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原

1

滿頭冒著熱氣，余忠成回屋準(zhǔn)備再抓緊睡一會，卻聽見女人在小聲哭泣，有些意外未及開口，她倒先說話了，你到哪里去耽擱了這么多時(shí)？

我剛才被熱醒了，醒來聽見外邊蛙聲蟲叫的吵得兇，也悶熱得慌，天氣有變可能會下雨，我去把菜地里的排水溝清理下。

那你該喊我一聲，那么多的地溝，我跟你一塊去做。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出去也讓人擔(dān)心！

這些年了，來來去去做慣了，有啥擔(dān)心的？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在哭，你在做夢還是醒著？

醒著。好像也是夢中哭醒來了。

你是做了記心夢么？夢到昨天下午發(fā)生在菜地邊那怪事了？心痛著被人偷吃去的那些番茄黃瓜？

他好像都把這事忘去了，見女人這情形才記起來，認(rèn)為她做了白日里的記心夢。那是昨天下午過后，她到菜地邊采摘蔬菜，正認(rèn)真采摘著，突然聽見前邊柵欄外荒草叢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看見從那殘墻斷壁的廢墟地里爬出一個黑聳聳的怪物來，頭腦腫大，血肉模糊的一張臉猙獰恐怖。她不知那是人是鬼，馬上被嚇著了，忙躲到一邊看那怪物歇歇停停，很艱難地爬到菜地邊，隔著柵欄抖抖索索地伸手抓過一些番茄黃瓜，就慌慌地啃吃起來，像個餓癆鬼的樣子。她很害怕地離開了，趕緊回來把這事告訴他。他過去果然看到了她說的那情景，遠(yuǎn)遠(yuǎn)看了看，回來對她說，那不是啥怪物，就是個人。只是好像傷得很重很慘，只能癱在地上艱難地爬行。那樣慘的，要吃就讓他吃些吧，人不到那步不會那樣的。

我不是做了那怪事的記心夢，我也不會去心痛幾個瓜果。弄得那樣慘的一個人，不知是遭人砍殺還是遭了車禍被人棄了？

很像是遭了啥兇事，全身都傷得那么重，一頭一臉血肉模糊的。想過去看看又不知是啥情況。

那樣兇險(xiǎn)的事，我們最好別去招惹的好。大半夜了快睡下吧。

女人等他躺下，便又接了說，你剛才聽我哭了么？我不是為那怪事，是我做了個夢。我夢見我們的乖女兒小英子了。

啊！你又去想她了？

好怪??！這次與以前好不同啊！這次小英兒跑來活靈活現(xiàn)地站在我面前，就站在這床前，對我說了個好怪的事。她對我說，媽媽，最近可能有個人要來這里的白河邊投河，你和爸爸不要管他，不要救他。你們一定要記著我說的話??！你看這事好怪啊，最近有誰會跑到這里來投河呢？

呵！我們的小英兒等到有人來投河，要托這個人去投生了！

我也這樣想的。你相信嗎？以前聽老人們常說的，有人在河里淹死了，就會一直守在那里，等到下一次有人來這里落水了，就會托這個人去投生。我相信呢！雖然我們小英子不是在這白河里淹死的，可她也守在那河邊有幾年了，終于等到有人來投河，她就可以托那人去投生了。

要真是那樣就好了，我們的小英兒終于可以去投生了。

可這里荒郊野地的，人都搬走了，有誰會跑來這里的白河投河呢？

嘿嘿！要是真會有人來這里投河，真要碰上了，人命關(guān)天的，那能不管么？

不管！為了小英子，我們就不管。

恐怕不會有的事吧？做夢的事，會有那么真？也許你是太想小英兒了，抽個空，你去給她燒些紙吧。

我明天就抽個空到河邊去看看她，給她燒些紙。唉，我們小英子真是可憐?。∥乙恢庇袀€想法想給你說說！二天我們要回去的時(shí)候，我想把小英子也帶回去。

你不是說她要去投生了么？

去投生了，是她魂去了，她尸骨還埋在這里。我們走了，我不能留她在這里做孤魂野鬼！

你說回去的事么？回哪里去呢？當(dāng)初走出了那一步，我們還能回去么？

還回我們桑河原上的鄉(xiāng)下去。在外漂泊這些年，這外邊的事太兇險(xiǎn)了，總讓人提心吊膽、擔(dān)驚受怕的沒有安生過，這不是我們呆的，那地方才是我們的根。人沒有根，咋也不會活得踏實(shí)！

我曉得你的擔(dān)心，我們當(dāng)初沒留后路把田地房子都賣了，錢拿來城里全打了水漂，現(xiàn)在那里啥也沒有了，怕回去沒處安身。那是我們土生土長的地方，那里人咋的也會接納我們的。我們還能在這里做些時(shí)，好好經(jīng)管這小農(nóng)場，那時(shí)候回去我們也有了一些錢，賣出去的田地再買回一些來，簡單修幾間房子，會好好安身下來的。

好吧，依你的，那時(shí)候我們帶著從來沒去過那里的小兵兒回去。我們把小英兒也一起帶回去。

2

西天日落，暮色沉沉，蒼黃的天幕底下，白河水滔滔東流去。

一片靜穆的河岸上，到處瘋長的荒草、野樹肅立著。遠(yuǎn)近難覓人蹤影，只有一些鳥兒在草樹間飛來飛去。一枝枝向天空張揚(yáng)著的蘆花無風(fēng)而自搖，到處飄飄灑灑、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只烏鴉“哇”的一聲哀鳴飛向遠(yuǎn)去?？輼湎螺螺禄牟荽?fù)淼男炃?，桑玉帶著小兒在默默地?zé)堝X。

英兒，媽媽又帶著弟弟看你來了。爸爸進(jìn)城送蔬菜去了不能來，他成天都很忙。弟弟就要能走了，他學(xué)走學(xué)得很快，也在學(xué)說話了。兵兒，喊姐姐，姐姐在這里。

聰明的小兒被教著，喊出“階——階——”，母親看著滿意地含淚笑了，鼓勵地親親兒子，又接著燒去。

英兒，你昨天晚上來托夢的事媽媽記著了，也給爸爸說了，我們會照你說的去做的，有人來這里投河我們不管他。我們知道你也等得久了，有了好機(jī)會，你安心投生去吧。去投生到一個好人家，便不會受苦了，有個病病災(zāi)災(zāi)的，也不愁好好醫(yī)治。你放心吧，就是你去投生了，二天我們要回家去了，我們也一定要把你帶回去的?，F(xiàn)在你有弟弟了，我們一家人永遠(yuǎn)都要在一起。

荒凄凄的河岸，連著搬遷了的人家荒凄凄的地。變?yōu)閺U墟的村子到處殘屋斷壁，野樹雜草長瘋了，一叢叢荒藤野草能沒過人頭，桑玉回來走在里面，心里有些發(fā)虛。他們的小農(nóng)場就在廢墟地邊沿。就要走出時(shí)，突然聽見前邊有怪怪的叫聲，像受傷的野獸哀號，又像垂死人的呻吟，她心里一陣害怕，抱緊兒子站住了。透過茂密的草樹，忽然看見又是昨天那個人從廢墟中爬出，一路掙扎著向他們的菜地邊爬去。他腿殘身腫滿身血污，頭破臉爛的樣子好嚇人，讓許多的蒼蠅飛蟲追著。他掙命往前爬一段，需要停下來痛苦地喘息呻吟一會兒，才能繼續(xù)往前爬一點(diǎn)。

讓他爬去吃些吧，看他那樣慘還那樣餓的，也許吃些瓜果會好些吧？她懷了同情心，但又很緊張和害怕，正想繞道離開的時(shí)候，看到那怪人爬到了菜地邊。她突然看到了他的臉——雖然血污污變了形，但也是似曾相識的一張臉，她的心一陣緊縮過后猛烈地顫動了，這——難道……她滿臉驚恐的不敢往下想，趕緊抱著兒子慌張地繞道走了。

天色昏昏丈夫才從城里歸來，她不安地趕緊告訴了他那怪事。

他感到蹊蹺，便走去那菜地邊，果然看見那人還在那里。他想借柵欄上藤蔓的遮掩慢慢靠近些去，但腳下忽地踩虛弄出動靜來，那柵欄外癱趴在地上的人被驚動了，拿眼瞟過來，他們的目光正好對視了，四目都被強(qiáng)烈震撼，而后迅速避開了。這、這人是……這張血污污爛著猙獰恐怖的臉，怎么那么像那個人呢？特別是那眼神。不會?。吭趺磿?？他腦子里嗡地響了，心里掀著驚濤駭浪，心慌神亂地迅速離開了。

深夜里夫妻倆才睡下，卻輾轉(zhuǎn)難眠好像都懷了很重的心事。要說這小農(nóng)場全靠他們夫妻倆一手經(jīng)營，太忙了才請人幫工，他們每時(shí)每刻都是很忙碌的，更是很操心的，經(jīng)常都只有到很晚才能靜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也想一些事。而他們今晚想的事，卻都不在農(nóng)場事務(wù)，而在那突然出現(xiàn)的怪事怪人上。這擾亂他們的安寧了。

你睡不著么？女人說，在想那個怪人的事？

唉，越想越感到這事好怪?。繛樯稌羞@樣的事呢？

我后來想那張臉，為啥那么像那個人呢？

我也覺得像他。但怎么可能呢？如果是他，為啥會那樣呢？

那個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真想是那個惡人呢！那就是老天有眼，讓他遭到報(bào)應(yīng)了！

唉，過去這些年了，真不想去說他了。

一片靜寂中，女人在唏噓著，男人在輾轉(zhuǎn)著，他們都深深陷入了那段噩夢般往事的回憶里……

3

老碼頭街的秋夜里突然掀起一陣大動靜，一伙人揮刀舞棒追殺出一個人來。在前拼命奔逃的人被逼到河邊無退路，腳下一踩空撲通掉河里，驚恐萬狀地緊緊抓住一些飄浮的水草、樹根，在齊胸的水流中瑟瑟發(fā)抖。

那伙人追到河邊，一個個窮兇極惡、面露猙獰，要打要砍殺又夠不著，領(lǐng)頭的“暴鼓眼”命令人下河去捉人，一個個見狀直往后退成了縮頭烏龜?！氨┕难邸睓M眉瞪眼叫罵一陣，只得以身作則準(zhǔn)備自己下河去捉人，到河邊探頭一看那冷森森河水，兩眼一瞪也露了怯，遺憾地叫罵道，媽的，今晚沒帶槍來，帶了一槍把狗日的敲河里多球省事！

唉唉唉，兄弟伙！得饒人處且饒人，把人都攆到大河里了，被一個浪頭打去人就沒有了，還不能放過么？河邊的熱鬧很快引來了街邊兩個游蕩的人，年長的壯碩漢子挺身而出發(fā)了話。

一伙人馬上把二人圍起來?！氨┕难邸蓖浦苏f，你們是什么人？敢管老子們閑事，欠揍么？他旁邊閃出一個光頭說，牛圈里伸出馬嘴來了？大路朝天，各人半邊，少球出來管閑事！

我還偏要管管！漢子硬挺著脖子洪聲朗朗地說，大路不平還旁人鏟呢！你們這么多人追打一個人公平么？而且把人攆到河里還不放過？

關(guān)你個卵事！“暴鼓眼”氣急敗壞地罵道，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河里是你什么人，你要站出來為他打抱不平？你是不是也想要下去陪他啊？

你敢？漢子大眼一瞪說，那不是我什么人，走來碰上的，我說了大路不平旁人鏟。大家都是出來混日子的，人在世上走，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么冷的夜里，把人追攆到大河里凍著，這也就差不多了。

“暴鼓眼”窮兇極惡地說，看這兩個人的樣子，肯定也是從哪里跑到這城里來討吃的鄉(xiāng)巴佬，都是些討打的家伙，教訓(xùn)他們！手下一齊沖上來，張牙舞爪地正要動手，這時(shí)，突然從街邊跑過來五六個人，都是些精精壯壯的漢子。有人邊跑邊問著，啥事?。刻聘?，出了啥事??？

