還讓我心有余悸。
七十年代初,遠嫁黃石西塞山的大姑,讓姑夫找關(guān)系把父親搞進工廠當工人。當時,姑夫在大冶鋼廠當個小官,手里頭攢有一些關(guān)系。姑姑說,有關(guān)系不用純粹就是瞎子點蠟——浪費。姑姑的話對于姑父而言,那就是圣旨。
于是乎呢,姑夫托關(guān)系將父親弄到我們當?shù)胤浅S忻蔫F礦廠上班,那個廠隸屬武鋼公司。我可以想像父親穿著藍色工作服,挎著單肩的白色帆布包,迎著晨光,穿梭阡陌鄉(xiāng)道上班的樣子。昂頭,大邁步,胳膊夸張地甩著,或許還會哼著剛從工友那兒偷聽到的小曲。父親被安排到后勤部門上班,干的是管道工。
搖身一變,父親成工人了。照我一個族叔說的,當了工人,父親就像是背了個腌菜缸子。不
管天旱地澇,哪怕是天下掉刀子。只要父親把手伸進缸里,總有東西可以填飽肚子的。父親每個月都有工資可拿了。那年頭,在老家能掙到現(xiàn)錢的,可謂是鳳毛麟角。父親的伙伴們或是長輩們都是把汗水兌現(xiàn)成工分,記在賬本上,到年底換成一把零花錢或者幾麻袋子糧食。
父親拿到工資,腰板硬了。就連說話的味道也變了,時不時冒出幾句工人腔調(diào)來:你說呢?是不是?對不對?怎么樣?某段時間,這些“三字經(jīng)”成為父親的口頭禪。
老家人講究肥水不外流。
奶奶對待父親的婚事,持的就是這個“肥水不外流”。奶奶把父親當作“肥水”了。按照她的意思,她和她的弟弟結(jié)成親家。父親娶了他的表妹為妻。照道理說,這種親上加親的婚姻應(yīng)該是幸福的。然而,事與愿違,他們婚姻生活并非圓滿。打父親娶回母親那天起,父親對幸福生活的愿景,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彎。當時,流行一個名詞,叫半邊戶。指的就是我們家那種境況。父親原以為未來與莊稼地作別西天了。哪曾想,婚姻那根紅腰帶牢牢地將他一條腿拴在莊稼地上。父親對自己的身份蛻變常抱缺憾之心。某種程度上,他把自己沒能跳出農(nóng)門,將責(zé)任推到母親身上。
態(tài)度決定一切。父親的態(tài)度自然而然就決定了他要過上不幸福的婚姻生活。
八十年代中后期,父親與奶奶分家單過。打那以后,他有了把持經(jīng)濟的實權(quán)。慢慢地,他兜里的鈔票多了。錢一多,父親的想法也就多了。父親覺得工人就得有工作的樣子,就得有工人應(yīng)有的臉面,他果斷地買了輛鳳凰牌自行車,是輛八成新的二手車。從同事那兒買來的。至于,父親為什么要買輛二手車。我不得而知。據(jù)說,他那個同事有助于我家,他找到父親,推銷他那輛鳳凰自行車,父親腦袋一熱,也是礙于情面,破天荒地將他的鳳凰買了。
之后,父親動腳前,總會思忖一番,去的地方路況好不好,能不能騎車,能騎的,哪怕只有百米遠,也會騎車去。母親說他是顯擺,把腳長到車架上了。父親聽了,并不生氣,他笑母親死腦筋,有福不享,過期作廢。然而,父親的這種福沒享受多久,就被一樁突如其來的車禍終結(jié)了。
父親買自行車那年,他還干了一生中的另外一件大事,蓋房子。這在我們老家,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有的村人為之奮斗終生。而父親蓋房子那年才三十五歲。所以,父親在蓋房子這件事情,顯得格外上心,而且在村里搞的動靜比較大。
一連三的瓦房。堂屋后面是灶房,兩側(cè)是一長一短的前后房。灶房后面,圍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房子起來不到一個月,西墻就出問題了,歪了。有人出主意,用木根撐,看能不能把鼓出來的那部分憋回去。父親很是懊悔,后悔當初不該心急。要是不催工,泥瓦匠的活就要細致些,那些磚縫間的泥沙就能咬得更實些。后悔是不起作用的。盡管父親將那堵墻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但也無法改變結(jié)果。
