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葉諍等他坐在位子上消停之后,看了他一眼,禿頂,肚子把純棉T恤頂出半個橢圓弧,腰上的皮帶被凸出的肉遮住了,兩只手并在一起緊緊抓住一個提手脫了皮的棕色皮包。
剛才他真是嚇了大家一跳,一米八的大塊頭砸開了人群,嗚,啊,哎,一陣尖叫,有那么幾秒鐘,好像大家都怕沾了血腥似地撣了撣衣服,揪著衣角。他的整個身體蠕動了幾下,就近的男孩伸出了手,蹲下扶起他的上半身,他蒼白的臉翻轉(zhuǎn)過來,額頭被戕了一層皮,滲出一大片暗紅色的血跡。其他幾雙手,把他扶到座位上,兩邊的人不約而同地欠了欠屁股,給他留出了一個更寬松的空間,出于同情,似乎又怕沾上什么晦氣似的。中年男人微弱地朝周圍點了點頭,額上大顆的汗珠滴下來,他可能連擦的力氣都沒有,就任它們懸掛著。
車廂里的眼神從所有方向射向他,好像眼神都會說話一樣,竊竊絲絲,期待他精神好轉(zhuǎn),期待他說我很好。終于一位老阿姨忍不住開口了,不會是低血糖吧。
他擺了擺手,眼睛都沒睜一下。這個動作是葉諍猜想的,因為縫隙被乘客堵得嚴嚴實實,已經(jīng)看不到他了。
列車提示人民廣場到了。葉諍從松動的人墻中間找到一個縫隙朝他看了一眼,他還沒有回過神來,眼睛依然閉著,兩縷被汗濡濕的頭發(fā)搭在前額上,像一塊陳舊發(fā)霉變色的抹布條。從鯊魚罐頭一樣的人肉地鐵上擠出來,他覺得自己仿佛被那個中年男人感染了疾病,好像摔倒在車廂里的人是他,喘不上氣來,胸悶,惡心,干嘔了兩口,頭重腳輕出了一身虛汗,坐在站臺的長椅上足足有十五分鐘,直到于佳的手機打進來,他才勉強按著膝蓋站起來。
于佳問,怎么還沒到家,在哪?
在地鐵站。
聽說你們要十年聚會了。
聽誰說的?
我不是在你們的QQ群里嗎,你去不去?
不去。
為什么?
沒多大意思。
于佳立刻提高了嗓門,管他有意思沒意思呢……
葉諍說,地鐵里太亂,聽不清楚,回家再說。
于佳在經(jīng)營一家植物館,主營多肉植物,其他的項目就跟普通花店一樣,已經(jīng)開了好幾年了,線上線下都在經(jīng)營,生意不緊不慢,略有盈余。談到生意好壞的時候,于佳總會說,錢不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不過每次說這話,她的底氣是不一樣的,如果是對年紀比較小的朋友她往往中氣十足,聲調(diào)活潑,手上的動作也多,如果跟年紀比自己大的人說這話,她明顯像癟了氣的足球,深怕他們追根究底。植物館開在郊區(qū)的舅舅家,舅舅六十多歲了,一輩子單身,有房子有地,于佳能照顧舅舅,還能就近培植花草,還省了一大筆租賃費。于佳幾乎每天都去,有訂單就發(fā)貨,有時候也有一些發(fā)燒友趕過來參觀和購買。近幾年,多肉植物的需求越來越多,買新房子可以用它們吸收甲醛,白領(lǐng)辦公室靠它們防輻射,再加上它們長相肉嘟嘟地可愛,跟笑口常開的彌勒佛似的,看著就舒心,于佳一直試圖聯(lián)系上多肉植物進醫(yī)院這樣的生意,可惜都被拒絕了,醫(yī)院還是更相信醫(yī)術(shù)。家里陽臺上、廁所、餐桌上都擺了一些植物,都是迷你型的,有玉露、耳墜草、觀音蓮、碰碰香,也有最大路貨的仙人掌、吊蘭,這些葉諍都喜歡,可能主要是心理感受,他的確感覺房間里的空氣比外間好。
葉諍進門說了一聲我回來了,直接回到房間換衣服,一邊換衣服,一邊想著怎么跟于佳說同學聚會的事,還有幾秒鐘他想到了那個摔倒在車廂的中年男人,真慘!他感到胃部一陣痙攣,大概是回來的晚,餓的時間長,胃在鬧情緒。于佳沒去過那個城市,十年里聽葉諍說了無數(shù)次的西安,就像積攢了很多點數(shù),想一次消費掉。聚會的事他本來沒打算讓于佳知道,可是她用了葉諍的QQ號,她可能是無意間自動登錄的,也可能是有意去尋找點什么,不過這些都不能細究。
葉諍不知道怎么婉拒她,于佳是那種逆反心很強的人,熱切地邀請她去,可能她懶得去,一說不讓她去,肯定是黏膠上身脫不下的。他始終拿不準該不該給于佳提及任柳,不說的話總歸不誠實,萬一被其他同學說點沾邊的,被她猜到就是無事生非了,真說可又沒什么好說的。
