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中國道路，學界爭論了很久，其究竟是一條什么道路呢?至今沒有直接界定，而是通過與另兩條道路——老路與邪路——界限的劃分，讓人們大致了解是一條什么道路。老路和邪路是清楚的。老路當然是極左的道路，主要以“文革”為代表；極右的道路，所謂權貴資本主義的道路，那是邪路。在以往的歷程中，將老路和邪路都刻畫出來了，其中有令人深省的沉痛教訓。借此，中國積累了要走正路的愿望。

正路是什么？正式的表述就是一條“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按照現(xiàn)代政治理論的規(guī)范表述，這條道路，在經濟上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道路，而在政治上，必定就是一條“建立和健全社會主義民主和法治”的道路，這是毫無疑問的。“中國特色”，強調的是國家處境的特殊性，后面的實質性規(guī)定，凸顯的是中國皈依現(xiàn)代正見的構成特點。中國更愿意突出國家特色，但無論我們怎么樣強調將來要走的道路的特殊性，有幾個關乎現(xiàn)代發(fā)展的核心問題必須要解決，絕對繞不過去。

第一，不能回避建立國家現(xiàn)代結構的問題。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國家治理體系和國家治理能力的現(xiàn)代化目標，把國家建設提到很高的地步。但是有個基本問題，就是現(xiàn)代國家建構和國家治理能力、治理體系建設不是一回事情。最簡單的區(qū)分是，國家建構是為國家搭建起一個基本框架，保證國家具有長期穩(wěn)定的制度建制。而國家治理，是在這個基本框架內如何有效運作的方式。中國國家建構的最大問題是，國家基本權力沒有很好的安頓，國家權力機構重復建設。中共三任總書記都特別強調法治，尤其是近兩任總書記，更是明確強調，任何組織和個人必須在憲法之下活動。這也是憲法的明文規(guī)定。

在國家治理過程當中，我們不能再延續(xù)革命化的國家結構，這樣會使得整個國家的治理結構發(fā)生紊亂，造成立法機構、行政機構、司法結構的權能和責任分不清楚。大家展開工作，都只有一個道德上的總體原則——為人民服務，你也為人民服務，他也為人民服務，我也為人民服務，但最后大家怎么為人民服務的問題，解決不了。建國六十五年來，這個問題，一直沒有解決，不是你要不要為人民服務，而是你怎么為人民服務，各個職能部門為人民服務需要承擔哪些責任，你的機構責任和你的崗位責任究竟是什么，我們一直沒有聯(lián)系崗位和職業(yè)進行清晰的劃分，結果為人民服務一直落不到實處。更關鍵的是，為人民服務的主體也沒有凸顯出來。所以哪里都是在吼道德口號，但是道德口號不解決實質性問題。建國六十五年、尤其是近三十多年來，國家一直在演進，后來市場經濟高度發(fā)展，分工與合作體系已經高度復雜化了，但我們用簡單的道德原則去解決問題的思路紋絲未動。其實，公民們早已按業(yè)緣、地緣、趣緣高度分化、高度組織、高度流變，但國家一直用一個道德原則，應付這么復雜的社會，社會不出問題才怪。

對這種情況我們該怎么辦呢？我認為，要真正使中國未來繼續(xù)健康地走在一個維持百分之七八增長率的、迅速發(fā)展的健康道路上，先要釋放社會。首先，需要騰出社會空間，國家的事務歸國家管，社會的事務歸社會管。怎么騰出社會空間呢？我覺得需要解決三個問題，首先，一定要按著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議，在總體的國家治理的地盤上劃出三塊空間，第一塊是國家按公權公法來管理，真正嚴格按照中國共產黨近三任總書記特別強調的任何組織和個人在憲法之下活動的原則加以管理。國家依照公權公法這樣的運行結構，落到法治平臺上。否則民主和法治就只是我們的道德呼吁。其次，一定要騰出一個市場地盤，十八屆三中全會突出強調這一點，應該說是一個亮點。這次全會在原則規(guī)劃上確立起了資源配置由市場決定的信條。原則上刻畫是非常好的，但目前只提出了一個混合制應對實施需要。誰混合誰，私產與國有各占多大比例，公司治理制度如何確立，也就是公司的決策制度，一定要清晰明確地加以規(guī)定才行。再次，要騰出社會的地盤。國家的所有公民，都是社會的天然成員。黨政機構的成員，在八小時以內行使黨政權力，八小時以外都是社會的成員。不僅非黨政機關的社會成員需要組織起來，即使是黨政機構的成員，也要組織起來，也要成為有社會權利的工作者。目前，黨政機構的工作人員及其機構的使命特征，就是認定管理國家的職責，似乎24小時都是行使黨和國家權力的人，這簡直是個天大的誤會。不管你職位多高，一旦下班，都必須遵守哪怕是一個小警察的按章管理，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政黨和國家機構的運作規(guī)則就是“縣官不如現(xiàn)管”，按章管理，人人服從，沒有例外。但是，我們長期以來沒有把黨和國家機構工作人員的社會和國家職能分清，幾乎從不認為他們是社會成員。在8小時之外，他們似乎仍然是手握特權的黨政官員，不受一般法規(guī)和管理規(guī)則的制約。顯然，需要以明確的界限劃分，將社會權力的空間騰出來，將社會權力與社會權利有效劃分，將政黨和國家機構的成員組織起來，讓他們合法成立高級公務員協(xié)會、中級公務員協(xié)會、基層公務員協(xié)會，依法保障自己的權利。權力安全了，社會才安全，進而公民才有法治保障，公民才覺得安全。今天中國一些公民沒有安全感，重要的是，官員也都不安全，權力的不安全會直接導致權利的不安全。

