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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

2014-12-01 04:27柏祥偉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姚觀音菩薩老母雞

柏祥偉

是不是,可以這么說,早晨是從鳥叫開始的。那些唧唧喳喳的,啾啾的,咕咕的,清脆的,婉轉(zhuǎn)的,暗啞的鳥叫聲?;蛳』蚴瑁瑤е殊斓乃?,像陽光穿透茂密的樹葉,輕輕的,卻又不依不饒地鉆進(jìn)耳朵里。麻癢癢的,針尖一樣的細(xì)密,讓蜷曲著的身子陣陣蘇醒。好像是,麻木的小腿也跟著抽搐,于是,整個人醒了,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了。

韓梅花揉了一把眼,翻了翻身子,支起胳膊挪著腿下床。八十三歲的人了,真是老胳膊老腿,渾身上下哪里都不聽使喚了。韓梅花把腳伸進(jìn)床根前的鞋子里,有點潮乎乎的涼。這一夜,韓梅花沒脫衣服。昨天傍晚,她和隔壁的侄子約好了,今天早上搭侄子賣西瓜的農(nóng)用車去縣城。她挪到門前,拉開木門,陽光像一盆水,呼啦一下潑過來,把韓梅花嚇了一跳。她忽然覺得心里發(fā)慌了,她到底還是起晚了。韓梅花顧不上洗臉,挪著步子朝大門口走,探頭看到侄子家門口,看到幾只麻雀在侄子大門口的臺階上跳躍,兩只蝴蝶在陽光里飛舞。韓梅花一下子就呆住了,侄子家門口停著的農(nóng)用四輪車不見了。韓梅花加緊步子走到侄子大門口,看到門板關(guān)著,像一張緊閉的嘴巴。這個王八羔子,他怎么就悄沒聲地溜走了呢?他是嫌我年齡大了,嫌我這個老媽子礙事嗎?

韓梅花覺得委屈,侄子怎么能這樣呢?她嫁到踅莊村快五十多年了,她是看著侄子長大的。真是長大了,人心就變了。韓梅花對著門板上那把鐵鎖愣怔了一會兒,在原地轉(zhuǎn)了半個圈,她不知道該去哪里,雙腿卻挪動了,一步一步的,朝村口的方向走。那是去縣城的大路,很長呢,她該有十幾年沒去過縣城了。好像自從老姚去世以后,她就沒去過縣城。她本來也不想去,她就是踅莊村里的一棵草,在這土地里活了一輩子,離開這片地她就活不了??墒?,她現(xiàn)在不得不去了。這幾天夜里,她老是睡不踏實。有時候,剛迷糊著睡著了,老姚就摸索著出現(xiàn)在她床頭,口齒不清對她說,你知道嗎?隈泉莊的劉慶民得癌癥了,在縣醫(yī)院住院呢,他是咱們的恩人,你該去看看他。

韓梅花被老姚的話嚇醒了,她不知道劉慶民害病。這陣子,韓梅花的肺心病犯了好幾次,喘得厲害,憋得臉通紅,都是劉慶民的兒子劉壯壯來給他送藥打針,劉壯壯沒說他爹得病的事。她以為劉慶民在診所里忙,她從來沒想過劉慶民也會得病。他一個醫(yī)生,給人看病,自己怎么會得病呢?

韓梅花想問問老姚,聽誰說劉慶民得癌癥了?可是還沒等她張開嘴,老姚就從她身邊消失了。她只聽到老姚的嘆氣,連老伴的影子都沒看到。接連好幾天夜里,老姚總是在她耳旁說劉慶民害病這件事,總是嘮叨著讓她去城里看看劉慶民。她不得不相信老姚的話,她該去縣城里的醫(yī)院看看了。老姚去世快十年了,人家說死了的人有事會托夢給親近的人。現(xiàn)在老姚幾次三番托夢給她。看來他真是著急了。