于佳今年的計劃里有出去玩的打算,國內(nèi)國外都行。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好像偶爾的不愉快、鬧情緒都會牽引到這里來,要是出去散散心大概就不會這樣吧,她一向都是這么自我暗示的。跟葉諍商量了好幾次請年假的事,葉諍都說沒時間,根本原因是他懶得動,出去玩不就是舟車勞頓嗎,能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在家打游戲。于佳完全可以一個人出去,可以像背包客一樣天南海北,可是她自從結(jié)婚那一天開始,就患上強迫癥似的,什么事都要跟葉諍摻和在一起,兩個人黏在一起才會更舒服。兩個人一起出去玩,好像變成一只撒歡的狗,到處撒尿,給世界留下自己的氣味,這讓于佳生出無數(shù)興奮的火花。
于佳不止一次跟葉諍說,我這種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就最愛看古城了,有歷史感。
葉諍故意打擊她似的,不要亂攀附,歷史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于佳怨憤地說,好,你就這么斬斷我的根吧,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葉諍就回她一句,咱都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不過那里有我的歷史倒是真的。
所以我才想去嘛。
于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身后了,到底去不去?
葉諍說,我再想想。
葉諍其實想風淡云輕地把任柳的事兒捎帶一下,跟于佳交代幾句,然后打消她去的念頭,每次話到嘴邊,就岔開了。稀稀落落地聊了好幾天,葉諍還是沒說去不去,于佳少不了揶揄一下,一個大男人這么點小事婆婆媽媽這么久。
葉諍又想起那個摔倒的中年男人,他可能得了絕癥,只是還沒確診。如果一個人得了絕癥,會不會去參加馬上到來的同學聚會?隱瞞病情最后一次熱情地去跟大家告別,然后取消自己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默默離開;或者告訴大家自己的病情,享受一次在世時的追掉會?胡思亂想很折磨人,以致葉諍總懷疑自己的胃出了什么大問題,雖然診斷書明明白白就寫著:輕度胃炎。葉諍像個心理醫(yī)生似的跟自己說,需要改變一下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去的念頭就活脫脫蹦出來,片刻耽誤不得似的。endprint
他轉(zhuǎn)過臉跟于佳說,一起去吧。
于佳回他兩個字:爽氣。
生活就是這樣,一旦確立一個目標哪怕是短暫的,也會制造出改天換地的熱情,還有等待目標實現(xiàn)前的緊張感。兩個人把時間和氣氛都調(diào)到出門旅游頻道。忙忙碌碌地上網(wǎng)訂票、訂賓館,查詢西安天氣,瀏覽大眾點評的美食美景。
真要走了,趕上起飛時刻,看著隔壁的于佳動手動腳翻找隨身攜帶的面膜,葉諍手心里攥出了汗珠,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貼上鬼臉啊,又不是頭等艙!別搞了,噴點水湊合湊合吧。于佳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機艙里皮膚最需要補水了,繼續(xù)手上的動作,撕開紙盒子,葉諍拉住于佳的手,畢業(yè)后見過前男友嗎?
敏感話題的確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于佳停下手上的動作,說,問這個干嗎,發(fā)神經(jīng)啊。
有點緊張,可能會見到以前的女朋友。
于佳慶幸自己跟來了,她邊翻航空雜志邊問,不是說過學校里沒女朋友嘛?
是這樣啊,說來話長,一下子說不清楚,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女朋友,你先別生氣。
飛機拔地向高空沖刺,于佳看了看被快速拋棄在腳底下的高樓和人群,像從一大堆棉衣棉褲中抽離到?jīng)鏊南奶?,耳膜被鼓蕩得有點疼,頭微微暈眩,她倚在葉諍的右肩上。
非嚴格意義上的女友是誰呀?
一個外班的女生,照片上沒有她,現(xiàn)在留校任教,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她參與我們班聚會的,聚會流程上有她的名字。本著誠實的原則,我給你坦白,確切地說我們倆就是曖昧了一段,沒談過,我不喜歡她那個類型的女生。
什么類型,具體說說唄。
特別有主意,在男生堆里混得開。
她現(xiàn)在?