漢子見散去的兄弟伙都跑過來了，也就更加膽壯氣盛地大聲應(yīng)著，呵！不知從哪里跑來的幾條惡狗，在這里亂咬人呢！

“暴鼓眼”頓時(shí)傻了眼，身后那些人跟著退縮，他們虛張聲勢地叫罵一陣，調(diào)頭撤去了。

被人叫著唐哥的漢子，見那幾個影子在兄弟伙們的嘲笑里消失在夜街盡頭，大步走到河邊，沖著泡在河里的可憐人喊道，兄弟，起來吧，在冰冷的河水里泡著舒服啊？然后吩咐最先跟他一塊來的年輕人說，蔡明子，快過去搭個手，拉他上來。

大河里人在幫助下爬上了岸，渾身哆嗦著千恩萬謝。唐姓漢子打量了他說，不用謝，先說你到底是什么人??？咋的被那么多人追打？好像一定要把你置于死地的樣子。

被救的人說，我是剛來這城里找事做不久的。我們有幾個人在勞務(wù)市場被人領(lǐng)到一個工地上挖壕溝，那活路很苦，白天晚上都讓人監(jiān)督著干，不能離開那工地一步。有冒險(xiǎn)逃跑的人，被他們帶著大狼狗追上，打斷腿便拖去扔了，便沒人敢跑了。挖了兩個多月，完了他們一分錢都不給便把我們攆走了。我們都是兩手空空出來找事做的，拿不到工錢要住要吃都沒辦法。我們幾個睡在橋洞里餓了幾天肚子，實(shí)在沒辦法，就去那個工地向他們討工錢，去了幾回連工頭也沒見著就被他們打出來了。今天晚上，我們瞅見那工頭開著車子去了，又去找他們討工錢。我們想的再不給我們工錢，恐怕只有跟他們拼命了。誰知到那里還沒讓我們拼上，那工頭就對手下發(fā)話了，讓那些打手把我們往死里打，打死了讓我們?nèi)ラ愅跄抢锸斟X。那些人撲上來就打，我們就被打散了，我被追攆到這里。

他媽的！唐姓的漢子濃眉一豎大罵道，現(xiàn)在那些黑包工頭太多了，他們真是吃人不吐骨頭！

蔡明子也跟著罵，不然滿城里那些大款大老板怎么發(fā)得了那么大的財(cái)？他們那些人的財(cái)富，全是我們這些人的血汗堆成的??！

在這里發(fā)這些牢騷有球用？唐姓的漢子盯著被救的人問，你是哪里人？叫啥名字？

我是川西那邊的鄉(xiāng)下來的，叫余忠成。

余忠成？唐姓的漢子聽了高興地說，一聽你這名字，再看你的長相，真是個忠實(shí)老成的人。不過也是個很可憐的人?？磥?，我們今天晚上真是把你搭救對了，不然真不知他們會把你咋樣啊。那些黑包工頭喂養(yǎng)的狗啥事都干得出來，他們弄死人不償命。

大哥！他一臉真誠地說，真感謝你們救了我。你們這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感謝的話就不說了。唐姓的漢子爽快地說，我們都是這天底下的受苦人，都是在家沒辦法跑出來找出路的。出門在外有了難處，相互間幫一把也是應(yīng)該的。這世界上沒人會幫我們，自己不相互幫幫就更慘了。聽你說這樣，現(xiàn)在準(zhǔn)備咋辦呢？

他很灰心地說，現(xiàn)在搞成這樣子，來不得去不得，我也不知該咋辦？真想剛才被那大河水沖走了才好。

兄弟！唐姓的漢子說，你咋這樣說呢？人咋樣也不能去想到那一步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天無絕人之路。

我們那山里很窮。他滿臉凄苦無助地說，你看我都快三十歲了，好不容易在山下的桑河原上說了門親事，已說好過了今年就要去做上門女婿的。可最近未來的丈人得了很重的病，我準(zhǔn)備進(jìn)城里來掙點(diǎn)錢回去給他治病，那么辛苦地在那里做了兩個多月，連一分錢也沒有拿到，現(xiàn)在真不知該咋辦？

這樣吧！唐姓的漢子被觸動了說，我看你也是個好人，真是很不幸的，你如果沒辦法沒地方去了，跟我們在一塊干吧！

像溺水者身邊突然漂來一根救命稻草，像絕望中的夜行人突然看到前頭閃露的一束光亮，他馬上兩眼閃著希冀的光感激地說，大哥，你們也是來這城里找事做的么？

我們在一家貨運(yùn)公司干。唐姓的漢子說，我們那家公司規(guī)模很大，生意也很興隆，只要能吃得苦，收入也很可觀的。最重要的是沒有收不到工錢的，老板從不拖欠工錢。我們林老板是個很好的人。

大哥！他大為感動地說，我現(xiàn)在真的沒辦法，真是無路可走了，讓我跟你們在一起干吧。只要掙的工錢能拿到手，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4

正是唐海龍的出現(xiàn)給他帶來了好運(yùn)的轉(zhuǎn)機(jī)，同時(shí)也給他一家的大災(zāi)難埋下禍根。他到那公司后在城里立足下來，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穩(wěn)定的收入，才回鄉(xiāng)下順利地到桑河原上當(dāng)了上門女婿。

那是已有了女兒以后，那年他在家過完年興沖沖趕到城里，沒想唐海龍、蔡明子他們早到了，在老碼頭街一家小酒館里找到正在那里吃酒的二人。說起來，蔡明子還沒成家，說在家過年沒意思可理解。唐海龍?jiān)谏嚼锏募依?，前面已有個十歲的兒子，后來又有個小女兒，平時(shí)難得回去，不正好在家好好管管么，卻也說在家過年沒意思就不好理解了。更不可理解的，二人都說到今年不準(zhǔn)備到那家公司了，要拉出來開一個那樣的貨運(yùn)公司。他太意外了，在那公司里唐海龍是管搬運(yùn)和送貨那塊的工頭，他為人仗義、辦事公道，是大家都很尊敬的老大哥。他更是公司老板的紅人，很得老板賞識，經(jīng)常跟老板出入各種場所。公司是個好公司，老板是個好老板，大家都在那里干得好好的，咋的不去了呢？

唐海龍瞪著通紅的眼睛大發(fā)感慨說，你們不曉得這城里那些老板，包括我們林老板，他們都過的是怎樣的生活?。课疫@條海龍困在山中多年，奔出來多年也還在泥水里滾打，我心不甘??！

蔡明子馬上說，早看出來唐哥是有大抱負(fù)的人，是有大本事的人，不會久居人下的。在林老板身邊潛伏多年，啥門道也摸到了，現(xiàn)在拉出來干正是時(shí)候！

他才知道他們早商定好不再去那公司了。這讓他心慌。到桑河原上落腳，早前醫(yī)丈人沒醫(yī)好死去了，后來丈母娘病倒又醫(yī)治一場沒好死去了，再后來又生了女兒，一次次都是大開銷，打工掙回去的錢不夠，欠下好大一筆賬，現(xiàn)在全靠他出來掙錢回去供家里開銷和還賬，要不去那公司，還有啥辦法呢？他禁不住脫口說，你們都不去那公司了，那我……

我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唐海龍友好地一拍他說，我們不是正等你來商量么？

于是二人就竭力鼓動他，大家拉出來合伙辦公司，他神還沒有回過來。后來就說到啟動資金，蔡明子趕緊躲著說，你們都看到我這人要吃了管不住自己嘴巴，要賭了管不住自己手，掙的錢可是全花光了！

唐海龍也說，我從出來就沒想過要掙了錢拿回去，這些年可全用在各種交際應(yīng)酬上了。

二人都說只有他煙酒不沾，更不要說嫖賭了，這些年掙的錢可是全拿回去了的。這就推到他身上讓他想辦法。他一聽頭就大了，馬上對他們說了這些年經(jīng)歷的那么多難處，說了現(xiàn)在家里還欠著很大一筆賬。

他說到自己難處，唐海龍好像很意外、很失望，大口喝起悶酒來。

老余！鬼機(jī)靈的蔡明子這時(shí)突然說，要是借貸都不行，回去把你房子賣球了嘛！把那田地也賣了！我曉得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田地也能賣錢了。賣了拿錢來這里開公司，唐哥的本事，很快就會大發(fā)的。

好像一席話提醒夢中人，唐海龍馬上兩眼放綠光說，好主意！老余，你不是說你丈人丈母都死了，家里就你老婆和一個小女兒么？都賣了帶著老婆孩子來，我們開公司，賺了錢就在這城里買房當(dāng)城里人。包你很快大發(fā)，跟著我干了這么些年，你還不相信我么？只要干起來，要不了幾年，我們也都是這城里的人物了。

他完全被嚇倒了。這樣大的事，他可從沒想過。自然也不會答應(yīng)。接下來無論二人怎樣鼓動怎樣勸，他始終沒點(diǎn)頭。

沒想唐海龍突然拉下臉來說，既然你這樣不進(jìn)油鹽，兄弟一場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走！蔡小子，東方不亮我們走西方，再去想別的辦法，不相信大活人還能讓泡尿憋死了？

他一見慌了，像被拋棄的孩子，忙站起凄惶地說，唐哥，畢竟這么大的事，我回去與女人商量一下行么？

這還差不多！唐海龍馬上改變了態(tài)度說，你回去與你女人商量吧，我們在這里等著你的好消息。

就因?yàn)樘坪｝堉皩λ南嗑?，以及后來這些年給他們家?guī)淼暮眠\(yùn)，不僅讓他對唐海龍信賴有加、感恩戴德，就連女人也常說從未謀過面的唐哥是他們的貴人。因?yàn)樗麄兎蚱迣μ坪｝埞餐男湃?，還有希望能盡快賺到錢還賬的想法，無奈中一狠心賣掉了所有的田地房產(chǎn)，湊上錢舉家來到城里。

有了啟動資金他們的公司很快也就開張了。把錢交到唐海龍手里，他們便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唐海龍身上了，寄托在那公司上了。由于對唐海龍完全的信任，他一開始就作了定位，自己就一心負(fù)責(zé)公司的搬運(yùn)和送貨那一塊，還跟以前差不多，只管埋頭苦干就是了。唐海龍?jiān)诠咀?zhèn)指揮，負(fù)責(zé)內(nèi)外聯(lián)絡(luò)兼管公司賬務(wù)。從公司開張那天鞭炮還沒燃盡就上了一單業(yè)務(wù)，他高高興興蹬著三輪就與工友奔老碼頭去了。公司的運(yùn)作也就正式展開。他與唐海龍的分工，一開始就以這樣的既定方針進(jìn)行下去，從此再無改變。

就因?yàn)殚L期以來只管埋頭苦干、心無旁騖，他對公司發(fā)生的很多事情都毫不知情，因此不知從啥時(shí)候與唐海龍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就連跟蔡明子的關(guān)系也有了很大改變，這也是在一次與工友交談中才有所察覺的。

那天很晚他才與新來的張文和趙凱送完貨回公司來，正在公司里面跟一個年輕女員工勾肩搭背玩電腦的蔡明子一見，馬上指派他們說，又來了一批貨，你們快照這單上的地址送去。

張文甩了把汗水不滿地說，天都黑了還要干?。磕銜缘梦覀兘裉焖土撕枚嗵嗣?？人都要累散架了，資本家剝削人也……

話沒說完被蔡明子橫眉豎眼地罵過來，你他媽說啥怪話？要不干就給老子滾蛋！

趙凱接著抱不平說，你這二老板這么兇??？我們也不是鐵打的，不可以明天干么？明天干？

蔡明子威風(fēng)地說，你敢這樣說？今天的貨必須今天送到，必須要保證公司的信譽(yù)。老余，你說是不是呢？蔡明子說著才看到他已到一邊默默干起來，走過去把單子給他，笑了笑走了。

