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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起源

2014-12-01 04:27許城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莫虎頭凱特

許城

凱特挨板磚之前,老莫彎腰駝背地在古城墻上用木柄鐵撓鉤挖來刨去的像尋寶。老城墻外皮砌磚、內(nèi)為夯土,老莫費了老勁埋在地下的“寶貝”才露出那么一小點點,顧不得松松垮垮的褲子,甩掉木柄鐵鉤,揚起手揪下頭上那頂拉了圈的草帽,拽下瓶子底一樣的近視眼鏡擦了又擦,再戴上更模糊了。老莫干脆薅下眼鏡扔到一邊,差不多狗一樣趴在地上覷著眼用手摳。

古城墻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留下的也只能是殘垣斷壁,掛著“市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表明有關(guān)部門予以了足夠的重視。又終究難于抵御歲月的腐蝕,牌子舊了,城墻也漸漸不堪入目,也就是幾百米的樣子吧,有的地方出現(xiàn)了裂痕,搖搖欲墜一副不可救藥的模樣。城墻上不再有垛口和女兒墻,生長著雜草和高矮粗細不一的榆樹和酸棗樹,正值夏至?xí)r節(jié),草木繁盛反倒襯托著老城墻愈加破敗凌亂,到處又低洼不平,走在上邊搖搖擺擺如跳舞。

老城墻兩邊車水馬龍、高樓林立,變成一塊狗皮膏藥也有理有據(jù)。那些退休了天天早晨在城墻下遛彎的老教師、老教授們紛紛撰寫文章在媒體上發(fā)表,政要們也在大會小會上反復(fù)地研究討論,甚至還提上了議事日程;有地產(chǎn)大腕將能量釋放到了市府高層,干脆徹底拆除,不費吹灰之力便美化了都市。媒體及時報道自然是推波助瀾,卻終究難有定論,城墻也只能搖搖欲墜、茍延殘喘著……與凱特挨板磚無關(guān),古城墻卻又難辭其咎,那蘇戈呢?

每天早晨,蘇戈拉上虎頭駕著那輛破捷達王穿越城區(qū)到處亂竄,再轉(zhuǎn)完一圈圈環(huán)城路,虎頭也發(fā)出了饑餓的嚎叫,好在破捷達王上有蘇戈備好的牛羊肉和水。吃飽喝足的虎頭老老實實地躺在后排座上,搖著腦袋喊叫著引得脖子上的鐵鏈子嘩啦啦作響,鐵鏈子的另一頭通過一個破了的皮洞拴在駕駛座下的鐵柱上,虎頭享受的卻是被禁錮著的快樂!

虎頭是追隨了蘇戈多年的紅毛藏獒!

蘇戈跑上老城墻上也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地亂竄,與虎頭完成了每天早晨必須完成的行程總覺得還差點什么,路過北城區(qū)這段古城墻不由得踩住剎車?;㈩^很不情愿地瞅著蘇戈離開,卻必須盡心地守護著破捷達王。蘇戈走上城墻有振臂高呼的欲望,也有“北風(fēng)卷地百草折”的感慨,站在破敗的城墻上遙想自己的當(dāng)年,卻還沒有吟誦完“輕輕的我來了”,老莫便出現(xiàn)了。

那時候是春天。

老莫頭上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帽檐折了難成規(guī)矩,好久不洗了顏色和氣味都令人難以恭維,上衣好像是一成不變的軍裝上衣,肩上還留著扣肩章的紐扣,似乎是別人的施舍或是從哪里撿來的也沒必要考究;腰帶總是不那么盡守職責(zé)讓一條淺藍褲子松松垮垮,鞋的牌子倒很響亮,鞋跟歪了可以找出很多理由也沒有考究的必要,顏色由白色演變成烏突突的雜色倒與一身的裝束不沖突,鞋帶被兩條黑線繩替代只能說老莫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務(wù)實者,可老莫玷污的不只是那件軍裝上衣,還有那雙安踏白色板鞋。

老莫每次走上老城墻腋下都夾著一個蛇皮袋,手里拿著木柄鐵撓鉤,在亂草中或樹下?lián)煲恍┲T如礦泉瓶、紙板之類的垃圾。蛇皮袋有時滿滿的,有時空癟癟得像他的肚皮,老莫似乎不是很在意,又似乎與蘇戈一樣只要上來走走才是最愜意的事情。

蘇戈發(fā)現(xiàn)老莫的怪異也是早晨,像夏至?xí)r節(jié)的早晨一樣,也是有時候彌散著一層層薄薄的霧。老莫丟下鐵鉤和空蛇皮袋拿起一塊城墻磚反復(fù)地琢磨著又是那么小心翼翼。破損的城墻上到處是那樣的爛磚,早先兒還有人悄悄地拿回一些修補院墻和壘砌豬圈或雞窩,卻都是郊區(qū)農(nóng)民們干的事情。如今,一片片郊區(qū)被接連開發(fā)了,農(nóng)二代、三代們也漸漸融入了城市,破城墻磚自然成了多余。老莫的興致總是那么好,拿著一塊城墻磚顛來倒去地看了又看,再蠻有興致地說磚的年代、燒制的地點和用什么樣的土、怎么稱職的窯工……似乎不怎么在意蘇戈聽不聽,總是一副如醉如癡的樣子。

凱特遇襲之前,蘇戈沒問過老莫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又叫什么名字,只是憑口音判斷,他家可能在遠離城區(qū)二十公里外的郊縣……那些信息對蘇戈來說的確沒有絲毫價值,只是凱特被板磚擊中了頭部才顯得重要了起來。

老莫依舊狗一樣趴在地上摳。

蘇戈走過去見老莫咧著嘴也不顧及流出來的哈喇子,兩只手變成了泥棒槌依舊矢志不渝,就問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金子,老莫哼了一聲不住地摳著說:“你要有金子肯定不會埋在這里,遙想當(dāng)年,那些苦役們更不會帶著金子來修城墻,再說要是有的是金子還用得著服徭役?早先兒跟這會兒一樣,腐??!不過,我找的比……比……金子……還還還金貴……貴,不信信信你你看……看——”說著話咬牙切齒地讓兩個泥棒槌配合著一拽,那半塊惹是生非的城墻磚便重現(xiàn)天日了。

蘇戈沒看出怎么金貴,倒是老莫如獲至寶的癲癇樣慫恿著蘇戈從他手里拿過那半塊城墻磚,也就是半塊磚,沒覺得有什么新奇又還給了老莫。老莫覷著眼又看了好久才想起被他丟在地上的眼鏡,瞎子摸象般地拿起來,來不及戴上拿在手里當(dāng)放大鏡使,又是好久突然異常興奮地說:“你瞧你瞧瞧——北宋熙寧年間官方頒布的《營造法式》規(guī)定,條磚長一尺三寸,廣六寸五分,厚二寸五分;清人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記錄的尺寸是,長一尺三寸五分,寬六寸五分,厚三寸二分……這半塊磚大約是整條磚一半的尺寸……哎——你瞧,磚文不全,卻留下一個‘小和一個‘方字,我斷定,‘方是一個漢字的偏旁,可能是旈、放、旗、施、族或者旌、旋……” 蘇戈笑呵呵地打斷了老莫的話,說:“還可能是旅,旅是出行的意思,出行就必須邁開腳步,可你必須往回走,霧氣說話就散了,還是緊著回家吧?!?/p>

老莫依舊心無旁騖地研究手中那半塊磚,可視力和光線都是阻礙,便丟下蘇戈走到城墻邊上自欺欺人又樂不知疲,腳下恰好是那段顯出塌陷勢頭又搖搖欲墜的城墻。城墻根下生長著一棵棵粗細不一的楊樹,楊樹下荒草成片又低洼不平,老莫站在城墻邊上顛來倒去地折騰著沒在意腳下的雜草和爛磚,也沒看見樹下站著一臉憂郁的凱特。那半塊城墻磚從老莫手里脫落直擊凱特的頭部,蘇戈聽到凱特發(fā)出一聲尖利的慘叫移步到老莫身邊,老莫驚慌失措地搖擺著雙手想喊叫點什么,可張開大嘴又發(fā)不出聲音來。蘇戈往城墻下跑著沒忘記回頭沖著呆若木雞的老莫哎一聲,直到蘇戈招來救護車將凱特就近送到第七醫(yī)院,有些神神叨叨的老莫才自報家門……至于凱特,從急救室里走出來的護士們只是猜測她叫凱特,諸如家庭住址、父母兄弟一概不知道,沒手機也沒身份證,凱特睜開眼睛望著為她醫(yī)治的男醫(yī)生滿含深情地說:“威廉王子,我是凱特·米德爾頓,你的王妃呀!”

男醫(yī)生安頓好了凱特,來到蘇戈和老莫面前問他們誰是病人家屬,老莫眼巴巴地瞅著蘇戈不說話。男醫(yī)生按照年齡和形象做出判斷自然會出現(xiàn)誤差,為了減少醫(yī)生敘述的麻煩,蘇戈暫時接受了病人家屬的稱呼。

男醫(yī)生說:“你女兒的頭部遭受撞擊導(dǎo)致短暫性昏迷,可能是擊打頭部的物體稍微偏離了一點才不至于導(dǎo)致非常惡劣的后果。你也看見女兒被轉(zhuǎn)到了急救室旁的普通病房,繳了錢辦完手續(xù)住院觀察幾天,要是沒有大礙就可以出院了。我是外科醫(yī)生,卻對精神疾病略知一二,你女兒很可能患有間歇性精神分裂癥?!闭f罷轉(zhuǎn)身走了。

蘇戈也相信凱特不叫凱特,卻必須介入凱特(也只能喊她凱特)的善后事宜,便瞪著眼巴巴瞅著他的老莫問:“怎么辦?”

老莫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蘇戈問老莫家庭住址、老婆和兒子……按照老莫的年齡掐算,至少有一個或者兩個閨女住在縣城或老家附近的村莊。老莫很認真,卻只說兒子天天忙,小區(qū)里的人也很少見到他,去他家總是鎖著門,打他的手機又打不通,不是欠費就是沒電了……還有那個天天把自己個兒捯飭成紅牡丹的兒媳婦,還……說著話丟下手里的木柄鐵撓鉤,從兜里掏出一部聯(lián)想P301手機用拇指象征性地摁動著數(shù)字模糊的按鍵,仿佛要極力證明一點什么。

一個護士從病房里走出來,大聲喊著凱特的家屬去繳費,蘇戈沖著那個長得不算難看的小護士應(yīng)了一聲,也眼巴巴地看著老莫。老莫仿佛剛明白過來,將手機塞回兜,丟下夾在腋下的蛇皮袋,卻不舍得扔掉一直被他拿在手里的半塊城墻磚,很別扭地用一只手從兜里掏出一把錢放在了排椅上,有二十的、十塊的,更多的是五毛和一元的紙幣……蘇戈呵呵地笑著瞅著蹲在地上很認真地數(shù)錢的老莫好久才一把把他薅起來,說:“好好在這里守著,遇到好的家屬,出點錢能了事,不好說話的可能要去法院,可怎么著也要驚動派出所。我是目擊者,想跑也跑不掉……哎——好好拿著你的磚,那是作案工具!”