劉慶民是隈泉莊的醫(yī)生,負(fù)責(zé)給附近八個村子的老百姓看病。一千八百多口人,男女老少,沒有人不知道劉慶民。這些年,老姚得了心臟病、高血壓,后來又患上糖尿病。來回去縣城的醫(yī)院看病,來回折騰了兩年多,久病床前無孝子,連閨女和兒子都折騰煩了,巴不得老姚早死早托生。兒女們都需要掙錢養(yǎng)活自己的小家庭,都去外地打工,在淄博燒磚,在臨沂干裝卸工,在青島船廠做電焊工,各自都忙各自的事。孩子大了,就像鳥兒一樣,翅膀硬了,想飛走,攔不了。老姚躺在家里,渾身的病越來越厲害,走路都挪不動腿,沒出半年,眼也失明了,其實就是等死的人了。可是呢,越是快死的人,越怕死,老姚瞪著混沌的眼珠子沖韓梅花喊,我不想死,我真不想死。

老姚對來給他看病的劉慶民說,慶民,你救救我,我還沒活夠呢,我不想死。

劉慶民說,有我在,你死不了,我不讓你死。

劉慶民整天來韓梅花家里,給老姚送藥打針,就沒給韓梅花提過要錢的事。哪里還有錢呢?兒女們在外邊打工,過年過節(jié)都不回來。他們好像早就忘了家里的爹,只想著掙錢了。也許是,他們還想著家里的爹,只想著掙更多的錢,再回來給爹治病。還有呢,他們到底怎么想的呢?他們是不是想著,家里有劉慶民這個看病不花錢的醫(yī)生,心里踏實呢?要真是這么想,是不是就算有點不仗義呢?是不是算耍無賴,算不算有恃無恐地裝憨賣傻呢?的確是,劉慶民給老姚看病,從來沒提過要錢的事。劉慶民說,有錢看病,沒錢還得看病,古時候的老中醫(yī),都是先看病,看病才是醫(yī)生該干的事。

韓梅花問過劉慶民,俺家欠你多少錢了?劉慶民說,沒算過,我哪有時間去算這些呢?韓梅花說,你抽空算個數(shù),俺給孩子們打電話,讓他們寄錢來。劉慶民說,我家里滿滿一紙盒子欠條呢,三十多年的欠條,我還真算不清。

劉慶民給老姚打針,打完了,老姚忽然一把抓住了劉慶民的胳膊。他抓得死死的,手指頭哆嗦著,卻不放手。韓梅花被老姚的動作給嚇著了,連劉慶民也給嚇愣了。

韓梅花說,老頭子,你糊涂了?你抓慶民干嗎,快放手。

老姚的嘴巴哆嗦著,瞪著眼喊,慶民,我眼瞎了,我三年沒看見你的模樣了。

劉慶民說,我還是老樣子,沒變。

老姚說,你過來,我看不見了,我想摸摸你的臉。

劉慶民靠近了老姚,他摸起老伴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劉慶民說,來,你摸摸吧。

老姚的手哆嗦著,在劉慶民臉上挪動著,就像秋風(fēng)里一片簌簌抖動的樹葉。他摸了劉慶民的額頭、眼、鼻子、嘴巴,然后他的手朝劉慶民的后腦勺摸過去。這時候,劉慶民的眼里淌淚了,嘩嘩的淚水,無聲地淌滿了臉。他極力探起身子,他的胳膊彎曲著,把老姚攬在他脖子里。這個兩個男人,抱在了一起。

劉慶民說,哥,我胖了沒?

老姚說,慶民,你臉上怎么濕乎乎的?

劉慶民壓抑著哭聲,說,天熱,我淌汗了。

韓梅花扭過頭去,擦了一把臉。

老姚摸完劉慶民臉的那天晚上,老姚去世了。他的嘴巴半張著,手指頭彎曲,想抓住什么東西似的,卻是再也抓不住了。韓梅花沒哭,從火化完老伴的尸體,到埋到田間的祖墳里,從外地趕來的兒女們都哭得昏天暗地,嚎叫打滾,那么多趕來吊唁的老親少眷都掉著淚勸韓梅花,人死不能復(fù)生,凡事想開了。韓梅花看著這些人悲痛的樣子,她甚至想笑,她不知道,早些年她爹娘去世的時候,韓梅花也這么哭過??墒乾F(xiàn)在,這個和她廝守了一輩子的老伴沒了,她卻不哭了,沒有眼淚,連一點想哭的念頭都沒有,心里干巴巴的,整個身子都被什么掏空了。她害怕自己會歪倒,閉上眼,努力抓住床沿。也就是那時候,韓梅花知道,老姚的身子走了,卻把渾身的病留給了她。

