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玨
許久沒坐過這么長距離的火車了,費軻覺得有點吃不消。火車夕發(fā)朝至,長達九個半小時的飛奔與隔絕。去之前校務(wù)處只幫他們訂到一個下鋪,為了避免頻繁上廁所的尷尬與麻煩,一整夜他幾乎滴水未進,下鋪遞上來的半個橘子也原樣放在枕頭旁邊,碰都沒碰。沒想到五天后的歸程中這個問題意外地得到了解決,會議的主辦方不知從哪找到了一個冤大頭,居然給他們訂了一個高包。按級別和規(guī)格,費軻和他的同事顯然不享受這樣的待遇。洗手間就在包廂里,抬一下腳就到,比在自己家里還方便,他完全放開了,不僅想喝水就喝,還額外地整了兩罐雪花啤酒。平時費軻極少飲酒,第二罐才下去一半,腦袋里的重量就來了,第一波尿意也及時地隨后趕到。費軻站起來,打了個搖晃而響亮的酒嗝,然后慢騰騰地走進洗手間里,關(guān)上門,很耐心地抖擻完畢。擰開水龍頭洗手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鏡子,雪亮的白熾燈管近得幾乎挨到頭頂,他看到了自己額頭上方比往日更加稀疏和觸目的發(fā)根,心里突然就飄上來一股軟綿綿的沮喪,剛剛還很飽滿的狀態(tài)莫名其妙地一頭掉了下來。
四十歲以后的費軻常常會毫無防備地被這樣一種突然從底處飄上來的沮喪敲打一下子。沮喪這兩個字可能有點矯情了,但是費軻只找到了這個詞。才四十出頭,就管不住自己的膀胱了,但是,都已經(jīng)四十出了頭了,在火車上這還是頭一回想尿就尿。逢十必亂,四十歲是一個平地隆起的包,雖然就本質(zhì)上來講,它跟之前的三十九或者之后的四十一并無區(qū)別。三十歲的時候費軻已經(jīng)有過體會,不知道五十歲會是什么樣子。天色漸漸亮了,盡管閉著眼睛他也仍然意識到了。窗簾嘩啦兩下左右拉開,像個儀式。八點四十三分到終點站,還有半個多小時。車速似乎慢了下來,可能只是感覺上如此,實際上并沒有慢下來。這時候枕頭下面的手機突然響了,是羅杰。
車輪和鐵軌咬合的巨大聲響顯然令對方的耳朵有些猝不及防。他原本以為這個時間費軻一定正躺在床上,身邊還并排躺著一個費夫人。大星期六的早上,萬物慵懶,沒料到費軻正在一輛咣當(dāng)作響的火車上?!爸形缯埬愠燥?。有個項目請你過來幫忙考察一下。”這個話原本應(yīng)該是用來應(yīng)付已經(jīng)醒來的費夫人的,現(xiàn)在顯然已經(jīng)沒有必要,但對方仍然堅持把它用上了。費軻已經(jīng)猜到了個大致,還是配合了一下,“什么項目?”羅杰說,“來了就知道了。下了車你從車站直接過來?!?/p>
自己家比羅杰住的地方離火車站要遠(yuǎn)很多,羅杰這樣要求很合理。八點五十五才到,輕微晚點。接站的人在人群中站得很靠前,一個操著本地普通話的年輕人自稱羅主任的司機,一手聽著電話另一只手很醒目地?fù)P起來。又是請他考察項目又是專車接站,費軻在一起回來的同事面前撈足了面子。他的意思是請對方一起上車,無非繞一點路,先送他回家,對方把腦袋搖成撥浪鼓,費軻也就沒再堅持。去的時候本來有一張下鋪的,費軻主動讓出來,對方嘴上客氣了一下,也沒怎么堅持。
說考察項目倒也貼切。難道說婚姻不是一個人人生當(dāng)中最重大、最要緊的一個項目么?比其他任何項目都要重要,都更需要認(rèn)真、慎重地對待。所以才需要費軻。當(dāng)然一個女人多好或者多不好,并沒有什么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但具體到她與羅杰之間,費軻顯然就有了發(fā)言權(quán)。費軻熟悉和了解他的程度一點都不亞于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費軻就是他羅杰的一條影子。兩個人大學(xué)四年幾乎像被一根繩子拴著,日記和飯票都是鎖在一個抽屜里的。這些自不必說,這么多年倆人在一起,那些男人之間該干不該干的事情都一起干過了,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連自己認(rèn)為最丑陋的那一部分都不以為恥,多么難得。
費軻進門的時候龔老師已經(jīng)在了,看見他一開口居然探著頭鞠了一躬。從頭到腳基本沒什么破綻,一點看不出跟剛剛過去的夜晚有什么關(guān)系。羅杰也跟著一起此地?zé)o銀三百兩,“知道費教授今天回來,龔老師特地一大早趕過來,中午親自下廚,給費教授接風(fēng)。”費軻連連擺手,“什么費教授,連個副的都還沒評上。你們好意思叫,我都不好意思聽?!彼f的是“你們”,目光再次落定在這個女人的臉上,這一次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一些。這是分量很足的第二眼,他很清晰地聽見胸口里有什么撞了撞。
剩下的一整個上午費軻都在極力抑制著自己。確實太像了,像極了一個人。尤其是那一笑就要探頭的樣子和微微翹出來的下嘴唇。還有年齡。她現(xiàn)在差不多就是她那個時候的年紀(jì),差不了幾歲。果然,二十七。相對于他和羅杰來說,年輕得簡直過了分。羅杰一上來就特別強調(diào)了它,顯然也是他頗為得意的地方。當(dāng)時他正獨自在羅杰家的陽臺上抽煙。這是多年來他在自己家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女兒出生以后他就把抽煙的地點改在了陽臺,后來女兒上了幼兒園、小學(xué),白天不在家了,他還是一直把它保持了下來。沒注意羅杰什么時候出來了,順手把客廳通往陽臺的門關(guān)上,這還是在費軻見到龔老師之后兩個人的第一次單獨相處?!罢貌盍艘惠?,她也屬牛?!彼焓秩ッM軻丟在花盆旁邊的香煙,抽出一根,自己給自己點上。這個時間是留給費軻的。
費軻盡量一副就事論事的口氣,“好像太小了點吧?!彼麤]用“年輕”這個詞,而是小。
“小一點有什么不好?青春洋溢,活力四射,而且聽話,一頭聽話的小母牛,”羅杰橫著大拇指朝室內(nèi)廚房的方向指了指,“特別聽話,不管什么事情,你叫她怎樣就怎樣,你想怎樣都行?!睂嵲捳f,羅杰話里可能并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但費軻還是忍不住多想了,突然感覺到某種粗糙的東西在心臟邊緣處輕輕刮了一下。