一周后,父親請人將西墻拆掉重砌。屋子結(jié)構(gòu)牢固了,可屋內(nèi)又鬧毛病了。搬家那天,父親放炮鳴鞭,請親戚和長輩進門熱鬧,吃肉喝酒,其樂融融,呈現(xiàn)出一派就要過上好日子的欣欣向榮的景象。
誰不曾想到,搬進新家的頭天晚上,我家便開始鬧鬼了。母親覺淺,睡到半夜,她被一團嘈雜聲吵醒,拽燈繩,燈不亮。父親睡一側(cè)呼呼地打鼾。母親叫醒父親,說你聽聽,好像有什么人在吵架?父親睡得安穩(wěn),陡然被喚醒自然是不高興的。他罵母親是神經(jīng)病,大半夜不好生困覺,叫他起來聽什么?母親在父親面前向來是忍氣吞聲的,可那一晚,母親卻一改常態(tài),她摁亮手電筒,在父親臉上晃了兩晃,企圖用強光將父親的瞌睡蟲攆走。
父親發(fā)火了,他給母親一拳頭并威脅她,說要是不好生困覺,給他滾出去。那晚對于母親而言,寧愿是身體挨點疼,也不愿意聽見那瘆人的嘈雜聲。母親喃喃自語,樓上像是有人在吵架,不信,你聽聽呀?
別跟我裝神弄鬼的,要睡就好生睡覺,不睡,滾出去!父親吼了一聲,震得母親兩耳嗡嗡響。讓母親感到詫異的是,樓上的嘈雜聲突然沒了,房間一下子靜了下來。難道,那些鬼怪也怕
狠人?
次日,母親跟父親提及晚上那件怪事,希望能引起父親的重視。不曾想,遭到父親的嘲諷。他笑話母親是老封建,說她把老鼠的動靜聽作鬼怪聲了,說出去招人笑話,是丟他楊成群的臉面。母親被他說得張口結(jié)舌,只得作罷。當晚,母親提心吊膽上床,輾轉(zhuǎn)反側(cè),耳朵豎得尖尖的。她既期待那讓人窒息的聲響,又害怕那個聲音響起,甚是矛盾。她聽見掛鐘沙沙走動的聲響。時間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地逝去。恍惚中,樓上傳來嘈雜聲,似乎比前晚更加急烈,隱約間傳出幾聲冷笑和咳嗽聲。母親像是陡然松開的彈簧,一下子蹦了起來。
父親被叫醒。我因為他們的驚恐,也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父親在床頭柜上狠狠拍上一巴掌,顫栗的嗓音像是鋼精鍋突然掉到地上,余音飄忽不定。他“啊啊”兩嗓子,然后喊:什么老鼠啊,有那么餓嗎,去去!
樓上的聲響消失了!
天亮,母親收拾好被窩領(lǐng)著我去了奶奶家。新家沒住兩天,冒出這樣的事情,父親是不甘心的。這樣的事情,是不好跟外人說起的。父親知道,他蓋房好多人家是眼紅的,倘若讓那些人家曉得家里鬧鬼,他們還不笑死。
趁著中午的陽光正烈,父親拎著劈柴的斧頭上樓去了。剛搬家,一些應(yīng)搬上樓的壇壇罐罐和柴火還沒來得及搬上去,樓上顯得空蕩。陽光從亮瓦透進來,方方正正的亮斑貼在昏暗樓板上,格外刺眼,微風(fēng)從磚縫間漏進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父親的頭發(fā),隱約間透著陰冷之氣。父親在樓上匆匆掃過幾眼,就匆匆下樓去了。
該發(fā)動機產(chǎn)品具有四大優(yōu)勢:一是動力強勁,不受卡諾循環(huán)限制,效率高,可達50%以上;以氫氣為能量,其具有高質(zhì)量能量密度特點;二是環(huán)境友好,副產(chǎn)物為水,無任何污染,綠色環(huán)保,燃料來源廣,且可再生;三是性能優(yōu)越,動態(tài)響應(yīng)快,寬環(huán)境適應(yīng)性,啟動速度快,維護方便;四是安全可靠,抗震性能好,防護等級高,穩(wěn)定性強。
晚上,新家只有父親。這讓母親和奶奶甚是擔心。傍晚,奶奶勸他回老屋睡,說是等請來道士作完法,再搬新家住也不遲。父親說,辛辛苦苦蓋的房子,我怎么能讓閑著呢,就算再狠的鬼怪也要講道理吧。
父親認為,鬼怪的前世是人,人是講道理的。所以呢,他就覺得鬼怪也講道理。第二天,父親就后悔了。他說他高看鬼怪了。奶奶見他滿眼血絲,說昨晚又鬧了?唉,瞧你眼睛紅得跟什么似的,肯定又是鬧了呀!
