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本刊記者 化定興
許開禎:官場比小說復雜得多
文_本刊記者 化定興
2004年,甘肅武威鳩摩羅什寺,一名作家正在此吃著齋飯,閉關修煉,潛心研習佛法,也在思考他的人生方向。此前,他做過政府秘書、鄉(xiāng)企廠長、國有大型企業(yè)集團副總經理?!叭艘p裝上陣,但現實讓我們背負了太多?!痹谒略哼@種安靜、脫俗的地方,他看清了自己的內心。
10年過去,他早已因出版多部官場小說而聲名鵲起,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許開禎這個名字。36歲那年,許開禎辭去國企高管之職,決心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但剛開始時,他所寫作品卻一直無處發(fā)表?!半x職后苦寫兩年多,之所以一個字發(fā)不出去,原因在于我對文學的理解出現了偏差,我不是因為愛而回到書桌上寫作,而是想用文學來證明另一個許開禎。這種世俗或功利的驅動讓我的文字一開始便沾染了投機主義的東西。”許開禎告訴本刊記者。
因此,38歲那年,許開禎來到了鳩摩羅什寺,他從信眾和居士身上,看到了一種虔誠?!霸谶@個信仰缺失的年代,什么都值得懷疑,什么都值得批判,但有一樣你必須堅信,就是人活著,必須得有信仰,如果信仰丟失,人是找不到方向的,也是沒有樂趣的?!边@是寺廟生活對許開禎最大的啟示。
2006年起,隨著《政法書記》《打黑》《打黑2》《省委班子》《省委班子2》等官場小說的發(fā)表,許開禎的修行終于修成了正果,也對成功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成功不是他人給你的界定與評價,而是自己對自己的認同。對我而言,走了不少彎路,冒了不少風險,最終將自己的愛好變成自己的事業(yè),將寫作變?yōu)榻K生可以從事的職業(yè),并能依靠它來養(yǎng)家糊口,安身立命,這就是我的成功?!?/p>
1966年,許開禎出生于甘肅一貧困山區(qū),年少時,他讀過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那時便在心里有了文學夢。1981年,許開禎考入省城一所中專學校,專業(yè)是水利工程管理,三年后被分配到甘肅某縣政府當秘書。那時的秘書跟現在不同,縣領導沒有專職秘書,所謂秘書也就是政府干部,很多時候是跟領導下鄉(xiāng),下鄉(xiāng)回來整理領導活動資料,也幫領導寫講話稿。在縣政府上了一年班,許開禎又參加了一次進修考試,讀了兩年大學,學的專業(yè)是工業(yè)與民用建筑。
公務員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在許開禎看來,甚至還有些枯燥。“在體制內,有時你是很難發(fā)出自己聲音的,你必須學會附和某一個聲音?!?995年,許開禎做過一件事:跟單位請半年假,出去流浪。當時他覺得流浪是一件挺酷的事,但出去后才知道,那是身心的一次煉獄。許開禎走過許多地方,不是風景區(qū),也不是大都市,而是沙漠。他到了一條叫作雙龍的溝里當過淘金客,給金礦主干苦力活。半年后回到小縣城,許開禎決定從政府部門跳槽,進入一家國企?!澳莻€時候,國企相對充實,一方面能讓自己的所學有所發(fā)揮,另一方面也可以有平臺讓我施展。人在年輕的時候,施展很重要,過于穩(wěn)定,過于陳舊的生活不但消磨人的意志,更容易讓人走向衰老?!?/p>
國企六年,許開禎呆過不少崗位,也干了不少事,先是做廠辦秘書,最后進入企業(yè)高管層,擔任集團公司副總經理,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為企業(yè)贏來一年1億多元的銷售額。
在政府工作的時候,許開禎會利用業(yè)余時間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也發(fā)表了一些散文、詩歌。到國企不久,他便徹底離開了文學,完全成了一個商人。幾年后,更大的困惑涌來,于是,許開禎毅然辭職。他告訴記者,之所以辭職,是因為心中始終有文學夢。“不管是在國企,還是在政府部門,我都有一種虛度年華的感覺,這種感覺很折磨人。尤其是在政府時,我會覺得那種一張報紙一杯茶的日子是一種苦刑。”