病房的門突然被人拽開了,凱特用胳膊拖著半瓶液也不顧及流著血的手腕喊著威廉王子向蘇戈撲了過來,蘇戈不得不緊著跑過去抱住了凱特。凱特一遍遍地重復(fù)她是凱特·米德爾頓王妃,蘇戈伸手拍著凱特的頭安撫著她回到病床上躺下。護士將輸液瓶掛在鐵架上又幫凱特打理好手腕上的針頭,說:“病人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你有必要考慮把女兒轉(zhuǎn)到精神康復(fù)療中心?!?/p>

凱特似乎很累了,抓住蘇戈的手才閉上了眼睛??粗鴦P特抿著嘴慢慢睡去的樣子,蘇戈由衷地感慨:“要是妮妮活著也有凱特這么大啦!”

房子“遼闊”,床便渺小,凱特躺在床上形如孩童……也不只是蘇戈的錯覺所致,第一次裝修這間房子的時候,根本就不會想到房子里真的睡著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孩。一次次裝修房子也不是蘇戈心血來潮,很多年來,這間曾經(jīng)做過財務(wù)室的房子自從閑置的那一天起,蘇戈便有了一個很好也很不好的定位,從適合豆蔻女孩居住到變成閨房,不只是家居環(huán)境的變更,連電腦的操作系統(tǒng)都一次次地更新到了Solaris 10,品牌也從聯(lián)想586更換到戴爾Inspiron筆記本,像放在電腦桌抽屜里從沒用過的手機,從諾基亞P301到蘋果iPhone4S,再是放在衣柜里的春夏秋冬、不同款式和不同年齡段的內(nèi)衣和外衣,與凱特身上那件尺碼一樣的拉夏貝爾青豆綠色長裙是蘇戈去年網(wǎng)購的,似乎專等著一個人回來……凱特來了,卻不是墻上那個從周歲到十二歲的女孩,除非慘遭車禍的女孩死而復(fù)生!想想也是死而復(fù)生吧?長相、個頭,再是一笑一顰……幻想有時候的確不是壞東西,站在床邊的蘇戈咧開嘴笑了。

蘇戈沒有接受過專業(yè)的繪畫訓(xùn)練,1990年初期在政府的號召下勉強拿到企業(yè)管理大專文憑,廠子倒閉了一紙文憑自然也成了廢紙。激發(fā)蘇戈拿起畫筆的還是突然離世的女孩,掛在墻上的那些鑲在鏡框里的素描畫都出自蘇戈之手,除了繼承畫匠爺爺?shù)姆A賦,還得益于蘇戈的悟性和努力。素描畫上的女孩從周歲到十二歲都是真實的寫照,亭亭玉立的影像就是蘇戈的虛構(gòu)了。蘇戈喜歡那樣的虛構(gòu),猶如凱特沒有到來之前,總是幻化出一大一小兩個女人活動在房間里的情景……那要牽扯到蘇戈的情感野史,不說也罷。

凱特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天,還是悄悄跑了出來,好在老莫忠心耿耿地守在醫(yī)院門前,見到凱特蹦起來抓住她的胳膊,依舊沒放棄手里那半塊城墻磚。凱特被老莫拉進醫(yī)院大樓還依偎在他懷里深情地喊著威廉王子,表白她就是凱特·米德爾頓王妃。

那時候,蘇戈與區(qū)派出所的女民警有了幾次接觸,女民警一時也無可奈何,查詢凱特的家鄉(xiāng)無果,又在網(wǎng)上發(fā)布照片和文字資料依舊無人響應(yīng)。蘇戈與派出所最近一次交涉,出面的是女所長,按照慣例也只能將凱特送進收容站,凱特的傷勢不是很嚴重,老莫幾次聯(lián)絡(luò)兒子都沒成功,好在錢不是很多,是真是假蘇戈也懶得去追究,將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代替老莫承擔(dān)了,事情似乎很圓滿了,卻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曲折或逆轉(zhuǎn)。

也是一天早晨,蘇戈拉著虎頭駕著那輛破捷達王穿越市區(qū),像往常一樣去環(huán)城路上一圈圈地亂竄,應(yīng)該不是突然地又遇到了凱特??雌饋恚瑒P特在收容站里的日子不是很壞,著裝依舊是那條拉夏貝爾青豆綠色長裙,長發(fā)飄逸著還散發(fā)著香奈兒的味道,瓜子臉上施以淡妝,兩道弦月眉自然生長根本不需要刻意修飾……乍看起來,凱特就是一個悠閑也不失情調(diào)的都市女孩!虎頭似乎也不討厭凱特,待蘇戈停下車將喊著威廉王子的凱特拉上車,只經(jīng)歷了短暫的驚訝便心平氣和了。也是平時蘇戈教育得好,虎頭也學(xué)會了根據(jù)蘇戈的臉色和口氣來判斷陌生人是不是威脅它和自己的主人。接下來,蘇戈只能將凱特送回派出所,女所長可能加班在所里住了一晚上,見到凱特苦笑著一時也沒有主張。凱特被送到收容站后逃離了三次,被人找回去轉(zhuǎn)眼不見又跑了出來,總不能將她送進看守所吧?

凱特自從走進派出所真的像與父親失散多日的女兒,將頭幸福地依偎在了蘇戈的懷中。女所長建議,凱特的家人沒認領(lǐng)之前,先由蘇戈監(jiān)管。蘇戈提出了異議,底氣卻不是很足,女所長呵呵地笑著說:“你們就是一對父女……不過,監(jiān)管也是要負法律責(zé)任喲!”蘇戈將凱特推給女所長說:“要不你領(lǐng)回家?安全!”

離開派出所,蘇戈拉著凱特去了地處東郊的精神康復(fù)療中心,大夫建議蘇戈讓凱特住院治療,凱特死活拉著蘇戈的手不放,尤其見到那些時不時發(fā)作的病人恨不得鉆進蘇戈的衣兜。大夫也是一個女人,看上去比蘇戈要大十幾歲,說凱特患有間歇性精神分裂癥與缺少母愛有直接關(guān)系……嘆一口氣又說:“你們這幫年輕人啊!”

蘇戈也是奔五張的人了,怎么著與年輕人也不搭界,卻不是他與大夫爭論的問題。大夫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定期檢查,按時服藥,和睦的家庭環(huán)境更有助于病人恢復(fù)健康……也只能這樣了,蘇戈將凱特安頓在這間大房子里,凱特見到掛在墻上的素描畫,伸手指著畫中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咯咯地笑著說:“威廉王子從桑德赫斯特皇家軍事學(xué)院畢業(yè)后送給了我這張畫,那時候還沒人喊我是凱特·米德爾頓王妃。”

蘇戈、虎頭和凱特在莊園里的日子還行,凱特服用藥物后就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睡,睜開眼見到蘇戈為她準(zhǔn)備的三餐情緒還不錯,卻也表現(xiàn)出對蘇戈該有的戒備,可能見蘇戈沒有她擔(dān)心的惡意,彼此相處也漸漸融洽起來。有時候,蘇戈會陪凱特喝一杯紅酒,凱特端著高腳杯指著墻上的素描畫從周歲一直說到二十四歲,只是墻上的女孩依舊是凱特·米德爾頓王妃……蘇戈往往是沉默的,也不想糾正,每一幅素描畫上都寫著女孩的名字——妮妮……妮妮也是有故事的,又必須牽扯到蘇戈那段情感野史,每每回憶都是令他心顫的“反芻”,不說也罷……不說也罷!也是蘇戈為了避免凱特予以他的刺激,常與她坐在陽臺上或去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凱特說的依舊是凱特·米德爾頓王妃,那他就是與王妃情意綿綿的威廉王子,很別扭很錯誤的組合,卻不是令蘇戈沮喪的,至少能使活在虛幻里的凱特保持一份好情緒。

凱特依舊安靜地睡著,也只能睡著,一旦醒來又遇到蘇戈不在她身邊,出于虎頭對凱特的寬容,莊園的大門永遠對凱特敞開,滿大街上都是四處躲避著的威廉王子……蘇戈嘆了一口氣離開房間,站在陽臺上仰望著大太陽,虎頭依舊忠心耿耿地守衛(wèi)著莊園的大門,除了凱特,任何奢望踏近莊園大門一步的人都會引發(fā)虎頭憤怒的嚎叫。

樓房的樣式是很鄉(xiāng)土的那種,說白了就是將十幾間平房高高地摞在一起罷了,陽臺也是敞著的,有一道鐵欄桿護衛(wèi)著,就是這樣一棟樓房曾是蘇戈人生極其輝煌的佐證。與樓房搭配著的除了那道油漆脫落的鐵柵欄門,還有包圍著莊園的平房形成一個超大型四合院,車間、倉庫和鍋爐房……樓前生長著四五棵梧桐樹,枝繁葉茂也根深蒂固,蘇戈伸手揪下一片葉子,當(dāng)成紙巾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將目光對準(zhǔn)了那道鐵柵欄門。大門旁的警衛(wèi)室空了很多年,卻常在蘇戈眼前閃現(xiàn)看門的老劉頭弓著腰從警衛(wèi)室里跑出來的情景,追擊的目標(biāo)是一條狗,狗遭受追擊忙不迭地順著小胡同跑了……那時候,蘇戈的廠子剛倒閉不久。順著那條小胡同走出去就是花裕路,十多年前還是一條小街,街兩邊的房子不多也不高,慢慢地街寬了樓高了也多了起來,將蘇戈的工廠徹底遮蔽了,早先的工廠被人稱為莊園,蘇戈也成了莊園主,一個與一條狗過日子的男人!

一滴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來逗留在臉頰上,蘇戈揚起手打算消除汗液帶給他的痛苦,卻拍死了一只與汗珠爭奪地盤兒的蚊子。蘇戈捏著那只死蚊子在眼前晃了晃隨手扔掉,呵呵地笑著很隨意地將手插進了褲兜,順手拽出一封拆開的信封。蘇戈好多年不用手機、固話了,有人想聯(lián)系蘇戈只能靠信件,好在郵遞員還記著他的地址——橋南區(qū)花裕路834號,也是蘇戈莊園的代稱,人們說起來總免不了玩笑幾句,有點像當(dāng)年上海灘上的極司菲爾路76號,也是虎頭為蘇戈掙來的惡名!