韓梅花挪著步子朝村外的大街走,路上沒有人。年輕一點的男女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子里的都是像她一樣年紀(jì)的人。他們的子孫把孩子留在家里,在外邊用自己的身體掙錢。就是兩個字,掙錢。好像不賺錢這輩子就白活了,不賺錢這輩子就活得不像個人樣了。誰能有理由指責(zé)那些出去掙錢的年輕人呢?他們怕窮,窮讓他們抬不起頭來,讓他們寢食難寧。說到底,還是太窮了,窮得讓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沒心情照顧。只能把孩子扔給父母,寧愿扒下一層皮,扔掉這條命,也要出去掙錢。

起風(fēng)了,風(fēng)像一陣陣凌亂的腳步,從背后催趕著步履蹣跚的韓梅花。她走過石碾,老槐樹,走過幾只正在低頭覓食的雞。一頭神情疲憊的老牛沖她叫了一聲。韓梅花沒抬頭,她走到村外的石橋上。遠(yuǎn)處是藍(lán)的天,青的山,綠的樹,紅的花。極目眺望,田間里有人和牛在無聲地忙碌。陽光被風(fēng)刮亂了,被風(fēng)刮碎了,一片一片的隨風(fēng)飄蕩,刮得韓梅花的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石橋盡頭,延伸著兩條路,一條是通往縣城的大路。另一條是通往隈泉莊的水泥小道。從這里,距離劉慶民的家有八里路。韓梅花在這兩條道路的岔口猶豫了。她不知道,憑她的雙腿,能不能走到城里。她本來是下了決心,即使爬也要爬到城里看看劉慶民。她想問問劉慶民,你是個給人看病的大夫,你怎么能得病呢?她不相信這些年來,這個挎著藥箱,整天在十里八鄉(xiāng)串門給人看病的劉慶民怎么會害病呢?他的身子骨這么結(jié)實,風(fēng)吹雨打,披星戴月。認(rèn)識劉慶民的人都知道,他為了給老百姓看病,騎壞了六輛自行車,七輛摩托車。普通人害病不奇怪,劉慶民害病卻讓人接受不了。不是接受不了他害病,都是肉身凡胎,都是吃五谷雜糧的人,誰能不害病呢。只是呢,只是老百姓們都害怕,劉慶民害病了,誰給咱們看病呢?

這一陣一陣的風(fēng),真是刮得太急了,刮得韓梅花不得不瞇起眼。她把右手搭在眼眶上,極力朝遠(yuǎn)處的山巒看。遠(yuǎn)處的青山像是一把龐大的椅子,中間是座位,兩邊是椅子的扶手。山巒下邊,是一條宛轉(zhuǎn)流淌的小河,靜止得像一條白色綢帶貼在大地上,明晃晃的刺眼。這附近村子里的人都說,這片山風(fēng)水好,人杰地靈,古時候出過將相王侯,出過進(jìn)宮的貴妃。

韓梅花瞇著眼,她在尋找她妹妹的墳頭。她記得妹妹就埋葬在那條河的拐彎處。那是哪一年呢,韓梅花的妹妹嫁到隈泉莊的第二年,就因為難產(chǎn)大出血死了。韓梅花只記得,那是個下雨的春天。妹妹痛苦的叫聲在村子里回蕩,有人給韓梅花家里捎信說,你妹妹不行了。韓梅花和爹瘋了一樣朝隈泉莊跑。他們剛跑到隈泉莊村口,就遇到了拉著木板車的一群人。他們正要拉著妹妹去城里的醫(yī)院。街面上泥濘不堪,深一腳淺一腳,那些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拉著木板車,妹妹在木板車上疼得打滾。韓梅花攥著妹妹的手,她看到妹妹下身淌出的血洇透了褲子,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只能喊妹妹,她邊哭邊喊妹妹。妹妹在她的呼喊聲里慢慢安靜下來,她的表情變得松弛安詳,她像是喊累了,閉上了眼。任憑韓梅花怎么搖晃她的手,怎么大聲喊,她都沒有了反應(yīng)。這一群人都停下來,都愣怔著看著沒有聲息的妹妹,冰涼的雨水落在妹妹蒼白的臉上。韓梅花脫下身上的棉襖,蓋在了妹妹臉上。