他便招呼二人說，來再辛苦一下，我們送去吧？今天的貨必須今天送到，公司的信譽(yù)要緊。

三人裝好貨蹬車上路，行進(jìn)在街燈里。

狗娘的那個蔡小子，張文氣憤不平地說，就像公司里的狗腿子！

我們是新來的，趙凱無奈地說，總會受些氣！

我們是新來的，張文抱不平說，老余可是先來的！聽說他好像還是這家公司的元老呢，也跟我們一樣受氣？那蔡小子經(jīng)常使喚他也沒好臉色。

嘿！趙凱突然想到啥說，我們說那蔡明子是二老板，我聽說好像老余才是公司的二老板啊。

你說這事么？張文說，我也聽說過這公司開頭還是老余出錢辦起來的，用的也是他名字的同音“忠誠貨運(yùn)公司”。老余，你說是不是這樣??？

他聽到這里不得不說，開頭是這樣的，公司辦起來，只要能好就好了。

既然是這樣，趙凱大不解地說，你身上怎么連一點(diǎn)老板的影子都沒有呢？起碼也是個二老板嘛。連蔡明子也對你頤指氣使的。經(jīng)常跟我們一樣熬更打夜勞累流汗還受氣，讓誰看你就是個打工仔。

張文大感興趣說，老余，既然是那樣的，那蔡小子就不說了，怎么唐總對你也沒好臉色呢？經(jīng)?？此麑δ銘B(tài)度很粗暴，訓(xùn)斥你根本不講一點(diǎn)情面。

他善解人意地說，也許有時(shí)公司壓力大，老唐才那樣的。要好好把公司經(jīng)營著也不容易，我們是多年的好兄弟了。

不是這樣的！趙凱奮力往前一蹬說，再有壓力，他對你也應(yīng)該尊重啊。你與唐總起碼也是平起平坐的。我們看到你在公司一點(diǎn)地位也沒有，唐總一手遮天，感到公司完全就是他一個人的。

還平起平坐呢？張文接過說，我看老余跟唐總，純粹就是一個打工仔與老板的關(guān)系。老余成天跟我們在一起，不僅沒點(diǎn)特殊，還處處帶著頭干。你看唐總，一般都開著小車到處跑，人家多逍遙？完全就是個大老板派頭！

他便糾正他們說，不是這樣的，老唐在外邊關(guān)系多，路子廣，需要在外邊到處跑業(yè)務(wù)。我們這樣當(dāng)初就分工了的。

以前的事我們不知道，趙凱說，來以后我們看到，唐總確實(shí)過的是花天酒地的生活啊！老余你理解為業(yè)務(wù)上的需要，可女人方面的事呢？我們聽說唐總在外面的花花事多得很喲。

不去說別的，張文嬉笑道，我們經(jīng)?？吹教瓶傞_車到公司來，那車上總有漂亮女人??！

聽他們說到這些事，他好像有些無話可說了，因?yàn)檫@讓他想起不久前發(fā)生的一件對他震動很大的事。那天唐海龍帶著一個叫梅小姐的妖嬈女人來公司。正好那天唐海龍鄉(xiāng)下的女人帶著病蔫蔫的孩子找來了，要向他要錢去醫(yī)孩子，唐海龍走去把她擋在門外，劈頭就罵，你這鄉(xiāng)下丑婆娘，誰讓你找到這里來給我丟人現(xiàn)眼的？快給我滾回去！那女人懷抱著病孩子哭訴了苦情，唐海龍厭煩地胡亂塞給她一點(diǎn)錢，紅眉綠眼地讓她快滾。

唐海龍趕走妻兒轉(zhuǎn)過身，那位梅小姐便扭到他面前，斜眼看了他冷冷地說，咋回事？唐海龍像遭霜打的茄子馬上蔫了，一臉討好地向她說了實(shí)情。梅小姐沒好臉色地說，鄉(xiāng)下婆娘找來你就給錢，那是個無底洞！你要我答應(yīng)嫁給你，鄉(xiāng)下婆娘都沒離掉，有資格對我說這話？是是是，唐海龍馬上表態(tài)說，我找個時(shí)間就回去離了那丑婆娘。他那時(shí)正在一邊裝貨，看得真是揪心。這事一直讓他耿耿于懷，下來找到個機(jī)會想勸說一下唐海龍，誰知他剛一開口，唐海龍就拉下臉來沖他吼，這是我私事你少球管！他不知該說啥了。做人咋能這樣呢？這人變得他像不認(rèn)識了。

老余，趙凱跟上來問，你只顧悶著頭蹬在想啥??？是不是我們說到唐總花天酒地的生活，說到他女人方面的花花事，你嫌我們多事?。空f老實(shí)話，我們看到你和我們一樣成天這樣辛苦這樣累，真是不值?。∥覀兌紴槟愀械讲黄桨?！

不不，他忙說，不能說值不值的，我們都是出門來掙錢的，哪有不辛苦的？多干些沒啥，力氣用了又有，累不死人的。

嗨！張文突然大聲說，趙兄，你說老余不值，倒讓我想到一個事來，那天下午我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那時(shí)候人很稀少了，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一個年輕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在那里撿別人不要的爛菜葉，走近一看你猜是誰？是老余家桑嫂子，我們都見過的。

喲！趙凱吃驚地說，桑嫂子在市場撿爛菜葉，老余家的日子過得那樣艱難么？難到那地步了？

他聽了感到很意外，馬上搪塞道，哪有的事？不會吧？

我親眼所見，張文認(rèn)真地說，還有假么？我走攏招呼了嫂子的，她帶著你們那很乖的女兒小英子，我還抱了讓她喊張叔叔，這還有假么？老余，你那女兒像她媽，長得秀秀氣氣真漂亮。

他馬上應(yīng)付說，那是喂雞的，我們喂有兩只雞，她在那里帶孩子沒啥事，是撿菜葉回去喂雞的。他這明明是對工友說謊了，他們那里小小的一間出租屋，根本是沒地方喂雞的。

這事就在心里擱著了，忙到很晚回去就對女人說不要再去市場撿菜葉了。誰知女人聽了，獨(dú)自在那里默默地落下淚來，苦凄凄地說，撿回來選出些好的，完全能吃的。不去撿一點(diǎn)，城里的菜真是吃不起?。∵@讓他無言以對。她落了會兒淚又幽幽地說，這些年你每月就拿回來千把塊錢，這城里啥都要花錢，怎樣打緊都開銷不過來，我還想節(jié)約點(diǎn)下來以備有啥急用，這日子過得真是難啊，還不如你以前一心打工掙的。

他聽著也無奈，就安慰女人說，將就著過吧，二天就會好的。

女人不滿地埋怨道，你這話都說過好多回了，二天會是好久呢？盼了一年一年的，過了這幾年了，總不見好轉(zhuǎn)。能不能給唐哥說說，讓他每月給我們增加一些錢呢？吃歹點(diǎn)、苦一點(diǎn)，大人還好將就，我們小英子正長身體的時(shí)候，該給她滋補(bǔ)一些，讓誰看著都說她嚴(yán)重的營養(yǎng)不良了，都成病秧子了！

他耐心對她說，公司剛開始我們就說好了，老唐說公司剛起步，我和他每人每月就花一千元，大家先緊著過日子。雖然過去這些年了，這讓我也不好開口，我們還是暫時(shí)將就著過吧。

要將就到好久呢？女人悲傷地說，這苦日子要熬到好久才是頭呢？公司也開張這么幾年了，我們過得這么難，我聽說唐哥小車也買來開上了，成天開著到處逍遙！說他早在外邊租了好房子住，現(xiàn)在過著很闊氣的生活！

他好言對她說，你也不要去聽別人說啥，老唐要搞許多方面的應(yīng)酬，有些事情也是公司經(jīng)營的需要。他這些年也費(fèi)了不少心，要辦好公司也是不容易。公司辦好了，大家才能好。

5

晴空一聲霹靂，他們的女兒突然病倒，一場無情的厄運(yùn)降臨到他們夫妻頭上，直直在命根上給了他們致命的一擊，才真正把他打懵了。

那是一天半夜，一直高燒不退的女兒臉色烏青、渾身抽動。

女人一團(tuán)驚慌地起來，小聲哭泣著說，女兒久病不見好，高燒不退，醫(yī)生早說了該送大醫(yī)院檢查呢。他馬上拿出主張說，我們馬上就送大醫(yī)院去檢查吧，再難也不能再耽擱了。

他們急急慌慌把女兒送到一家大醫(yī)院。女兒病情危急，很快就被醫(yī)院收治。接下來便是各種檢查化驗(yàn)，他們那時(shí)再急也幫不上啥忙，只能在那里看著女兒干著急?？嗫喟镜教炝?，他看著外邊明亮亮天光，愁苦地對女人說，結(jié)果一時(shí)不能出來，我可能要去公司一下。她渾身癱軟無力地悲聲說，你還要走??？他無奈地說，今天公司里要送的貨多，我不去怕不行?。〉饶菣z查結(jié)果恐怕要一些時(shí)間，出來了你打個電話我就過來，看女兒的情況再商量咋辦。

他一到公司就投入了緊張忙碌的工作。當(dāng)?shù)胖林氐娜嗆囋谒拓浲局薪拥脚穗娫?，他便忙交了貨匆匆趕到醫(yī)院，迎著他的便是塌天塌地的打擊了。女人見他來，滿臉眼淚地說，忠成，我們的女兒怕是沒救了！他頓時(shí)像劈頭遭了雷擊，驚問，是咋、咋回事？女人滿眼絕望地說，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說是啥急性血病。好像說是我們的女兒長期貧血，身子太虛弱，沒多大希望了！要醫(yī)治也需要花很多錢，馬上要先向醫(yī)院交兩萬。忠成，我們的命咋這么苦?。空f完軟軟地靠向他。他聽了眼前一黑，差點(diǎn)栽倒下去。

要救女兒，唯一辦法就是回公司找老唐要錢了。這些年他再苦再難也從沒去開過口，這是自公司成立以來第一次向老唐要錢。他急切切趕到公司，沒見到唐海龍的人，問別人也沒人知道他行蹤，于是便打電話聯(lián)系。打了第一次，久等沒回來，著急地又打第二次電話，這次沒聽他把話說完，唐海龍那邊就生氣地掛了電話。接下來再打，那邊便再也不接了。再后來干脆關(guān)機(jī)打不通了。

直到下午過后唐海龍才來公司，一下車秋風(fēng)黑臉地往里走，像全天下人都得罪他了。他心急如焚苦等一天沒吃沒喝，熬磨得兩眼迷亂、嘴唇干裂，終于等到人回來，迫不及待正要開口，唐海龍倒沒好氣地先沖他罵開了，吵球的個吵！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吵球得人煩！有啥事嘛？死人了？

唐哥，他趕緊著急地說，我等你回來有要緊事給你說，我女兒病重住院了，急著要一點(diǎn)錢去交。

一聽說那個“錢”字，唐海龍就像被大馬蜂猛刺了似的，瞪大眼睛說，啥錢？我最聽不得那個“錢”字！我最煩誰向我提錢！

他誠惶誠恐地說，我也是沒辦法?。∥遗畠和蝗徊恍辛耍偷结t(yī)院檢查很嚴(yán)重，要交兩萬住院搶救！你曉得這些年我沒啥積蓄，找你商量一下，我先借支一點(diǎn)拿去救我女兒吧？

沒錢！唐海龍根本沒商量余地說，公司里哪里去拿錢？完全是入不敷出！

他聽了很意外地說，咋會呢？公司里的生意不是一直很好么？

好有個球用！唐海龍蠻橫地說，你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養(yǎng)這么多人不開支么？每月除了要交雷打不動的各種稅費(fèi)，房租水電各種費(fèi)用又要多大的開銷？經(jīng)營這公司，還有八方的廟門都要燒香磕頭，紅黑兩道哪路神仙都要敬到，你說是容易的？

