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梅
老實說,下面要講的這個故事,有多少人愿意聽又聽得懂,我一點兒把握也沒有。因為,故事里的時代跟我們的時代隔膜得太厲害了。他們的是一個有信仰有底線的時代,他們熟知孔子的話“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他們相信“名義”的力量并且愿意為維護“名義”的正當(dāng)性而抗?fàn)?,哪怕對面那個人是皇帝本人。
不錯,這是一場發(fā)生在皇帝與臣僚之間、圍繞名義展開的戰(zhàn)斗。引發(fā)爭論的名義是“謚號”,謚號是古代國家對已故皇帝、將相大臣以及民間杰出人士蓋棺論定的簡短評語?;实鄣闹u號比較長,比如宋太祖謚“英武圣文神德 皇 帝 ”。其他人的謚號則比較短,比如三國時候著名的諸葛亮謚“忠武侯”,南宋抗金名將岳飛謚“武穆”。
故事發(fā)生在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七月,宋仁宗(1010-1063,1022年即位)親自下令,要給去年九月間去世的前任樞密使夏竦“文正”的謚號。沒想到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開封輿論大嘩,一片反對之聲!
為什么?因為“文正”這個謚號太美好、太貴重了?!拔恼笨梢哉f是一個文官所能得到的最高級別的謚號。謚號的特點是文字高度凝練,每一個字都代表著不同的意義?!拔恼逼鋵嵤莾刹糠?,“文”與“正”。蘇軾、蘇轍的父親蘇洵編了一本書叫《謚法》,搜集整理了到宋朝為止所有的謚號及其意義。按照《謚法》,“忠信接禮”、“敏而好學(xué)”、“道德博聞”都可以稱為“文”,“文”也兼顧道德,但是可以側(cè)重強調(diào)文官的文化修養(yǎng)、學(xué)術(shù)造詣。而“正”所強調(diào)的則是公眾輿論的評價,“惟眾人之所同服者正也,天下之議惟眾為最公”,必須得到群眾的愛戴、輿論的廣泛擁護才配稱作“正”。所以,司馬光說“文正”這兩個字,乃是“謚之至美,無以復(fù)加,即使是周公再世,也難以兼取”的。
毫無疑問,仁宗之所以要給夏竦“文正”的美謚,正是因為“文正”之美——仁宗太愛夏竦了。
夏竦死前,本來在河陽(今河南焦作孟州市)擔(dān)任地方官,病重之后,請求回京治療。得知消息,仁宗先派了太醫(yī)快馬加鞭去迎,又擔(dān)心夏竦身子弱、禁不住舟車勞頓,派了肩輿(類似于轎子)去接。只可惜,皇帝的恩典加上最好的醫(yī)療條件,也沒能留住夏竦,回到開封沒多久,夏竦就去世了。死訊傳來,仁宗在第一時間趕往夏府祭奠。夏竦去世九天之后,仁宗又在宮中為夏竦“成服”舉哀。本來太常禮院是另擬了日子的——那個日子在大宴之后。仁宗說“豈可先作樂而后發(fā)哀”,硬是搶在大宴之前為夏竦舉行了哀悼儀式。那么,仁宗為什么會對夏竦如此情意深重呢?還得說,仁宗是一個長情的仁義皇帝。夏竦是仁宗的啟蒙老師,仁宗五歲開蒙讀書,夏竦就是他的老師,教了他三年,師生感情深厚。如今,夏竦沒了,仁宗追思往事,心里當(dāng)然不好受。仁宗對夏竦的情感總要找個出口,人都沒了,只能在身后哀榮上下功夫,給了夏竦太師、中書令的贈官,又想給夏竦“文正”的謚號。
仁宗因為“文正”之美,想要拿來送給自己的老師。而開封輿論之所以強烈反對給夏竦謚“文正”,同樣也是因為“文正”的美好難得——夏竦實在是太不“正”了。