在這一點上站住腳之后,羅杰下面的補充就流暢得多了,流暢得甚至有些潦草。羅杰言必稱“龔老師”。龔老師是南方人。江南出美女,這一點在她身上得到了很好地印證。家庭也說得過去,父母都在縣城工作,一個剛退休,一個還在二線。長女。有一個妹妹。龔老師其實現(xiàn)在并不是老師,以前是,在一家很有名的民辦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里教英語。去年才辭職,現(xiàn)在干導(dǎo)游,因為有專業(yè)六級英語的底子,雖然是導(dǎo)游,跟一般旅行社的導(dǎo)游還是有區(qū)別,只接外事團,導(dǎo)游兼翻譯。龔老師只是習(xí)慣性地叫法,介紹人當(dāng)初介紹的時候就是這么叫的,可能考慮到羅杰的圈子、層次以及認(rèn)同感方面的問題,老師聽上去畢竟比導(dǎo)游要體面些。到了他這里一直沿用了下來。她叫龔妙冉。
妙冉。冉冉升起的冉,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個字,一問果然是。費軻心里又是一跳,連名字居然也一樣。冉。費軻下意識地在舌頭上把這兩個字滾動了兩遍。舌尖緊翹,與門齒驕傲地保持著足夠的距離,它們與此刻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她們可謂相得益彰,鮮亮、輕盈、動感十足。就是因為她,多少年來,費軻僅僅是對這個字本身就一直懷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曖昧,每次不小心碰到它心底里都會無端地輕微一灼。“但是,”羅杰話鋒一轉(zhuǎn),又回到了開頭,“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關(guān)鍵還是聽話。離了一次婚我總算明白了,一個男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其實很簡單,就像現(xiàn)在這樣,你我站在這里,抽煙聊天,廚房里有一個熱火朝天的女人?!?/p>
這顯然與婚姻創(chuàng)傷有關(guān)。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羅杰的前妻就不怎么“聽話”。這個不“聽話”,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不做飯;二是不生孩子。從來不做飯,身為省報名記的她上得廳堂自然沒有問題,但是不下廚房。羅杰婚后的那些日子每天夾著公文包從辦公室出來還得繞道去一趟超市或者菜市場。君子應(yīng)該遠(yuǎn)庖廚,但是沒辦法,一個已婚的男人天天吃食堂更令人側(cè)目。后來條件好了一點,羅杰狠狠心請了一個鐘點工,這個問題總算勉強得到了解決。但是還有些事情沒法請別人代勞,比如肚子的問題。門戶倒是敞開的,歡迎常來常往,但是不允許留下東西。一開始是為了工作,不想要,等想要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要不了了。自作主張流過一次產(chǎn),術(shù)后沒遵醫(yī)囑,感染了,沒當(dāng)回事,一直拖,慢慢拖成了個永久性的輸卵管粘連。兩個人都是受害者,但羅杰覺得某種程度上自己的不幸其實更大,說到底還是眼里沒他這個丈夫,根子在這里。所以,今天才把“聽話”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聽話歸聽話,手藝卻一般,有時候態(tài)度和能力還是兩回事。即便是沒有羅杰那樣一條吹毛求疵的舌頭,他也覺得一般,很一般。她分發(fā)碗筷,招呼主賓,自己是最后一個才坐下的,在椅子上只擱了一半屁股,兩只拳頭分得很開放在桌沿上,也許此刻正承擔(dān)著身體的大部分重量。一桌子的菜都是她做的,看上去卻像白吃白喝的,顯然底氣不足。
羅杰已經(jīng)把失望和不滿大張旗鼓地掛在了臉上,起碼的掩飾都沒有。對那盤炸茄盒他特別不能容忍,“你這個是南非版的吧?”聯(lián)系到之前聊天時龔老師開了一個玩笑,說她昨天接了一個南非的四人旅行團,一下午都在趕行程,怕天一黑自己把他們弄丟了云云,這話顯得尤其刻薄。緊接著是旁邊的另一道紅燒鯉魚。他咀嚼和體味它時表情就像在辦公室里當(dāng)著下屬的面審閱一份報告,眉頭越皺越緊,最后筷子咣當(dāng)一下撂在桌子上。
費軻偷偷打量了一眼龔老師。對方也恰好正抬起頭來看著他,正在努力地掛住臉上的笑,那笑像一條過于寬大的褲子,得努力提住才不會掉下去。羅杰還在毫不通融地掛著臉子,仿佛對面的費軻根本不存在。但他有一種感覺,羅杰之所以如此也許恰恰就是因為自己的存在。他在表演,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此不留情面千般挑剔她的廚藝,其實是在換一個角度向他證明和展示對方的“聽話”。而她呢,似乎也很甘于就范。
在心里確認(rèn)了這些之后,費軻突然就又感覺到了心臟邊緣處那隱隱的一點刮疼。那么挑剔和驕傲的一張臉,自己一斤白酒壯起來的膽子都無法讓其動容的臉,一輩子注定了要高高在上,現(xiàn)在卻在一盤炸過了頭的茄盒面前花容委地,“聽話,特別聽話,你叫她怎樣就怎樣,你想怎么樣都行。”本來輪不到他費軻的,他毫無征兆地自己一頭跳了出來,“手藝確實一般,還不如黃欣。”黃欣就是羅杰的前妻,他居然當(dāng)著龔老師把她搬了出來,盡管重音放在了這個名字的前面那兩個字上,但還是過于突兀和明顯了。
龔老師很是意外,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羅杰,馬上把頭低下,竭力笑出了聲,既難堪又意外。連羅杰都覺得有些意外。都知道費軻向來謹(jǐn)慎、克制、說話辦事極有分寸,今天有點反常了。反常就反常吧,什么事情都得有個先例。飯局草草結(jié)束,他幾乎和羅杰同時從飯桌旁起身,“龔老師好人做到底,再辛苦一下?!爆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找到了羅杰在她面前的那種做派和口氣,馬上就把它固定了下來。兩個男人一前一后來到了客廳里的沙發(fā)上。飯后照例有一根煙,這次,他沒再舍近求遠(yuǎn)地去陽臺,就地解決了。廚房里水龍頭嘩嘩作響,此刻在里面孤軍奮戰(zhàn)的,當(dāng)然是龔老師,無論她再怎樣年輕怎樣鮮亮,此刻也只能以一個“聽話”的女人的身份呆在廚房里,這不正是你羅杰所樂于看到的嗎?