也就是這時候,站在人群里的劉慶民對韓梅花說,人命不能這么賤。我要學(xué)醫(yī),我要救咱們村里的人。

韓梅花不知道這個面色黝黑的年輕人是誰,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突然說這么一句話。她記下了這張黝黑年輕的臉。半年之后,韓梅花去踅莊趕集的半道上,再次遇到了劉慶民。他背著醫(yī)藥箱,騎著一輛半新的自行車,和韓梅花迎頭遇上了。那時的劉慶民似乎很忙,他沖韓梅花打了個招呼,兩人就擦肩而過了。韓梅花低頭羞澀一笑。她想,這個人,聽說不是村里的民辦教師嗎?怎么說干醫(yī)生就干了,也算是個性子不穩(wěn)當(dāng)?shù)娜肆?。韓梅花沒想到,劉慶民這鄉(xiāng)村醫(yī)生一干就是三十年,附近的村子里,挨家挨戶他都走遍了。

想想時光過得真快啊,就像刮風(fēng)一樣快,呼啦一陣子,妹妹死了三十多年了。這個本該兒孫繞膝的女人,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埋在這片山溝里,只剩下一片長滿野草的土包。這一陣突然襲來的悲傷,讓韓梅花疼得抓心。她從呼呼的風(fēng)聲里,又聽到老姚的聲音鉆進(jìn)她的耳朵里。老姚說,去城里路這么遠(yuǎn),你先去隈泉莊吧。那里可能有人去城里,看人家愿意捎你去不。韓梅花對著嗚嗚的風(fēng)點點頭,她不想違背老姚的意愿,她這一輩子,夫唱婦隨,都是順著老姚的性格脾氣過日子。韓梅花朝去隈泉莊的小路挪著步子,一步一步挪下來,踩著路面上的陽光。踩著散落的羊屎蛋兒。她的腳步很碎。驚飛了路邊草叢里的螞蚱,驚醒了正在熟睡的田鼠,貼著地面竄動。遠(yuǎn)處有咩咩的羊叫,有哞哞的牛叫,好像是一聲炮炸響了。轟隆,又啞了。只是沉寂了一會兒,忽然聽到的是一聲高唱,是男人的腔調(diào),亢直,粗野,吼一聲,撕心裂肺,在山谷里回蕩,低下來,似乎聽不到了,突然又是一聲吼,像是不喊就會憋死似的,唱什么呢?聽不清,卻震得韓梅花心里發(fā)顫。走進(jìn)山溝里,風(fēng)聲小了,片片點點的野花冒出來。紅、黃、紫、綠。漫爛遍野,探頭探腦,搖曳風(fēng)姿,就像夜空里的星星,沖韓梅花眨著眼。路旁的棗樹、核桃樹、梨子、蘋果。一株挨著一株,彎駝著樹身,散發(fā)著果子的成熟氣息,幾乎就要遮攔住去路。稍不注意,果子就碰住了韓梅花的頭。韓梅花站住腳,抬頭盯著眼前的一棵棗樹。她這才想起來,這一早上,光想著早起搭侄子的車了,怎么就忘了給劉慶民帶點東西呢。家里的母雞下了一個月的蛋,也有二十多個了,本來打算拿這些雞蛋去看劉慶民,現(xiàn)在卻忘了。