當前中國，權力部門之外的社會，雖然已經高度分化，但卻沒有組織起來，這會成為社會紊亂的肇因。新中國成立以后，將農會撤銷了，把工會、青年團、婦聯(lián)歸屬于黨政部門之下，作為附屬組織，以為這樣就完全將整個社會管理起來了，社會就不至于紊亂、潰散和動蕩。但是這樣卻不能真正解決問題，政黨和國家權力部門管理社會的成本大大提高。因為缺乏社會組織來管理分散的成員，管理者不得不一個個地應對公民訴求，無法有效借重社會組織的中介力量。今天中國的各級黨政機構，都還沒有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而且，政府一直走靠管理突發(fā)性事件來管理社會的路子，偶發(fā)性的公眾事件一出來，往往依循法不責眾的傳統(tǒng)規(guī)則，不能有效處理社會訴求，解決不了社會問題。

這樣是無法理性區(qū)分是非、善惡的。譬如這個社會什么利益該誰收益，什么代價該誰償付，富人究竟應該怎么納稅，窮人究竟應當如何獲益，都搞不清楚。人們久而久之形成一種“有便宜不占是傻瓜”的趨同心理。因此，整個社會成員缺乏獲得利益的冗余性和羞恥感。所以，深圳引進杰出人才，赫然將4歲幼童忝列其間，還有人開著寶馬車，去購買保障房。社會成員為什么會如此這般，說到底是散沙般的社會，只能是一個有利就圖的社會，是非善惡反而無益約束成員的行動。清理出國家、社會、市場各自的地盤，各按公權公法、社會自治和價格機制來治理，國家總體上又運行在民主與法治的軌道上，問題就能得到解決。

第二，必須解決社會治理的問題。本世紀初期，國人就知道，社會突發(fā)性的公共事件成幾何級數(shù)增長。是國家不想將社會治理得井然有序嗎？或者是社會成員樂意生活在一個亂糟糟的狀態(tài)中？顯然都不是。國家那么想治理社會，社會成員那么想安心舒心和放心，但社會怎么就治理不了呢？中國的國家能力超乎想象的“強大”，但國家能力在管理社會的時候，其能力衰變卻驚人地擺在了人們的面前。造成這一悖謬狀態(tài)的原因，引起人們普遍關注的，就是社會信息的扭曲，這是中國社會管理最嚴重的問題。為什么國家治理社會的時候，社會信息扭曲是最大的問題呢？原因在于，社會沒有歸位，國家無從得知確切的社會信息，因此只好以己度人，管理績效自然是低而又低了。所謂社會沒有歸位，就是社會成員沒有歸屬于各自應當歸屬的組織，表面上可以讓其歸屬的組織又發(fā)揮不了相應的歸屬作用，結果社會顯得失重。一個懸浮的社會，當然是一個管理不好的對象。

我覺得，現(xiàn)在是激活我們已有的社會組織的時候了。簡而言之，歸屬于社會與市場的組織各還其組織性。一方面，商會的歸商會，使市場治理的信息不至于扭曲。中國經濟疾速增長這么多年，但連中央政府都不相信國家統(tǒng)計部門的統(tǒng)計。GDP的增長率，說是7.8%、7.5%，人們都將信將疑。原因在哪里？市場的權利沒有歸屬于市場，信息的失真無法解決。沒有社會組織的統(tǒng)計，僅有國家權力部門的統(tǒng)計，統(tǒng)計的政治性壓倒數(shù)據(jù)的客觀性，結果往往統(tǒng)計出個人人懷疑的數(shù)據(jù)來。實際上，當釋放了市場空間，讓商會成為組織市場活動的組織形式，即使是數(shù)據(jù)不好看，但市場空間的組織程度必然會有效提高，績效自然也就處于一個正增長的狀態(tài)。