在中國的話語體系里,那時的許開禎已經算是成功者,如果堅持下去,成就會更大,轉型毫無必要。許開禎當年的同事、同學,目前有做縣委書記、縣長的,也有市里部門的一把手;當年沒考進大學的,有的也已經在企業(yè)做得風生水起,是當地有名的企業(yè)家。而作家在當下并不令人艷羨。
進國企時,許開禎正好30歲,是人生的而立之年;6年后,許開禎感覺自己的人生積累差不多了,為寫作的準備也厚實了,而且自己已不再年輕,這時候他做出了一次重要選擇——逃離體制,開始專職文學創(chuàng)作。
與很多人不同的是,許開禎走得并不掙扎,似乎已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在體制內時,從沒有‘權欲’,更沒有成就感,這可能是我能輕易走出體制的主要原因吧。在我看來,所謂的成就,是一個人必須在自己走過的路上留下腳印,這腳印哪怕是歪斜的,但必須是你自己踩下的。”
雖然從事了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但許開禎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那么順暢。將近5年時間,許開禎一個字沒有發(fā)表出去,收入更是為零。這對于一個打算把后半生徹底交給文學寫作的人來說,不只是殘酷,幾乎是要命的?!斑@期間我有過懷疑,也有過絕望,但是從沒想到要放棄,因為我已無法選擇放棄,或者說不能有別的選擇,只能一條路走到黑。那5年的歲月,對我而言,真是一種苦難。”許開禎對記者坦言。
許開禎最初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鄉(xiāng)土題材的小說,他對西北民俗和風土人情著迷,覺得只有寫這類小說才是正道,而寫官場小說則可以說是純屬偶然。那時,公安部有一家大型文學刊物向許開禎約稿,想要他寫一部反映政法戰(zhàn)線的作品,正好他手頭握有一些資料,于是馬上開工。這就是后來給許開禎帶來知名度的《政法書記》。這部作品寫得很順利,不到3個月就完成了,但由于對公檢法內部的腐敗問題揭露得太多,最終這部小說未能在刊物上發(fā)表,后來被一家出版公司拿走,便以實體書形式面世。沒想到這部小說在當年很火,一下就讓許開禎成了暢銷書作家。“《政法書記》這部作品的走紅,打開了我的另一扇窗,這時我自己才知道,除了對鄉(xiāng)村題材的積累,我還有另一座‘井’,這‘井’就是我國企六年的積累以及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p>
中國的很多國有企業(yè)都可以說是一個變了形的官場。許開禎在國企的時候,每逢春節(jié),企業(yè)都要向地方部門如工商稅務、銀行、質檢物價等,還有省里一些部門送禮。這種送禮幾乎以半公開的方式進行,名義上是過節(jié)前的禮節(jié)性拜訪,實質上卻是一種腐敗。許開禎坦言,這是一筆非常大的開支,企業(yè)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不送,企業(yè)就很可能貸不到款,就會被有關部門以各種理由來查;而且在有的地方這種送禮風氣非常普遍,非常盛行,沒有哪家企業(yè)敢無動于衷。至于企業(yè)在經營過程中的具體腐敗,名目更加繁多。企業(yè)內部有采購、外銷、質檢,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可能發(fā)生腐敗。尤其銷售環(huán)節(jié)的回扣,既牽扯到企業(yè)內部人員的腐敗,更牽扯到社會層面的腐敗。在國企的那些日子,許開禎幾乎每天都有飯局,每天都要接待銀行或政府部門的領導,“吃拿送”非常多。這些生活后來成了許開禎寫作的第一手資料。
“近些年,官場小說深受廣大讀者歡迎。一是中國官場出了問題,權力尋租、決策不透明、權力變形、暗箱操作等比較普遍,潛規(guī)則橫行,這些都讓老百姓對中國權力場有了太多意見;二是中國權力場向來是封閉式的,官員在百姓眼里很神秘,他們的生活以及工作狀態(tài)等都是百姓也就是讀者想知道的,于是官場小說就成了一扇窗。”許開禎說。