韓梅花踮起腳尖,伸手去摘頭頂上的紅棗。一個、兩個,她的胳膊哆嗦著,手指剛觸到棗子,胳膊一晃,棗子又晃開了。伸手再抓,終于抓著了。棗樹葉子簌簌抖動,把棗子攥在手心,再去摘,胳膊再晃,踮起的雙腿也跟著發(fā)顫,卻又不自覺地攆著棗子走。腳下一滑,身子也跟著趔趄,韓梅花的手指離開了棗樹葉,歪倒在地上。很久沒挨摔了,又摔得這么瓷實,簡直就像是被誰一把推倒在地。渾身疼,掙扎著翻起身,半邊身子都麻了。扶著一塊石頭站起來,卻沒力氣再靠近棗樹了。韓梅花對著滿樹的棗子怔一會兒,彎腰撿起地下的石子,朝棗樹上擲,石子穿過棗樹的枝蔓上,震得一片顫動,棗子落下來。再擲,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實在是沒勁擲石子了,靠在大石頭上喘口氣,才彎腰撿棗子,裝滿了衣兜,又捧滿了雙手。

韓梅花挪著步子朝前走。走一段路,止住腳,喘口氣,再走。好不容易拐過這道山坡,才看見了這座觀音廟。紅磚,綠瓦,兩棵銀杏樹遮掩在廟門口。廟門開著,沒有人,廟門上貼著一塊匾,字跡模糊,顏色暗淡。能辨認(rèn)的只是三個字,韓梅花不識字。她能懂得就是這座廟,不知道多少年了,沒有人修復(fù),除非年節(jié),少有人來。怎么說呢,說是廟,卻沒有廟堂的威嚴(yán)和氣勢。廟門里面,就供立著觀音菩薩的塑身:蓮花座,蘭花指,菩薩神態(tài)慈悲,普世眾生。廟門的門檻就是跪拜觀音的石臺。門框矮窄,人進(jìn)不去,只能在廟門外跪拜。這么說來,這算不上一座廟,只能算得上供奉觀音佛的閣臺。

韓梅花來廟里磕過頭。她爹害病的時候,她娘害病的時候,韓梅花來求觀音保佑爹娘能多活幾年。老姚眼瞎的時候,韓梅花也來過,她是著急才來的,她跪在觀音像跟前,急得都哭了。她哭著求觀音娘娘,保佑老姚的眼睛能復(fù)明。天災(zāi)人禍時,風(fēng)不調(diào)雨不順的日子里,韓梅花都來這廟里求觀音。她活了八十多歲,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生老病死,榮辱得失,她還是相信好人有好報。她相信蒼天,相信天上有神在。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她這一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弱小,還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其實她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她就是這片土地里一棵草,她只想安心活著,春榮秋枯,只求一世安穩(wěn),足夠了。

韓梅花在觀音廟前站住了,心里忽然呼啦一下,好像是什么東西瞬間融化,瞬間癱軟了。輕飄飄的,軟綿綿的,一絲一寸在墜落,在溶解,化成煙,化成霧,好像是從蒼穹里飄下來,又覺得是從內(nèi)心里滋生,說不上具體,漫無邊際,無可指向。是一陣風(fēng)掠過嗎?是一片水沖洗嗎?是的,又好像不是。不是煙,也不是霧,其實是一種無可比喻的感覺,其實是任何比喻都不能比喻的感覺,沖遍了韓梅花的全身,讓她渾身變得輕盈,讓她有了莫名的渴求,讓她的雙腿不自覺地挪動起來。韓梅花覺得她在朝觀音菩薩挪過去,一步一步的,她的步子從來沒有這么輕快,又從來沒有這么沉重。她覺得她從來沒有這么親切、威嚴(yán)、弱小、無助。她靠近了觀音廟門,站在觀音菩薩像前。她忽然明白了,她這么一大早起來,其實想去的不是城里,不是隈泉莊,其實就是來這里跪拜觀音菩薩。