他很無奈地說，我曉得你也不容易，這些年我也從來沒開口向你支過錢，再有難處我也堅(jiān)持下去了，一心想的讓公司好好發(fā)展起來。這次我是實(shí)在沒辦法了，女兒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拿不到錢去就不能救她命。我就只有這個女兒，你曉得很小我們就把她帶到這城里來，這些年跟著我們也吃了不少苦，我是不惜一切也要救她的。

唐海龍滿臉冷漠地說，救不救那是你的事，反正你不要找我要錢。不要說三萬兩萬的，就是一分錢的現(xiàn)錢我也拿不出來！眼目前急等著許多開支，我還不知道該咋辦呢！

他完全心慌了，更害怕了，說，唐哥，要是拿不到錢我就沒辦法了！我女兒就沒救了！

唐海龍厭煩地說，我說了有沒有辦法是你的事，反正不要再煩我，我本來就夠煩了。說完轉(zhuǎn)身走去，上車一轟油門開走了。

他心慌地?cái)f去，張口喊道，唐哥，老唐，你不要走??！你！……回答他的是汽車絕塵而去的一路風(fēng)塵，他張大的口久久不能合上，猛地灌進(jìn)一股冷風(fēng)，哽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對醫(yī)生連拖帶懇求維持著女兒的命。當(dāng)他們把能想到的一切辦法都想盡了，欠下醫(yī)院大筆費(fèi)用，面臨醫(yī)院將停藥攆人的時(shí)候，他只得再一次去公司找唐海龍要錢。

等到中午過后唐海龍才來公司，大大咧咧往老板桌后面的轉(zhuǎn)椅上一坐，先就拿話堵住他說，老余，你要找我說啥都可以，千萬不要給我說錢的事。千萬不要給我提錢。

唐哥，我已被逼到絕路了，實(shí)在是沒辦法啊，我今天必須要拿到錢去救我女兒。

唐海龍垮著臉說，你沒有辦法我有啥辦法？我說了叫你不要給我說錢的事！不要給我提錢！

今天再不拿錢去交，我女兒就要被停藥了，就要被醫(yī)院攆出來了！

我早說了那是你的事！你不要在我這里哭喊，我這里也不是啥慈善機(jī)構(gòu)。

唐哥，你不能這樣說?。∥抑挥械竭@里來找你了。我女兒病危正在搶救，要是被停了藥攆出醫(yī)院，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唐海龍滿臉冷漠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各人都有個命，你這樣逼著我我有啥辦法呢？

唐哥，你不能見死不救?。?/p>

哪知這一說更把唐海龍惹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你他媽怎么對我說這樣的話？你怎么說我見死不救？那年你被人追殺，攆到河里也不放過，要不是我路見不平救了你，恐怕你早都被打殺在河里喂魚了，還有你今天么？你這人怎么這樣不講良心呢？做人啥都可以不講，就是不能不講良心！

是啊，蔡明子幫腔說，那年救你我也在場，要不是唐哥救你，你就死定了。你這人真他媽的忘恩負(fù)義！

唐哥，你們那年救了我我沒忘，我一輩子都記著你們的大恩。希望你再幫幫我吧。我現(xiàn)在啥心思都沒有了，就想一心救我女兒。

老余，唐海龍耐住些性子說，你要我怎么給你說呢？這公司運(yùn)作一直很艱難，真是拿不出錢來。能拿得出來，我肯定會幫你的。

完全被逼到了絕路，他無計(jì)可施地說，我先支去一點(diǎn)不行，退出一些股份來行不行呢？我當(dāng)初的錢一分沒留地全投到公司了，鄉(xiāng)下的田地房產(chǎn)也賣完了，現(xiàn)在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

退股也不行。唐海龍馬上很干脆地說，退股現(xiàn)在也沒有現(xiàn)錢。

老余，蔡明子說，你咋的這么賴呢？唐總啥話都給你說了，對你說得很清楚了，你怎么還在這里賴著不走呢？你到別的地方去想辦法嘛！

我能去哪里想辦法??？我把全部的血本都投到這里了，這些年也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這里，現(xiàn)在遇到了大難，我還能到哪里去想辦法？我無路可走了！我現(xiàn)在是喊天天不應(yīng)，今天拿不到錢，我真是不走了！

呵！唐海龍拿怪怪的眼光看了他說，真還長脾氣了！真是賴著我了？我明白給你說，錢那東西，天上不落，地上不長，賴著也沒辦法！我眼目前面臨著那么多難，心里的煩事也多得很，又有誰能管我，我又向誰喊冤呢？這個他媽可惡的世界，啥都得靠自己！說完起身就走，剛走出幾步去，像突然想到啥來，馬上站住了，兩眼閃過狡黠的光，回身看了他說，老余，你剛才說啥？你說你要退股么？

看到了一線希望，他忙說，只要能拿到錢去救我女兒，咋樣辦都要得啊！

唐海龍重新落座，眼里閃著異樣的光說，既然你有退股的想法，我們來好好商量一下吧。我曉得你急等著拿到現(xiàn)錢去救你女兒，我打算再幫你一下。老余，你看這樣行不行，按照這公司以前的合同，你是百分之八十的股份，我是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現(xiàn)在我們把它廢了重新寫過。具體辦法可以這樣，我給你六萬元現(xiàn)錢，然后這公司你占百分之六的干股，兩個六我們?nèi)∷鼈€大順之意，不是六六大順么！其余股份都?xì)w我。你占百分之六的干股，然后離開公司不參與這里任何事務(wù)，只是每年來拿你的股份所得就是了，我保證每年給你分紅。如果你同意這樣辦，我們馬上就在這里重新寫新合同。至于要給你的六萬元，我手頭雖然拿不出來，但我曉得你急用，我可以馬上去找這一帶的老大雷爺借，雷爺與我交情不錯。

他早急昏了頭，聽得云里霧里、兩眼發(fā)愣，一股涼氣直透心底說，要這樣寫了，這公司今后就與我沒關(guān)系了么？

怎么說沒關(guān)系呢？你不是還有百分之六的干股么？重新寫了新合同，你拿到錢后就不來了，每年只等著來拿股份錢，與這公司還是有關(guān)系的嘛！

連日來完全像在油鍋里煎著、火里燒著，腦子里早已是一片空茫，現(xiàn)在這世界上只有那個“錢”字了，他懶得去多想，馬上就表態(tài)說，六萬元你今天能給我么？

給你！唐海龍變得很爽快說，我說了嘛，我們簽了新合同后，我馬上就去找雷爺借，當(dāng)場就給你。

他點(diǎn)頭后，一份新的合同當(dāng)場很快就寫好了，雙方及其證人在合同上簽字畫押按了手印，一份新的合同就算生效了。唐海龍開車去兜了一圈回來，連同一份新合同一起，交給他三萬元。他看著意外了。

去雷爺那沒找到，唐海龍對他說，雷爺打招呼在他手下那里拿三萬元，剩下的錢你改日來拿吧。

看著雖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畢竟已有了三萬元，馬上可以拿去救女兒了。走出公司抬眼看天黃黃的，看地黃黃的，那心里像一下子被掏空了，空得像自己也虛無沒有了，而且還那樣痛。這么多年來在這城里，像頭牛一樣從沒歇停下來好好喘過口氣，總是對那個美好的未來充滿著希望，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虛無與空茫?；谢秀便备杏X自己輕飄得像被風(fēng)吹著的一片落葉，不知會飄向何方？昏昏沉沉中不知出于留戀還是啥原因，不由得回頭去看看，這回頭一眼看見了孤零零停放在公司旁邊那輛半新的三輪車——那輛飽浸著他汗水的三輪車。這些年在公司里幾乎終年四季與它為伴，那真是他忠實(shí)的老伙伴?。∫环N親切感油然而生，便回身去懇切地說，老唐，我想把那輛三輪車蹬走，可以么？

沒等唐海龍表態(tài)，蔡明子站出橫眉瞪眼地說，老余，你他媽不是多事么？反正從今以后你也不用來這里上班了，你蹬三輪車去干啥？你走了我們這里還要用它拉貨呢！

讓他蹬走吧。唐海龍倒表現(xiàn)出一臉善意來揮揮手說，那輛三輪車陪伴老余多年了，他們有感情了。在這公司干這么些年了，也給老余留一點(diǎn)念想吧！他蹬走了我們需要時(shí)可以買新的嘛！

得到許可，他默默地蹬著那三輪車走了。在他心里，除了那一點(diǎn)念想，他還要用它去拉貨掙錢，在這城里繼續(xù)生存下去，因?yàn)樗巡荒軄磉@里上班了。

6

一夜之間，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從前，過去那么多年后，在這城里又孤獨(dú)無援、孤苦無助了。離開那公司不僅希望斷了，就連能拿回一千元勉強(qiáng)讓一家糊口度日的生活來源也戛然而斷。向醫(yī)院交了錢對女兒作了安頓，第二天就蹬著從那公司要來的那輛三輪，在這城里開始了新的生活，到車站碼頭和一些市場去為別人拉貨。這多年來在這城里的生活沒啥改變，就是一種沿襲與重復(fù)。只是做得更加辛苦，更加沒日沒夜、不辭勞苦地奔波，因?yàn)槊媾R的生活更嚴(yán)峻?？蔁o論怎樣努力與拼命，應(yīng)付女兒昂貴的醫(yī)藥費(fèi)，那只不過是杯水車薪。當(dāng)退股拿去的三萬元稀里嘩啦花得一分不剩后，很快又欠下醫(yī)院費(fèi)用，交不上錢又被勸退出醫(yī)院，他又面臨了極其艱難的處境。這時(shí)候，他就想到那公司還欠著他們的三萬元了。

連續(xù)三天去那公司都沒找到唐海龍，問人不理睬，完全當(dāng)他是陌生人了。直到第四天，等到中午過后唐海龍才在公司現(xiàn)身。幾天的等待都要崩潰了?？蓻]等他開口，唐海龍走來像碰上一個難纏的要賬人，馬上繃著臉兇兇地瞪著他說，我不是把你打發(fā)走了么，你怎么又來了？

唐哥，我、我是來拿那錢的。

你來拿啥錢？你還來拿啥錢？

那天寫了新合同，你說給我六萬，當(dāng)時(shí)才給我三萬，剩下的三萬，你讓我改日來拿，我現(xiàn)在……

還來要錢？你拿去三萬還不知足？還想來要？我告訴你，現(xiàn)在我都后悔當(dāng)時(shí)給你那三萬了。

唐哥，你當(dāng)時(shí)說的話也不認(rèn)了？

不是我不認(rèn)，是我當(dāng)時(shí)忘告訴你了，這些年公司都在負(fù)債運(yùn)作，總共虧損了六十多萬。那時(shí)候是你我二人的事，你說這債務(wù)我們該拿來咋樣攤？況且黑字落在白紙上，你還占百分之八十的股份，是公司最大股東，你說你該攤多少？當(dāng)初你那就十來萬的啟動資金夠攤么？你說我不后悔那天給你那三萬么？

他聽得目瞪口呆，半天都回不過神來，瞪大眼睛說，虧損那么大的數(shù)？不可能啊。公司的生意不是一直都是那么好？

你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公司的賬我管著，這個家我在當(dāng)著，虧損多少我還不知道？總共虧損六十多萬，一筆一筆我是清楚地計(jì)算出來的。

咋、咋會呢？咋會就虧了？要不然我們查查賬吧？

哼！查賬？那天晚上公司意外起了場大火，賬本都燒了。

賬本被燒了？有、有那么巧的事么？

我證明！蔡明子馬上站出來說，那天晚上公司里可能是電線短路，起了場大火，公司的賬本被火燒了。

這……他完全慌了神說，咋會是這樣呢？唐哥，我女兒已被醫(yī)院停藥了，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分上，看在我賣了田地房產(chǎn)拿錢來辦這公司的分上，你一定要幫幫我?。【退隳惆l(fā)發(fā)善心，也一定給我這筆錢吧！我等著拿去醫(yī)院救我女兒的命啊！