這一次之后,有一些日子費軻沒再跟羅杰碰頭。其實說起來如果不刻意,兩個人一年到頭碰上的機會并不多,不客氣地說,幾乎沒有。城市不大,但是費軻的圈子更小,并且他也自認(rèn)為自己是那種甘于寧靜的人,寧靜才能致遠(yuǎn)。尤其這兩年,羅杰離了婚,之后不久屁股下面又坐上了他們處室一把手的椅子之后,連那種刻意也越來越少了。一般都是羅杰主動聯(lián)系他,在他覺得特別不好或者特別好的時候,找來費軻,借他的酒杯把自己灌醉,同時把自己掏空或者填滿。他那種從早上一睜眼就準(zhǔn)備跟這個世界較勁的人尤其需要這樣一個恣意和可靠的所在。在龔老師的問題上或許也是如此,大概他也覺得沒有比費軻更合適的人了。
如果羅杰自己不張嘴,他肯定不會主動去打探他和龔老師,凡事不刻意,這也是他跟這個世界相處的姿態(tài)之一。但是經(jīng)常會在自己的腦子里遇到這個女人,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以及被她喚醒和激活的某段記憶,還有那個字,冉。每次碰上這些,心臟附近就會生出那種類似于被刮擦的輕微疼痛,像一只長著繭皮的指頭反復(fù)經(jīng)過某處潰膿,并不劇烈,但清晰確鑿。
有了一個現(xiàn)在進行時的龔老師,兩個人再碰上的時候自然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天馬行空,繞來繞去最終還是要來到她身上。那天已經(jīng)很晚了,費軻已經(jīng)洗過了澡,正在抽一天當(dāng)中的最后一根煙,電腦剛準(zhǔn)備關(guān)機,羅杰冷不丁地蹦出來。有些日子沒碰頭了,怎么也得意思兩句,沒想到聊著聊著狀態(tài)進去了。羅杰主動提到了她,一開始還有些拘謹(jǐn),漸漸地就放開了,他這才聽出來對方是在抱怨。廚藝太差是其一,還有一個重點就是關(guān)于她的年齡以及由此帶來的層次問題。確實是太年輕了點,年齡和閱歷的差異正在波及到更多方面,連看一場什么電影都得經(jīng)常需要有一方妥協(xié),甚至去不去電影院都成了一個問題。這其實是一開始就存在的問題,不管是不是完全出于真誠,之前費軻表示出那樣的擔(dān)憂看來并不多余,才不到兩個月。但不是聽話嗎,一個聽話可以遮百丑。才不到兩個月,羅杰就此一時彼一時了,“太聽話了反而叫人不踏實,這個龔老師好像不大簡單?!?/p>
費軻立刻警覺起來,“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對方半天才敲過來,似乎在猶豫,也在斟酌,很矜持的兩個字,“有點,”后面用了個逗號,費軻不說話等著,知道還有下文,“非要讓我去見她父母,下個月再不去就讓他爸媽坐飛機過來。每次干那個都叫我放心,說是安全期,一個月媽的天天都是安全期?!辟M軻當(dāng)場就感到心里頂上來一股很粗魯?shù)臇|西,說不清是針對什么的,沒壓住一路跑到了手上,“人家是怕煮熟的鴨子飛了。等改天再見面的時候我跟她單獨談?wù)?,好好摸摸她的底。”羅杰馬上說,“好啊”,接著又說,“那天你走了之后龔老師專門提到你好幾次,說了,有機會想跟你好好聊聊?!辟M軻有點意外,“跟我?”羅杰說,“對,跟你。就這么說的,原話。說費教授身上有種很特別的東西,是她見過的所有男人身上都沒有的?!辟M軻對著這句話愣了愣,記憶中某處很遙遠(yuǎn)的地方有微弱的亮光一閃。很多年之前也有人這樣評價過他。大學(xué)時代他只談過唯一一次戀愛,對方就這樣對他說過,說他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也特別強調(diào)了別的男人身上都沒有。到底是什么東西,別的男人都沒有而只有他有,他自己其實也不甚了了,似乎也沒必要追究,只管相信和受用就行了,女孩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人稱“女汪國真”,出自她口的這句表白很是讓他先天不良的虛榮心得到了一些滿足。不過,這同時也伴生出另外一種遺憾和不甘,可惜她不是那個“冉”。那是她們兩個人平行的時期,同時存在,只是位置不同,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在一些極端的時刻將她們交匯在一起,有一回還差點失口喊出那個名字。如果她們是一個人該多好。但大概也正因為她不是她才對他那樣死心塌地吧,居然在畢業(yè)前一口氣吞下二十片安定來挽救自己的愛情。前面她這么說過,現(xiàn)在是龔老師,時隔了將近二十年。這遙遠(yuǎn)而隱秘的重合令他感到心臟都略微提起來一點,費軻小心控制著那種懸而未決不觸底的感覺,沒再往下追問,而是將自己剛才的粗魯一路堅持了下來,“你跟她說,她這可是自己送上門來的,聊出后果來我不負(fù)責(zé)?!?/p>
與二人再次見面是在半個月之后。這次是費軻主動提出來的,他邀請他們倆看話劇。費軻的小舅子在省話劇團上班,那天給他打電話說又發(fā)“福利”了,問他要不要。小舅子嘴里說的“福利”其實就是免費的話劇票,他們劇團有時候會這樣,遇到一些賣不了座但是又不得不排的劇目就送票給職工。那次排的是《封疆大吏》,還是歷史劇。他問小舅子要了三張,正好他們一家三口。巧就巧在那兩天老婆她們單位組織了一次學(xué)習(xí),半旅游性質(zhì),順便帶上了正在休病假的女兒。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羅杰和龔老師。