父親垂頭喪氣,說一晚都沒合眼。他說,睡到半夜我覺得有人拎我耳朵,剛開始以為是鳳娥,我問她有什么事,她問我?guī)c了?我摁亮手電筒看手表,告訴她十一點五十分。說完,我就醒了。
那年,我八歲。父親跟奶奶說那段經(jīng)歷時,我就在他身旁。至此,鬼怪的陰影一下子踅進我的內(nèi)心,偶爾在陰雨天的晚上蹓跶出來……
父親最終是聽從了奶奶的建議。他從東方山請來老道士。老道士圍著我們的新家轉(zhuǎn)了兩圈,最后在院子拐角處站定,指著院墻拐角處的一塊方石告訴父親,你們動了不該動的東西,這可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呀!老道士問父親那塊石頭從哪弄來的。
父親迷茫,以為老道士誆騙他,說:不就是一塊石頭嗎,方方正正的,多好的石頭呀,這有什么呀?
老道士的臉色沉了下來,說:你不信?那你過來好生看一下,這是什么?他撫摸石頭上面長短不一的溝壑。父親學(xué)著他的樣子,在石頭上面摸了摸,蠻平整的嘛!老道士擺頭,說,你有沒有看到這些橫豎痕跡呢?見父親抓頭,他接著問:曉得它是什么嗎?猜你也不會曉得,實話跟你說,這些溝溝道道的可不簡單喲,這塊石頭應(yīng)是寺院里的!說完,他似笑非笑地盯著父親。父親又抓頭了,頭皮屑被他趕了下來,紛紛揚揚地往下飄,沒幾下子,他衣領(lǐng)和肩膀頭就白了。
好像是的,我記起來了!父親拍巴掌,一臉興奮,他指著那塊石頭說,蓋房子我請人到向陽山拉石頭,那里原先倒是有座和尚廟的,可在破四舊那會兒,被人毀了,這塊大石頭肯定應(yīng)該是那座廟的!老道士彎腰,拿拂塵在石頭上畫了個圓,上下唇開開合合,喃喃自語,像是念什么詞。
老道士施法并沒有奏效。樓上該有的聲響到點還響。新家還是無法入住,父親甚是窩火,奶
奶也跟著上火,她領(lǐng)著母親去給土地神磕頭燒香。頭磕成包,香紙燒了幾十刀。新家還是無法入住。有好心的村人跟父親出主意,請國外的神過來幫助。
那年,村里有人信基督教。信教的人安慰父親,說只要他們到我們的新家唱一個禮拜的贊歌,萬能的西方神耶穌就能幫我們趕走鬼怪。父親被說動了。當晚,四五個基督教教徒在我們堂屋唱歌,一連唱了六天。到了第七天,他們不唱了。他們用刺槐條扎了一個大掃帚,上樓掃樓板,前前后后掃了三遍。然后下樓,告訴父親,鬼怪被他們掃走了。
說來也奇怪。新家被那些信耶穌的人鬧騰過后,靜了下來。我想父親后來成為基督教教徒與此事是息息相關(guān)的。
基督教要做禮拜,這禮拜還有大小之分。那時,我們鎮(zhèn)上還沒有教堂,做禮拜要去隔壁鎮(zhèn)。這個時候,父親的自行車就發(fā)揮作用了,隨之而來的麻煩,也攪亂了我們家原本平靜的生活。
陳大花是外省人。據(jù)說當年她是討飯討到我們村子的。或許她是累了,或許也是厭倦漂泊生活了。羅漢年母親用兩碗飯將她留下來,給她當兒媳婦。村里人都說,窮光蛋羅漢年撿了個天大的便宜,撿了個漂亮老婆。
陳大花也信耶穌,而且比父親要早入門,她還到我新家唱過贊歌。倘若按舊時的禮節(jié),陳大花是父親的師姐,盡管父親比人家年長上十歲。羅漢年家窮,買不起自行車。陳大花在父親入教會前,她去做禮拜是借坐別人后座的。等到父親加入他們當中,陳大花便是插在父親背后的鮮花。
這事起初是隱蔽的,直到車禍發(fā)生。
