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波

待我長發(fā)及腰（外一篇）

◎張海波

“待我長發(fā)及腰”，真是一個極美的句子，委實令人一見清新，再見傾心！據(jù)說它是本年度十大熱詞之一，現(xiàn)借用這一熱詞來說說我的長發(fā)情結(jié)。

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留長發(fā)，只是那時我還不懂長發(fā)的美。

兩歲的時候，父母太忙，不能同時照顧我和妹妹，就把我送到農(nóng)村奶奶家，上小學之前我都生活在奶奶身邊。我有個毛病，就是分外“護頭”，一見奶奶拿著水盆要我洗頭發(fā)，就感覺有無數(shù)的水滴順著脖子滾下來，渾身奇癢難熬；若是到年終歲尾需要修剪一下的時候，更讓我倍感恐怖，我甚至能想象到被那把黑黝黝的大剪刀剪破耳朵，臉上鮮血橫流的樣子……于是總會在這種時候抓住一切機會逃走，弄得奶奶很無奈，有時也就不了了之。那時村莊里的女孩子多留短發(fā)，大人們似乎也無暇為她們打理，所以大抵“首如飛蓬”的樣子。在一大群瘋跑嬉鬧、上樹爬墻的女孩子中間，有著一頭烏黑柔順長發(fā)的性情安靜的我倒是頗為討喜呢。多年以后，奶奶想起這事，總會絮絮地跟人說：“麗的頭發(fā)好，好幾天不洗，還是油亮油亮的?！闭f這話時，奶奶的神情中總是滿溢著疼愛憐惜，還有些許自豪。而今，斯人已逝，每憶及此，總會半晌落寞無語。

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有了屬于自己的心靈空間，依然喜歡靜靜地一個人獨處，或讀書或冥想。尤愛詩詞，那些關(guān)于長發(fā)的語句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點燃我的目光，讓我且喜且嘆——“綠云”“蟬鬢”“倭墮髻”，諸如此類，都會觸發(fā)我無盡的聯(lián)想：庭院深深，春日遲遲，枝頭嫩綠鵝黃，一個妙齡女子倚在窗前，梳理她長長的發(fā)，絲絲縷縷，如青青藤蔓，蜿蜒伸展，生機無限。此情此境，我常常會覺得自己仿佛曾經(jīng)置身其中的，幾世輪回里，這女子，難道不是前世的前世那一個我？后來讀到《牡丹亭》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的句子，更為心動，無端地將它理解為那“似水流年”中“如花美眷”的一頭青絲，在春光中搖漾如線。仔細查查資料，發(fā)現(xiàn)竟有人說是春天里一根蛛絲被風吹下來在庭院里裊裊地飄，而春光就像那細細的一條線。美則美矣，不過我心里卻有些怏怏不快，還是更愿意它是我起初理解的意思。

每當在鏡子里或者走過窗前，瞥見自己的一頭烏發(fā)，心里便會有種隱秘的歡喜。最喜歡在夕陽下看自己的頭發(fā)，看它那樣油油地在清風中飄搖，閃著幽幽的光澤，如江南暮靄煙瞑中的依依岸柳，牽扯著萬千思緒，不可言說的韻致在心底低吟淺唱。這時，會暗自慶幸自己生而為女兒身，可以用如此鮮活靈動的方式去觸摸美的影像，為年華染上青青的顏色，不似曇花的瞬間驚艷，亦不是桃花的一季灼灼，而是恒久悠遠，意味深長的。

也會常常去關(guān)注別的女孩子的美麗長發(fā)。在師大讀大二時參加長春電影節(jié)群眾演出，二百個“劉三姐”暑假時集訓排練，開始是分小組練習，每組有一個提前參加完培訓的小“教練”，負責我們組的是歷史系大三的一個女孩兒，體態(tài)窈窕，面目姣好，舞姿也很美。我則專注于她的一襲長發(fā)，她的頭發(fā)薄厚適中，高高地梳成一束馬尾，幾乎垂到腰際，干凈、清新又柔婉。她跳舞的時候，頭發(fā)隨著腰肢款擺跳躍，在律動的節(jié)奏里如一條游魚，輕盈無阻礙。她有個高大英俊的男友，體育系的，經(jīng)常會來等她，我竟忽然覺得寶玉的獨家言論太精辟了，感覺這“水做的女兒”被“須眉濁物”給玷污了。還有一次在商場見一長發(fā)美女，結(jié)果衣服也顧不上看了，樓上樓下跟著那美眉轉(zhuǎn)了好幾圈，幸好我是女生，不然估計她會被我直勾勾的眼神嚇到，會把我當成色狼的。還好，我只是愛美人的長發(fā)！