七點半才開場。本來說好的在話劇團門口碰頭。冬天天黑得早,五點一過辦公室里就沒什么人了。從學(xué)校到話劇團很近,公交車四站就到,費軻正在發(fā)愁該怎么把這段時間打發(fā)掉,羅杰打電話來了,說反正等也是等,不如一起吃晚飯,吃完正好一起過去。倆人打車過來順道接他,一會兒就到。
去的是“巴蜀金閣”,羅杰定的地點。店牌倒是很眼熟,路過幾次,還沒進來過。一拐進大廳居然立著一座淙淙作響的假山,看來檔次不低。領(lǐng)班親自帶著他們往包間走的時候,迎面碰上好幾撥正從另一個樓梯上來的客人,他們路過龔老師的時候目光毫不例外地馬上就變成了一把把鉤子,有的順便也掃一下正走在她旁邊的費軻。羅杰是常客,熟門熟路,帶頭走在前面,這樣看上去一定是他和龔老師的關(guān)系要更近一些。他很熟悉那些目光,包括看她的和看他的,前者完全不能自主,自己過去某些時候充當(dāng)?shù)木褪瞧渲械囊粏T。他盡量目不斜視,從頭到腳很仔細(xì)地體味著這種角色被置換的感覺。
一會兒要看戲,酒不能盡興,象征性地要了三瓶啤酒。龔老師看羅杰的臉色,半推半就地給自己也倒上了一杯。開也開了,只好替他們分擔(dān)一下,名義上這么說,但能看得出來,其實是有一點酒量。
能喝酒的女人大都比較會說話,這個龔老師也不例外,中國話說得一點也不比英語差。冷場不會超過五秒鐘,一定是她先開口?!耙粫旱搅藙鲎彀途陀貌簧狭?,現(xiàn)在得抓緊機會多向費教授請教。”即便是沒話找話,也有點水平。費軻正低著頭很專心地從魚骨上往下揪一小團魚肉,一抬眼就碰上了她的目光,顯然已經(jīng)盯著他的動作有一會兒了。
“費教授是不是練過書法?”
費軻由衷地意外,“你怎么知道?”確實如此,是練過書法,年輕時代唯一就保留下來了這么一個愛好,現(xiàn)在每個周末還專門拿出一兩個小時來臨一張?zhí)?/p>
“真練過?”這下該輪到龔老師意外了,激動得都沒顧上賣一賣關(guān)子,“您發(fā)現(xiàn)沒有費教授,您拿筷子的姿勢像不像握著一只毛筆?我爸就練書法,你們拿筷子都喜歡這樣拿?!?/p>
費軻的筷子還沒放下,龔老師要求他保持別動,讓羅杰也看。確實有點像,之前還真沒注意過。她突然說,“我這輩子最崇拜的男人就是我爸了?!?/p>
“哦,”費軻很謹(jǐn)慎地接了一下對方的目光,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現(xiàn)在有好多人都是,退了休才開始練書法,覺得好像有點晚,其實并不晚。”一旁的羅杰很及時地讓自己也參與了進來,一口煙徐徐地吐在龔老師的耳朵上,“原來還是書香門第,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有一個當(dāng)書法家的爸爸?”
“你沒聽說的事情多著呢。不過,我倒是覺得男人練練書法好,”回來繼續(xù)剛才的話題,但已經(jīng)是對著羅杰說了,“練書法的男人一般脾氣都不會壞到哪里去。你看人家費教授脾氣就特別好,一看就是那種特別有涵養(yǎng)的人。而且層次也高,還請我們看話劇。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看話劇呢,近朱者赤?!?/p>
“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羅杰嘴角上掛著一抹他那標(biāo)志性的曖昧,歪著身子湊到龔老師耳朵邊上說了后面的一句,對方的臉馬上就紅了,一只手伸到桌子底下,估計是在羅杰的什么部位上用了點力,“我看你有空真得跟費教授練練書法,得好好練練?!?/p>
費軻覺得應(yīng)該笑笑,就笑了笑。人家在調(diào)情,耳語加暗語,跟他已經(jīng)無關(guān)了,但是當(dāng)著他的面,還是得配合一下。胸口里無端地有一點發(fā)堵,什么東西卡在那里一樣,出不來進不去。已經(jīng)很飽了,但還是又拿起了筷子??曜由斐鋈サ臅r候他特地又朝它看了一眼,確實像拿著毛筆,食指弓得很高,比其他幾個指頭高了一頭。不同的是毛筆只有一根,而筷子是兩根。一頓飯吃了有些工夫,估計差不多了,剛掏出手機來準(zhǔn)備看一下時間,沒想到它自己突然響了,是小舅子。本來說好的提前二十分鐘到劇團的傳達室拿票,現(xiàn)在不用了,跟檢票的人打過招呼了,直接報他的名字就行,反正肯定也沒幾個人看。小舅子人正在大街上,跟汽車?yán)容^著勁地對他嚷,話筒里聲音很大,費軻倉促而果斷地掛掉了電話。
三人一起離席出門。這次羅杰落在了后面,到款臺去結(jié)賬。費軻和龔老師先出來,出門沒幾步就是馬路。剛從密不透風(fēng)的暖氣中出來,小北風(fēng)復(fù)仇一樣格外起勁地往脖子里鉆。正好有一輛出租車開過來,費軻招招手讓它停下。他主動拉開前面副駕駛的門坐進去,等龔老師也上了車,對司機說,稍等一分鐘,還有一個。等了五個一分鐘,還沒見羅杰的人。司機看上去年紀(jì)跟他差不多大,火氣卻不小,五分鐘里一聲不吭,一張口就是滿嘴槍藥,到底還來不來?不來你們先下去,坐下一輛。有種理直氣壯的霸道。因為有龔老師在場,費軻象征性地跟他理論了兩句,但還是下了車。
有了這個前車之鑒費軻就先不急著招手了,等羅杰出來再說。一輛出租車閃了閃燈從他們面前猶豫著開了過去,又有一輛過去,第三輛過去的時候,羅杰人才趕到。見到他們先道歉然后解釋,最后又是道歉。剛才結(jié)賬的時候碰見了幾個熟人,正好今天都在這里,有些日子沒見了,非拉他一起喝兩杯?!皼]辦法,實在抹不下臉了,我去應(yīng)付一下。要不你們倆先走一步,我隨后就到?!?/p>
龔老師臉上暫時還看不出來什么表情,“什么熟人?”