韓梅花彎腰把捧著的棗子攤放在供臺上,雙腿一彎,朝觀音菩薩跪下了。

菩薩,求求你,救救劉慶民這個好人吧。

韓梅花雙手伏地,朝菩薩磕頭。

菩薩,您大恩大德,救救劉慶民,他死了就沒人給老百姓看病了。

韓梅花抬臉仰望著菩薩,她只看到觀音菩薩安靜的下巴。

菩薩,您顯神通救救劉慶民吧,要不我就跪在這里不起來了。

韓梅花仰望著菩薩,低聲重復(fù)著這幾句話。她以為她的哀求能打動菩薩,她以為她這么真情的求助能讓劉慶民的身體趕緊好起來。菩薩高高在上,韓梅花俯身伏地。她覺得自己從來沒這么弱小過,從來沒這么渺小過。在這片寂靜的山溝里,在安詳靜止的菩薩像前,在空靈虛無的蒼穹里。她弱小得就像一粒塵埃。陽光密密麻麻地落在韓梅花身上,針尖一樣刺著她。韓梅花感受到了這種疼痛,密集的,無休止的,不可躲避的疼痛,從皮膚里刺入心里,汗水從身上冒出來,貼在她身上,混合著陽光的刺疼。她的嘴巴干渴,頭開始昏漲,這種熱辣辣的昏疼讓她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恍惚里。她跪在菩薩面前,整個身子紋絲不動,她覺得這種昏疼像一片滾燙的鐵水澆鑄在她身上,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快意。韓梅花在這種難以名狀的自虐般的快意里,感受不到時間,感受不到物體空間。她只覺得,她是跪下了,朝著菩薩跪下,祈求菩薩能幫助劉慶民的病好起來。她找不到除此之外的幫助。天大、地大,在這天大地大的無限空間里,韓梅花能確切認(rèn)知到的,就是菩薩對她的呵護(hù)和幫助。她這種固執(zhí)的,樸素的認(rèn)知和信仰,讓她心無雜念,讓她心甘情愿地跪在了菩薩面前?;\罩了她的身心,麻醉了她的疼痛,讓她排除了一切除此之外的感知能力。

那是哪一年呢?韓梅花記不清了。好像是快到春節(jié)了,韓梅花沒錢去還劉慶民的錢,她心里惦記著這事,欠人家的錢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她給老姚說,過年了,過年是個節(jié)骨眼,咱們該給慶民算算這些年看病花的錢了。

老姚說,是啊,慶民不好意思要,咱也該去主動還他,咱沒多少錢,能少還點也行啊。

韓梅花聽老姚這么說,越覺得有壓力了,越覺得該還劉慶民錢了。她空著手摸摸衣兜,摸遍了,衣兜還是空癟著,就像一張張難言的嘴巴。韓梅花只能空著手轉(zhuǎn)圈。她摸遍了衣柜的衣服,摸遍了枕頭下的床單,摸遍這些地方,還是空著手。其實韓梅花知道,摸也是白摸,家里沒錢了,兒女們很久沒給他們寄錢了。平時花錢還是靠那幾只下蛋的老母雞??墒抢夏鸽u下蛋的錢,也僅夠買鹽吃油,哪里還有錢呢?

韓梅花摸遍家里所有以前擱錢的地方,摸完了,心里絕望了,絕望也就踏實了。韓梅花絕望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從屋里轉(zhuǎn)到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那幾只正在低頭覓食的母雞旁邊,韓梅花的心里活泛了。她低頭噘嘴,咕咕地喚母雞,那只領(lǐng)頭的老母雞跟過來。它伸頭探腦,圍著韓梅花轉(zhuǎn)悠,它怎么也不會想到,韓梅花會伸手一把揪住了它的翅膀。就連韓梅花都嚇了一跳,她怎么就這么容易抓住了這只老母雞。老母雞在韓梅花手里振翅掙扎,咯咯驚叫,鳴冤叫屈,哀求韓梅花放手。老母雞的叫聲驚動了老姚,老姚在屋里喊,韓梅花沒理他。她提著那只老母雞,走到大街上。她知道劉慶民每天下午要從村街上經(jīng)過。她在街上等,等得腿發(fā)酸,劉慶民才來了。韓梅花招呼劉慶民,把那只老母雞遞給劉慶民。

韓梅花說,慶民,過年了,沒錢還你,你拿這只雞殺了吃吧。

劉慶民愣怔著說,嫂,我給你要過錢嗎?沒有吧?你給我雞吃,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韓梅花說,老母雞,燉著吃。