另一方面，社會的歸社會，使社會可以平靜下來。社會應當按照業(yè)緣、地緣與趣緣等機緣高度組織起來，這是與國家權力相對而在的“社會”本來的含義。今天中國的各種協(xié)會，組織原則、權力安排、行動方式、效益凸顯，都成問題。尤其是遍布全國的各種學會，幾乎成為黨政權力的依附性機構，國家級協(xié)會、學會基本上是副部長及以上級別的退休人員當會長，變成自己的退休俱樂部；省級協(xié)會、學會的會長基本是退休的廳長、副廳長掌舵，發(fā)揮不了組織社會的作用。大多這樣的組織，除開理事以上的成員，幾乎沒有參與活動的一般成員，其組織相關成員自治的作用，幾乎不存在。這方面美國提供了有效的組織經驗。很簡單，就是協(xié)會（association）的歸協(xié)會，學會（academy）的歸學會，以成員認同的高度自治章程開展活動，使之有效組織相關成員，展開相關組織活動。前者，一般是政黨與政府部門從業(yè)人員組成的，但不按照權力原則運轉，而按照權利原則運行。后者，一般是學術研究人員組成的，按照平等自治的原則運作。學會就是專屬于學者的組織，學者們在其中發(fā)表意見、展開合作，構成相關的專業(yè)團體。這些團體，依照輪流坐莊的原則，執(zhí)掌協(xié)會或學會的權力，但時間不長、位置不專，會員都可以行使這些權力，不至于成為某些特權會員的隸屬性辦事機構。協(xié)會與學會都不具有支配成員的權力，因此會長也只能是一個服務于成員的角色，而不是壓制或管理成員的權勢人物。

第三，簡單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以社會治理來激活國家能量。首先，當下對中國道路的探究，不能單純依靠國家領導的頂層設計。頂層設計的概念一出來，我就特別強調，它應是個社會競爭性的設計，而不是權力專屬性的設計。每個公民，都可以對國家進行頂層設計，這就需要充分釋放社會活力，否則，中國道路的設想，就只能是高層人士的封閉性權力，其想象空間較小，影響力受限，而有效性令人憂慮。

其次，促使社會創(chuàng)新機制的形成。就未來三十年講，中國是否可持續(xù)發(fā)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國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一定要使普通公民和社會組織自由地進行技術創(chuàng)新、社會創(chuàng)新和治理創(chuàng)新，這樣才能夠使社會出現(xiàn)輕快活潑、致力創(chuàng)新的氛圍，從而使一個有效發(fā)展的政策或者想法，發(fā)揮意想不到的社會反響。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就是，上世紀80年代的改革，由于激發(fā)了社會活力，公眾對改革的響應超乎想象的熱烈。我自己就經歷過單位發(fā)僅值一元的10根冰棍，人們卻愿意花2000元去買一個冰箱的奇事。這就是鄧小平改革厲害的地方，“四兩撥千斤”。而今天花這么大功夫籌劃改革，民眾的第一反應卻是“究竟想干什么”？人人都知道，中國經濟生活中有兩個100萬億，讓國家領導人睡不好覺，一是M2是100萬億，二是居民存款100萬億。前者是貨幣超發(fā)問題，弄不好直接引發(fā)金融—經濟危機。后者是民眾消費欲望不振，既無投資愿望，也無消費沖動。而上世紀80年代“四兩撥千斤”的改革，那種旨在釋放社會創(chuàng)新能力的改革，應當成為今天籌劃深度改革的決策者心儀的事情。

再次，需要大大提升社會競爭力，借此明顯提升國家的競爭力。在這個時候，國家需要想盡一切辦法，刺激社會公眾的熱情，激發(fā)公眾的創(chuàng)新欲望、獎掖公民的創(chuàng)新成果，從而將一個只想掙快錢的社會，塑造為由創(chuàng)新帶動的活力社會。這樣，中國才能夠解決以社會治理凸顯中國道路的問題，進而以良好的社會治理，再次激活整個國家的發(fā)展活力，為中國有一個三十年的發(fā)展奠定雄厚基礎。就此而言，社會活力構成國家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