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東昶
瞬息隱去的小花
——懷念我童年的友伴小莉
◎高東昶
那年我剛剛五歲,母親帶著我來到老家。大人們?nèi)ッΥ笕藗兊氖?,把我交給一個比我大十多歲喚作小莉的姑娘照看。這姑娘非?;顫?,一頭烏黑的短發(fā),白凈凈的圓臉盤上閃忽著一雙逗人喜愛的毛黑的大眼睛,看著我時總是嗤嗤的發(fā)笑,紅嫩嫩的嘴唇拉成個半月形,露出白晶晶的牙齒。走起路來跳跳蹦蹦的。一會兒,不知從誰家的后園里給我摘來幾枚大脆棗;一會兒,又不知從哪里給我弄來幾根甜稈,叫我用牙齒剝皮嚼著吃;一會兒,又不知從哪里弄來幾朵小花,用來給我這個男孩子染紅指甲……
小莉的純真樸實和伶俐引起母親的注意,對她很有好感。便與她家的大人商量,讓她跟我們回城,先是照顧我,以后,讓她在醫(yī)院里跟護士們學點本事。
就這樣,她來到了我們家。那是我童年里最快樂,最明朗的日子。她教我用秫秸札小馬、小狗、小車和小人;在家里捉迷藏;領(lǐng)我去瓜攤,教我挑香瓜。
她領(lǐng)我去朝鮮學校操場外看運動會。人多太擠,她怕我看不見比賽場的情景,便把我抱起來,寧肯自己不看,試著用力往高舉起我——那時我光顧著高興張望了,低頭見她已漲紅臉滿頭是汗。那天她背我回家時對我說:
“咱家那邊的娘娘廟會比這好看多了,明兒個我?guī)闳タ??!?/p>
從此我還真就惦記逛娘娘廟這個事了呢。
那時,鄉(xiāng)下盲眼的老奶奶住在我家后屋,我常常在那里聽小莉給我講故事。那是鄉(xiāng)下老人們一代代傳下來的幻想和夢,使我很著迷。常常每聽完一個故事,我便不依不饒地讓她再講一個。這時她便機靈地讓我猜謎語。有個謎語一直不告訴我謎底,什么“一個小瓢兒,掉地上找不著”。我一追問,她就咯咯地捂嘴笑。
“又來不正經(jīng)了!”這時老奶奶總要在一旁數(shù)落她一句。
就這樣,她成天帶著我,時不時地逗我又哄我。不過,我看她在大人面前卻表現(xiàn)得膽膽怯怯的,說話也羞口。每當母親問她話時,我看她總是羞澀地扭著細長的脖頸微微地低下頭,額發(fā)滑落在眉眼上,白凈細嫩的臉上現(xiàn)出透明的紅暈。
這如春日映照,滿園微笑,聽得見蜜蜂在花叢中嗡嗡歌唱的日子,沒想到,竟忽然截止了。那一天,小莉在我家消失了。從早晨到中午,我到處找她——問媽媽,問堂姐,問護士們,都搖頭說不知道。我終于急哭了,再去追問媽媽。
“哎,小莉她回鄉(xiāng)下了?!?/p>
“她啥時候回來?”
“你這孩子,人家小莉想她鄉(xiāng)下的家了,怎能天天在咱這兒!”
媽媽看我不相信,便說:“過些天,說不定她會回來看你的?!?/p>
就這樣,我被大人們哄著,敷衍了過去。
孩子的心是認真的。過些天,過了多少個天,從秋雨到冬雪,直到蜜蜂又來花圃嗡嗡……一晃過去了五六年的光影!
那年放暑假,我和哥哥去到鄉(xiāng)下親戚家串門。
我向親戚家打聽小莉的情況。人們都似乎回避什么,只說她結(jié)婚了,嫁給了一個年齡比她大很多的人,并都勸我不要接觸她。我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我和哥哥去荒草地抓螞蚱,遠遠看見小莉正同幾個婦女在用鍬挖“壓根苗”。鄉(xiāng)下人缺糧吃,就是靠這野喇叭花的白嫩根度日。我注意到她吃力地用腳蹬著鐵鍬,一蹬一蹬的,是那樣瘦弱無力,帶動長頭發(fā)一甩一甩地晃動著。她似乎看見了我,一邊干活一邊遠遠地注視著,眼里似乎充滿讓人難以捉摸的愁怨和無奈。不管別人怎么說,我還是想找她問她。穿過荒地和旱溝,我徑直地向她匆匆奔去。不料,還沒等我走到近前,她竟提著鍬和籃子轉(zhuǎn)身走了,只給我留個漸漸遠去的背影。
那天傍晚,我打聽到她的住處,找到那里,不成想,聽人說小莉已在當天下午去她姥家走了——她在這村里消失了……
唉,饑荒,驟雨,硝煙,口號,夢想,陣風,潮水……倏忽間過了二十多年,文革期間,我和妻兒回到我的老家。由此我開始在這里播種、耕耘、鋤地、種菜、砌墻、蓋草房……不覺又想起小莉來,問這時村里的人們,不論是老人或年輕人,竟然都搖頭說不知道。成天在沉默無語的艱重的勞動中,我仍然難忘當年的小莉姐。
唉,那時帶著美麗夢想來到我家的小莉,怎么就那么短暫,那么隨意就破滅了呢——
是誰傷害了她的自尊?
是誰誤解了她的純真?
還是大人們之間有了什么成見與怨艾,而牽連了孩子……
回城后,又過了三十多年,前不久,聽說大石橋的娘娘廟修復后每年的廟會盛況空前,應(yīng)一位友人之約,我得機緣又去到老家造訪。一個人悄悄在村里尋視,又想起了小莉,凄楚地意識到:對今天的人們來說,小莉似乎根本不曾存在過……
(責任編輯 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