哼！唐海龍冷酷地說，發(fā)善心？我早給你說了，我這里不是啥慈善機(jī)構(gòu)，你找錯廟門了！說完向人簡單交涉一些事，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他滿臉驚慌地?cái)f出去，唐海龍已很快上車“砰”地關(guān)上車門啟動了車子。他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團(tuán)昏黑，身子晃了晃直往下栽去……

欠下費(fèi)用無力交被醫(yī)院勸走，他面前真正是兩眼一抹黑、走投無路了。孤苦無助的一家摻在這個城市人潮如涌、車水馬龍里，就像幾片飄零的落葉，凄凄慘慘不知飄向何方。當(dāng)他把最后一線希望寄托在那公司還欠著他們那筆錢上的時(shí)候，便抱著奄奄一息的女兒，再一次走進(jìn)那還打著“忠誠貨運(yùn)公司”招牌的公司。

唐海龍正好在?？伤麄兊牡絹碜屘坪｝埜械胶芤馔?，陷在老板椅上的身子一下挺直起來，瞪圓了那雙疲憊的紅眼睛厲聲喝道，老余！你他媽怎么又來了？還把婆娘娃娃都帶來了？

他喉頭哽著哭聲說，唐哥，我們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

女人桑玉渾身抖顫地懷抱著病蔫蔫的孩子，淚流滿面苦哀哀相求道，唐哥，你看我們女兒都這樣了，你就可憐可憐她吧！

他禁不住淚如泉涌地喊道，老唐，你就行行好吧！

干啥啊？唐海龍一拍桌子惱羞成怒地說，你們這是唱苦肉計(jì)么？你他媽這是給我演的哪一出?。?/p>

他們無奈，便一齊向唐海龍跪下了，同時(shí)悲聲慘慘地喊出，唐哥，救救孩子吧！救救我們的女兒吧！

唐海龍更是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一揮手咆叫著，這、這是哪里來的一群討債鬼？快快快，快給我趕出去！

老唐，他悲憤地喊道，我們不是來討債，我們是來拿我們份內(nèi)錢的。你不能蠻橫不講理啊？這天下就沒有王法了么？

身邊的女人也淚流滿面大喊冤說，我們的田地房產(chǎn)都還押在這里啊。

不由他們分說，蔡明子帶頭撲上來，一伙人連拖帶踢將他們一家轟趕出去了。被趕出公司門外，還聽唐海龍?jiān)诶镞呎f，我告訴你老余，你不要給我講王法，也不要給我喊冤，你們一定不要再來找我要錢！我已明白給你說了，這公司還虧損六十多萬啊。那時(shí)你是公司最大股東，也就是這筆債務(wù)最大的債權(quán)人，再來我可要好好跟你算這筆賬！到時(shí)候談王法打官司，恐怕你就是抽干骨髓賣了也了不了賬的！

他聽到這里再忍無可忍了，一股怒火直沖腦門，轉(zhuǎn)身憤怒地要沖去，姓唐的欺人太甚了，我去跟他拼了！

凄苦無助的女人趕緊拉住他說，我們?nèi)遣黄鹚麄儼?，我們走吧?/p>

走？他們一家此時(shí)此刻到哪里去？鄉(xiāng)下的家沒有了，田地也沒有了，他們連根拔起飄到這城里。而城里那間數(shù)年來賴以棲身的出租屋，房租早已經(jīng)過期，房東已催過幾遍，他們好言相求再緩些時(shí)日。帶著奄奄一息的女兒，萬般無奈中，還得回那出租屋暫時(shí)遮風(fēng)擋雨。

第二天早起他又開始了在這城里的奔波。那輛陪伴多年的三輪也已為救女兒賣掉，現(xiàn)在就只有赤膊上陣靠雙手去打拼了。一天很晚精疲力竭回出租屋，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女人凄慘的哭聲，料知不好跑回屋一看，女兒已在女人懷中死去了。女人見他回來，剛悠悠地喊出一聲，忠成啊……人就昏死過去了。他忙撲去抱死去的女兒，大放悲聲一嚎，天地一團(tuán)漆黑，人就軟軟地跪地上了。

房東聽到動靜走來，一看很生氣地說，你們怎么讓人死在這里??？這樣晦氣的事，讓我這房以后怎么出租啊？走走走，你們快走吧，馬上離開這里，欠的房租也不要你們的了。

他們就被趕出了出租屋，抱著死去的女兒向黑夜的大街上走去。他們不知要走到哪里去，昏昏然然就那樣漫無目的地在城里忽明忽暗的夜里走。走得飄飄忽忽，走得天昏地暗，像城里夜游的幽靈。不知啥時(shí)候，好像走到了這個城市的邊沿，走到了城外。他們順著一條悠悠流淌的河，沿岸走去。越走夜越深，沿岸有了恓惶的景象。直至走到一個后來他們才知道叫白河的地方，這里更顯荒涼，到處黑魆魆的一片靜悄，女人一路傷心加悲痛，身子軟得再也走不動了，就凄凄慘慘地哭泣著說，忠成啊，我們就在這里的河岸邊找個地方把我們的女兒埋了吧！這樣走著哪里是個頭呢？他想想也只有這樣了，就把懷抱中死去的女兒交給女人，看看周圍情形說，那邊陰黑黑的好像是個村子，你好好在這里等著，我去借把鋤頭來。

他走去一看，村子倒是個村子，可人已全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些殘墻斷壁的，往日的村子成了無人的廢墟，哪里去找人借鋤頭呢？他決定返回再想辦法，很快回到剛才的地方，卻不見了女人和死去的女兒，馬上心慌了，呼喊著四處尋找，沒人應(yīng)聲。驚慌中好像聽到嘩嘩的流水處有哭泣聲，才看到女人抱著死去的女兒向河水中走去。趕緊猛撲下河岸去驚喊道，桑玉，你要做啥??？

她在河水中絕望地哭泣說，我們的女兒死了，我們的路也走絕了，活著也沒意思了，我要跟我女兒一塊去啊！

他撲下河將女人和死去的女兒一起抱住，悲愴地說，你跟女兒一塊去了，我咋辦??？

我們現(xiàn)在家也沒有了，也沒地方可去了，我們都跟女兒一道去吧。到那個地方，我們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他抬眼看看頭上灰蒙蒙的天，看看眼前波濤滾滾的大河，只感到天地一團(tuán)昏黑，也完全灰心絕望了，兩眼淚水奔涌而出，禁不住仰天長嘯道，呵、呵、呵——我們沒地方可去了，真是走到這一步了，我們跟女兒一道去了吧！

他們?nèi)f事皆休，到這時(shí)都平靜下來了，緊緊擁著他們死去的女兒，漸漸向大河里走去。眼前四野靜悄悄，只有大河流水永不停歇地滔滔訴說。滾滾蕩蕩的河水漸漸沒過他們膝，沒到他們腰身。這時(shí)隨著幾聲喇叭響，一輛小車從河岸上開來，到拐彎處一道亮亮的燈光射來，正好照見了河水中的他們。汽車馬上停下來，從車上跳下兩個人快步跑向河邊。后來他們才知道來的是附近小農(nóng)場的白老板和他手下。二人跑到河邊，領(lǐng)頭的白老板向河里人影大聲喊道，喂！河里那是什么人?。坑猩妒孪氩婚_要去尋短路??？呼喊著，馬上與手下下河救人。

他們一家被救上來后，向好心人說了他們的不幸。白老板聽了對他們的遭遇很同情，對那樣欺負(fù)他們的唐海龍那些人感到非常憤恨。了解了他們夫妻現(xiàn)在面臨的窘境，想了想以征求意見的口氣說，我看你們兩夫妻也是大好人，是善良的人，而且真是太善良了！聽你們意思現(xiàn)在家破人亡的，也沒地方可去了，我說個意見你們看可不可行？就在靠河岸這片已成為廢墟的村子那邊，有我一個十多畝地的小農(nóng)場，我已在那里經(jīng)營多年了，主要經(jīng)營向城里供應(yīng)的四季蔬菜。這里人都遷走了，就我還在這里堅(jiān)守，我在這里堅(jiān)守的意思你們也該明白，就是等城里來這里開發(fā)了，想多爭取一點(diǎn)賠償費(fèi)，荒廢了就不值錢了。我現(xiàn)在對經(jīng)營這里興趣也不大了，因?yàn)槲以诔抢镉辛烁o的事做，我想讓你們兩夫妻來接管這片小農(nóng)場，替我經(jīng)管著怎么樣？你們在這里暫且安身，等以后有了啥好辦法再說。

他們真想跪下來給好心人磕個頭，感謝他在這個時(shí)候收留他們。不是收留你們，白老板說，把話說明白，而是全交給你們經(jīng)營。我看你們是這樣好的人，肯定是很可靠的，把這片農(nóng)場交給你們我放心。我很久就有這樣的打算了，只是沒碰到合適的人。這里離城近，城里對蔬菜的需求量很大，搞好了收益也是很可觀的。至于每年的收益，全由你們來支配，也就是全屬于你們。真正收益好了，你們可以看著隨便支付我一點(diǎn)，這不做那么死的規(guī)定。經(jīng)營資金和各方面有困難我都可以幫助你們。

他們除了感激不盡，還能說啥呢？這是他們命不該絕，遇上大貴人了。白老板讓手下很快去拿了鋤頭來，幫著他們在河岸上找個好地方把死去的女兒埋了。讓他們夫妻二人對著孩子小小墳頭大放悲聲哭了一場，然后勸慰著他們上車去，啟動車子穿越那片廢墟地，駛向那邊小農(nóng)場去了。

……

7

悶了幾天的雨沒有下下來，余忠成又投入了緊張的工作。直到天色昏昏，他才從城里送完最后一趟蔬菜回來，從那片黑魆魆的廢墟地穿出，快要拐進(jìn)小農(nóng)場時(shí)，突然從路邊暗影里鬼鬼祟祟地閃出個人影，迅速竄過來湊近他，壓低著聲音喊了聲，老余？他吃了一驚，聽那聲音好像有些熟悉，問道，你是誰？暗影里的人彎曲著身子慌慌張張朝四下看看，才說，老余，真是你啊！我是蔡明子。他一聽這名字就像被條突然竄出的毒蛇猛咬了一口，渾身一震大為驚詫地說，是你？怎、怎么是你??？你怎、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老余，你不要擔(dān)心，我不會找你啥事的。更不會找你麻煩的。我現(xiàn)在倒霉了，很慘了。

看清了他渾身衣服破爛不堪，臉上花眉鬼眼還有血跡傷痕，很驚詫和意外地說，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你到底是人還是個鬼??？

我還沒死我是人，我真是蔡明子。一言難盡，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現(xiàn)在正在被人追殺，讓人發(fā)現(xiàn)逮住我就沒命了，我們趕緊到你那里去說話吧。

他聽他這樣說更擔(dān)心和害怕了，不敢把他往里面領(lǐng)，忙問，你是犯罪了么？犯罪了警察正在抓你？

我不是犯罪，我沒有犯罪，不是警察抓我的事，是社會上的人追殺我。就跟你那年被人追殺到老碼頭河里的事差不多。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我們快到你那里去說吧。放心，不會連累你的，我進(jìn)去耽擱一會兒就走。

他對這個人突然在這里出現(xiàn)深感不安。過去這些年了，對他現(xiàn)在情況不明，對他說的話也不辨真假，心存大大的疑慮與擔(dān)憂，不愿把他往里面領(lǐng)，而他已急急慌慌往里竄去了。

夜色籠罩的小農(nóng)場沉浸在安靜中，只有矗立在場地中間那排房屋的廚房里還亮著燈光，桑玉準(zhǔn)備好熱熱的菜飯，正等著丈夫回來吃。她聽見外邊有了響動知道丈夫回來了，歡喜地開門迎著，卻看他身后竄出一個爛污污的人來，就像突然看見鬼撞上門一樣，“哇”的一聲驚叫直往后退去，滿臉驚慌地說，你、你怎么把那怪人領(lǐng)來了？