時光的長河靜水流深，不經(jīng)意間那么多的日子便汩汩而逝。轉(zhuǎn)眼人到中年，我依然保持著一副“清湯掛面”的模樣。在周圍人眼里，這未免顯得過于簡單素樸，不夠時尚，所以大家經(jīng)常游說我去燙個頭發(fā)，換個新形象。禁不住苦勸，也嘗試了幾次，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辦法接受頭發(fā)卷曲的新造型。而且我的頭發(fā)還比較“倔強”，寧折不彎，兩三周之后，又基本恢復老樣子?？粗艺f直不是很直，彎度又基本沒有的頭發(fā)，周圍人也無奈了，只好安慰我說，你終于把頭發(fā)弄自然了，原來的太直，看著不真實！后來我也就索性不折騰了，完全恢復了純凈端莊的長直發(fā)，也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嘛！

總以為，一頭飄飄的柔順長發(fā)，也昭示著女性特有的溫潤柔媚氣質(zhì)。流光容易把人拋，韶華難留，容顏易老，這本是自然規(guī)律，誰也無法改變。而作為女人，卻不該讓時間泯滅了自己美好可愛的天性。一個失去了青絲紅顏的女人，如果遠望蓬頭亂發(fā)，近觀面目可憎，交流時言語無味，發(fā)起脾氣河東獅吼，換了誰還不閃得跟火箭似的一溜煙消失？所以女人要善待自己，快樂生活，青春不能永駐，還可以有清潔爽利的外表，靈秀活潑的思想，善良柔和的性情，這些都具有恒久的魅力。

其實很多人心底都深藏一處桃源，掩映著無邊春色，那里花開草萌，流水淙淙。凡心所向，素履之往——在俗世喧囂中靜守一片精神的樂土，心不會因歲月更迭而滄桑，不會因年華流逝而老去。就如我的長發(fā)情結(jié)，絲絲縷縷，不可斷絕，成為我心深處固守的美麗。

三千青絲綰系著我的紅塵因緣，在光陰的故事里翩躚如蝶。待我長發(fā)及腰，青春歸來可好？

冬天里的春色

家在北國。每逢冬日，鉛云如絮，雪地冰天。更多時候只能囚居一室之內(nèi)，讓人如柳宗元筆下的漁翁，蓑笠上爬滿嚴霜，獨釣一江寂寞，心境亦霧靄沉沉。

然而，我卻有不同的體悟與感懷——用《牡丹亭》里的句子來概括，就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人人心里都掩映著一片園林，它不會為寒冷所凍結(jié)，只是被一扇無形的門遮擋著，如果你真的推開這扇門，便會看到花開草萌，裊裊晴絲，搖漾如線……

有人說，教師這個職業(yè)，就像希臘神話里被罰推巨石上山的西緒弗斯，每次快到山頂，巨石就滾回山腳，他不得不重新開始這徒勞的苦役，周而復始，月月年年。是的，身體和心理的雙重疲憊，每一個做教師的都感同身受，尤其在這漫長的冬日，更容易煩躁惰怠。然而，總有一些極細小的事情，會打動你的心靈——圣誕節(jié)那天，下了課，一個平日怯生生的女孩兒在走廊里追上我，羞澀地塞給我一個包裝得很漂亮的禮品袋，小聲說：“老師，這是送你的?！蹦且豢?，我讀出了她眼神中寫滿的純摯與敬意。于是，輕輕地擁抱了她，說：“真好，謝謝你！”其實我很想親親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然而最終沒有勇氣，事后有些后悔，我不該吝于表達我的感動！付出與回報，奉獻與感恩，都需要一種境界，也都需要傾情交流。當你在課堂上侃侃而談，你的學生會心微笑；當你與他們?yōu)橐粋€問題唇槍舌劍，最終讓他們茅塞頓開；當你因為講課時的幾聲咳嗽，收到他們悄悄放在你辦公桌上的一盒“金嗓子”；當你因為感冒休息幾天，重新推開教室的門，他們送給你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這樣的時候，你是幸福的——雖身在寒冬，然而若有春花粲然綻放，映照半窗紅日，鳥拋軟語，丸丸而落。