信是老豆寫來的,老豆與蘇戈一樣是曾經(jīng)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廠子倒閉了蘇戈變成了五指山下的孫猴子,趁著房地產(chǎn)還沒達到熾烈的程度便介入了的老豆,如今也算是大佬級人物。老豆相繼參加了妮妮母女倆的葬禮不再與蘇戈交往,蘇戈也懶得搭理老豆。老豆突然想起蘇戈是兩年前,很多從京城來的購房者涌進這座城市后,房產(chǎn)生意也出奇地好,被蘇戈一直緊緊攥在手里的莊園也變得異常炙手可熱起來,能與老豆匹敵的房產(chǎn)大佬卻鳳毛麟角,也是早先兒的交情膨脹了老豆的野心。

當(dāng)年,蘇戈與郊區(qū)的村支書簽訂購買土地協(xié)議,老豆還大罵蘇戈傻×,租金一年一清,像逛窯子不拖泥帶水多好!待老豆恨不得在市府辦公樓上蓋空中別墅了才誠心地贊美蘇戈有先見之明。蘇戈也的確有先見之明,當(dāng)時購買土地與法律是有一點沖突,RMB卻是橫掃官場無以匹敵的利器!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蘇戈的廠子本來就是計劃經(jīng)濟體制庇護下的產(chǎn)物,背靠著國營大廠那棵大樹生產(chǎn)塑料制品,市場了自然會失去競爭力,又沒有經(jīng)得住股神的誘惑玩了一次“瘋股”大傷了元氣,死死抓住這塊地不撒手的原因也很復(fù)雜。老豆問蘇戈為什么,蘇戈說不為什么,就是不為什么!

老豆也是有道行的,撬動市府要員、拉上黑老大,可蘇戈的大舅哥早就是省府一個很有能量的處長,PK一群市政官員還不在話下。蘇戈的身板還行,當(dāng)年被禿子手持殺豬刀趕出老家的不是一條狗,是狼!蘇戈的爺爺是畫匠,祖爺爺卻是個跑腿的,也就是敢用刀子扎破大腿當(dāng)著對手的面兒往傷口里撒鹽的叫花子頭兒。許是祖爺爺?shù)幕蚝芎玫貍鹘o了蘇戈,面對老豆高薪聘請的黑老大沒用刀子扎腿,與先禮后兵的黑老大握著手暗暗唆使虎頭撲了過去。黑老大只是被虎頭啃掉屁股上的一塊肉,卻大傷了元氣,馬仔們也不敢肆意揮霍他們的霸氣,何況,又是黑天黑地,誓死追隨蘇戈的虎頭依舊斗志昂揚……老豆就色誘,又花高價聘請了一個在T型臺上實在不得意的嫩模,老豆萬萬沒有想到,本來打算讓蘇戈酒后亂性,卻被蘇戈用拉菲2004灌得迷迷糊糊自己睡在了嫩模的香懷中,想想也不虧,又終究難消欲火,再用蝎子爬出來的狂草給蘇戈寫信就很無奈了。蘇戈抽出信箋看了看,撕碎了一揚手便雪花般飄飄灑灑了。

蘇戈拍了拍手順著樓梯走了下來,虎頭搖著尾巴顛顛地跑到他面前,蹦躥著吐出長長的舌頭舔蘇戈的手。蘇戈彎腰要將虎頭抱起來,可虎頭如同一頭小獅子,干脆將虎頭背起來往鍋爐房走來。

鍋爐房里早就沒了鍋爐,替代鍋爐的是蘇戈自我炮制的窯爐,窯爐旁邊堆著煤塊,墻黑乎乎的卻掛著一張非常漂亮的素描畫。那也是蘇戈的作品,主題是一個青百合花瓶。激發(fā)蘇戈創(chuàng)作欲望的是一則早年的新聞報道,報道說一件有著天空般青色的青百合花瓶在日本武雄市陽光美術(shù)館展出,它被懷疑是中國已失傳千年的“柴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等美好詞匯用在美好的物品上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卻牽扯到了中國陶瓷史的千古之謎。蘇戈依據(jù)照片將青百合花瓶復(fù)制在畫布上沒有絲毫的做作,又駕著破捷達王探訪柴窯遺址,從草木叢生的荒地上找到一些碎瓷片帶回來,對照史料反復(fù)鑒別后又迫不及待地跑到景德鎮(zhèn)不只是弄來最好的瓷土,還跟著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窯工學(xué)習(xí)了半年?;氐角f園,蘇戈依葫蘆畫瓢,煞費苦心燒出來的的確是瓷,卻與青百合花瓶相去十萬八千里,也難怪墻下堆著那么多碎瓷片……蘇戈也有自知之明,卻鍥而不舍!

時間接近了正午,正是大太陽囂張的時刻?;㈩^難以承受鍋爐房里的悶熱,從蘇戈的背上掙扎出來,跑出來顛顛地蹦躥到梧桐樹下,差不多將頭探進水盆吧唧吧唧地喝完水又忠誠地守護在莊園大門旁。

蘇戈站在院子中央,抬起頭看了看凱特睡覺的房子才順著一條小路往前走來。樓房與東邊的房舍之間有一條夾道,順著夾道走進去再穿越一道月亮門是一片菜地。那是蘇戈經(jīng)營了多年的菜園,菜園里植物豐茂自然得益于蘇戈的勤勞,品種從茄子、豆角、西紅柿到絲瓜,哪一樣都像蘇戈燒制的瓷器付出了只有他理解的心血,換來的也是預(yù)想之中的快慰,卻又常生發(fā)出無法名狀的沮喪和愧疚,說透了還要牽扯到蘇戈的往事,可蘇戈的往事差不多都不堪回首!

菜園子周圍種植了一圈花椒樹,繁茂的枝葉中掩藏著累累的青果,密密匝匝的花椒樹形成了一圈有呼吸的籬笆,與老家宅院的后院一樣……真的一樣嗎?蘇戈站在花椒籬笆前揪下一片葉子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一只花蝴蝶引著蘇戈順著菜園旁的小路走過來。到了東院墻的小角門前,蘇戈眼見著花蝴蝶落在小角門旁的杏樹上,卻只駐足了片刻便展開翅膀飛起來,越過院墻眨眼不見蹤跡。

蘇戈站在小角門前,仰起頭呵呵地笑了兩聲才覺得腳下不舒服,挪開腳彎下腰來發(fā)現(xiàn)一個半個身子扎進泥土里的空易拉罐,從泥土里拽出來一揚手扔到墻外,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驚恐的喊叫。蘇戈覺得那聲喊叫有些耳熟,可小角門上的鐵鎖早銹成了鐵疙瘩,連鑰匙都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墻外的人又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喊道:“我的磚……磚?。 ?/p>

木板房前有一架葡萄,常被人忽視的白色花朵紛紛凋謝了,留下一串串青果垂落下來,枝葉也是很繁盛的,支撐著葡萄架的是一根根粗粗細細的木棍,不可能很規(guī)則,有很是招搖的繁葉粗枝陪襯著,成就的是一個散發(fā)著自然味道的涼棚;與葡萄架相得益彰的是圍住小院的一圈籬笆,籬笆上爬滿了絲瓜、豆角,垂落著的也是一串串果實,卻還有一朵朵顏色不一的花爭相綻放……從護城河邊走過的人總是由不得駐足,也實在是一點點難得的誘惑!

護城河是城南大流河的分支,大流河源于一個有蘆葦和魚蝦的大淀,水源充足水流自然不斷。有護城河就有城墻,也相信早就消失的城墻與北城區(qū)那段相互連接又彼此呼應(yīng);有河必然有橋,城區(qū)還沒擴大的時候,人們很自然地以橋做了分界,橋北是城區(qū),橋南就是郊區(qū)。也是很早的時候,兩伙人發(fā)生爭執(zhí)一時又不可開交,一方突然大喊,我們是橋北的……另一方的氣勢會不經(jīng)意弱了下去,說白了就是概念的問題。三十多年前就有人改造橋南了,路寬了高樓大廈似乎眨眼間平地而起,橋南的人再遇到糾紛也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橋南的……很喜人的變化?。∧亲o城河呢?

與北城區(qū)那段古城墻一樣很有保留的必要,城建者們又是處心積慮修河堤、栽柳樹,河水清澈,漫步在河堤上的戀人們還能看到躥出水面的小鯉魚……情景的確很誘人?。∧习哆€保留著一片村落,有村落就有田地,也就是早先兒的郊區(qū)菜園。郊區(qū)的人多年來固守著自己的領(lǐng)土有很多理由,終究耐不住寂寞啊,先是村落被高樓一點點地占據(jù),留下這片菜地其緣由也不必陳述,卻令那些房產(chǎn)商們垂涎了多年。固守者們用磚瓦、木料搭一間簡易房或直接弄兩間木板房,就是種上菜也不像早先采摘了去市場上換錢,眼瞅著黃瓜、茄子、西紅柿爛得不成樣子了也是寶貝,那就天天看守著,又時時都不能離開人,老莫就出現(xiàn)了。

木板房的主人與老莫原本素不相識,可他見老莫天天在護城河邊溜達慢慢地就熟絡(luò)了。老莫誠實,主人也豪爽,不用老莫掏一分錢,只要有人住在木板房里就行,鋪在大街上的錢厚著呢,卻必須彎下腰去撿才行。老莫也深知其意,木板房后邊戳起了一棟棟樓房,沒蓋樓的地方也開始測量準(zhǔn)備起地基了,就是這間木板房周圍還留著不多的幾片菜地……這就是理由。

蘇戈天天站在陽臺上能看到莊園北邊的河,樓房阻隔了視線就不會看到住在木板房里的老莫。老莫被隔墻飛過來的易拉罐砸了腦袋,被他攥在手里的半塊城墻磚從手中脫落,恰巧落在一段碎了的水泥柱子上,伴著一聲悶響心也隨著顫了起來。

蘇戈聽著墻外人的喊聲的確有些耳熟,便借著墻邊一棵一摟粗的楊樹還算輕易地躥上了墻頭。蘇戈不胖不瘦,沒有多余的贅肉,血壓、血脂就不會產(chǎn)生波動,畢竟不再年少,坐在墻頭上喘著氣看到拿著半塊破磚發(fā)呆的老莫咧開嘴笑了。老莫也仰起頭來笑,畢竟有了多次謀面做鋪墊,又有凱特遭襲一節(jié),便向蘇戈發(fā)出了邀請,很鄉(xiāng)土的那種,就像在村街上遇到多年不見的朋友死拉硬拽,就是去家里喝口水也行。蘇戈也不推脫,覺得跟老莫應(yīng)該有很多話要說,到了約好的時間拉上凱特、虎頭順著護城河邊來到老莫的木板房前,又是傍晚,享受涼風(fēng)兒予以的清涼,聞著植物的花香,與老莫坐在葡萄架下倒是真真的享受!

葡萄架下放著一張老舊的矮桌,圍著矮桌的是幾個小板凳,老莫去木板房里拿來的板凳連虎頭都有份,可虎頭沒有買他的賬,跟著凱特去河邊玩耍,時不時張開嘴叼住從她手里飛出來的妙脆角和酸梅子。按時服用藥物的凱特情緒還算平穩(wěn),與蘇戈離開莊園攥著拴虎頭的鐵鏈子漫步在大街上,引來很多艷羨的目光。蘇戈去街邊的鹵煮店里買雞翅和雞腿時,胖胖的老板娘瞅著站在店外的凱特咂著嘴說:“你姑娘真漂亮!”

老莫瞅著蹲在河邊與虎頭相依相偎的凱特也說她漂亮,凱特身上那件拉夏貝爾青豆綠色長裙搭配白皙的皮膚的確很養(yǎng)眼,再是一頭飄逸的長發(fā)……蘇戈很是得意提前為凱特備份的拉夏貝爾,凱特換上裙子大喊“我的La chapelle”時竟恍惚了很久,直到凱特又大喊威廉王子才如夢方醒,的確像夢!