余忠成忙對她說，不是那個人，不是我們菜地邊看見那怪人，這是以前那公司里的蔡明子。

桑玉一聽說“以前那公司”幾字，表現(xiàn)出極度的恐懼與不安說，你怎么把那里的人帶到這里來了？我們好不容易在這里……

嫂子！蔡明子趕緊湊上來一臉討好地說，你不要擔(dān)心，我現(xiàn)在完蛋了，不會來找你們啥事的，我來呆一會兒就走。蔡明子嗅到了飯菜香，饞得伸頸縮項(xiàng)地說，老余，我太餓了，快給我弄點(diǎn)吃的吧。

這時(shí)，從屋里蹣跚走出來的小兵兵，看見屋里一個怪模怪樣的人，嚇得“哇”一聲哭了，撲向母親懷里。桑玉趕緊抱起兒子進(jìn)旁邊屋里去了。蔡明子吃驚地說，老余，你們不是有一個女兒么，一個很漂亮的女兒，我還記得叫小英子吧？咋的是這么小個兒子呢？

我那女兒死了，這是后來在這里生的。

啊？我記得你那女兒那時(shí)病了，后來沒醫(yī)好么？可惜了，那么漂亮個女兒。不過也該祝賀你們，現(xiàn)在又有了這么好個兒子。

說話間余忠成已擺上飯菜來，自己一邊站著。蔡明子兩眼放光地?fù)溥^去，不抬頭地猛吃猛喝一氣，才稍?？谕纯斓卣f，老余，我已幾天沒吃過飯了，盡躲避著人撿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填肚子?，F(xiàn)在我才感到，這世上千好萬好，能吃上飽飯就最好。這世上最難受的啥都不是，就是餓肚子。我現(xiàn)在對這些感受深刻??！說了又埋下頭去猛吃猛喝，才感到吃飽了，舒服了，滿足地抹了抹嘴大為感慨地說，這下好了，就是讓我去做個飽死鬼也滿足了！這才想到問，老余，你們怎么到這里來了？看樣子，你們像是這里的主人、老板？

余忠成如實(shí)地說，老板是白老板，這個菜蔬農(nóng)場是他的。也就簡單講了他們怎樣被那好心的白老板救了并收留，在這里落腳下來的一些事。

啊！蔡明子聽了驚喜地說，那么，你們現(xiàn)在就是這農(nóng)場實(shí)際上的老板了？

我們只是暫時(shí)幫白老板經(jīng)管著。白老板真是個好人，他不僅給我們提供資金幫助，還把城里以前的銷售點(diǎn)介紹給我們，我們接手做起來就一直都很順利。

老余，你真有好命，有這好運(yùn)氣，碰到這樣的好人了！這么大片農(nóng)場，你們這些年的收入很不錯了？肯定已賺了很多錢了。

也不能說賺了好多錢，只能說這些年也有了些積蓄，我們二天不能在這里干了，也好回我們那地方去重新興個家業(yè)。你曉得我們在鄉(xiāng)下老家啥都沒有了。

哈哈！老余，老唐那樣害慘了你，逼得你們走投無路，你們是因禍得福，真是好人有好報(bào)了！我給你說現(xiàn)在老唐狗日的慘了，被人除掉了。這真是那個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不是不報(bào)，時(shí)間未到啊，時(shí)間到了，就一定要報(bào)，哈哈哈！老天真有眼啊！

他很意外地說，你說老唐咋的了？那公司呢？

蔡明子大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說，老唐從這世界上消失了。我說了他被人除掉了。你說那公司么，自從你走后，老唐的心思又全都在那個女人身上，后來就很糟糕了，生意每況日下，公司難以為繼。而狗娘的老唐還鬼迷心竅、執(zhí)迷不悟，最終就栽在那個叫梅小姐的女人身上了。

那時(shí)候我說過老唐，讓他不要回去離鄉(xiāng)下女人。不知他為啥被那風(fēng)流女人迷得那么深？

哈！你不知道么？我可知道哇。你當(dāng)時(shí)沒看到那是個多妖嬈多風(fēng)流的女人？風(fēng)流場中的女人，都是情場高手，老唐那個鄉(xiāng)巴佬，一旦開了那洋葷，魂都沒有了，還能舍得下么？

沒想到老唐會變得那樣，真是不應(yīng)該。

老余，你曉得這里面藏著大陰謀么？

大陰謀？有啥陰謀？

那個風(fēng)流女人梅小姐，其實(shí)是林老板的人！就像聽人講過的紂王喜得妲己的故事，那是人家讓她來擾亂江山的！

林老板？就是我們最先在那家公司干的那個林老板么？這跟那林老板啥關(guān)系呢？

就是那林老板。關(guān)系大??！你忘了我們當(dāng)初那公司是咋樣干起來的么？不就是老唐在林老板身邊潛伏多年，偷師學(xué)藝?yán)鰜砀銌物w的么？你還不知道這里面的許多內(nèi)情吧？老唐在暗里做了許多手腳，把人家林老板許多生意拉走了。這是生意場中大忌啊。林老板那老江湖，能善罷甘休么？在這個都紅眉綠眼、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啃了你的世界上，誰還是省油的燈??？老唐拿啥跟林老板比？那簡直就是小耗子跟大象比??！人家只需稍稍移動一下腳趾，就把他踩成爛泥了。這還不算，老唐還更荒唐的，還干了更傻的事，徹底把林老板惹毛了。

你不說他好像就搞了些挖人墻腳的事么，還能做啥？

哈！狗東西要光那樣還好，他還搶了人家女人呢！那個叫梅小姐的女人，其實(shí)就是林老板的女人。那是老唐以前跟著林老板跑的時(shí)候，在一家高檔會所知道了她是林老板的相好。認(rèn)識了就在心里喜歡上了那個風(fēng)流女人，經(jīng)?？粗骺谒?。以前在林老板手下討飯吃，他當(dāng)然只有看著流口水的份。后來就不同了，自立門戶翅膀長硬了，就找個機(jī)會到那家會所找那女人去了。一來二去，他真還把那女人搶過來了。

老唐就是太不應(yīng)該，家里已有好好的女人。

你是不了解他，老唐本性就是個風(fēng)流老鬼?。」?！是好東西誰都想著，那女人是那么容易搶過來的么？這世上，有些事情會讓你吃進(jìn)去拉不出來，會讓你吃桐油吐生血呢！太歲頭上的土，老祖宗都說了不能動的。林老板那些人就是這城里的太歲。嘻嘻！那是林老板準(zhǔn)備好的一份大禮送給老唐的！老唐自以為得計(jì)，對那女人真是百依百順言聽計(jì)從，啥都盡量滿足她討她歡心。老余，我現(xiàn)在才老實(shí)告訴你，我們以前那公司其實(shí)是很賺錢的，那些年也賺了很多錢，老唐對你說虧損了六十多萬，那完全是騙你的。你提出要查賬，他說公司失火賬本被燒了，也是騙你的。我還站出來作證參與騙了你，我現(xiàn)在向你賠個不是。想想我那時(shí)也真是混賬，很對不起你。公司賺的錢都到哪里去了？老唐都花到那女人身上了。你女兒病了找他拿錢的那段時(shí)間，正是老唐被那女人弄得疲于應(yīng)付、焦頭爛額的時(shí)間，因此他根本不管你們死活，那么多年的兄弟情也不顧了。

想到那時(shí)候的事，他心里有了隱隱恨意，更涌起一種悲傷的情緒。

唉，后來就慘了。公司的情況越來越糟，老唐成天為那女人神魂顛倒的，根本無心打理公司的事，公司漸漸才真正開始負(fù)債了。沒錢應(yīng)付老唐只好找人借。老余，你曉得老碼頭那一帶有個叫雷爺?shù)纳鐣系睦洗?，老唐沒法時(shí)就去找他借的。我給你說那可不是一般的借，人家那是放“水錢”，其實(shí)就是高利貸?？拷枘恰八X”過日子哪是個事？有次老唐很苦悶，找我跟他一塊去吃酒，才向我吐真情，說他手頭本有一二百萬，就那么三花兩花都光了，現(xiàn)在全靠去借。他說了對那女人的難以應(yīng)付，我勸他說實(shí)在不行就放手吧。他當(dāng)時(shí)聽我勸后，果然放手了。可剛過不久，他又找那女人去了。我問他是咋回事，他對我說不行，他試著去找過別的女人，但真是就好著姓梅的女人那個菜，真是離不得那女人。他還對我說，你不曉得，這世上的女人與女人大不同??！你看，狗日的是不是沒救了？

唉，真沒想到老唐會變得那樣。當(dāng)初大家在一起的時(shí)候，他可是大家的好哥子。

人都是會變的。老唐從沾上那女人就注定倒霉了。不僅他倒霉我也跟著倒霉了。后來公司的情況很糟，老唐不管不顧要跟那女人結(jié)婚，那女人胃口更大，答應(yīng)的條件是先要在這城里給她買別墅。老唐真是他媽鬼迷心竅，真還想辦法給那女人辦到了。想啥辦法？還不就是到雷爺那里借“水錢”。就在最近，好不容易把那別墅裝修一新，老唐正喜滋滋地等著跟那女人完婚，要再做回新郎官。就在幾天前，雷爺派出追債的突然找上門來了，老唐很意外地說還款的時(shí)間不是還沒到么？來人說所謂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也，雷爺現(xiàn)在手頭有急用，讓你還必須就得還。到今天晚上還沒把錢還到雷爺那里，你曉得我們的規(guī)矩？人家說完走了，留下老唐慌了，到晚上都沒想出辦法來，愁得焦頭爛額直抓腦袋。那時(shí)公司里就剩下我和他兩個人，老唐心里還存著一線希望，希望雷爺不會那么認(rèn)真的，認(rèn)為他不會那么不講情面的。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外邊的門已被敲響。那真是半夜鬼敲門啊，讓我們都心驚肉跳的。我害怕地說，唐總，我們快從后門跑了吧？他故作鎮(zhèn)靜地說，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出去見見雷爺。開了門，一伙人兇神惡煞涌進(jìn)來，硬挺挺地往老唐面前一站威勢逼人地說，錢都準(zhǔn)備好了吧？我們把結(jié)算好的賬單都帶來了。老唐心慌地說，讓我見見雷爺，讓我當(dāng)面給雷爺說說？這伙人說，你是啥東西，有啥資格跟雷爺說話？雷爺是你能隨便見的？現(xiàn)在只說一個字：錢！我們給的限期已到，拿錢你就平安，不拿錢就按我們的規(guī)矩辦。老唐嚇得直打著抖說，我給雷爺說好的，這錢……話沒說完，早被人一耳光打得東倒西歪。一伙人如狼似虎地?fù)渖蟻?，就把我們二人死死扭住了。老唐嚇得臉色鐵青，往地上吐口打出的血說，要給錢，你們總要放了我，讓我去拿嘛！他們冷冷地說，到哪里拿錢？老唐說，到我的別墅去拿，你們曉得我在這城里還有別墅啊。我曉得這是老唐想的脫身之計(jì)。等那些人把我們放了，我們借故去解手，想辦法從公司后面跳窗翻墻跑了。跑脫后，老唐帶著我在黑夜里一路奔逃，他說我們先到他那別墅去躲一躲，躲過了這晚設(shè)法找到雷爺再說。他說那些人找不到那地方的。說那梅小姐現(xiàn)在正在那里等著他。哈哈！

你，笑啥？

我笑龜兒子老唐鬼聰明呢，自以為得計(jì)要躲到那別墅去讓人找不到。更可笑的是還說那女人正在那別墅里等著他呢！我們逃出來不敢走大街，盡往昏黑的街巷跑，彎彎拐拐跑過好多偏街窄巷，一口氣跑到那別墅門前，他就慌慌地?fù)淙デ瞄T，敲了沒開，他急急又敲了第二遍，一會兒，那很氣派漂亮的別墅大門開了條縫，老唐正急切地一頭往里拱，突然抬眼便詫異地呆住了。老余，你猜開門迎著他的是誰？