“幾個哥們。”羅杰輕描淡寫。但費軻明白肯定是他們那個圈子里的人,用得著的人,或者有可能用得著的人,反正比較重要。如果非走不可的話那個臉其實也是能抹下來的,除非你自己不想走。
龔老師下巴塞在羽絨服里,很鎮(zhèn)靜地咬了一會兒自己的下嘴唇,“那我也去,”眼珠子盯著羅杰沒動,朝旁邊的費軻轉(zhuǎn)了轉(zhuǎn)肩膀,“要不,讓費教授自己先去,等會兒我們倆一起趕過去?!?/p>
“你去干什么?你又不認(rèn)識?!?/p>
“去了不就認(rèn)識了?!?/p>
羅杰猶豫著看了一眼費軻,龔老師也轉(zhuǎn)過臉來看著費軻,眼神柔和得連費軻都覺得有些夸張,“我主要是怕他喝酒?!苯o自己一個臺階,同時也是給費軻一個臺階。他只好順?biāo)浦?,“龔老師想去你就帶她去唄,我自己先打車過去給你們倆占座?!?/p>
剩下費軻一個人,他甚至都沒挪步,繼續(xù)留在原地等車。突然想起來剛才小舅子的電話,進場時要對檢票的人報名字,沒有自己他們倆一會兒肯定進不去。再說了像這種情況,被請的人不到請客的自己去了似乎也不太像話。不如干脆等一等,等他們倆完事之后三個人再一塊去。主意打定,費軻慢悠悠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來,在冷風(fēng)里很耐心地把它抽完,然后轉(zhuǎn)身重新走回到酒店里。人似乎比剛才又多了一些,不少人拖家?guī)Э谧谀抢锏戎刑?。生意不是一般的好。穿馬甲的服務(wù)生馬上朝他走過來請問先生幾位請問有沒有預(yù)訂。費軻順嘴就說兩位,接了個號牌。反正都是等。沙發(fā)上已經(jīng)人滿為患,他只好找了一把酒店臨時加的塑料椅子坐了下來。干坐著有點別扭,就掏出手機來看新聞。手機上每天都會收到一些免費的新聞,今天還是第一次從頭到尾地把它們看完,一邊看一邊眼睛往門口瞟。然后又抽了一根煙。再看時間,已經(jīng)快八點了。有沒有可能他們已經(jīng)出來了自己沒看到?想發(fā)個短信給羅杰,覺得又不太好,像是故意催人家似的。
已經(jīng)開場二十分鐘了,就是現(xiàn)在趕過去,看的也是個半拉子話劇。看形勢估計今天這場話劇是要泡湯。費軻打算再堅持最后一下,過了八點如果還不見人,就給羅杰打電話。剛過八點,羅杰的短信先來了,“今天實在是有點對不住了,白白浪費了兩張戲票。改天帶龔老師一起到你家去登門謝罪?!?/p>
費軻站起來往外走的時候這句短信在腦子里又停了幾秒鐘,慢慢感覺到有哪里不對勁。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門去了又頓住了,他忽然意識到,今天自己好像犯了一個傻。
人家其實本來就沒打算再過去,人家剛才走的時候其實就沒打算再回來找他,就已經(jīng)那么決定好了。羅杰是,后面的龔老師也是。所謂“應(yīng)付一下”、“隨后就到”、“一起趕過去”其實就是一句客套話,照顧面子的,給你臺階的。本來應(yīng)該大家心照不宣,自己這個書呆子倒實在,還擔(dān)心他們進不了門,一廂情愿地在一把破塑料椅上傻等到現(xiàn)在。
費軻出門打車,直接回家。這一次很順,到家時還不到九點。脫掉外套,換上拖鞋,沒什么事可做,就把自己橫在沙發(fā)上看了會兒電視。老婆不在,腳也懶得洗了。一個好端端的法制紀(jì)實片,中間沒皮沒臉地硬插廣告,把他原本打算上床的時間又往后拖了半個多鐘頭。快十一點才上床。床頭柜上的書剛拿起來,手機響了。羅杰。隔著電話都能聞得見那股酒氣,問他話劇結(jié)束了沒有。費軻說早就結(jié)束了,自己現(xiàn)在人都躺在床上了。羅杰說,把褲子穿上,我們一會兒就到。費軻說,到哪?羅杰說,到你家。費軻想起剛才羅杰的短信,說,不是說改天嗎?羅杰說,不改了,就今天。龔老師剛特意買了瓶紅酒,去你家負(fù)酒請罪。
已經(jīng)喝了不少,一進門就看出來了。后面的龔老師也是。費軻到廚房里去端一盤熟牛肉,還有一碟豬皮凍,剛才已經(jīng)提前準(zhǔn)備了一下。實在找不到別的,臨時又從女兒房間里翻出來兩包鍋巴。按照羅杰的提議,地點就在客廳里,茶幾當(dāng)餐桌,人坐在沙發(fā)上,正好還可以一邊看電視。費軻左一趟右一趟的時候,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正你一句我一句,談?wù)摰拇蟾攀莿偛啪谱郎系哪硞€人。龔老師尤其激烈,費軻聽出來她是在跟羅杰秋后算賬,怪他胳膊肘往外拐,不幫她擋酒,還慫恿他們一起叫她用英語翻譯他們段子里的某一句,可看上去也并不是真生氣。
費軻終于在對面坐下來,他們這才停下,言歸正傳。龔老師親自倒酒,先給費教授倒。羅杰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平日酒桌上難得的厚道,也許確實覺得有點對不住費軻,“今天我們確實有點不太像話,特意請咱倆看話劇,結(jié)果把人家自己一個人扔在那兒?!边@次費軻沒怎么配合,“沒事,下次還有機會。”龔老師很及時地把自己手上的一杯朝嘴里倒進去一部分,眉眼里居然有亮晶晶的狐媚一閃,“我就跟你說嘛,費教授人家那么有涵養(yǎng)的人,這點小事根本不會往心里去。是吧費教授?”一個晚上連著喝了三場,啤酒白酒加紅酒,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還不忘頭尾都帶上“費教授”,難為她了。