如果你是一個遠足的旅人，漫天風雪，冷冷長夜，你必然會希望有屹立的小屋，讓你停下匆促的雙足，將冰里流霜關(guān)在門外。燭影搖紅，你的心會融入那一片寧謐的溫暖……寂寂寒冬，我不孤獨，因為有好友的情感驛站?？?，讓我卸下肩頭的重負，安然憩息。好多時候，忙里偷閑，與知己好友或見面相敘，或電話傾訴。每至酣暢處，皆心有戚戚，如符契的兩半，相合之時，閘門打開，潮水洶涌而出。然而，它不會沖毀堤岸，潮聲起落間，是彼此贈予對方的源于心靈的回應！這是一種讓人寧靜的美好感覺，如一天晚霞、一泓濤影、一舟明月！那幾天母親生病住院，在寒風中奔波于家和醫(yī)院之間，心力交瘁。有朋友親切的問候，不遺余力的幫助，心下安慰許多。種種感念無從表達!其實也無須表達，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叭f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這是清人龔自珍寫給自己敬慕的經(jīng)學家宋翔鳳的：茫茫人海，與君匆匆握別，卻讓人難忘。而我與好友，近在咫尺，情誼歷久彌深，常有暗香盈袖！每個人都會受到傷害，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撫慰。我是幸運的，因為我?guī)е軗嵛康脑竿麑ふ茵б?，我的期待沒有落空！真情如水，汩汩流淌；而我像一只歸巢的燕子，在春風微拂的黃昏時分歸來。

冬天也是能夠讓人體察心靈的季節(jié)，因為呼嘯的北風常常阻止了你遠行的腳步，于是在這樣一個“眾生喧嘩的時代”，你不得不靜下心來面對自己。在無人打擾時，我喜歡和著舒緩的歌聲或幽然的樂音讀詩詞，在雅韻幽香中，讓自己的靈魂徜徉于澄澈的意境之中。很喜歡江珊的《夢里水鄉(xiāng)》，百聽不厭，尤愛歌詞：春天的黃昏，請你陪我到夢中的水鄉(xiāng)，那揮動的手在薄霧中飄蕩，不要驚醒楊柳岸那些纏綿的往事……它讓我想起《西州曲》里那個著杏子紅單衫的妙齡女子，她那如小烏鴉羽毛一樣的烏黑的發(fā)，泛著柔軟細膩的微光，在暮色中盛開。岸邊，炊煙裊裊，她在等待一葉孤舟破水而來，載著她朝思暮想的少年郎。在謊言越來越高明，真情越來越稀疏，表達越來越俗露的年代，這樣純凈的感情有著水蓮花不勝涼風的溫柔與嬌羞，觸碰到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而雪夜讀書，更適于聽古箏或古琴：樂音輕漾，詩意婉轉(zhuǎn)，齒頰留香。有時，你會邂逅一個桃花下的女子，一段永不復返的錯失，讓人傷感又心儀；有時，你會瞥見一朵橋邊紅藥，寂寞開無主，瓣瓣零落的，是痛徹心扉的黍離之悲；有時，你的思緒穿行于小溪畔的石板路竹林間，仿佛可細品陶壺里淡淡的茶香；能聽到月光下桂花飄落的聲音。此時此刻，夜雪飛煙，而你的內(nèi)心有春雨潛入，潤澤無聲。

明代劉侗《帝京景物略》中曾提到：“冬至日，畫素梅一枝，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則春深矣?！边@是古人破解冬日孤悶的做法，而我不必點染素梅，因為我推開了心靈深處掩映著的那扇園林的門，凝睇處，春色如許——我找到了許多真正契合于內(nèi)心的東西！

（責任編輯 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