夏竦在當(dāng)時人心目中的形象如何,別的不說,只說一個細(xì)節(jié)就明白了。夏竦請求從河陽回開封治病的消息傳到開封,很多人都覺得這老家伙(67歲)是在裝病?;ㄕ校胍脵C圖謀重回中央領(lǐng)導(dǎo)層。這個話甚至也傳到了仁宗耳朵里,以至于夏竦死后,仁宗跑到夏家去吊喪的時候,還特地讓人拿掉蒙在死者臉上的面幕,要親眼看看夏竦的樣子??吹较鸟殿伾蓍?,仁宗憤憤不平地對身邊人說:“竦枯悴若此,疾豈詐乎?”有人說夏竦裝病,仁宗為夏竦感到不平。但是,仁宗卻不肯想想,為什么夏竦人緣口碑如此之差,生個病都讓人懷疑是在使詐。一個小孩子對啟蒙老師的愛慕蒙住了仁宗的眼睛,讓他忽略了太多那么明顯的事實。比如,1038-1044年宋夏戰(zhàn)爭期間,夏竦曾擔(dān)任陜西前線最高指揮官(判永興軍兼陜西經(jīng)略安撫招討使)??墒牵巳四懬游窇?zhàn),既拿不出什么御敵的方案,也沒有身先士卒的態(tài)度,好不容易出去巡視一次邊防,身邊還帶著侍婢,差一點就激起兵變。又比如,1048年,夏竦擔(dān)任國家最高軍事機構(gòu)長官——樞密使期間,河北發(fā)生兵變,別人上前線領(lǐng)兵浴血奮戰(zhàn),夏竦卻在背后給人家使絆子,生怕那人立了功,地位超過自己去。這樣一個人,怎么配得上“文正”這樣高貴的謚號呢?!夏竦“以文學(xué)起家,有名一時,朝廷大典策屢以屬之”,是公認(rèn)的大手筆,文章寫得漂亮,“文”還是當(dāng)?shù)闷?,唯獨一個“正”字,跟夏竦實在是不沾邊。
夏竦的確不“正”,然而,他的“文正”謚號,卻是仁宗御筆親批的。按照宋朝制度,只有王公以及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向朝廷申請謚號,謚號的產(chǎn)生程序分為六步:一,家屬整理死者行狀(生平事跡)上報到尚書省;二,尚書省吏部的考功司對家屬上報的材料進行核實之后,移交太常禮院;三,太常禮院草擬謚號,上報尚書??;四,尚書省集合相關(guān)官員開會討論所擬謚號,如果妥當(dāng),上報宰相;五,宰相審批,奏聞”皇帝,獲得批準(zhǔn)之后,以皇帝敕令的形式下發(fā)到考功司;六,考功司將最后形成的謚號以正式文件形式發(fā)放到死者家屬手中。定謚制度如此復(fù)雜的原因,是為了讓更多的機構(gòu)、更廣泛的意見參與其中,相互討論,以便得到公平公正、最能反映死者功過、代表輿論方向的謚號。通常而言,皇帝的最后批準(zhǔn)只是走程序。
這是正常的謚號產(chǎn)生程序。而夏竦的文正”謚號顯然不是這么來的。此事說來話長。起初,夏竦的謚號也是走了正常程序的,得到的結(jié)果是“文獻”。“獻,賢也”“聰明睿智曰獻”。這個謚號,夏竦馬馬虎虎當(dāng)?shù)?。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文獻”這個謚號跟本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高祖父趙朓的謚號重了。按道理講,這樣一來,夏竦定謚案應(yīng)當(dāng)發(fā)回太常禮院重審,由禮院重新討論、草擬新的謚號??墒牵驮谶@個節(jié)骨眼上,仁宗的私心動了,他決定自己動手,繞過宰相,繞過考功司,繞過太常禮院,直接給自己的啟蒙老師夏竦一個崇高的謚號,“特賜謚文正”。如此說來,夏竦的“文正”謚號不僅名不副實,而且來歷也不正!