虎頭聞到了肉香搖晃著脖子上的鐵鏈子迫不及待地跑了過來,蘇戈從塑料兜里拽出一個雞腿扔給虎頭,見虎頭叼著雞腿顛顛地跑了才將鹵煮菜放在了矮桌上一樣樣地攤開,塑料兜也變成了簡易的盤子。老莫忙著去木板房里拿來一瓶酒,那是那天他與蘇戈墻上、墻下的君子協(xié)定。

老莫也的確很像君子,至少頭上那頂拉了圈的破草帽不見了,穿著一件白色襯衫,領(lǐng)口和袖口系得都很嚴,褲子的質(zhì)地與白襯衫一樣都不是很好,卻有棱有角規(guī)矩也干凈;腳上是一雙市場上隨處可見的平底布鞋,穿起來卻不馬虎,像被他整整齊齊地碼在木板房前的廢品,又像被他梳洗過的稀疏且黑白相間的頭發(fā)一絲不亂。

酒是65度的紅星二鍋頭,喝酒的酒盅卻小得像牛眼,好在蘇戈不嗜煙酒,其實呢與老莫坐在一起比喝酒還有意思,也的確很有意思!蘇戈來見老莫本來就是為了聽,老莫似乎也不愿意讓蘇戈說,戴著白手套、拿起放大鏡、激活從葡萄架上垂落下來的燈泡才覷著眼鑒定那半塊城墻磚,一招一式就非常專業(yè)了。磚被老莫反復(fù)地清洗過,卻依舊留著很多謎,焦點就是那兩個“小”和“方”字,那就先從秦磚說起吧。

秦磚素有“鉛磚”的美譽,也充分體現(xiàn)了窯工的功力和用料的講究,留在磚面上的花紋千姿百態(tài)也熠熠生輝,字體瘦勁古樸得很有意境。與秦磚比起來,漢磚很有個性,僅僅從磚文上的“富”、“貴”和“宜子孫”等字眼判斷,足可以體現(xiàn)自漢高祖立漢以來休養(yǎng)生息的施政方略是多么得大快人心,豐衣足食的漢代人享受著生活的安寧也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文字的內(nèi)涵自然華貴一些……老莫說著還不住地自謙只是一家之言,蘇戈呵呵地笑著說:“那被你發(fā)現(xiàn)的是漢磚?”

老莫搖了搖頭忙著放下那半塊城墻磚,使勁地揉搓眼睛。蘇戈問他是不是太累了,老莫繼續(xù)揉搓著說:“有時候總是覺得眼前模模糊糊的,還有點頭暈,天旋地轉(zhuǎn)的,可過一會兒就好了……沒事的,老毛??!”說著話身子搖了搖,蘇戈起身要去扶老莫,老莫卻很堅定地穩(wěn)住了身子,放下放大鏡將滑落鼻尖上的眼鏡扶正了,聽蘇戈又問了一遍才說:“非也非也!這塊磚是城墻磚無疑,磚文上的一個半字留給了我們無盡的猜測,卻不是沒頭緒。你看——文字是陽字,豎排,楷書,磚文如此清晰可見燒磚者的功力不凡!這半塊磚被人隨意丟棄,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遺落在北城區(qū)的老城墻上也不足為奇,也就是說,被人從城墻上拆下來四處散落時斷裂了,摻雜在雜土中作為城墻的填充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卻可以肯定,這塊磚第一次被利用時作為某種標(biāo)志安置在了一個顯眼的地方?!?/p>

蘇戈拿起一個雞翅,見虎頭又搖晃著脖子上的鐵鏈子顛顛地跑了過來,凱特追過來也大喊大叫了,忙著將手中的雞翅扔給了虎頭,虎頭叼起雞翅又被凱特回了河邊。老莫依舊很認真地拿著放大鏡鑒定那半塊磚,蘇戈再拿起一個雞翅,說:“說來說去,你斷定這塊磚究竟出自哪個朝代?”

老莫放下放大鏡端起酒盅一飲而盡,說:“明朝?!?/p>

蘇戈為老莫滿上酒將手中的雞翅遞了過去,老莫的注意力卻還在那一個半字上,被探到眼皮底下的雞翅唬得呀了一聲,忙著摘下手套接過雞翅又放在了矮桌上,說:“我查閱了很多資料,斷定與‘方組合的應(yīng)該是“旗”字的右半邊。依據(jù)《明史》兵志記載,大約五千六百人為衛(wèi),一千一百二十人為千戶所,一百一十二人為百戶所,每個百戶所設(shè)兩個總旗,一個總旗五十人,又分為五個小旗,每個小旗十人……也就是說,這塊磚至少是一個小旗的人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也是獲取籌碼和擔(dān)負責(zé)任的憑證。”

蘇戈呵呵地笑著說:“要是一個旅字呢?依照你說法,這塊城墻磚就是明朝的,燒制城墻磚的就是一個叫小旅的人,難道不可以理解小旅是班長之類的角色?小旅出生在偏遠山地,長大后報名參軍報效國家,盼望著有朝一日立功受獎,加官進爵,住進都城的侯門相府,娶上三妻四妾光宗耀祖……豈不知,自從小旅換上軍服就被扔到了山間野地,天天擔(dān)水、劈柴,和泥做粗坯,自己燒出來的磚被人拉走一塊塊地壘砌在城墻上,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熬到白了頭發(fā)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路原來是自己堵上的??!”

老莫仰起頭哈哈一笑,說:“你的推斷不是沒有道理,明朝實施的是世兵制,軍官還是軍卒都要由兒子承襲,直到老得干不動了才允許退役,也難怪明朝的軍隊難以抵御大清的鐵甲……話題遠了一點啊,不妨承認你的推測,燒制這塊磚的就是小旅,卻不是你想象得那么頹廢。遙想當(dāng)年,懷揣著報國之心的小旅離開家鄉(xiāng),來到一片窯場,劈柴擔(dān)水心里可能會有些糾結(jié),待他看到自己燒制的磚一車車運到都城,至少會有一點欣慰。當(dāng)他滿頭白發(fā)了看到來接替他燒磚的兒子滿懷期待地離開了窯場,繞道來都城,站在城墻下仰起頭來摸著滿頭的白發(fā)有失落也有莊嚴和驕傲,說‘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有點過,‘位卑未敢忘憂國陸游式的愛國情懷倒貼切,終究不負一顆拳拳報國之心!”

蘇戈嘻笑著說:“像張思德、邱少云,還有誰誰誰,他們都是一顆平凡的螺絲釘!你今年多大了老莫?六十歲該有了吧?呵呵——這塊磚就是小旅,當(dāng)他年邁了干不動了,看到去接替他的兒子很高興,卻也有遺憾,報效國家干嘛要回到老家呀,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被兒子和好的那堆泥就很好,一頭撞死前留下了遺言。兒子滿臉淚花地將父親的尸骨搗碎了摻和在了泥土中,再做成粗坯放到窯里一直燒到父親變成一塊磚。為了紀(jì)念父親,兒子將粗坯送進窯爐前,滿懷悲情地在粗坯上刻上了兩個字——小旅,待小旅被壘砌在城墻上才悲情慨嘆,真是自作自受??!哎——老莫你別笑,晚上你肯定會聽到小旅哭訴,未曾開言淚滿腮,尊一聲老丈細開懷……”說著站起身一板一眼地唱了起來。

蘇戈的天賦好,在老家鎮(zhèn)中學(xué)讀書時曾是個活躍的人物,唱歌、繪畫,只可惜沒有好好學(xué)文化,勉強讀完了初中就被人用棍子趕出了老家。也是蘇戈自我幽閉在莊園后,閑來無事打開電腦學(xué)學(xué)于魁智、張建國或李軍的老生唱段,郁悶了站在陽臺上嚎幾嗓子,觀眾只有一個,卻常引得莊園外的人駐足,也難怪老莫端著一杯酒仰起頭,咧著嘴哈喇子也不顧,要不是虎頭發(fā)出一聲聲歇斯底里地嚎叫,蘇戈就求著老丈去見那包公臺了……呵呵呵——蘇戈還真像《烏盆記》中遭受陷害被人燒成烏盆的南陽緞商劉世昌。

凱特不知什么時候忽視了虎頭,坐在河邊的柳樹下托腮凝思,以至于一個也穿著拉夏貝爾青豆綠色長裙的姑娘走過來也渾然不覺?;㈩^的咆哮震懾了姑娘,蘇戈打住唱看清來人,一聲喊叫震懾了虎頭,姑娘站在凱特身后沖著蘇戈盈盈地笑著喊了一聲姨夫。伴著一聲沉悶的響聲那半塊城墻磚掉在了地上,老莫忙著揚起那只招惹是非的手喊道:“我的磚……磚??!”

姑娘喊了一聲姨夫才說:“我想應(yīng)該喊你姨夫,畢竟事實了這么多年,妮妮就是存在的佐證。每到大姨和妮妮的忌日,媽媽總是做兩碗炸醬面,開始呢我不理解,慢慢地我才明白,那是妮妮的最愛……對不起啊姨夫,我不該讓你傷心!”

蘇戈從地上拿起一根木棍插進轱轆車盤,剛才還飛速轉(zhuǎn)著的車盤戛然而止,車盤上的粗坯在晨光下閃動著誘人的光澤,青百合花瓶也有了令人咋舌的雛形。甩著兩只泥手,蘇戈抬起頭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姑娘咧開嘴笑了笑,將目光轉(zhuǎn)向鍋爐房外。凱特拿著一根小木棍引逗著虎頭在院子里玩耍,身上依舊是一件拉夏貝爾青豆綠色長裙,長發(fā)盤了起來,臉施了淡妝,蹦蹦跳跳地閃現(xiàn)在蘇戈眼前,綠就成了晨光中最是養(yǎng)眼的顏色?;㈩^愛的不是凱特那身綠,也知道凱特手里的木棍不是美味佳肴,卻喜歡將木棍當(dāng)著美味蹦躥著去叼去啃。凱特的手躲閃不及被虎頭叼在嘴里,引來的卻是凱特癢癢的微痛,一陣陣驚呼就有點虛張聲勢了。蘇戈忙著站起來斥責(zé)虎頭,虎頭放開凱特的手扭頭看一眼蘇戈乖乖地蹲在了凱特面前。

姑娘又喊了一聲姨夫,笑吟吟地說:“姥姥、姥爺跟著爸媽住富源小區(qū),那座四合院早被老豆拆掉蓋了酒店,卻常常提及往事,就是祖姥爺活著時還一直念叨妮妮……你為尚家留下了傷痛,卻也留下了不盡的思念……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誤,媽媽很好地傳承了爺爺?shù)尼t(yī)術(shù),深知大姨的病在郁,郁始于心,也就是那座充滿中草藥味道的小四合院培育的心……我理解!”