在現實中,不少人將官場小說當作升官寶典或是官場秘籍來讀,許開禎就遇到過好幾位這樣的讀者。但在許開禎看來,小說雖然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官場中發(fā)生的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其中有荒誕也有滑稽,但要說官場全是這樣,那就大錯特錯?!靶≌f中的官場是可控的,是按作家的設計而走動的;現實生活卻復雜得多,小說人物能成功處理的諸多事例,到了現實中,未必就能奏效?!痹S開禎說,“作家無論怎么想象,總是跟生活有一定的距離,比如已經揭開的許多腐敗案,其腐敗手段、腐敗形式以及涉案金額都讓我驚訝。其他小說是源于現實而高于現實,但官場小說有時候是低于現實的,相比豐富多彩的官場現實,任何一個作家都會感嘆筆力不足?!?/p>
為了寫好小說,許開禎需要更多地了解現實。在寫《打黑》的時候,許開禎曾到重慶,先后包了8輛出租車,每輛用1天,一是到曾經由黑惡勢力開的夜總會等場地去看,另一個就是讓出租車司機找一些了解情況的人,跟他們談談。在許開禎看來,任何一座城市,出租車司機都是最好的向導,也是最活躍的新聞發(fā)言人,他們掌握著大量來自“民間”的信息以及所謂的“幕后”。
不過,許開禎的作品不是對官場的簡單描摹,也不是對官場的戲說或歪曲,更不是對官員的染黑,它是對官本位文化的探究,以及這種文化長期熏陶或浸淫下,官場中各色人等的變形。他們的壓抑、苦衷,他們的種種心靈困境與折磨以及向上向善的掙扎。比如許開禎最滿意的作品《拿下》,便抒寫了官員個人的救贖史,是他對人生對生命的思考?!拔膶W作品必須是向上的,向善的,很多官場作品出發(fā)點就錯,著意在描黑、描黃,在放大社會陰暗面,扭曲官員的人性,將官員描寫得一無是處,這是不正確的,說穿了是對官場的無知與不了解。優(yōu)秀的官場作品,必須寫出官場的真實,寫出官員的良知,也就是中國官場的希望?!焙献骷彝踯S文的《國畫》、閻真的《滄浪之水》被許開禎稱作官場作品中的典范,具有經典意義,也具有深刻的社會價值。
在寫作中,許開禎往往帶著一種溫情和悲憫。因為一些官員在走向罪惡的過程中,個人因素固然占很大成分,但是社會因素也不能不考慮?!皞€人的力量相比強大的社會來說,顯然是渺小的,尤其是社會轉型期,當一種洪流出現,比如物質主義洶涌而來時,靠個人的堅守就很難維系得了?!?/p>
作為一個作家,許開禎注重思考,對現實社會發(fā)出詰問,提出了批判。然而,解決問題要比提出問題復雜得多,也麻煩得多。“當前治理腐敗、我們不能簡單地把治理任務推給政府,推給某一些人,每個人在治理腐敗凈化社會方面,都應該有所擔當。”
確實如許開禎所說,腐敗泛濫到如此程度,跟每一個人都有關系——每個人都是腐敗的受害者,同時也是腐敗的制造者、縱容者?,F在,到醫(yī)院看病,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找熟人、塞紅包;去單位辦事,第一個想到的是能否找到熟人打個招呼,開個方便之門;開車違章,不是按規(guī)定及時去交罰款,接受交警部門的處罰,而是四處托關系,打電話;企業(yè)家要拿地,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拉官員下水,如何讓官員給自己特殊政策;企業(yè)環(huán)保措施不力,環(huán)評過不了關,不是按要求按規(guī)定去下大力氣整治污染,做自己該做的事,而是絞盡腦汁,想著怎么通過非正常手段拿到合法的環(huán)評報告?!疤貦嗨枷氩皇枪賳T獨有的,它根植于我們每個人心中,不過是官員身上表現得更明顯更突出罷了。我們都痛恨腐敗,但是一旦自己遇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通過非正常手段解決?!痹S開禎說。
寫官場小說,許開禎有一個訴求,即希望讓公權力更好地為民服務,讓這個社會前進得溫暖一點,發(fā)展得人性化一點。但他知道,指望用寫作或用幾本小說來讓這個社會變得清明,是天方夜譚。許開禎說,當社會尤其是權力出了問題時,要想治理它,就得下猛藥,動大手術。社會每往前走一步,都有無數人在行動,在努力。同樣,想遏制腐敗,想讓社會變得清明,也必須由無數人共同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