1052年七月,夏竦謚“文正”成了開封輿論的最大焦點。代表著開封輿論向仁宗的私心開戰(zhàn)的,是兩個人——同知太常禮院司馬光和判吏部考功司劉敞,都不是大官,只是正好在那個位置上,所以,必須忠于職守,捍衛(wèi)公平正義。司馬光說:“作臣子的,工資待遇可以不多,地位可以不高,但是,如果在那個位置上,該說的不說,那才真正該殺?!眲⒊ㄕf:“定謚,是有關(guān)部門的職權(quán)范圍。夏竦奸邪,而陛下卻給他‘正’字,不符合謚法,而且侵犯了我的職責(zé)?!薄鞍偎靖鞯檬仄渎殹?,陛下不得“侵臣官”,職責(zé)所在,即使是皇帝也不能侵犯。這就是大宋王朝有理想有操守的官員!
司馬光代表太常禮院、劉敞代表吏部考功司,在開封輿論的支持下,展開了一場“文正”保衛(wèi)戰(zhàn)。七月十三日,司馬光遞交了第一封反對夏竦謚文正的奏狀,仁宗遲遲未予理睬。十天之后,七月二十三,司馬光又上了第二道奏狀。劉敞則前前后后一共上了三道奏狀,堅決抵制夏竦謚文正。
在今天的人們看來,司馬光和劉敞好像是在為空名而戰(zhàn)。而空名在我們這個無比講究實際的時代里,似乎已經(jīng)陷入虛無。在宋朝建立以前兵荒馬亂的五代時期(907-960),也有人說過“天子,兵強馬壯者得為之”的話,對名義采取完全蔑視的態(tài)度。但是,在司馬光和劉敞的時代,經(jīng)過宋朝建國90多年來對儒家道德秩序的涵養(yǎng)培育建設(shè),名義早已成為社會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和維持力量。
司馬光憂心忡忡、語重心長地提醒仁宗:謚號就是一個名義上的東西,為什么人們還重視它?就是因為它能夠公正地反應(yīng)一個人的是非功過,可以起到勸善沮惡的作用。“謚法所以信于后人者,為其善善惡惡無私也。”如果陛下把謚號當(dāng)做禮物來酬謝私恩,讓謚號失去了公正性,那么,就會讓人們會覺得謚號就是個虛名。讓夏竦這樣的“不令之臣”,“生則盜其祿位,死則盜其榮名”,久而久之,便會導(dǎo)致“善者不知所勸,惡者不知所懼”,進而徹底摧毀整個社會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臧否顛倒,不可復(fù)振”。一言以蔽之,夏竦謚“文正”,滿足的是皇帝的私情,破壞的卻是大宋王朝長治久安的基礎(chǔ),是一個社會賴以存續(xù)的道德秩序。茲事體大,陛下三思!
司馬光的第二封奏狀、劉敞的第三封奏狀遞上去,仁宗終于回心轉(zhuǎn)意了,“奉圣旨改謚文莊”。夏竦,從此被稱為“夏文莊公”。
“文正”保衛(wèi)戰(zhàn)的故事,到這里就講完了。一個奸邪的人,最終沒有被貼上“正”的標(biāo)簽。“正”歸“正”,“邪”歸“邪”。北宋167年間,“居相位者七十二人,位執(zhí)政者二百三十八人”,宰相、副宰相級高官加起來有310人,按照南宋學(xué)者李心傳的統(tǒng)計,得到了“文正”謚號的只有3位,王曾、范仲淹和司馬光。
這第二位“文正公”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風(fēng)骨,改革弊端、澄清政治的事跡,眾所周知,篇幅有限,不多說了。頭一位“文正公”王曾是范仲淹的前輩,仁宗早期的宰相。范仲淹曾經(jīng)說他:“對士大夫進行甄別提拔,是宰相的責(zé)任。您老人家哪都好,就差這一點。”——很少聽說您老推薦了誰,提拔了誰。王曾說:“當(dāng)宰相的,都想著為自己收攬恩德,那么,讓大家埋怨誰呢?”聞聽此言,范仲淹心服口服——王曾不是沒有做,只是沒有說,沒有利用提拔、推薦官員的機會為自己樹立恩德、培植黨羽。王曾為人公正,沒人敢拿私事來求他。有老朋友的兒子來看他,王曾很高興,留著吃了飯,又送給他幾卷信紙,裝在盒子里。宰相送的信紙,必定是最好的吧?打開一看,“皆它人書簡后裁取者也”,都是從別人用過的信紙上裁下來的空白部分!第三位文正公司馬光同樣以簡樸著稱,他一生的座右之銘是“誠”——誠實,不說謊話,對人對事,對皇帝、對前輩上級、對同僚朋友、對學(xué)生晚輩,都懷抱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司馬光的故事,我用了一整本書,還沒說完,只好請大家有空自己看。