蘇戈見凱特與虎頭又蠻有興致地玩耍了,伸手拿起地上的木棍撥動著車盤迅速地轉(zhuǎn)動了起來。姑娘的注意力也聚集在了飛轉(zhuǎn)著的車盤上,青百合花瓶粗坯在蘇戈手里變化自如,手引著瓶走,瓶隨著手變,很難分清是手在轉(zhuǎn)還是瓶在飛。

蘇戈認識尚青的時候,尚青還是一個杏眼含情的小女子,剛剛走出大學(xué)校門進入企業(yè)局工作。作為當(dāng)時被熱炒得很厲害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蘇戈經(jīng)常開著桑塔納2000去企業(yè)局,見尚青自然有很多理由,就是蘇戈不去見尚青,她也有很多官方理由來到蘇戈的莊園。那時候,莊園里還很熱鬧,就在那棟二層小樓里,蘇戈面對尚青那張青春綻放的面孔就覺得她應(yīng)該是這棟小樓的女主人,一種很霸道的預(yù)測,卻需要機智、耐心,甚至厚顏無恥,更需要機會。那樣的機會也很多,1990年代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被媒體炒為弄潮兒,政府也把他們當(dāng)成祖國花園里的大樹,卻必須像唐僧一樣成群打伙地去取經(jīng),不是往西,而是往南……往南……一直往南。蘇戈在去南邊的路上總是希望有一個人陪伴著,不是騰云駕霧的孫行者,是變化莫測的白骨精,永遠不想看見一堆白骨,卻還是看見了,又是后話。

組團去南方參觀、學(xué)習(xí),尚青是組織者也是參與者就必須與蘇戈在一起。與尚青住在一家酒店里后,蘇戈卻找不到與尚青單獨相處的機會,那就創(chuàng)造機會……直到蘇戈讓尚青懷上了妮妮,也變成企業(yè)家的老豆還不知道蘇戈究竟使用了什么魔法。蘇戈也不想說,就像尚青問起他肩膀上的那道刀疤一樣,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死都不能說!

蘇戈在酒店里做的那篇文章很簡單,其實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簡單,只是有一道想到想不到、敢不敢做的墻,那道墻脆的時候像一層窗戶紙,厚起來就是銅墻鐵壁……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就這么簡單!還說蘇戈與尚青,除了公開的交往,尚青很多時間都悶在房間里像一個大家閨秀,也就是大家閨秀。蘇戈認識尚青后帶著很多牽強的理由去尚家——一座具有明清建筑風(fēng)格的小四合院。尚青的爺爺也就是尚老先生出生于中醫(yī)世家,自幼攻讀醫(yī)書修煉醫(yī)書,傳承祖德成為享譽一方的杏林高手,直到九十七歲駕鶴西游了依舊被人們念念不忘……蘇戈第一次走進那座四合院就有了攻打城堡的野心,身上的皮爾卡丹也變成了所向披靡的鎧甲!

凱特突然又喊叫了起來,蘇戈的雙手在還飛轉(zhuǎn)著的青百合花瓶粗坯上,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很識趣地跑了出去。蘇戈看到在虎頭與凱特中間斡旋的姑娘依舊有些擔(dān)心,虎頭還沒有對陌生的姑娘徹底消除戒備,見她跑了過去發(fā)出了攻擊性嚎叫,好在某一個時段,凱特能完全取代蘇戈,一聲斥責(zé)就徹底降服了虎頭。蘇戈見虎頭乖乖地站在了凱特面前,向陌生的姑娘發(fā)出了示好的叫聲又咧開嘴笑了,妮妮、尚青、凱特,還有喊他姨夫的姑娘應(yīng)該是一個人……姑娘來莊園前與蘇戈提前有約,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裝扮,穿著拉夏貝爾青豆綠色長裙與凱特站在一起又沒有絲毫做作的嫌疑,蕩漾在晨光中的綠時而融合、時而分離,卻是一片令蘇戈非常動情的朦朧,朦朧……朦朧好?。?/p>

姑娘像尚青嗎?像啊,或者她就是尚青的化身,如此直白難免做作,卻也有事實存在,至少她體內(nèi)存在著與尚青相同或相似的基因,比如那雙含情的杏眼和陪襯杏眼的弦月眉……當(dāng)年,蘇戈在酒店里找不到與尚青單獨相處的機會就去商廈,哥弟、艾格和歌莉婭、紅袖……似乎還不夠啊,路易威登、迪奧、普拉達和巴寶莉一件件地被蘇戈拎回酒店,讓被小費俘虜?shù)木频攴?wù)員悄悄放在尚青的房間里。尚青見到那些華貴的服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覺得莫名其妙,拿起普拉達粉紅色長款外套貼在胸前就愛不釋手了,房間里沒人也有了膽量,可她剛剛將普拉達穿在身上,房門突然地被人打開了……其實,蘇戈瘋子似的在尚青的房間里堆積名牌,也只是尚青不知道的秘密,甚至連號稱情魔的老豆都不得不佩服蘇戈的狡詐!

問題也隨之而來,卻是蘇戈盼望著的,首先向蘇戈發(fā)難的尚青的父母,一個做了好多年政府小官員、退休了還喜歡在臥室里看文件的小老頭兒,另一個舉手抬足都顯露出大家閨秀嬌態(tài)的婦人。天天坐在幾案前看醫(yī)書、把脈的尚老先生始終一語不發(fā),直到孫女的骨灰被埋在城南那片公墓里,蘇戈覺得他也應(yīng)該無話可說,就像那個總是視他為孽障的爹!

尚青與蘇戈的婚姻始終沒得到法律認證,阻礙不全在尚家,蘇戈的大舅哥當(dāng)時只是市府一個小科長,在仕途上遇到知己必須用錢做鋪墊才行。大舅哥知道蘇戈與尚青攪在了一起便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蘇戈早有準(zhǔn)備,臉上挨一巴掌就從皮包里拿出一沓錢,直到大舅哥累了、面前也擺上了高高的一摞人民幣為止。大舅哥拿著錢走了,蘇戈必須去精神康復(fù)療中心看黑粗得像李逵的老婆,回頭又必須安撫有孕在身的尚青……直到那個瘋婆子從精神康復(fù)醫(yī)療中心跑出來再無音信,蘇戈才把尚青安置在了北城區(qū)一處住宅小區(qū)里。那是這座城市第一片住宅小區(qū),尚青自從住進那套三居室,除了去醫(yī)院很少走出來。臨死前,尚青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一口氣將哥弟、艾格和歌莉婭厚厚地穿在了身上,身邊依舊堆著普拉達和巴寶莉……安葬了尚青,蘇戈才將妮妮接到莊園。那時候,蘇戈的莊園里依舊很熱鬧,三歲的妞妞就是夢幻莊園小公主!

姑娘似乎有意留給蘇戈一個獨立的空間,與凱特一邊逗著虎頭一邊說悄悄話,看上去很投緣。一滴汗珠從頭發(fā)里流出來,順著脖頸進入蘇戈的衣服,肩膀上的那道刀疤卻成了汗珠的阻礙,癢也隨之襲擊了蘇戈。蘇戈咬著牙、搖著頭癢癢的感覺依舊難除,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干凈的細木棍從衣領(lǐng)捅進去,恰好觸及到了那道刀疤。刀疤是紅亮紅亮的,遇到陰雨天也是癢癢的,痛卻在蘇戈的心里,猶如刀尖輕輕滑過心瓣。

那道刀疤是禿子留給蘇戈的,蘇戈當(dāng)時還在老家養(yǎng)兔子,從鎮(zhèn)上買來幾只兔子,再培育一只雄健的公兔就能繁殖出一大群。也是蘇戈眼見兔子們激情澎湃地交配時,一個美麗的姑娘跑到蘇家,與蘇戈站在兔子窩前情意綿綿又激情澎湃,最終決定躲開禿子、甩掉兔子,拉著她跑出來……很好啊,可蘇戈安置好了兔子,姑娘卻不去見蘇戈了,不是姑娘不想見,禿子是爹就有很多不許的理由,干脆將美麗的姑娘囚禁在臥房里,天天拿著一把殺豬刀守在院門前,卻忽視了院墻。

禿子家的院墻是青磚壘砌的,很高也很瓷實,卻經(jīng)不住蘇戈手腳并用借助院墻邊的一棵榆樹翻墻入室,姑娘情不自禁,蘇戈也難以自持了。正當(dāng)蘇戈與姑娘赤裸裸地抱在一起,那把殺豬刀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是白天,禿子持刀追著肩膀上流著血、全身光溜溜的蘇戈滿大街跑著的鏡頭永遠定格在了1984年的鄉(xiāng)村大街上。

緊接著蘇戈也遭到了囚禁,爹不乏禿子的蠻力,卻沒有斗爭蘇戈的智慧。蘇戈趁著爹給他送飯的機會,拿起準(zhǔn)備好的繩子將老頭兒捆綁了拴在豬圈旁的小棗樹上。爹不服,蘇戈干脆拿起一根粗棗木棍子夯在爹的大腿上,爹瘸了,他跑出了老家,直到爹身歸那世去了,哥哥、姐姐們,尤其是蘇家的大輩子,也就是胡同里的長老們都不許蘇戈踏進家門一步……還有那個美麗的姑娘,蘇戈被禿子狠狠地砍了一刀,她也被禿子一棍子夯折了腿,幸好村里有一個殺豬的手藝好接骨也說得過去的瘸子,才不至讓美麗的姑娘變成瘸子,待蘇戈與鎮(zhèn)信用社主任那個黑粗的閨女成就了姻緣,美麗的姑娘也變成了人婦。

蘇戈在莊園里過著紅紅火火的日子時,見到過那個美麗的姑娘,與蘇戈在酒店里重溫了舊情,張開嘴死死地咬住他肩膀上的刀疤,他與美麗姑娘的故事才畫上了一個血淋淋的句號。那個又黑又粗的瘋婆子,也就是鎮(zhèn)信用社主任的女兒從康復(fù)醫(yī)療中心走失后,蘇戈才聽說,美麗的姑娘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地點是婆家村外一條剛修成的公路上,撞擊美麗姑娘的是一輛解放牌卡車……車禍,蘇戈也說不清,美麗的姑娘為什么與妮妮一樣與車禍糾纏在了一起!

一件青百合花瓶粗坯做好了,蘇戈從地上拿起木棍遏制住了飛轉(zhuǎn)著的車盤,姑娘也走了進來。凱特與虎頭的興致依舊很好,看上去姑娘的情緒也不壞,再喊一聲姨夫夸獎蘇戈的手藝真的很好!蘇戈甩著兩只泥手笑呵呵地看著姑娘說:“老豆讓你來的吧?”

姑娘笑盈盈地說:“是……我也是在街上看見你與凱特在一起來著,你們走在一起也的確很像父女。我知道……可妮妮長大了,又天天與你在一起。那天,在護城河邊,我特意用手機拍了一組照片拿了回去,媽媽見了也直說凱特與妮妮很像,真的很像吔!”

姑娘說話時,蘇戈的目光一直在青百合花瓶粗坯上,待她止語了才說:“老豆的房產(chǎn)生意越做越大,你能進入他的公司也不易……你先回去,我安排一下再考慮跟老豆簽合同好吧?”