他當(dāng)然猜不著了。

哈哈！是林老板??！那林老板身穿很亮眼的睡衣，滿臉含笑地迎著他。老唐滿臉驚詫地說，咋咋咋是你啊？你咋咋咋的在這里？林老板還是那個笑模樣，溫和地說，我怎么不在這里呢？這里的一切本來就是我的?。坷咸祁拷Y(jié)舌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兇狠狠地沖林老板大吼一聲，就叫上我要往里面沖。誰知林老板挺挺身板，往外邊丟個眼色，從門外兩邊的昏暗里，立刻竄出一群人來，馬上就把我們鉗制住了。這時(shí)隨著一陣哈哈的笑聲，雷爺被一幫人簇?fù)碇F(xiàn)身了。那雷爺笑過，打招呼道，林老板好！林老板也回敬道，雷爺好！老唐看到雷爺出現(xiàn)就像盼到了救星，忙掙著說，雷爺，我們說好還錢的期限還沒到啊？雷爺哈哈笑道，天上的事還有個陰晴不定的，這世上的事哪里會沒個變化呢？國家憲法還要做修改呢！所謂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也，你欠著我的錢，我需要了，讓你還就得還，欠賬還錢，這天經(jīng)地義沒啥可說的吧？老唐苦著臉說，你總得要給我個期限準(zhǔn)備嘛。雷爺說，你這個人就不夠意思了。人在江湖上混，總要遵守個規(guī)則嘛。你怎么能說我沒給你期限呢，我提前就讓人來給你打了招呼，期限就到今天晚上。老唐說，你這期限也太短了。雷爺說，期限還要講個長短？只要提前打招呼，就算講規(guī)矩了。老唐被逼急了說，雷爺，你不要以為我還不起你的錢，這里還有我新買的別墅可以抵呢！

余忠成正聽得心驚肉跳臉色都變了，見蔡明子突然笑了，問，你又笑啥？

真是好笑啊！老唐剛把那話說完，林老板發(fā)話了說，你這人好不知趣，你剛才一來我不就給你說了，這一切本來就是我的，怎么能把這別墅說成是你的呢？老唐氣憤地說，你不要胡亂說，我弄錢買這別墅的時(shí)候你在哪里？明明就是我一手買來的，咋的說成是你的??？林老板仍舊那樣笑模笑樣地說，你問我在哪里，我一直在暗里啊。我一直在看著你一舉一動啊。你什么能逃過了我眼睛？再說的讓你明白一點(diǎn)，那孫猴子的跟斗云再翻得好，能翻過如來佛的手掌心么？雷爺剛才講了那個規(guī)則，也就是規(guī)矩，你這個人就很無恥，是個鄉(xiāng)下跑來的流氓，根本就不懂規(guī)則，不講規(guī)矩。你先在我身邊潛伏下來，從我那里偷師學(xué)藝，然后就拉出去單干。單干就單干了，你“謝謝”沒對師傅說一聲，反而在暗里耍手段把我關(guān)系戶的生意拉走了。這還不算，你還把我一個喜歡的女人搶走了，搶了去還一心要和她結(jié)婚。你說你這人犯的是不是不可活的事？現(xiàn)在把這一切還給我，就算是物歸原主，你也是占了便宜去了。老唐被逼急眼了耍起了橫大喊道，你胡說！我與梅小姐是兩廂情愿的，我們是要結(jié)婚的，不信喊她出來問問是不是這樣？

就在這時(shí)，身穿單薄睡衣，盡顯嫵媚風(fēng)流之態(tài)的梅小姐，款款從里面走了出來，馬上接去老唐的話說，不用喊，我出來了！然后兩眼冷冷地掃視了老唐，極其厭惡的樣子說，哪里來的潑皮，跑到這里撒野來了？老唐馬上意外地說，梅小姐，我是唐海龍，我是你唐哥?。∶沸〗懵犃斯笮Φ?，啥龍呀虎的？我看你就是條蟲，一條可憐蟲！我看你就是條狗，一條癩皮狗！我不認(rèn)識你，跑到這里來耍啥橫？來找死么？老唐馬上變得一臉慘然，可憐兮兮地相求道，你答應(yīng)了買好這別墅就要和我結(jié)婚的，你可不要反悔?。棵沸〗懵犃烁枪笮Φ?，你這是哪里跑來的鄉(xiāng)巴佬，滿嘴的胡言亂語。我答應(yīng)和你結(jié)婚，真是天大笑話了！你看你蠢得像頭豬，像個活瘟神，能與本小姐般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么？我本來就是林老板的人，一直就是林老板的人。

老唐無奈地哭叫道，你們這是合起伙來整治我么？要亂來我不會放過你們的，要亂整我也干得出來，到時(shí)候誰也不會有好的！林老板走近冷冷地說，且不說諒你是個蝦子沒滴血，恐怕你也沒時(shí)間了。我剛才說了，你這人不講規(guī)矩，犯的可是不能活的事。說完向一邊的雷爺走去。我被人死死鉗在一邊嚇得渾身打抖，聽他們二人在一邊合計(jì)。聽林老板首先在問，他欠你總共有多少？雷爺回答一百萬。林老板馬上表態(tài)說，我給加二十萬，讓他立即消失，我不能讓他看到明天的太陽！雷爺說現(xiàn)在有兩個，留個活口恐怕有麻煩。林老板馬上爽快地說，那就讓他們一齊消失，我再給你加二十萬。老余你聽，二十萬就連我的命也一齊買去了？狗日的老唐要死都要拉我去給他墊背，去給他當(dāng)陪死鬼?。?/p>

余忠成聽得瞪大著驚恐的眼睛，心里怦怦直跳。

老余啊，這社會上你想不到的事多啊。我們被人做了交易，要從這世界上消失，知道大事不好，我嚇得哭起來就破口大罵老唐說，你他媽老唐干這些齷齪事，你這混蛋自己找死要丟命，還拉了我來給你墊背，我跟你跑一場啥好沒撈到最后落得這樣下場，我真是瞎了眼?。±咸聘械剿赖脚R頭，也大吵大鬧起來，在一邊掙扎著叫罵，我要跟你們拼了！我不會放過你們的！那些人兇兇地?fù)渖蟻?，三拳兩腿就把我們都打昏了，我們不知被拉到一個啥地方，車子停了我們被拖下來，我那時(shí)清醒了，看到到處是一團(tuán)昏暗，四野一片靜悄，只有草叢間蟲鳴蛙叫，知道我們已被弄到了荒郊野外，也知道這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了。我們讓人張牙舞爪提吊著走。我聽他們有人在問，帶了家伙結(jié)果他們么？接著是有人悶雷般的吼聲，都他娘只有半條小命了，還需啥球的家伙？我只要三拳就能打破腦袋結(jié)果了狗娘的！接著就聽那人吩咐說，我?guī)莻€人去那邊處置，你帶這個人去這邊處置。幾個人就把我?guī)У揭贿叺暮诎抵腥チ恕?/p>

余忠成心都懸到喉頭上，滿臉驚恐地說，那些人放了你么？

錯！你以為那些人會發(fā)善心么？他們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打死個人就像踩死只螞蟻，他們咋會放過我??？我能活命那是我命不該絕，老天有眼。說起來還是一條大蛇救了我的。那條大蛇是我的救星?。∥冶凰麄兺系揭贿叴虻冒胨?，頭昏眼花身子一軟腳下一滑，就滾落到旁邊荒草叢生的壕溝里去了，那些人撲來一看，很深的溝底全被荒草掩沒了。他們東扒西抓正要想辦法下來，好像草叢中突然竄出一條大蛇來，不知咬著了誰，一聲驚叫過后，都喊叫著“蛇、蛇”的作鳥獸散。我躺在深深的壕溝底不能動彈，意識還清醒著，聽見那些人驚慌地跑遠(yuǎn)去了。那時(shí)，我隱隱聽見傳來老唐慘慘的叫聲、哭爹喊媽的求饒聲，聽到那些人對他拳打腳踢的悶響。這些聲音都漸漸很小了，沒有了。后來就聽有人在問，死了？別人回答，死了，狗日的不經(jīng)整。然后就聽那人在吩咐說，你們幾個把這死狗拖到那邊處置，一定要弄隱蔽。然后又聽那人問，你們那個呢？對方馬上回答，弄死到那邊很深的壕溝里了。接著就聽到那些人都跑過來看，他們肯定看我滾落的深溝底沒任何動靜，認(rèn)定我已被打死了，就聽他們說，這么深的壕溝里也很隱蔽，就讓他在這里爛掉吧。后來那些人就都撤走了。老余，好可怕啊，我這就活命了！

余忠成聽得氣都憋緊了說，你就那樣活過來，從那壕溝里爬出來了？你說老唐那晚當(dāng)場就被打死了？

蔡明子馬上不容置疑地說，打死了打死了，肯定當(dāng)場被打死了。老余，你沒見過他們，個個兇神惡煞的，落到他們手上八條命也沒有了。

余忠成悶著頭想了會，說出了他們最近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一個怪事，說了他們對那怪人身份的懷疑。蔡明子聽了驚得瞪大了眼睛說，你說你們看見這里爬出個人來很像是老唐？不可能?。客耆豢赡?！我明明聽到說他被打死了，被拖去處置了？

我們看到從那廢墟地里爬出的是很慘的一個人，好像全身都有很重的傷殘，全身上下血污污爛著，頭腫臉大，人形都變了，不能行走只能在地上艱難地爬。我看到那個人很像是老唐，我女人看到也說很像，你說我們都會看錯人么？

蔡明子震驚了，突發(fā)奇想地說，嘿！如果你們都認(rèn)出是他，那人要真是老唐，那會不會是這樣的呢？他被人拖去處置，那些人圖省事，拖去隨便就扔在一處荒野中，老唐只是當(dāng)場被打昏死過去了，后來就活過來了，就爬出來了？

余忠成點(diǎn)點(diǎn)頭說，恐怕有這可能。他沒有真正被打死，后來活過來就爬出來了。

老余！蔡明子突然兩眼發(fā)紅咬牙切齒地說，你明天去看看，那個人要真是老唐，你馬上抱塊大石頭砸死他！他狗日的害慘了你，也害慘了我。你們被他霸占了那本該屬于你們的公司，害得你們走投無路去投河。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也就討了些吃喝撈了些安逸，到頭也不能好好找個女人成個家，到現(xiàn)在還是光棍一條。還差點(diǎn)給他陪葬跑到閻王老子那里報(bào)到去了。老余，你自己報(bào)了仇，也替我報(bào)了這仇，出了這口惡氣吧！唉，我們說了這么多，我在這里呆得也太久了，我得趕緊走。我現(xiàn)在在哪里呆久了都不安全。我早想離開這個城市了，讓他們抓住我就沒命了，可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寸步難行，你看能不能借我點(diǎn)錢？

余忠成聽他說到借錢，表現(xiàn)出難色來說，其實(shí)這些年，我們也沒掙下多少錢。你曉得的，我們將來還要想辦法回去興個家。

蔡明子識趣地說，你們的難處我曉得。你們被老唐害慘的事我是自始至終的見證人。不被弄到這一步，我也不會向你開這口的，我曉得我也有很多對不起你老余的地方。那時(shí)候我也是真他媽混蛋。我只想向你借一點(diǎn)能離開這城市的盤纏就行了，今生不死還有機(jī)會碰面，我一定會還你的。

余忠成聽他說到這樣，還能說啥呢？便朝屋里喊了女人出來，對她說了蔡明子現(xiàn)在的難處，讓給他兩千元作盤纏。女人聽了悲傷的臉上露出難色來說，我們……，他安慰她說，不要緊，蔡明子真是有難，去拿來吧。錢，我們以后再慢慢掙吧。女人便沒再多話，默默進(jìn)屋拿出錢來。蔡明子雙手接過錢，感激地對他們說了許多掏心掏肺的話，便迅速離去，消失在黑夜里了。