一瓶紅酒沒喝掉一半。這點酒興本來就是“巴蜀金閣”里的延續(xù),虎頭蛇尾也有情可原。酒興一掉下去,困勁就上來了。羅杰的聲音裹在半個哈欠里說,“今天就到這吧。龔老師你一起幫著收拾一下,收拾完了再來。”下巴朝走廊盡頭指了指。有一間客房,平時就是專門為家里來了親戚客人準(zhǔn)備的,雖然小一點,但是很齊全,枕頭床單被褥都是現(xiàn)成。龔老師有些難為情似地望了一眼費軻,“合適嗎?”羅杰已經(jīng)站起來了,搶在前頭替費軻回答道,“有什么不合適的,咱們跟費教授還有什么不合適的?!币郧熬驮谶@里過過夜,熟門熟路,自己抬腳往外走。又一個哈欠,帶得步子一搖三晃,確實是困了。
費軻端起面前的盤子,用筷子把剩下的幾片牛肉和豬皮凍合在一起,龔老師馬上站了起來,“我來吧?!表樖志桶驯P子接了過去。沒有羅杰在場她總是會拘謹(jǐn)一些,費軻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不知道她自己意識到?jīng)]有。兩只盤子摞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還拎上了兩只酒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赝庾?。費軻把剩下的一堆揀到一起,跟在后面進了廚房。龔老師已經(jīng)擰開了水龍頭,洗盤子的動作很流利,干家務(wù)活的水平明顯見長。費軻放下盤子說,“我來洗吧?!饼徖蠋燁^也沒回,“不用不用。您去睡覺吧,一會兒就好?!辟M軻站在那里,本來完全可以就那么走掉,也許對方也正是那么希望的,但是他沒動,站在背后看了一會兒這個女人。一整個晚上她都是這么背對著自己的,那么心急火燎的一個后背,一會兒大概它還要赤裸出來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腦子里想著這些,在胸口里堵了一個晚上的那股灼熱就慢慢具體和明確起來了,剛才她問他“合適嗎”的時候,它就在那了。她當(dāng)時一定以為他會說合適,費教授那么有涵養(yǎng)的人,即便是覺得不合適也會說合適,也會委屈自己成人之美。憑什么每次都是自己呢?他媽的憑什么呢?他甚至都沒顧得上找一個哪怕是牽強一點的理由。
“龔老師,對不起,你晚上不能住在這兒?!?/p>
對方明顯一下愣住了,正在起勁的后背像被點了穴似地僵在那里,半天才把臉轉(zhuǎn)過來,“為什么呀,費教授?”
見費軻不說話,她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費軻的聲音跟臉上的表情一樣硬,“你覺得呢?”
對方臉馬上就紅了,一直紅到耳朵,但還是把掛在上面的笑容堅持了下來,大概她以為他是在跟她開玩笑,或者故意裝出了自己是那么理解的樣子,“費教授,您是擔(dān)心師母吧?我知道,我們倆現(xiàn)在這種情況,住在人家家里是有點那個。今天就通融一下吧,這么晚了,外面估計連車都打不到了。下不為例?!?/p>
“那我不管,那是你的事。”
龔老師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臉上的紅開始一點點變成黑。
“費教授,您到底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這是我的家,我說了算,我想讓誰在這住就讓誰住,不想讓誰住誰就得走人?!?/p>
對方的臉當(dāng)即就掛了下來,一掛到底,上面那些多余的表情也全部一掃而光。轉(zhuǎn)身就走,水龍頭也沒關(guān),洗了一半的酒杯就那么扔在水池里。一聲不吭地走到客廳,拿上自己的外套、包,然后走到門口換鞋。外套拉鏈沒拉,包就那么一蕩一蕩地吊在手臂上。開門的時候費軻聽見她嘴里嘟噥了一句什么,背對著他說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他聽見了。
費軻站在廚房門口,聽見門被劇烈地一摔,動靜在萬籟俱寂的夜里堪稱一聲巨響。他跟過去,對著那扇關(guān)上的門沉沉地咆哮了一聲,“滾!”他知道她有可能聽得見,但還是把它咆哮了出來。
憑直覺他覺得她不會把這件事告訴羅杰,確實羅杰也一直沒對他提起過。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費軻想到它的時候,還覺得有點恍惚,有點不太真實,像一次意外。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粗魯?shù)貙Υ齽e人,并且對方還是一個女人。有那么一些偶然的時刻,一想到這個女人,他心里也會冒上來一點歉疚,但也僅僅就是那么冒上來一下而已。
也幸虧有了這么一次?,F(xiàn)在他心里的那種刮疼基本上已經(jīng)若有若無了,潰膿的地方已經(jīng)消炎。甚至想到她的次數(shù)也少多了。至于她和羅杰之間正處在什么程度,更好了或者更壞了,他也不甚了了。之前他就不會主動去問,現(xiàn)在更不會。羅杰自己不說,一定有他的理由。反之亦然。
日子照舊,不緊不慢一樣樣來。期末考試、寒假、訪友、省親、準(zhǔn)備過年、過年、各種聚會,每年的這個時候都照舊。元宵節(jié)晚上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有點像一場盛大的告別,那場雪一化溫度就再也沒掉下來。