凱特突然抱住虎頭喊著威廉王子不住地大笑,虎頭被禁錮著脖子很難受又掙脫不開便憤怒了。蘇戈聽到虎頭的咆哮甩著泥手幾步蹦了出來,虎頭叼住凱特的手不放。伴著凱特凄厲地嚎叫,姑娘也跑了出來,卻只是遠遠地看著,身子如篩糠般戰(zhàn)栗,如觸了電一樣。

凱特被虎頭咬傷了手指經(jīng)歷的只是短暫的驚恐和疼痛,虎頭卻在凱特失蹤前還刻意地躲避著,就是鼓足勇氣看凱特一眼,眼瞼也是沉沉地垂落。待蘇戈拉著凱特去醫(yī)院做了包扎,又打了狂犬疫苗回到莊園,虎頭只是遠遠地吐著舌頭、搖著尾巴向凱特示好,卻與凱特失蹤無關(guān)。

那天晚上,蘇戈與凱特共進了晚餐又幫她服了藥,見凱特的情緒還不錯便來到鍋爐房。面對成了形的青百合花瓶不免生發(fā)了一些感慨,能復(fù)原一個牽扯到千年柴窯之謎的青百合花瓶自然是妄想,卻有信心讓粗坯再一次變成瓷!也是蘇戈感慨的時候,又想到了老莫,離開鍋爐房見虎頭忠誠地守護著莊園大門便順著那條夾道來到菜園,也只是為了與老莫溝通方便才換了一把新鎖。

木板房里亮著燈,老莫好像正在盡心地寫什么,聽到蘇戈的腳步聲才走了出來,原要拉著蘇戈去木板房,見蘇戈滿額頭的汗珠,便忙著回木板房拿了一把芭蕉扇。兩個人坐在葡萄架下談?wù)摰囊琅f是那半塊城墻磚,待蘇戈疲乏了才責(zé)怪自己大意,忙著跑回來,偌大的莊園里只有虎頭忠誠地守衛(wèi)著開啟了一道縫隙的鐵柵欄門,虎頭予以凱特的似乎永遠是無尺度的寬容!

蘇戈駕著破捷達王拉著虎頭離開莊園前,撥通了區(qū)派出所的電話,接電話的恰好又是女所長。女所長聽完蘇戈的訴說表示一定全力以赴,可她還沒將話說完,蘇戈就聽到她的手機響起了鈴聲?;㈩^也知道自己犯了很嚴重的錯誤,老老實實地趴在后排座上一動不動,蘇戈差不多折騰了一個晚上,晨曦微露了才回到莊園。面對情緒極其低落的虎頭,蘇戈又無話可說,凱特甚至將虎頭都當(dāng)成威廉王子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叫什么,待她被藥物安定了情緒,又不會說出深藏在心中的秘密。蘇戈做過很多努力,卻必然是無果而終,也不奇怪啊,之于蘇戈或凱特來說,彼此究竟還是陌生人或某個人的替身!

一候腐草為螢,二候土潤溽暑,三候大雨時行……大暑時節(jié)的天氣就是這樣的,也預(yù)示夏天進入了高潮。蘇戈在陽臺上呆立了片刻,無法遏制的汗液不住地襲擊他的全身,便轉(zhuǎn)身來到凱特的房間。

凱特情緒好時做事情是很嚴謹?shù)?,甚至連家具上的一點塵土都不允許存留,可以猜測,她離開前打算上床休息來著,毛巾被亂糟糟地攤在床上與枕頭攪合在一起,想是凱特情緒煩躁時所為。蘇戈走到床邊打算將毛巾被疊起來,拿起枕頭發(fā)現(xiàn)一張留著密密匝匝字跡的B5紙——

好長時間了,我還是很愿意回憶與秦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天夜里,我被秦遠送到醫(yī)院前,至少有三天沒傳來信息了,QQ、手機,哪怕傳來一陣盲音也好,沒有。我回到那套出租房沒來得及消除干渴便打開了電腦,秦遠好像很久都沒上線了。小區(qū)里供暖一直不好,常是溫度降到最低了暖氣突然中止,沒有辦法只能打開取暖器。取暖器予以了我最大限度的溫暖,卻無法消除來自心底的寒。秦遠所在的那家公司一年里有很多時間去外地招攬工程,我也必須在一年的里承受等待、思念的煎熬。

秦遠那次去了老家綿陽,離父母也就是幾十華里,那他就有很多時間回到被兩座山夾癟了的村莊照管年老體弱的父母,再是智殘的大哥和正在讀初中的弟弟。我被囚禁在格子間里完成了一天的文字工作,與我為鄰的小青與小戀人打著手機突然啊啊地叫了起來,也是小青的激情激活了我有些疲憊的思維。我無所事事地點擊進入QQ,與秦遠同去綿陽的小艾在線,可小艾與我對話藏藏掖掖的,好像有天大的秘密隱瞞著我。我無法破解小艾心中的隱秘,更無法知道秦遠究竟想干什么。我一時真的無所適從,以至于總是帶著一身寒氣的女總監(jiān)走過來很冷地盯著我說:“你是不是可以考慮休假了?”休假從女總監(jiān)嘴里說出來有很多派生的含義,往往與員工的工作態(tài)度或業(yè)績不佳有關(guān),休假也變成了走人的代名詞,我好恐懼吔!

取暖器依舊無法消除來自心底的寒氣,我去了廚房打算很認真地做一頓晚餐,可我能找到的只是一桶康師傅。回到那間簡單得只有一張床和一張電腦桌的臥室,我消滅了那桶方便面才罵自己多么愚蠢!胃口不好是我上高中時就落下的毛病,縣中食堂的飯菜不是那么難吃,只是我總是無法掌握吃飯的時間,坐在教室里看書看得頭昏腦漲眼也花了才想起食堂,可食堂早關(guān)門大吉了,也只能去學(xué)校的小超市里買簡裝的方便面。每次回到家,媽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總是罵我是餓死鬼,又將儲藏著的食物恨不得全拿出來給我吃了。餓與漲的矛盾很快糾結(jié)在了胃口里,老家診所的大夫說我消化不良,縣醫(yī)院的大夫說我是胃炎,待我讀大學(xué)了省城醫(yī)院的大夫說我是胃潰瘍,慢性,再到偉大的首都走進格子間,內(nèi)科專家提醒我說:“胃潰瘍長久發(fā)作不愈的最終結(jié)果是cancer……”秦遠也這么說,我被愛才不至于被癌,胃潰瘍也離我漸漸遠去了……愛呢?

間歇性胃疼始終折磨著我,一桶方便面吃下去我的胃口又提出了抗議,刀剜一樣迫使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不能把控地戰(zhàn)栗也隨之襲來……門被人打開了,我知道走進來的是秦遠,也知道他抱著一束合歡花走進這片破落的小區(qū)前滿懷信心地要給我一個驚喜,甚至還在火車上就一次次幻想我遭遇驚喜時的面顏……我沒有力氣聽他解釋,被他抱在懷里跑到大街上,強盜一樣攔截出租車時依舊備受疼痛的折磨,那束合歡花一直被我拿在手里,卻遭受了無法挽回的蹂躪……直到第二天早晨,秦遠帶著我回到小區(qū),見到灑落在門前的花瓣屈服在一棵桂花樹下,用水泥筑起的池子讓花瓣免遭流離失所的痛楚,卻依舊無法安順地待在一個至少能釋放花香的安靜之所……我不顧秦遠的阻攔從水泥池子里撿起一片花瓣,于寒風(fēng)中與花瓣一起瑟瑟發(fā)抖。

醫(yī)院里日日夜夜人滿為患,床位像皇帝的寶座一樣遙不可及,我被秦遠背進醫(yī)院大樓接受了醫(yī)生的診斷,只能坐在走廊的排椅上打吊瓶。醫(yī)院樓里的暖氣終究抵不過夜深后慢慢囂張起來的寒氣,藥液進入我的身體一點點地消除了疼痛,倦意也隨之襲來,好在我一直擁有秦遠的懷抱,心總是熾熱的,更希望那樣的溫暖能夠伴我到永遠——呵呵——鐵凝曾用小說提出過質(zhì)疑——永遠有多遠……永遠究竟有多遠?

凱特肯定是用蘇戈隨意放在電腦桌上的碳素筆和B5紙寫的,字跡清晰,書寫的時間不會太久??吹贸?,凱特離開前思維狀態(tài)還行,只是情緒有些壓抑……蘇戈苦笑著搖了搖頭,又將目光聚焦在那張滿是褶皺的B5打印紙上——

格子間里的女孩們常和我探討與別墅有關(guān)的話題,我卻總是喜歡給她們講一個老輩人的笑話。那時候,有一句話很流行,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可能是一代人的理想吧。老家有一個叫大至的男人,活到四十歲了還沒娶妻,有人閑得沒事兒就逗他,只要他能住上別墅就能娶上老婆。大至就去小學(xué)校找一個姓丁的男老師,丁老師給他講什么是別墅,還給他看那些畫報上的照片,大至如坐在了菩提樹下。到了晚上,大至將電燈拉到房頂,再鋪上被子躺下閉上眼睛,揚起一只手比劃成電話狀嚷嚷著就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那時,街上坐著好多晚飯后乘涼的人,誰都喜歡逗大至,大至也總是喜歡逗別人……好笑嗎?格子間的女孩們象征性地笑了,之后好長時間都悶悶地趴在電腦桌上低聲吟唱神馬都是浮云。

小赫去了美國,據(jù)說是幫助父親打理一單生意,父母也去泰國休假了,我本來可以與小赫一起飛往洛杉磯,我的胃卻成了小赫拒絕的理由。阿姨為了兒子的婚事回了老家,大概要住上一段日子,別墅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有一段時間,我過分地貪戀床,像毫無規(guī)矩、貪吃貪睡的懶貓,床上堆積著普拉達、拉夏貝爾和路易威登、巴寶莉……待我從床上掙扎起來,看到了從窗外瀉進來的一縷溫和的秋陽,可好情緒并沒有維持太久,突如其來的襲擊令我無法安靜坐在一間房子里。我走遍了樓上樓下的房間,依舊被克里斯汀·迪奧、夢特嬌、ETAM艾格和皮爾卡丹死死地糾纏著,便站在維森特前不動了。

維森特是一張充滿富貴和吉祥的大床,大紅的顏色浮現(xiàn)出高貴家族的血統(tǒng),深刻著的皇族烙印昭示著一種無以阻擋的延續(xù)……不是嗎?維森特被安置在這棟別墅里極力張揚著逼人的氣勢,于無聲的狀態(tài)下體現(xiàn)著無與倫比的歐風(fēng)古韻之風(fēng)。想當(dāng)年,西班牙皇室以vicente zaragoza為榮,也會為了擁有維森特明爭暗斗,維森特卻在血路上倔強地走來,延續(xù)到今日只是一個古老的家具品牌,卻恪守著皇家的品質(zhì)才尊貴無比!馬蓮娜呢?芬迪還有阿馬司呢?

