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逍霄
(蘇州大學文學院)
《傷逝》與《奔月》人物分析
張逍霄
(蘇州大學文學院)
《傷逝》與《奔月》是魯迅唯一的兩篇關于婚姻與愛情、婚姻與經濟的小說,分別作于1925年10月21日、1926年12月。相距不到一年的小說卻有著明顯差異,延宕的男性人物與無法獨立的女性人物的婚姻有兩個不同的結局:《傷逝》中男性拋棄了女性,《奔月》中女性離開了男性。我將從《傷逝》和《奔月》之間的相關性對人物的行動進行研究,分析魯迅對人物心理的把握,對人生道路的意見,對世俗生活的看法。
傷逝 奔月 人物分析
涓生和后羿都在人生的選擇中呈現哈姆雷特式的自我掙扎,思想多于行動的延宕促成了二人的悲劇命運。對哈姆雷特而言,生存還是死亡是個問題;對涓生而言,追求理想中的新生活與麻木于現實是個問題;對后羿而言,追求個人飛仙與維護婚姻是個問題。魯迅讓涓生行動,讓后羿未行動,這兩條道路的選擇讓他們擁有了不同的思想領悟,盡管都以悲劇收場,卻是魯迅探索行動方式的嘗試。
涓生追求新生與茍安于虛妄的矛盾表現為“說出真實”與“說謊”的兩難選擇。為了追求新生,涓生以不同于常人的方式改變命運,他的求生方式是自虐的、黑暗的、痛苦的,行動的方式以彼此互相傷害為代價,行動的目的是為了避免共同滅亡。于是,涓生放棄愛情之后單槍匹馬追逐新生,用“分離”作為孤注一擲的“新的希望”,奮身前進,“蜷伏于比冰還冷的冷屋中”,[1]245為解決矛盾,涓生選擇了“說出真實”。涓生在“說出真實”之前備受思想包袱,“說出真實”的過程時刻煎熬,“說出真實”之后立刻自責悔恨,不但沒有想象中輕松,反而“更虛空于新的生活”,[1]250即,盡管“說出真實”后,才有新生的希望,才能嘗試新的體驗,可是真話不是隨心所欲地暢快表達,“真實”有時候是最傷人的東西,所以涓生才會立刻后悔,并決定“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chuàng)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1]250涓生拋棄子君不只是經濟原因,更重要的是人生道路的拼搏與真愛之間的矛盾。當子君成為涓生前進的絆腳石時,他說出了真實,這對子君是個打擊,給子君帶來的痛苦與死亡讓涓生后悔,原本孤寂無味的生活因為子君的離世更加孤寂無味,而人生還未出現理想中的曙光與轉機,這讓涓生陷入了無盡的懺悔與愧疚。換句話說,選擇和子君共同生活的啟蒙做法,不但沒有走向美好的新生活,反而連溫飽都無法解決,甚至破滅了愛情,使曾經最愛的人走向死亡,這一系列的悲慘過程讓涓生陷入了人生的懷疑與痛苦中。因此,選擇行動的涓生堅持“說出真實”,又無法承擔“說出真實”后的隱患,恰如魯迅堅持啟蒙主義,又質疑啟蒙主義。
涓生“說出真實”的行動類似于《狂人日記》中狂人和一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的談話:“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1]15“說出真實”可能帶來的傷害會波及更多人,一旦觸及潛在規(guī)則便觸犯了“和諧”?!丁磪群啊底孕颉分械摹昂谖葑印崩碚摫砻?,“說出真實”與“保持沉默”確實是個兩難的選擇,若“說出真實”,會讓較為清醒者感受到無力回天只有就死的悲哀,若“保持沉默”,那必無將來的希望?!赌壤吆笤鯓印分袑Α罢f出真實”后的道路選擇表達了擔憂,“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2]27
與《傷逝》中細膩的人物心理分析相比,《奔月》顯得有些油滑了,里面的男主人公由“拋棄”變?yōu)椤氨粧仐墶保伞皩ふ倚律钡健懊鎸π律H蝗羰А?。后羿追求新生與苦悶于現狀的矛盾表現為“飛仙的追求”與“婚姻的維護”。這并不是一個兩難的選擇,而是后羿在面臨可預知的飛仙理想生活后,拒絕行動的結果,即他并沒有解決矛盾。延宕的后羿并不是以啟蒙者的角色帶動婚姻生活的發(fā)展,卻具有了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于是一個彎弓射日的大英雄成為了整日尋找食物、在乎食物的獵人,這一點也顯示了《奔月》情節(jié)的油滑。
從行動目的上看,涓生有追求,而后羿無夢想;從行動層面上看,涓生去實施而后羿未實施。如果涓生還處在感情天平的優(yōu)勢位置,在婚姻中有決定權,那后羿顯然處于劣勢,在婚姻中處于被動的位置。他們都在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中開始憂慮溫飽問題,所以盡管后羿的確具有飛仙的追求,但他把飛仙的丹藥藏起來的行動就說明了他還沒有做好飛仙的準備,拒絕行動。此時正是后羿最為潦倒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往日拉弓射日的雄姿英發(fā),甚至連他發(fā)怒欲射下月亮的行動也不是追求新生的方式,僅是他發(fā)怒的方式沒有轉化為前進的動力,但最后他對侍女說:“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上去罷?!盵1]298這樣的結局,也許故事還有希望。