那天,父親他們做完禮拜往家趕。路上,遇到幾個青頭小伙,尾隨在他們后面,吹口哨,說些不著三四的混賬話調(diào)戲陳大花。陳大花也不生氣,居然有鼻子有眼地和人家打情罵俏起來。這樣一來,人家來勁了,一左一右將父親夾住,近距離挑逗陳大花。父親可能是吃醋了,也許是被夾在中間不方便騎車,他猛蹬腳踏企圖將人家甩開。事與愿違,父親用勁過火,自行車按著“S”形沖出包圍圈,他興味頓時盎然,扭頭往后藐視那幾個青頭,結(jié)果出事了。父親把一個老太太撞倒在地……
接下來,父親面臨前所未有的麻煩,除了賠老太太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之外,父親還要接受母親的猜忌與嘮叨。
父親向母親指天發(fā)誓,說他跟陳大花沒有一丁點關(guān)系,要有問題,就讓天打雷劈。母親收拾蘿卜,應(yīng)道:蘿卜裂不裂心,外表上是看不出來的!父親氣得拍巴掌,鳳娥能不能不冒陰陽怪氣呢,你是聽見什么了,有話你明說?母親不屑地瞟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撞風(fēng)的蘿卜容易花心,花心的蘿卜吃到嘴巴,跟嚼蠟一般,喂豬呀,豬也不見得能拱食!
父親受不了母親嘲弄,就拿蘿卜出氣,他將一個蘿卜一掰為二,說:鳳娥你看看,這蘿卜花心了嗎,跟你說,我的心就像這蘿卜,干凈得很!
母親冷笑,將他扔到筐內(nèi)的蘿卜撿起來,橫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切成片狀,然后將片塊的蘿卜撒在篩面上,端到太陽底下?;氐皆钗?,見父親蹲到那兒抽悶煙,她又說:蘿卜就要趁著沒花心,腌到缸內(nèi)密封起來,這樣的蘿卜吃得才有味道,又脆又甜!
父親為了洗脫身上的疑點,他跟母親拍胸脯,說:我堂堂一個工人怎么能看中她呢,還是一個外鄉(xiāng)的,鳳娥你要記得,你男人是個講義氣的人,我曉得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肯定是怪我為什么要帶她,今日就跟你實話實說吧,我是看在人家到我們家唱過贊歌,再次,我們一起去做禮拜的,就咱的自行車載重量好些!
母親鼻子哼了一聲,說:哪個不曉得喲,鳳凰嘛,多好的車子喲,也不曉得哪個是鳳哪個是凰?父親徹底被母親打敗了。他們之間的這場冷戰(zhàn),在羅漢年到家鬧事才握手言和,同仇敵愾,一致對外。接下來,父親母親溫吞水般過了幾年,日歷翻著翻著,就到了九三年的春天,油菜花怒放,遍野金黃,野蜂野蝶撲騰起來,滿田畈起舞,嗡鳴。
村東頭的劉哈子瘋癲病又犯了,他在村口追蜂逮蝶鬧騰得厲害。這時,村人吩咐家里的小孩,躲著劉哈子走,千萬莫去惹人家!村人們知
道只有油菜花謝了,劉哈子才會像泄氣的氣球,蔫巴坐在家門口流口水,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墒悄?,還沒等油菜花謝凈,村口就靜了下來。
村人們覺得劉哈子這一年有些反常。
后來,劉哈子父親出來找兒子。我們才知道,劉哈子失蹤了。劉哈子去哪兒了?沒人知曉,也沒人想到要出去找他。劉哈子父親也只是在村里尋了兩圈,沒找到,氣得拍巴掌“唉喲”地嘆氣,發(fā)勞騷說自己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埋汰兒子在屋內(nèi)瘋不夠,還要出去賣傻,作孽!