我離開充滿異國味道的房間,來到露臺上,將順手拿來的龍舌蘭打開蓋子狂飲。酒精很快滲透到了身體,經(jīng)過脫氫酶分解的乙醇刺激了我的血管和大腦,站在花叢前仰望飄著朵朵白云的藍天,聽著云在天上抖動的聲音,也一遍遍重溫小赫吟唱When I Fall in Love時的激情和纏綿,卻無法阻擋從我眼前飛舞而過的浮云,更找不到我曾墜入的愛河……

虎頭突然發(fā)出了極其強烈的嚎叫,蘇戈的手一抖B5紙掉在了地上。依據(jù)虎頭強烈的帶有攻擊性的聲音判斷,走近鐵柵欄門的一定不是凱特,蘇戈卻迫不及待地跑下來樓來,站在他面前的人的確不是凱特……凱特呢?

一片枯黃的葡萄葉子掉下來落到矮桌上,恰巧蓋住了蘇戈正在翻看的日記本,日記本是大紅色的塑料封皮,上面豎印著兩行毛體字“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扉頁上蓋著鎮(zhèn)教委的章,將一個“獎”字死死地圈管在了紅紅的圓圈中,落款時間是1978年6月8日,還算一組吉利的數(shù)字。日記本封面很是養(yǎng)眼,內(nèi)頁卻黃了,書寫時間不同,字跡的清晰度也自然有差別,好在每一篇文章最后都寫著日期,似乎又不是那么重要??吹贸隼夏浅U湎沼洷竞腿沼洷纠锏奈淖郑瑢⒚科恼碌念}目編成目錄,很像一本書,其實呢就是一本書!蘇戈拿起那片葡萄葉,又盯著日記本旁邊的那半塊城墻磚出神……也很有意思啊,老莫死都不放松這半塊城墻磚!

那個跑到莊園來的男子是老莫的兒子,穿著一身粘著油污的藍色工裝,像是剛從工地或車間里跑出來。有時候,老莫的兒子也去護城河邊上看看老莫,順便送點吃食,老莫從來不要兒子送去的錢。那次,兒子沒有見到老莫,打他的手機開始沒人接聽,再打就關(guān)機了,想是電池沒電了也未可知。常在護城河邊上遛彎兒的幾個老人見老莫的兒子很著急的樣子,便說老莫常與蘇戈在一起。這些天,蘇戈忙著通過各種渠道尋找凱特竟把老莫忘了,見老莫的兒子急火火的樣子便丟下虎頭駕著破捷達王去找老莫。

蘇戈與老莫的兒子在車上說了很多,老莫的兒子似乎早就等著回答蘇戈的問題,也似乎急于表達一點什么。老莫的老家是郊縣縣城邊上的一個小村莊,有山有水也就山清水秀,縣旅游局開發(fā)了村邊那座有神仙傳說的山建起了旅游區(qū),他們家的責(zé)任田和祖墳都在山下,地被占了得了錢,恰好兒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女方只有一個條件——必須在市區(qū)結(jié)婚,縣城在她眼里往往不是城。村里很多人家都被征了地,有些小伙子死纏著爹媽將老家的祖宅賣了跑到縣城或市區(qū)買房、結(jié)婚。前車后轍,老莫很是心疼三歲就死了娘的寶貝兒子,可他與兒子和媳婦住在那套兩居室里總是不自在。老莫將所有的包括賣祖宅的錢都拿了出來為兒子買了房子也成了家,兒子就必須天天跑出來為人家裝空調(diào)、送快遞,有時候還去工地當(dāng)小工,媳婦不是個能干的,卻必須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才行……蘇戈沒有過多發(fā)表意見,只想盡早找到老莫。

蘇戈發(fā)現(xiàn)老莫還是在那段老城墻上,依舊狗一樣地趴在地上的老莫沒有用手摳,卻用木柄鐵撓鉤刨了一個坑。木柄鐵撓鉤、眼鏡和那半塊城墻磚都緊密地團結(jié)在以老莫為中心的土坑周圍,坑不是很深,卻也有半塊城墻磚露了那么一點點。蘇戈蹲下身來用手指試了試老莫的頸動脈,拿起木柄鐵撓鉤將那半塊城墻磚挖出來,與老莫拿來的半塊磚沒絲毫的關(guān)聯(lián),也沒有留下磚文。蘇戈又拉著老莫就近去了第七醫(yī)院只不過走走形式而已,醫(yī)生很簡單地用手放在老莫的鼻子上試了試就讓人將他送進了太平間。依照醫(yī)生的經(jīng)驗判斷,老莫腦出血量至少在70ml以上,被發(fā)現(xiàn)時至少死了二十四小時。

老莫的姑姑八十多歲了依舊健在,兩個姐姐只是骨骼發(fā)生了病變身體沒有大虞,除了那三個女人繁衍出來的龐大家族,還有老莫的兩個閨女,所以兒子就不能擅自處理老莫的后事。蘇戈幫老莫的兒子做了暫時的安頓依舊牽掛著凱特,可派出所和媒體的效應(yīng)始終沒有發(fā)揮出來。與虎頭在莊園里待煩了,蘇戈就跑到護城河邊,虎頭見蘇戈走進老莫住過的小籬笆院,便蹲在河邊看天看地看水,卻時不時抬起頭四處張望,似乎也很牽掛失蹤多日的凱特。

陰天往往令人壓抑,之于行走在夏季的人們來說就是好天氣了。一陣涼風(fēng)呼呼地吹過來動搖了日記本上的那片葡萄葉,蘇戈卻拿起矮桌上的半塊城墻磚看了看咧開嘴笑了,很苦!

老莫的兒子早將木板房里能拿走的東西都拿走了,剩下的只是半塊城墻磚和一個日記本。蘇戈從地上撿起日記本,也覺得老莫不會留下吊人胃口的秘密,坐在破矮桌旁有意無意地翻看著也是無聊中的消遣,待他翻到第三十七頁才想起諸如“鐵畫銀鉤、雋秀挺拔”之類的成語,不由得靜下心來——

灶臺:老家人習(xí)慣管灶臺叫鍋臺,誰家要是生了女兒就說生了一個“鍋臺轉(zhuǎn)”,看來鍋臺很早就是女人的專利。有鍋臺的房子被稱為灶間,老家的房子一般都是三間式的,兩邊是臥室,中間是灶間,要壘砌兩個鍋臺才在待客、年節(jié)時做飯不至于亂了手腳。灶與隔壁臥房里的土炕是相通的,煙通過土炕才從山墻上冒出去,除了做飯還有燒炕取暖的功能。到了夏天,必須在院子里壘砌鍋臺燒火做飯,卻不是那么講究了,隨便用土坯和爛磚壘砌起來也不過是臨時之用。相比之下,灶間里的鍋臺要講究一些,貧寒人家用土坯壘砌,至少要抹上一層白灰;講究一點的就用青磚壘灶,時間稍晚一點有的人還用水泥罩面。與灶臺不能分離的是風(fēng)箱,每次看到母親拉著風(fēng)箱往灶眼里扦柴時的樣子,我總想象出一個少婦模樣的女人在舞臺上用肢體演繹出來的舞蹈。除了風(fēng)箱,灶臺邊緣,也就是臨著墻的地方有一個用磚和木板支起來的碗架。碗架上邊是供奉灶王爺?shù)牡胤?,每到臘月二十三,主婦們總是要燒上幾炷香,再擺糖瓜之類的供品就很鄭重了,也不能不鄭重啊,貼在碗架上的灶王爺畫像兩邊還有對聯(lián)——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橫批是一家之主……灶王爺總是受人敬畏的,尤其是天天圍著鍋臺轉(zhuǎn)的主婦們。

祖宅之所以稱為祖宅自然有其緣由,可以往上追溯多少年,算算也不過有兩三個爺爺輩的人在祖宅里繁衍生息來著,父親臨終前遺言,祖宗造宅前是看了風(fēng)水的,每一塊磚每一塊瓦都降服著總是惹是生非的晦氣不能動彈,小小的院落才有了遏制不住的靈光……莫家多少輩子沒有大興大旺,也就沒有大起大落,待我成了那座祖宅的主人才感悟,用青磚壘砌的房舍、院墻和豬圈、雞窩、茅房,方方正正的,日子淡淡的卻不是沒有聲色,有綠樹和雞鴨陪襯著總是在記憶里閃耀著誘人的光輝!

灶臺呢?

自從母親走進莫家就與灶臺不離不棄了,從早晨的第一頓飯到晚餐,每天行走的差不多都是固定的路線,仿佛是誰早為母親編織好了經(jīng)緯,就必須像母親那臺老式織布機上橫橫豎豎的棉線不能亂了絲毫。雞鳴催人早起,犬吠伴人早眠,陽光耀了小院也有了母親用身子搖擺出來的風(fēng),豆粒大的油燈光又是母親驅(qū)散煩惱的一點希冀……日子也就淡淡地流走了,直到我從縣中畢業(yè)、直到不能被推薦去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又參不成軍,跑到村小學(xué)校里天天守著三尺講臺傳道授業(yè),母親的身影似乎永遠晃動在灶臺前、小院里,又直到母親被一個鮮靈的少婦取代,日子依舊如水一樣流著,灶臺卻留住了,像道具,又像一個或兩個女人的化身,我最后一次站在灶臺前,看到的卻是一尊雕塑!

虎頭突然發(fā)起了攻擊性的嚎叫,迫使蘇戈抬起頭來向虎頭發(fā)出鳴金收兵式的指令。虎頭毫無畏懼,依舊抻著脖子嚎叫不住,一幫穿著工裝、扛著儀器的人站在護城河旁面對虎頭裹足不前。一臺挖掘機順著護城河邊開了過來,轟隆隆地叫囂著震懾了虎頭,那群穿工裝的人見虎頭退居籬笆門里才鬧哄哄地跑了過去。

挖掘機停在了籬笆門前,駕駛室里的小伙子打開門與蹦過去的虎頭逗,伸出手張牙舞爪的樣子,像過年一樣喜興。蘇戈看得出來,小伙子在等待指令,老莫住過的木板房后邊還有幾間簡易房,菜地里卻沒了秧苗,取而代之的是那群擺弄儀器的人。

蘇戈再一聲指令喚回虎頭,虎頭面對轟隆隆響叫著的挖掘機表現(xiàn)出如臨大敵般的不安和躁動,卻又無奈,趴在蘇戈的腳下也只是擺出要攻擊的架勢嚎兩嗓子而已。蘇戈沖著小伙子咧開嘴笑了笑,又低下頭來——

鋤頭:房檐下有一根用繩子吊起來的長長的木杠,田里的大莊稼壯壯地生長起來了,木杠上便掛了大大小小的鋤頭,也進入了俗語中的掛鋤時節(jié)。每一個鋤頭都被父親擦得锃光瓦亮,甚至連木柄上也不留一絲污痕,父親總是說,鋤就是他的槍!

父親從集市上買來鋤頭用砂輪先開刃,再安上買來的或自做的鋤柄。鋤柄和鋤頭一樣都是很講究的,首先要直得不能彎曲絲毫,也不能有一點點的疤才好。鋤地的時候,父親的雙手要在鋤柄上來回摩挲著才能變換姿勢,能準(zhǔn)確地除掉雜草,也能避開還很幼稚的秧苗,捋鋤柄的手便起了厚厚的繭,像父親的日子!