其實,宋朝還有兩位官員也得到過“文正”的謚號,都是在著名的昏君宋徽宗的治下,一個是王安石的女婿、蔡京的弟弟蔡卞,另一個名叫鄭居中。這兩個人的“文正”謚號,隨著北宋的滅亡,不再被承認(rèn)。亡國君臣是否可以“有道”,是否不必盡皆昏庸,其實還是可以見仁見智,不可一概而論的。只是,作為宰相,讓朝廷在自己手下走向腐敗、讓國家在自己身后走向滅亡,那是無論如何也當(dāng)不得“文正”二字。這兩位不被后世承認(rèn)的“文正公”的出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表明了北宋滅亡之前道德秩序的崩裂瓦解。這是后話。
回到仁宗朝,司馬光、劉敞打贏了文正”保衛(wèi)戰(zhàn),謚號的尊嚴(yán)、謚號所代表的道德秩序得到了維護。名義的確是“空”的,但“空”不代表虛無,“空”的力量可以比“實”更強大。它的力量來自公平正義,而公平正義的獲得與持守,是因為人們心底的敬畏與尊重,所以,皇帝才會摒除私心,在位者才能忠于職守。那就是司馬光的時代,一個有道德、有底線的時代。
最后,可能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本文開頭引用的孔子的話“惟器與名,不可假人”。這里面也有一個故事:春秋的時候,仲叔于奚為衛(wèi)國立下了大功,衛(wèi)侯本來想賞給他更多封地的,可是仲叔于奚拒絕,提出來想要“曲縣和繁纓”。什么叫“曲縣”呢?就是鐘磬一類樂器的特殊懸掛方式,三面懸掛、空出南面來,這就叫“曲縣”?!胺崩t”又是什么呢?就是一種特殊的馬具,具有裝飾性作用。按照當(dāng)時的禮制,曲懸和繁纓本來都是只有諸侯一級的貴族才能使用的。仲叔于奚只是一個大夫,本來沒資格使用曲懸和繁纓,但是他想要,情愿不要封地也要這兩樣。衛(wèi)侯答應(yīng)了。孔子事后得知,失聲嘆息說:“可惜了,不如多給他封地呀。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封地可以多給,金銀財寶當(dāng)然也不在話下,只有禮器和名義這兩樣,絕不能隨隨便便給人!
為什么孔子會特別重視那些看上去虛頭巴腦”的禮器和名義呢?不為別的,只因為禮器、名義之中承載著等級秩序。沒有了等級秩序,只講現(xiàn)實權(quán)勢,有權(quán)有勢、胳膊粗力氣大的人為所欲為,想干嘛就干嘛,那么,整個社會就會陷入混亂。為天下的長治久安考慮,就必須尊重秩序,因此,對于秩序的標(biāo)志——禮器和名義就要慎之又慎,絕不能隨便授出。這是古人相信的治理國家的大原則。
延伸閱讀
《司馬光和他的時代:大宋建國80年后的憂患與改革》,趙冬梅著,三聯(lián)書店2014年1月版,38.00元
該書作者即本文作者、《百家講壇?千秋是非話寇準(zhǔn)》主講人。該書著眼馬光所處的時代。彼時矛盾重重,改革聲浪高漲。如何解決問題、化解矛盾,讓本朝長治久安,走出“朝代更替”,是那個時代的精英念茲在茲、不敢稍有遺忘的大關(guān)懷。
改革需要決心和勇氣,也需要對現(xiàn)存狀態(tài)的尊重,需要長途跋涉、長期戰(zhàn)斗的耐力,司馬光是“這一派”的改革者。
作者將引領(lǐng)廣大讀者深入探尋大宋王朝建國80年后的憂患與改革,以及大變局中德與才、修身與仕途、改革與守舊、治國與民心的激烈碰撞,充分領(lǐng)略這一段中國政治史上最美好的時光之一。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閱讀本書,對今人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