沒過幾天,派出所來人,給劉哈子父親報信,說劉哈子找到了,不過找到的不是瘋瘋癲癲的劉哈子,而是個安安靜靜的劉哈子。人是在鐵道線找到的,說是被拉礦的火車碾成兩截了。劉哈子被火車碾死的消息像一陣風(fēng),瞬間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一根煙功夫都不到,劉哈子家門口聚滿村人。
村人們給劉哈子家人出點子拿主意,一派熱火朝天的場景,給人的感覺,像是老劉家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年輕人喊:劉爺,哈子哥可不能白死呀,咱們得讓礦上給個說法,這該賠的得讓他們賠呀!
年老的說:老劉呀,人死不能復(fù)生,孩子走了想開些,你也別太傷心。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怎么處理好孩子的身后事,那該敲礦上的咱們還得敲,而且還要用勁敲,千萬莫讓礦上小看了咱們馬垅村!
后來,劉哈子堂兄振臂一呼,想幫忙討說法的,隨我去礦上呀!村人們不傻,都曉得礦上有好魚好肉候著呢。有的人剛從畈里回來,鋤頭來不及送回去,扛著隨隊伍去礦上討說法了。
父親沒去,他卻要母親去。母親不肯去,她認為這種事女人是不方便拋頭露面的。父親罵她是豬腦子,說我在礦上上班,我能在礦上鬧事嗎?見母親不吭聲,就給她打了個比方,問她,鳳娥,我要是把咱家鍋砸了把門板拆了,你氣不氣?你恨不恨我?
母親瞪父親一眼,說:楊成群你有病呀,鍋砸了你吃啥?
父親哈哈笑,拍了一下巴掌,說所以我就不能隨他們?nèi)サV上鬧事呀,這回你懂了嗎?這礦上好比咱家,你說我怎么能在自家鬧事呢?對不對?
母親說:你什么時候跟我分家了?你家難道不是我家嗎?你不能在自家鬧事,我更是不能呀!
父親哭笑不得,我只是給你打個比喻,你、你還是趕緊去吧!他推搡母親,你去是沒關(guān)系的,那礦不是你家,你說,這礦上的人除了我,你還認識哪個呀,快去吧,跟你說喲,跟在人家后面,莫多嘴,你就記住兩點,就是有吃的吃,有喝的喝!對了,還是一點也很重要,你得讓劉哈子家里人記住,你去幫忙過!
鎮(zhèn)上那條鐵道線,是父親上班的鐵礦廠修建的,目的是讓鐵礦源源不斷輸出去。現(xiàn)在出人命了,村人想的是如何讓礦上賠錢,賠得越多越好。他們都知道,礦上賠得多,劉哈子父親給他們的感謝錢就會大方。
村人在喪葬費金額方面,與礦上給的有較大差距。為達成目的,他們采取形式多樣的威逼手法。比如在辦公樓前擺一溜兒的花圈,抬棺吹嗩吶哭號,如何悲憫就如何造;再比如耍弄痞子的招數(shù),大樓前潑大糞;在辦公室和樓梯間打牌……
那段時間,為了讓母親全心全意投入那場活動中,盡可能地滿勤,父親前所未有地操持起家務(wù)。到了晚上,要是見母親沒回家,他還會心血來潮跑到村口等母親。我們都以為他們的婚姻迎來了幸福曙光。可惜,幸福只是曇花一現(xiàn),來去總是匆匆。
鐵礦廠最后妥協(xié)了,賠給劉哈子家滿意金額。也正如村人所想的那樣,劉哈子父親開始給支持過他家討說法的村人發(fā)錢了。母親拿到一百元。劉哈子父親送錢那會兒,父親還沒下班,等他下班知道母親分到一百元后,有些不開心。
他說:剛才張麻子跟我說,他分了一百二,你怎么只有一百呢?我記得你每天都去了嘛!