開學(xué)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已經(jīng)八點多了,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報紙,老婆正在廚房教女兒使用一臺單位剛發(fā)的料理機,突然羅杰打來了電話。第一反應(yīng)就是跟龔老師有關(guān)。他摁掉了它,然后借口出去買煙,出了樓道才重新?lián)芑厝ァ?/p>
果然是。羅杰在電話里一副火燒眉毛的架勢,但還是耐著性子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結(jié)果本是預(yù)料之中的,但沒想到中間發(fā)生了那么多,費軻得一次把它們?nèi)?。他叫他現(xiàn)在無論如何得過去一趟,而且越快越好?!霸娇煸胶?,來晚了你就見不著我了?!奔热贿€能開玩笑,那就說明事情并不多么嚴(yán)重,或者說并沒有對方嘴里說的那樣嚴(yán)重。
龔老師要求他今天晚上必須“說清楚”。羅杰有點委屈,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了呀。一個月之前就已經(jīng)說清楚了,兩個人不合適,缺乏交集,甚至有代溝,與其這么耗下去不如分手。問題是已經(jīng)跟人家睡了小半年了現(xiàn)在才沒有交集,算什么呢?他還是低估了或者說是高估了龔老師,原本以為“她們這代人”在這種事情上是很想得開的呢。
路有點遠(yuǎn),費軻先給家里打了個電話,謊稱在小區(qū)門口遇到了棋友老張。沒等老婆開口數(shù)落便掛掉了電話,出門打車,半個多小時以后才趕到羅杰電話里說的那家酒店。這兩天他正在這里參加一個本系統(tǒng)的培訓(xùn)班。三樓309房間。今天晚上羅杰推掉了一個飯局專門在房間里等著她。地點是她自己打聽到的,也不知道是通過什么渠道,反正羅杰沒告訴她,他躲還來不及。已經(jīng)躲了一個月了,電話不接,家也不回。龔老師在短信里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天再見不到人她就不客氣了,具體怎么個不客氣法她沒說,但可以想象。
費軻進門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告一段落,大概已經(jīng)“說清楚”了。電話打得有點晚。也許在最后一刻他才突然感到了害怕,在這么不光彩的患難里他本能地想到了費軻,也只能想到費軻。
羅杰擔(dān)心的那些都沒有發(fā)生,起碼他那張臉看上去還是好好的,只有襯衣領(lǐng)口那里似乎掉了一個扣子。房間里看上去基本也還算正常,電視機椅子床頭柜茶杯都在原位,除了那張床有點凌亂。被子已經(jīng)掉下去一半,一個枕頭被擠到了床沿,一看就有人剛才在上面有過很大的動作。床尾趴著正在哀嚎的龔老師。
羅杰拿起自己的外套,豎起一根指頭對費軻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后拉著他一起走了出來。他隨手把門關(guān)上,朝室內(nèi)使了個眼色,“這個女人今天瘋了,你幫我看著她,順便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她。拜托了,兄弟?!比缓笈牧伺乃募绨?,轉(zhuǎn)身走了。步子很快,費軻看著他那迫不及待的后背,馬上在腦子里找到了一個成語:溜之大吉。
他重新推開門走進來?,F(xiàn)在就剩下了他和龔老師,他不知道自己能干點什么,都已經(jīng)走到她身邊了也不知道應(yīng)該干點什么。她的哀嚎還在繼續(xù),在這個除了空調(diào)的嗡鳴聲之外沒有任何動靜的房間里顯得十分怪異和生猛,有那么一會兒它看上去似乎正在衰減下來但馬上又重新提高了上去。牛仔褲的后腰都被撐開了,露出里面內(nèi)褲難看的一截。
只開了兩個壁燈和一個床頭燈,房間里光線有點暗,而且稀稠不均,趴在床尾的龔老師有一半身體都被埋在一堆晦暗里。他就那么不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后來才注意到自己屁股后面正好有一把椅子,就勢在上面坐了下來。這是離龔老師最近的一把椅子,或許也是她剛才曾經(jīng)坐過的地方,旁邊的茶幾上擱著一杯茶水和一款女式坤包。豬肝色的,上次在“巴蜀金閣”吃飯的時候她背的就是這個,羅杰給她買的,專門當(dāng)著費軻的面賣弄過。
多么大的絕望和哀傷才能讓一個人這樣不管不顧地席地而哭,朝前伸去的五根指頭奮力攥住了被子的一角,肩膀都抖歪了。她趴在那里,一頭黑發(fā)完全沒有章法地披散開來,把腦袋和臉都完完全全地蓋在下面。她看上去是那么凌亂不堪,就像一件被隨手扔在那里的衣服。
他輕輕嘆出一口氣,站起來,去衛(wèi)生間擰了一條濕毛巾,回來后沒再回到椅子那兒,而是直接在床上挨著她很近地坐了下來。坐下來之后他也不知道該怎樣把毛巾遞過去,就那么在手里拿著它,垂眼看著這個女人。現(xiàn)在,他在這個拼命抖動著的身體上慢慢體會到了心中那正一點點膨脹起來的深深哀憐。他想起來有一次女兒從地下室里救上來的一只小貓,幾天沒有吃飯的小東西在女兒的懷里也是這樣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不止是憐憫,還有疼惜。經(jīng)過了這么長時間,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從這個女人身上走開很遠(yuǎn)了,沒想到一下就被拽回了原地,這個曾一次次地帶給自己疼痛的女人!