劉慶民趔趄著躲開韓梅花,他騎上摩托車,又回頭說,這老母雞,你這是讓我吃它的命,我不吃。

韓梅花追著劉慶民的摩托車,追了幾步,來回趔趄著,手里的老母雞卻掙開飛跑了。韓梅花沒追上劉慶民的摩托車,她覺得沮喪極了。真是老了沒用了,連一只雞都抓不住了。韓梅花軟軟地蹲在地上,她想劉慶民是個多好的人啊,這樣的好人怎么報答他呢?韓梅花的心思很簡單,好人的心思都簡單,

韓梅花想,下輩子變個老母雞吧,變個老母雞給這些好人下蛋吃。

一片云彩飄過,一陣風(fēng)刮過,一群鳥兒飛過。陽光在她身上移動,就像花開花落的過程一樣緩慢又迅疾。由熱到?jīng)觯闪恋桨?,太陽的光芒越來越弱,像一根根隨時被扯斷的麻線一樣纖細(xì)。韓梅花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貼在西邊的山頭上,天快要黑了。

韓梅花在觀音菩薩面前跪完了一天。她不知道她怎么會用一天的時間來跪在這里。她不知道她這一天的時間怎么都跪在觀音菩薩面前。韓梅花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瞇眼看即將消失在山后面的太陽。太陽紅通通的,像是被誰潑上了一碗雞血,紅得刺眼,紅得讓人有些莫名的興奮。

我這是怎么了?我怎么在這里跪了一天呢?我不是要去城里看劉慶民嗎?

韓梅花有些吃驚地看著四周,她像是一下子才從恍惚里醒過來似的,她驚訝自己,這一整天怎么就跪在觀音菩薩面前沒動彈。她驚訝自己,怎么就這么老實地跪在了觀音菩薩面前。她有些莫名的著急,更多是莫名的羞愧。她抬起頭來,仰頭看著居高臨下的觀音菩薩,覺得心里才又開始活泛了,覺得又恢復(fù)了清醒的思維,有了她自己想要求的愿望。沒錯,我在觀音菩薩面前跪了一天,我就是求觀音菩薩保佑劉慶民,保佑這個給人看病不要錢的好人的身子趕緊好起來。

菩薩,您大恩大德,救救劉慶民這個好人吧。

韓梅花再次叨念著這句話,她再次朝觀音菩薩跪拜。她的頭觸碰在地上,接連朝面前的觀音菩薩叩頭。她直起身子,想繼續(xù)跪拜觀音的時候,忽然覺得一陣酸麻的脹痛從雙腿間涌上來,電流一般襲遍了整個身子。韓梅花掙扎了一下,她試圖扭動身子站起來,她的意志卻不能控制身子了。韓梅花只是意識到她要朝后倒下去了。她知道自己要歪倒了,可是她卻失去了指揮自己身子的能力。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整個身子被一股強勁的力量掀起來。她聽到了撲通一聲悶響,她知道是她的身子砸在了地上。一股干燥的塵土撲在她臉上,鉆進(jìn)她鼻孔里的時候,韓梅花知道自己歪倒了。

韓梅花仰面朝天,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隨著胸膛的起伏越來越弱。她的身子好像僵直了,失去任何支配的能力。她想朝天上五顏六色的云彩喊一聲,她想對著從面前飛過的鳥兒喊一聲??墒撬齾s聽不到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她只能感覺到自己張開的嘴巴,只是微微張開,又合上了。她覺得自己連伸縮手指頭的能力都沒有了。這是什么樣的感覺呢?是絕望,是因為恐懼才絕望嗎?韓梅花眼睜睜地看著天空里的云彩。她的耳朵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變成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凌亂腳步踢濺起地上的灰塵。韓梅花努力讓自己睜開眼,她聽到了腳步聲朝這邊奔過來,她聽到了喊聲:奶奶,你這是怎么啦?你怎么在這里?