涓生和后羿是男性在面對生活問題時的兩種選擇:行動與拒絕行動。魯迅為這兩種選擇安排了相反的結局:拋棄與被拋棄,這兩種結局都拒絕了人生的“大團圓”,但又沒有終結故事,他沒有埋沒希望的可能。有學者將涓生、后羿都看成魯迅自況,將作品與作家實際生活直接聯(lián)系起來,用朱安事件、高長虹事件進行解讀。魯迅將自己的情感與思想寄托在作品及人物身上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更重要的是這兩篇相距不到一年的作品可以看出魯迅精神的變化,看出魯迅在面對新生活時內心的糾結與提煉。
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往往處于男性附庸地位,是封建宗法制度的犧牲品,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中失去了獨立的人格。但是魯迅并不認為女性可以真正獨立自主,《傷逝》中子君深受封建舊思想的影響,她既渴望獨立又依賴于男性?!侗荚隆分墟隙鹜耆华毩?,徹底依賴男性才能生活。她們都在現實生活的壓力下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子君在無法依賴涓生時選擇死亡,嫦娥在無法依賴后羿時選擇飛仙。
子君的行動完全出于對涓生的愛,所以這種行動是熱烈的、沖動的、盲目的、暫時的。在思想上,涓生處于啟蒙者的角色,子君處于被啟蒙的角色,這種男女地位的不平等使涓生處于支配地位。在五四新文化廣泛傳播的時代,女性地位逐漸提升,女性獨立意識逐漸興起,子君的獨立意識在愛的催化下變得越發(fā)強烈,敢于突破封建家長專制的束縛,大膽追求婚姻自由和人格獨立,堅決地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1]235可盡管子君擁有了突破封建家長制的勇氣,她畢竟是舊時代的女性,深受舊思想的束縛,她的勇敢與抗擊建立在愛情與周圍瑣碎的小事上,在瑣碎的生活面前,她的覺醒的精神無法解決溫飽問題,于是她又回到了封建家庭的奴仆角色?!八挼乃枷牒突磉_無謂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虛空,而對于這空虛卻并未自覺?!盵1]244原本在思想上,子君就低涓生一等,他們的交流存在障礙,“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guī)定的吃飯時間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1]241而在后來的生活中她并未學習新知識,也沒有革命與奮斗的決心。涓生在她身上看不見新時代新女性的光輝,兩人無法并肩作戰(zhàn),為新生活而奮斗??梢?,一個不斷行動的追求新生的知識分子與一個拒絕行動的回憶過去溫存的落后女性之間思想差距越來越大的時候,婚姻從愛情的甜蜜走向了麻木。
嫦娥的行動出于后羿達不到其標準后的重新追求,她與后羿及周圍人群并無思想上的溝通與交流,她的行動是純個人的、自我的、無留戀的。自始至終嫦娥都在對后羿表示不滿和發(fā)火,后羿為家庭唯唯諾諾低聲下氣。這種以嫦娥為中心的家庭生活,與傳統(tǒng)男子中心主義思想不同,顛覆了女子三從四德的封建禮教,解構了神話故事中的英雄形象,將神話故事世俗化。
在經濟上,涓生是家庭經濟收入的唯一來源,涓生認為:“第一,便是生活。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盵1]243逐漸走向獨立的子君也意識到了經濟獨立,她賣去唯一的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投入家具的置購,不但是為了減輕涓生的負擔,更是為了獲得獨立的人格與尊嚴。但是子君沒有真正的收入來源,她需要依賴男性才能生活,所以她無法做到真正的獨立。
在經濟上,嫦娥完全依賴男性,對男性提出高要求的同時自己不作為。在家庭生活中,完全由侍女進行勞務分擔。嫦娥完全沒有生活能力,也沒有獨立意識。她追求的是由他人付出努力后為她提供的生活上的滿足,本人并沒有追求新生活的意向。她選擇飛仙的行動出于對現實的不滿足,而飛仙后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魯迅沒有在文中加以表述。
子君和嫦娥都無法獨立,因為她們都依賴丈夫養(yǎng)著。魯迅在《關于婦女解放》中發(fā)表了對女性獨立的看法:要別人“養(yǎng)”就得聽人的嘮叨,甚而至于侮辱……所以一切女子,倘得不到男子同等的經濟權,我以為所有的好名目,就都是空話。[2]752即,子君和嫦娥都需要在經濟獨立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做到人格獨立,與男性擁有平等地位,共同追求美好的生活。恰如《娜拉走后怎樣》中的娜拉該何去何從,沒有最后的解答,子君以死亡將故事收場,嫦娥以飛仙離別,嫦娥走后怎樣?沒有解答。雖然魯迅并沒有殺死嫦娥奔月后的希望,但他對女性的獨立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在《堅壁清野主義》中提及:“連土匪也有堅壁清野主義,中國的婦女實在已沒有解放的路。”[2]83所以,無法獨立的嫦娥進入了理想王國很有可能只是進入一場虛空。
[1]魯迅.吶喊 彷徨 故事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2]魯迅.魯迅雜文全集(上、下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