想著這些,他的一只胳膊就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伸手在她的頭發(fā)上輕輕撫摸了一下。手剛一搭上去,他馬上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哭泣和抖動一下放大了許多,好像她一直都在尋找和等待著自己的觸摸。她幅度很大地轉(zhuǎn)了一下身子,那只朝前伸出去的胳膊抬起來順勢就擱在了他的腿上,她緊緊地把臉壓在上面,那些哭泣和抖動通過她的重量毫無保留地傳送了過來。他毫無準(zhǔn)備,一陣巨大的顫栗頓時席地而起,瞬間就把他的胸口注滿了。
費軻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正置身于許多年前的夢境中。眼下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在當(dāng)年的許多夢境里都曾出現(xiàn)過,自己那間狹小的學(xué)生宿舍、校園人工湖旁邊的柳樹下,還有火車站站臺、候車廳的座位上,場景不同,但人都是一個,當(dāng)年的那個她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伏在自己身上,那么絕望、無助,被洗劫一空之后終于擱淺在他唯一的懷抱里,每次醒來都會深深地悵惘。她曾經(jīng)是自己的夢,也是他那綿薄的、從未真正飽足過的青春里的一個洞。他充滿感激地一遍遍地?fù)崦切╊^發(fā),專注地讓自己在這一錯覺中反復(fù)沉浸。不過,有一點卻是確鑿無疑的,他現(xiàn)在比任何一個時候都要接近她,她的重量和溫度,還有那些虛弱和敞開,此刻全在手上。也許,如果他愿意,一切都可以從這個晚上重新恢復(fù)和接通,難道不可以嗎?為什么不可以呢?中間沒有了羅杰,但他們還算是朋友,過去是,現(xiàn)在依然還是,他甚至在想,過幾天要專門請她到家里去吃頓飯,讓自己的老婆和女兒也見見她,就像他的那些學(xué)生一樣。那些壓攢了十幾年的,他都會毫不吝惜地呈獻和釋放給她,不管用什么方式。他感覺到眼眶里有一股滾燙的潮濕,馬上就要涌出來,他知道,但不去伸手阻擋。
有那么一下,他的手指順著發(fā)梢無意間落到了她一邊的肩胛上,似乎碰到了毛衣下面的一條帶狀的聯(lián)接和突起,他特地停下來感受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但已經(jīng)晚了,他感覺到對方的身體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立刻停止了抖動,那陰沉沉的聲音幾乎就是從她后背上發(fā)出來的。
“亂摸什么,手拿開!”
費軻的手立刻像被燙著了一樣飛快地縮了回去,身體也本能地直了起來。他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狀況搞得有點難堪,也有點發(fā)蒙。盡管是無辜的,但臉還是紅了,半天才對著那個后背艱難地找到一句解釋,“你別誤會?!甭曇粜〉弥挥凶约郝牭靡姟?/p>
她慢慢抬起身子,離開費軻,剛才哭的時候身體幾乎歪成了一條斜線,現(xiàn)在她朝相反的方向把它翻轉(zhuǎn)了過來,背靠著床坐在地上,眼球突然朝費軻這邊轉(zhuǎn)了過來,他看見了她那亮晶晶的眼白和嘴角上突然掛上去的一抹輕蔑的譏笑,她說,“我知道,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費教授一直都很喜歡我,說得對吧?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眼睛就不老實?!?/p>
費軻一臉震驚地看著對方,這下實實在在地出乎了他的意料,沒想到對方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她兩只胳膊架起來抱在懷里,繼續(xù)平靜地望著他,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連臉上的那些淚痕都突然一下不知了去向,他甚至懷疑她剛才是否真地哭過,“別不好意思承認(rèn),這很正常。喜歡我、想和我上床的男人多了。師母平時對你管得挺嚴(yán)的吧?”
她弓起一條腿打算站起來,大概是因為跪得時間太久,還沒站直突然身子大幅度地?fù)u晃了一下,費軻本能地伸手去扶,對方揚起來的一只手正好打在他鼻子上,一把將眼鏡打了出去。費軻顧不上去撿,龔老師已經(jīng)像一堵正在倒塌的墻那樣傾覆了下來,一股巨大的推撞和柔軟讓他一屁股重新坐回到了床上。龔老師一條腿跪在床沿,那團毛茸茸的熱氣幾乎吹到了費軻的脖子里,“你不是和羅杰穿一條褲子的好朋友嗎?好朋友應(yīng)該有福同享,對吧?今天我就讓你替一把那個姓羅的畜生。媽的,一個個都算什么東西!”
費軻身子朝后仰著,一只胳膊屈起來艱難地?fù)卧谀抢?。對方一只手已?jīng)伸到了他的小腹上,惡狠狠地一把將他毛衣的下擺扯上去,找到了皮帶上的扣子,她干著這些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費軻,費軻也看著她,那張臉上近在咫尺地寫滿了鄙夷、仇恨和快意,一股嗆鼻的屈辱就像被打翻的石灰一樣,從胸口一直撲進了喉嚨里。他奮盡全力地同時抬起兩只胳膊,狠狠地將她一把推了出去,力氣之大連自己都有些吃驚。對方的身體一下彈開很遠(yuǎn),急速踉蹌了幾下之后一屁股坐了下去,不知是身體的哪一個部位撞在了后面的電視機柜上,震得它里面嘩啦一聲巨響。巨大的屈辱把他的喉嚨都快堵住了?!澳阍趺茨苓@樣?你和羅杰你們算什么東西,你們他媽的憑什么對我這樣?!”
對方半天才掙扎著坐起來,也許真地很疼,嘴里咕噥出來幾聲含混不清的呻吟。她就那么坐在地上,慢慢地抬起頭,只用半張臉看著他,半張臉上全是陌生而冰涼的兇光。他清晰地聽見了她在黑暗里發(fā)出來的一聲清脆的冷笑,“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咱們老賬新賬一起算?!彼酒饋?,走到茶幾旁,從那只豬肝色的女式坤包里掏出手機。他聽見她開始打電話,用的是另外一種口音,也許是她們家鄉(xiāng)那一帶的方言,不過他還是聽懂了。
“他現(xiàn)在就在自己房間,樓上,309。你們上來吧?!?/p>
然后她收起兩條腿來坐在沙發(fā)上,開始很耐心地脫掉上身的毛衣,毛衣從頭上摘下來的時候帶亂了不少頭發(fā),她似乎還嫌不夠,又用上了兩只手。然后是下面的牛仔褲。費軻已經(jīng)聽見門外樓梯上隱約而雜亂的腳步聲,生猛、迫切、急不可耐,越來越近,正朝自己趕過來,那喧嘩和涌動了一個晚上的眼淚終于找到了出口,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床,像個孩子一樣絕望而悲傷地飲泣起來。
責(zé)任編輯 劉 青
郵箱:qingguo6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