母親對分多分少是無所謂的,就算人家不給,她也不會計較。她覺得人家少了一口人,這錢是人家拿命換的,拿到手胸口堵得慌。父親唱高調(diào)子,他說:劉爺要是不分,我也不會計較,可他要是分了,那就得公平,不要一家多一家
少,這像什么話呢?對不對?
母親找了個理由,說:該不會因為我是一個女的吧?父親瞪母親一眼,說:這都什么社會了,女的咋了,現(xiàn)在男女平等!父親摔門出去了。
父親摸清情況回到家,將矛頭指向母親。他說母親一共去了幾天?母親說去六天。父親又說:真是六天嗎?那你曉得人家一天給多少錢嗎?母親搖頭。
父親說:一天二十,你要是去了六天,就是一百二!對不對?你是不是認為老劉家記錯了?
母親搖頭,說:可能是我記錯了,我是不是去了五天!
父親皮笑肉不笑,說:是五天還是六天,我想你心里最清楚,我心里也清楚!父親這么說把母親惹火了。她“啪”地將掃帚朝偷嘴的土狗砸去,土狗嗷叫一聲夾著尾巴逃到院子里。楊成群你拐彎抹角想要說什么?有話你明說!
前天你是不是跟黃果在一起?父親顛著二郞腿,輕蔑地瞥母親一眼,見她眉頭緊鎖一副沉思的表情,笑了。
我想那天,你肯定沒去礦上,這么算,劉爺給你一百就對了,是不是?父親起身湊到母親身邊,嘲笑她,人在做,天在看呢!鳳娥,你這么搞有意思嗎,報復(fù)我?說實話,當年我跟陳大花半點關(guān)系也沒得!
母親眼睛通紅,她在父親肩膀頭捶了一拳頭,說:楊成群你什么意思?懷疑我跟黃果亂搞關(guān)系?你、你憑什么懷疑我呢,你給我說清楚!說著,母親要去拽打父親。
父親閃到一邊,指著母親說:有話你說話,別動不動搞這種小動作!我跟說你,有人看見你和黃果一起逛街了,這事,有沒有?
有。
那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倆逛街光明正大,我那也是為了這個家!
鳳娥,你說笑話了吧,跟人家那樣,還說為了這個家?
你跟我來!母親要拉父親。父親推開她,說自己會走。母親將父親拉到后屋,指著墻角兩袋子尿素,說:看到?jīng)]有,我前天買的,你還要胡說八道嗎?
父親嗤笑,這尿素跟你倆的事有關(guān)系嗎?
母親說:前天,我原打算隨劉爺家人去礦上鬧事的,路上遇見人家黃果,他告訴我鎮(zhèn)上有賣平價尿素,我想這家里也要用肥料了,就隨他一道去了……
母親說得合情合理,可父親就是不相信,他認為母親那是騙人的幌子。父親要她和黃果當面對質(zhì)。母親不同意。她說:沒有的事就是沒有的事,我不需要人家為我證明什么,要找你自己找去!
父親又摔門出去了。
他沒出去多久,有村人過來報信,說父親被人送到醫(yī)院了。母親不相信。人家說,沒人騙你,趕緊去醫(yī)院吧,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事,你家成群跟黃果打架,他哪里是人家的對手喲,沒兩下,你家成群就被撂倒了,黃果也是紅了眼,操了磚頭,拍到你家成群腦袋上,后腦殼敲了個血窿窟,趕緊去醫(yī)院吧!
母親和奶奶趕到醫(yī)院,父親的腦袋已包扎完,正等著醫(yī)生給他打破傷風(fēng)針。奶奶埋怨父親越活越?jīng)]用,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呢,非要跟人家打架!
父親鼻子“哼”了一聲,扭頭跟母親說,這回我們扯平了!母親納悶,說:你說什么呀,什么扯平了?父親仰臉長長地嘆了口氣,心里一道疤,腦殼一道疤,表內(nèi)如一呀,這樣也蠻好,平衡了,就這樣吧!
奶奶驚愕,伸手去摸父親的胸口,哎喲,猴子呀,你胸口也傷著呀,傷得重不重?父親盯著奶奶一字一句地說:傷了十七年了,你說傷得重不重?父親說這話那年,我剛過完十六歲生日。從那天起,我發(fā)現(xiàn)父親眼神變得飄怱了軟綿了,腦殼卻是越來越亮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