8

轟隆隆雷聲挾著閃電撼天動地，余忠成忽地驚醒來，瞪著驚異的眼睛望向屋外電閃雷鳴、風(fēng)雨烈烈的夜。聽身邊的女人似有動靜，問她，這么晚了你還沒睡著？

嗯。她說，不是聽你也翻來翻去的剛睡著么，怎么一會就醒來了？

一直悶熱得慌，他說，剛迷糊著就被打雷驚醒了，這雨下得猛。你還心痛給蔡明子那錢睡不著？

我不心痛那錢，她說，我是高興。

高興？他不解地說，啥事能高興得睡不著？

她說，剛才你和那姓蔡的在外邊說的話，我在屋里都聽到了。我為那姓唐的終于遭到報(bào)應(yīng)高興啊！老天有眼，終于讓惡人遭惡報(bào)了！

他陷入一種復(fù)雜的情緒里，悶悶的沒說話了。聽會兒屋外的雷雨，心情復(fù)雜地說，看來，從那邊廢墟里爬出來找吃的那個廢人，恐怕真是老唐了？聽蔡明子說的那樣，恐怕他是遭毒手沒死，是被打殘了。他那個樣子，今晚這……，說到這里明顯感覺到女人生氣了，便住了口。

接著便聽她大為不滿地說，原來下雨你替他擔(dān)心??？你睡不著是為他擔(dān)心啊？那個人把我們害成那樣，你還去替他擔(dān)心？我巴不得老天爺轟個大雷把他打死呢！

他真不知該怎樣跟她說。

聽她繼續(xù)說，你啥意思呢？你還去同情他？還去為他擔(dān)心？那姓蔡的不是說了么，讓你去看到真是那個人，抱塊大石頭把他砸死！

唉，這——能那么做么？老唐也是不容易。

你是怎么了？女人更驚訝地說，你到底是咋想的啊？你想要做啥??？那個人害得我們那么慘你忘了么？想到我們可憐的小英兒，我恨不得活活去咬死他！

被女人情緒感染，他也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更陷入兩難之中，他憋悶難受，像被黑暗里無形的東西沉重地壓迫著，讓他喘息艱難、掙扎不出。屋外陣陣風(fēng)雨，不時(shí)響著的悶雷中劃過一道閃電，就像直直地刺在他心上。在掙扎中他終于呼出一口悶氣，鎮(zhèn)靜下來好言對女人說，老唐當(dāng)初是不該那樣，他許多事情是做得不好。不過說起來，那時(shí)候我們也有想盡快掙到錢還債的打算，所以才一狠心賣了田地房產(chǎn)到城里開公司。唉，老唐現(xiàn)在也這樣了。再想我們女兒那時(shí)的病，醫(yī)生好像說也沒多大收成。

她氣憤地說，有沒有收成，我要盡量救她。我們沒拿到那筆錢，沒盡到責(zé)任救她，我這輩子的心都不安?。?/p>

你也不要那么傷心，他盡量安慰她說，事情都那樣了，這么些年過去了，我們總算熬過來了。老唐也是不易，在他老家的山里，也有一雙兒女，還有他女人，他……，話到這里停住了，怕說多了刺激女人，怕她一時(shí)難以接受，但有些事情在這段痛苦的掙扎中，他心里已有了自己的主張。

他第二天忙碌中專門擠出點(diǎn)時(shí)間，避著女人帶了些吃食和兩瓶礦泉水，到那片廢墟地找那廢人。他現(xiàn)在已認(rèn)定那個人就是唐海龍了。到了那片廢墟地，找了好些地方都沒找著人，就想，這樣貿(mào)然找到了，大家會不會很尷尬呢？老唐會不會接受呢？便決定把這些東西放在一個地方，先試著看看他是怎樣反應(yīng)，然后再作下一步的接觸?？纯粗車闆r，把東西放在那天看見那廢人爬過的有一段殘墻的廢墟里，便悄然離開了。

這些天從那廢墟中爬出的人，正是從死神那里爬出來的唐海龍。其實(shí)，那天唐海龍隔著柵欄與他對視的那一眼，馬上就認(rèn)出了余忠成來。這對他震撼很大，這么些年過去了，怎么會在這里遇上他呢？這是個啥地方呢？他退縮去后，想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余忠成肯定不會認(rèn)出他來，所以還呆在這里。因?yàn)楸淮驙€打殘的身子到處都在腐爛，他想離開遠(yuǎn)去也不能了。

這天一夜風(fēng)雨后，太陽出來一照，大地上又是熱氣騰騰了。唐海龍?jiān)诳釤嶂袕哪瞧瑥U墟里爬出，還想著爬去那菜地邊找些吃的，這地方荒野無人，就那里能找些吃的活命了。他一路掙扎著爬得很艱難，爬到臨近菜地邊那廢墟里，已是滿頭汗水、血淚模糊了，極度痛苦地喘息過后抬起頭來，模糊中看到了放在那段殘墻邊的吃食和礦泉水，一抹血淚模糊的眼睛看清楚了，頓時(shí)很驚喜。他渾身僵硬著以最大的毅力爬過去，剛伸手要去抓住那吃食，卻突然停住了。這是誰放在這里的呢？往天經(jīng)過這里可是沒有的，這廢墟是不會有人來的。難道是他？難道是余忠成那天認(rèn)出了他來？認(rèn)出了是他特意送到這里的？腦子里忽如萬雷轟鳴，這更大的震撼讓他肝膽俱裂般受不了。他還有啥臉見他??？還有啥臉吃他送來的東西啊？懷著深深的自責(zé)與內(nèi)疚，放棄了對那吃食的探取，轉(zhuǎn)身爬去了。

他痛苦而艱難地爬去一段，實(shí)在難以支撐，身子一癱便昏過去了。當(dāng)他重新清醒過來的時(shí)候，痛餓交加、喉頭冒煙，實(shí)在難耐煎熬，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堆吃食，想也沒多想，便以最快的速度爬去，爬到了伸手抓過，淌著眼淚大嚼大吃起來，把那吃食連同眼淚、血汗水一齊咽下。他想，讓我吃了去做個飽死鬼吧，吃了這頓就馬上離開這里，再難也要爬得遠(yuǎn)遠(yuǎn)的。

這天，余忠成心里放不下廢墟里那個人，過了一段時(shí)間，再來到那片廢墟里的時(shí)候，看到那些食品和水都被吃喝光了，頓時(shí)一陣欣喜，知道是老唐來吃了。能吃了就是個好兆頭，老唐也許已知其中緣由了，那天隔著柵欄的對視，也許他也已經(jīng)認(rèn)出了自己。他這時(shí)候就很想見到他?？伤F(xiàn)在又到哪里去了呢？他在這一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沒找到人，直至找出這大片廢墟地，才看見離河邊不遠(yuǎn)，正有個人在地上艱難地往前爬去，他快步走過去，在離他不遠(yuǎn)站住了，看到一團(tuán)蒼蠅在他周圍旋著飛，聞到一股腐皮爛肉的腥臭味，便不忍地朝他喊了一聲，老唐。

將爬到河邊的人顫顫地停止了爬行，偏過頭兩道冷冷的眼光射來，拒人千里地說，我不姓唐。我不認(rèn)識你。你認(rèn)錯人了！

他這下全看清了他的面目，一陣巨大的震撼在腦子里轟然震響，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大不忍地說，你就是老唐。我現(xiàn)在看清你了。說著試圖向他走近。

癱趴在地上的人立即冷峻地制止他說，你不要過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臭了，已是快死的人了。我不是你說的老唐，我現(xiàn)在是堆臭狗屎！

老唐，你何必要那樣呢？我碰到過蔡明子，我知道了你的事。

癱趴在地上的人冷冷的眼光突地一跳，像受到猛地一刺，緊接像頭窮途末路的困獸，變得更加兇狠地說，你走！你快走！你滾遠(yuǎn)去！我不認(rèn)識你！不用你管我的事。

余忠成終于忍不住大聲喊道，老唐，已到這步你為啥還要那樣逞強(qiáng)呢？你這樣會死掉的。

趴在地上人兇神惡煞地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我們互不相干，我的事不用你管。說完，收回還有余威的冷硬的眼光，強(qiáng)撐著往前爬去，前面已漸臨著大河了。

余忠成當(dāng)即做出決定，說句“你等著”便急急往回走去。他要趕緊回去與女人商量，對她好言相勸，想個辦法救老唐，他已決定一定要救他了。他急急往前走著走著，突然站住了，不對啊！這一走開，老唐會不會想不開去尋死呢？看他那樣激烈的對抗情緒，看他現(xiàn)在的情形恐怕會去走那步！他正爬去的前邊已臨著大河了。幾年前那晚，我們夫妻抱著死去的女兒正是從那里投河的。不行！得回去看看。馬上回身走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老唐已爬下河岸，快接近滾滾的河水了，他趕緊跑去，跑到他前面一擋，激動地大喝一聲，老唐，你不要去做傻事！

趴地上的人這下徹底軟下來了，無力再做任何逞能與掙扎，重重地把頭埋到地上去。當(dāng)他重新抬起頭來時(shí)，已是滿臉淚水，悲哀而無力地說，你為啥還要來管我？你好好過你的去吧！你抱塊石頭砸死了我吧！

余忠成看著他激動地說，我怎么會那樣做??？沒讓我碰到就算了，讓我碰到了你這樣，我不能見死不救！

唐海龍滿臉?biāo)阑遥鋈坏卣f，你應(yīng)該當(dāng)場砸死我！你也解了恨，我活著也沒意思了。出來混了這么多年，落得這樣下場，我是做了太多的惡事，老天爺要懲罰我，讓我遭到報(bào)應(yīng)了。

老唐你不要這樣想，你鄉(xiāng)下的家里還有你女人和一雙兒女，他們不能沒有你！

唐海龍完全心死了說，沒用了。我全身都被打爛了，拖這幾天也壞死了，救過來也是個廢人了。

你不要那樣想，或許能好起來呢？活著總有希望的！

這時(shí)，桑玉跑來尋找丈夫，跑到河岸上看到了前面的一幕，完全傻了在那里呆立著，很快默默地流出兩行淚來。

余忠成看見自己女人來了，有些意外，但很快做出決斷對她說，桑玉，你來了正好，快回去給我拿錢來吧，我要去救老唐。下來我再對你說，和你好好商量。

桑玉聽丈夫說要救那個人，心里嘩地掀起巨大的波瀾，看著岸頭一邊掩映在荒草叢中女兒小小的墳頭，洶涌的淚水奪眶而出，大放悲聲地喊叫著，你忘了那晚我們的女兒來向我托夢的事么？小英兒讓我們不要管他。她孤孤苦苦在這里等這些年了，我們的女兒好可憐啊！

余忠成不由得也拿眼去看看女兒的墳頭，頓時(shí)心里也是一陣巨大的震撼，禁不住身子也晃了晃。但他在晃動中很快穩(wěn)住了自己，含了兩眼熱淚強(qiáng)壓著感情說，小英兒已死了，就讓她在這里再等些時(shí)日吧。我們對不起她了！我們不能看著這活的不救啊！

女人張口還要喊啥，卻沒喊出來?？粗闳粵Q然的丈夫，她稍作遲疑，含著淚轉(zhuǎn)身默默地回去拿錢去了。

完全像堆臭肉樣癱趴在地上的人這時(shí)像頭垂死野獸嚎叫著，我不要你這樣對我，我有啥資格讓你相救啊！我還有啥臉面見你們??！我不是人，我是豬狗不如的東西！老余，我求你真的不要這樣對我，不要救我，讓我去死了吧！喊叫著便掙著往河水里爬去。

余忠成也感情大動，立時(shí)渾身精神一振，馬上走去強(qiáng)把他弄到背上，背著就朝河岸上跑去了。

這時(shí)，悶悶的夏日里，從大河上飄來一股涼涼的風(fēng)。一陣清風(fēng)掠過，滿河岸拂動的萋萋荒草染上了更深一層綠意……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