韓梅花的眼睛里映入一個瘦削的男孩子。他喘著粗氣,臉上淌著汗。韓梅花想朝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孩子笑笑。因為,她看清了,這個闖入她眼簾的男孩子,是劉慶民的兒子劉壯壯。

這個男孩子一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手扶住了她的后背。她覺得自己被劉壯壯拉起來了,陣陣酸麻的脹痛又開始襲擊全身。

韓梅花抓住劉壯壯的胳膊說,不行,我站不住,全身都麻了。

劉壯壯左手抓著韓梅花,騰出右手輕輕拍打著粘在韓梅花身上的土。

奶奶,你怎么來這里了?劉壯壯扶著韓梅花,他扭頭尋找可以讓韓梅花坐下的地方。他扶著韓梅花朝后倒退了幾步,指著廟前的臺階說,奶奶,您坐在這里歇歇吧,你來這么干什么呢?

韓梅花忽然叫起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會發(fā)出這一聲大叫。

這是跪拜神的地方,這是給觀音菩薩磕頭的地方,不能坐。

劉壯壯顯然被韓梅花的叫聲嚇了一跳。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看到韓梅花掙脫了他的攙扶,彎腰跪在了臺階上。她低著頭,雙手?jǐn)n在一起,身子戰(zhàn)栗,嘴巴像干渴的魚一樣張合著。

壯壯,跪下求觀音菩薩,保佑你爹的病好起來吧。

劉壯壯偏頭打量著韓梅花,他好像是被韓梅花的動作驚嚇了,他邊打量著韓梅花邊朝后倒退。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還有誰會給神磕頭呢?還有誰會給別人下跪呢。他們早就不信神了,他們只相信錢。在他們心里,錢就是他們該相信的神。都是因為窮逼的,都是因為事趕的,所以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得不把錢信作救命的神了。

奶奶,我不能在這里求菩薩,我得回村里借錢,給俺爸治病。劉壯壯說著,忽然顯得情緒有些激動了,他從腰間的挎包里掏出一摞紙條,沖韓梅花抖動著,似乎又是朝前跨進(jìn)了一步,試圖想讓高高在上的觀音菩薩也看看他手里的那一摞紙條。

這是九萬多塊錢的欠條,咱老百姓欠俺家的治病錢。現(xiàn)在俺爹得癌癥了,需要錢治病。劉壯壯抖動著手里的那一摞紙條,聲音聽起來有些抖,帶著壓抑的憋屈:可是俺爹不讓俺給老百姓要賬,他說欠賬的都是窮人,要錢也沒有。

韓梅花顯然是被劉壯壯的喊叫惹怒了,她指著暴躁的劉壯壯喊:你小聲點,別驚動了菩薩,你過來跪下,你跪下求觀音菩薩吧。

劉壯壯的喊聲越來越響,在黃昏的山溝里回蕩,我不信神,我不信。

劉壯壯張大著嘴巴,他還是想喊叫??墒撬麉s覺得自己的喊叫被什么東西給噎住了,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了。他發(fā)覺自己喊不出聲的原因是,他被韓梅花的眼神給堵住了,韓梅花眼皮不眨地盯著他,那是什么樣的眼神呢?直勾勾的,沒有任何遮掩,棍子一樣戳到了劉壯壯臉上,劉壯壯說不上來是震懾,是屈服,還是不自覺地妥協(xié)。他聽到韓梅花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三個字:

信則靈。

劉壯壯覺得自己的雙腿朝觀音菩薩面前的臺階挪過去。一步一步,他的膝蓋彎曲在石臺階上。他看到韓梅花撲伏在觀音菩薩的蓮花座上。韓梅花的雙手摸索著,摸到了蓮花座下邊的供臺上,她捧起那一堆紅通通的棗,轉(zhuǎn)身對著劉壯壯。韓梅花的聲音很低,低得讓劉壯壯不得不側(cè)耳細(xì)聽:小聲點,別讓菩薩聽見了,這些棗,你拿去給你爹吃吧。

山谷里靜悄悄的,劉壯壯覺得眼淚糊住了眼。好像整個天色像潑了血似的紅,太陽已經(jīng)看不見了,不知怎么,天怎么還沒黑,誰知道呢。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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