父親走在那座青磚小院里也像母親一樣,似乎是爺爺或祖爺爺留下的固定經(jīng)緯,站臥坐立也不能亂了絲毫。房前有一棵一摟粗的槐樹,父親從地里回來喜歡蹲在槐樹下抽煙,眼睛卻時不時聚焦掛在屋檐下的鋤頭露出欣慰的笑顏。恰那時母親走了出來,仰著頭看著紅紅的大太陽用蘸著水珠的手捋著稍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似是不經(jīng)意地哎了一聲,父親便站了起來。飯擺在了桌上,父親必須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桌前吃才行,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父親端著碗蹲在院里或街上吃過飯……呵呵呵——離題了。

父親的個子很高,鋤柄也總是比別人的長,與一群人鋤地的時候腰卻必須彎下去才行,腳下是茁壯的秧苗,又總是有草生長在秧苗的夾縫兒里。待父親將鋤頭棱起來鋤掉那些討厭的雜草,秧苗也必是毫發(fā)無損,那要看功夫了,眼要準(zhǔn),腳不能亂了分寸,腰彎著兩只手盡心地驅(qū)動著長長的鋤柄,鋤頭攻擊的就是恣意生長在壟間的雜草……傍晚的風(fēng)吹動著去除雜草糾纏的秧苗刷啦啦作響,像一群翻身得解放的農(nóng)奴。父親蹲在地頭上用煙袋鍋從荷包里狠狠地挖出一鍋煙,用大拇指摁實了才從兜里掏出火柴,待一股股白煙從蓄滿胡須的嘴里悠悠地冒出來,瞇著眼看著嘎巴巴生長著的秧苗,臉上顯出滿足的笑顏,猶如指揮著千軍萬馬鏖戰(zhàn)了一場的大將軍。父親過足了煙癮才拿起一塊小石頭蹭去鋤頭上的泥土,再揪一把雜草慢慢兒地擦拭出一層亮色,村子上空也升騰了裊裊的炊煙,再是雞犬同鳴的聲音,卻依舊不舍一地的綠……莊稼地里也有父親行走了多年的經(jīng)緯,與母親腳下的經(jīng)緯一樣,都是用心編織出來的畫!

挖掘器依舊停在門前,一個矮個子男人走進籬笆小院來到蘇戈面前,蘇戈必須用斥責(zé)聲遏制住虎頭。矮個子男人是木板房的主人,與沒有鐵鏈禁錮的虎頭保持一段很適宜的距離才開口說話,說了很多,蘇戈沒在意,將日記本裝在褲兜里才拿起那半塊城墻磚與虎頭離開了小籬笆院。挖掘機響起了轟隆隆開動的聲音,蘇戈沒回頭,拽著虎頭的耳朵順著護城河一直往西走去。

虎頭對新環(huán)境很不適應(yīng),一直倔強地直立起來,用兩只尖利的前爪不屈不撓地抓撓著不銹鋼柵欄,瞪著坐在駕駛座上無動于衷的蘇戈張大嘴巴試圖以攻擊性嚎叫予以震懾,無效!蘇戈通過內(nèi)視鏡,瞅著憤怒卻無奈的虎頭張開嘴笑出了一身的豪氣,卻謹慎地駕駛著六輪加長悍馬H6穿越在燈火囂張的城市,大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

虎頭蹦跳著與蘇戈去提悍馬H6時,見到新坐騎猶如蘇戈兒時穿新衣服時一樣的德行,待蘇戈很果斷地請人用不銹鋼管為虎頭隔離了一個還算寬闊的空間才知道,寬闊只不過是蘇戈制造的假象,惡毒!跟隨蘇戈穿越于燈火中愈加喧囂的都市,虎頭也不知道蘇戈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蘇戈的路線圖很清楚,從莊園出發(fā)離開花裕路上了人民大街,再穿過錦華路到了槐中街一片小區(qū)附近才放慢了車速。小區(qū)是老豆新近完成的作品,名字也很響,華庭御園。老豆與蘇戈簽協(xié)議前,拉上他去酒店喝著帕圖斯紅酒說起華庭御園就是賣瓜的老王,很豪爽地送一套躍層是表彰蘇戈無私的奉獻,蘇戈哈哈一笑說:“我很自私,也沒有將莊園白送給你,卻對你的回報照單全收!”

從老豆手里拿過那套房子的鑰匙,蘇戈又找到曾在莊園里為妮妮裝修房子的裝修隊,頭兒很懂得蘇戈的心思,按照莊園里的裝修規(guī)格復(fù)原了妮妮的閨房……還不夠,在樓下為尚青裝修的臥室與妮妮的閨房一樣,除了貼上蘇戈的素描作品,衣柜里的衣服和飾物一樣不少,屬于妮妮的物品可以原封不動地搬過去,尚青留下的東西卻不是很多,不是很理想的復(fù)原,至少尚青和妮妮母女倆不再寂寞。

蘇戈依舊執(zhí)著地穿越都市,到了北城區(qū)也很有目的性地將悍馬停在了那段老城墻下。丟下虎頭跑上老城墻的蘇戈手里拎著裝有半塊老城墻磚的手提袋,拿出強光手電才能找到老莫“尋寶”地方。坑還在,木柄鐵撓鉤與那副瓶子底一樣的眼鏡很落魄地屈服在坑邊,被蘇戈拽出來的那半塊城墻磚沒了,想是有人撒氣扔到城墻下也未可知。蘇戈蹲下身來,從塑料袋里掏出那半塊城墻磚放在了坑里,眼前閃現(xiàn)的卻是老莫的骨灰盒被安置在墓穴時的情景。

老莫的葬禮很鄉(xiāng)土也很熱鬧,花園別墅、金童玉女,再加上鼓樂、白幡,有老莫的姑和兩個姐姐再是兩個閨女的參與也必然熱鬧,只是老莫的尸骨葬哪里在葬禮前成了焦點。老莫還在村小學(xué)當(dāng)民辦老師時老家村莊就被環(huán)城路包圍了,縣城的大小樓盤也以極其暴烈的態(tài)勢與環(huán)城路接壤,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就變得格外金貴了,有很多人家不得不賣掉祖墳地,將先人的尸骨埋在責(zé)任田里,像老莫一樣沒有責(zé)任田的怎么辦呢?村民找村長,村長找鎮(zhèn)長,鎮(zhèn)長只好找縣長,縣長也沒轍就將問題反映到書記那里,書記一拍桌子大喊著說:“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你不懂啊?安撫……安撫……再安撫懂不懂?。俊?/p>

很多人從村長手里拿到錢在縣城西環(huán)外的公墓里安頓先人,老莫的兒子卻在市區(qū)南為老莫買的一塊墓地。與莫家的姑娘們發(fā)生爭執(zhí)時,老莫的兒子說出的理由也很簡單,父子離得近一點好,將來……不遠的將來他也只能是一縷幽魂返故鄉(xiāng)!

蘇戈以特邀的身份參加了老莫的葬禮,老莫被拉到市區(qū)南的公墓區(qū)。天氣很好,接近立秋時節(jié)的天氣熱,溽氣卻慢慢地淡了,紅紅的大太陽懸掛在天上讓很多人的臉上冒出攪擾淚珠的汗液。有人要將墓穴的蓋板拉上時,蘇戈才從兜里掏出鮮紅的日記本,除了蘇戈,沒人在意老莫留下的文字。待蘇戈將日記本放在老莫的骨灰盒上一直干澀的眼眶里倏然蹦出了淚珠,伴著拉動墓穴蓋板嚓嚓的聲音,才意識到一種無法挽回的完結(jié)竟然是如此殘酷!

悍馬的車窗有一道被蘇戈無意中拉開的縫,聽到虎頭在老城墻下又發(fā)出了一聲哀鳴,蘇戈才將那半塊城墻磚放在老莫刨的坑里,可他拿起木柄鐵撓鉤才覺得不能忽視老莫那副瓶子底樣的眼鏡。老莫被送進火化爐前,兒子才想起父親的眼鏡,拄著拐棍被人架扶著哼哼唧唧的老姑媽冷著臉說:“戴著眼鏡不是也只能看一拃遠?”很多戴眼鏡的人仿佛不由自主地將眼鏡摘了下來。

蘇戈咧開嘴笑了笑,將眼鏡與那半塊城墻磚放在了一起,拿起木柄鐵撓鉤埋著又哼唱“未曾開言淚滿腮”,以至于引來虎頭一聲怒吼。

蘇戈駕著悍馬遠離了城市上了高速公路,往南……往南……一直往南!虎頭竟如逃出樊籠般地發(fā)出一聲聲充滿愜意的嚎叫。蘇戈的心情也不錯,打開音響,伴著熱烈的搖滾曲與崔健一起引吭高歌: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jù)地/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槍和小米/道理多總是說是大炮轟炸機/汗也流淚也落心中不服氣……激動得虎頭也興奮地嚎叫不已。

一個長發(fā)飄逸的姑娘突然在蘇戈眼前閃現(xiàn),蘇戈被潛意識支配著戛地一聲踩住了剎車,趴在悍馬車頭上的凱特啊啊地喊叫著變成了一只受驚的小鳥。蘇戈忙中止了崔健的歌唱,打開車門蹦下來,依舊穿著拉夏貝爾青豆綠色長裙的凱特借著車燈光也看見了蘇戈,激情地喊著威廉王子撲倒在蘇戈的懷里哽咽著說:“我就是……凱……凱特·米德爾頓……王……王妃??!”

蘇戈將凱特拉上車繼續(xù)往南,看一眼情緒慢慢好起來的凱特,又覺得缺點什么便繼續(xù)讓崔健獨唱:噢……噢……一、二、三、四、五、六、七……虎頭與凱特依舊不陌生,興奮地喊叫著激動開了凱特,凱特隨手打開蘇戈放在車前的粉紅色DIY禮品盒,拿出兩片碎瓷片撞擊在一起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蘇戈忙著阻攔了凱特,凱特見蘇戈那么莊重也謹慎了起來。

那是蘇戈的嘔心瀝血的作品,出爐的時候又一次破碎了,達不到“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境界,也不會燒出千百年來引得人們猜想也期待柴窯,卻依舊矢志不渝!周世宗帝柴榮當(dāng)年畢竟留下了“雨過天青云破處,者般顏色作將來”的美好詩句,袁世凱的大管家以一處宅子和二十畝良田與人交換一件柴窯的傳說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柴窯不只是一件瓷器的代稱,還是一塊充滿迷津的荒蠻之地!

凱特很小心地將瓷片放進裝DIY禮品盒,又是很期待地看著蘇戈咧開嘴笑了,蘇戈也笑著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拍在凱特的頭上,崔健依舊情緒飽滿也聲嘶力竭地唱:有的說沒的做怎知不容易/埋著頭向前走尋找我自己/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jù)地……凱特深情地看著蘇戈喊了一聲威廉王子,如不諳世事的孩童咯咯地笑了起來,引得虎頭曳著脖子嚎叫了一聲。蘇戈仰起頭模仿著虎頭喊叫時的節(jié)律,嚎叫著驅(qū)動一只腳加大了油門,悍馬箭一樣戳入夜的深處!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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