應該結(jié)婚了,沒打探過。
怎么曖昧的?
她上課的時候經(jīng)常坐我旁邊,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什么也不說,就坐那里,她專業(yè)課水平很差,應該是那種會掛科的,我覺得她人不錯,她有問題總問我,基本上是我給她輔導專業(yè)課,才讓她順利畢業(yè)的。
于佳面無表情,看不出高興還是失望,她接著說,怎么進展的?
沒進展啊,就這樣,后來她送給我一盆仙人掌,托宿舍的人給我的。
仙人掌?口味真怪,送這個干嘛,你收了?
嗯,正好放在電腦旁邊,防輻射嘛,后來也沒照顧好,就死了。
就這些?沒下文了?
葉諍莊重地點了點頭。
這就證明人家愛過你?你會不會想太多了?
不是啦,我能感覺到她對我的意思,看我的眼神什么的,不過我確實不喜歡她,不然肯定在一起了。
你心里想過跟她在一起這事?
想過,畢業(yè)那段日子,她約我出去旅行,我去了。
于佳從蜷縮著的座位上坐直了,住一起了?
沒有,分開住的,晚上她來我房間玩,兩個青年男女坐了半天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就知道一點戲也沒有?;厝ズ?,就再也沒聯(lián)系。如果要是能發(fā)生點什么,早發(fā)生了,不至于等到現(xiàn)在。
哎,怎么不早跟我說呢?
說什么呢,沒啥好說的,又沒在一起過。
她叫什么名字?任柳。
于佳一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眼前一身風吹柳擺,名字不錯,應該是一副嬌弱的江南女子。長得漂亮嗎?葉諍說,一般。于佳說,沒說實話吧。葉諍說,不信晚上你自己看。
葉諍并沒有把跟任柳的事情和盤托出。但說是一種態(tài)度,說多少是他的自由,沒有人能控制?,F(xiàn)在說是事前請示,于佳也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女孩,不過她最討厭隱瞞,什么事情只要不欺瞞在她那里就有通融的余地。一旦經(jīng)過別人嘴巴知道,就成了事后交代了,性質(zhì)不同,結(jié)果必然不同。葉諍往女生追求不遂上扯,希望最大程度上淡化于佳對這件事的心理感受。目測于佳在飛機上聽完這個有頭無尾的故事,喝了空姐遞過來的咖啡,居然還能打起瞌睡,葉諍的心跳恢復到正常值,縮了縮脖子安穩(wěn)地進入夢鄉(xiāng)。
聚會活動的大幕拉起來之后,葉諍先給大家介紹了于佳,于佳給每一位行了注目禮,然后識趣地躲到活動室門口的大陽臺上一個人坐著,于佳隱約能聽到里面的人熱烈地懷舊,她覺得自己的耳朵格外敏銳,仔細地分辨著葉諍的聲音,而他好像一直沒有進入到有效的范圍內(nèi)。
懷舊折騰了接近兩個小時任柳才出現(xiàn),于佳的神經(jīng)也緊張起來。任柳跟于佳想象的有點差距,不是那種身姿飄搖的妖冶派,森系的文藝穿著,跟高校教師的身份很搭配,臉色有點蒼白,身材高挑單薄,但說話很嗲,說話之前有一個習慣性的蹙眉,她很鄭重地向大家問候了一下,然后簡單介紹了晚上以及明后天的活動計劃,這些于佳都在畢業(yè)聚會流程單上看到了。任柳一副東道主的樣子,看樣子她是受校方委托,負責操持了許多聯(lián)絡(luò)活動,于佳一直盯著任柳的眼睛,任柳的眼神幾乎沒有掃到過葉諍,葉諍也沒任何異樣表現(xiàn),不過有幾個人的心情能擺到臺面上呢?
任柳交代了一下活動安排。葉諍跟于佳的私人安排跟集體活動并行不悖,于佳第一天跟著葉諍參觀校園,于佳稱之為懷舊之旅,致青春,晚上全體晚宴,在附近包了一個大廳。第二天、第三天分頭行動,于佳自由行,葉諍和同學按照聚會行程走,第二天上午回體育場參加一次羽毛球比賽,按照在校時期的樣子,全班重新打一次友誼賽。下午看一場電影,第三天參觀古建筑一條街,據(jù)說是前幾屆的一個師兄發(fā)達了,買下了一條街,所有類型的古建筑都被復制到這條街上,是做仿古建筑的學生比較喜歡的地方,下午郊區(qū)農(nóng)家樂吃羊肉。葉諍不由得感嘆任柳做事得當,精神物質(zhì),專業(yè)與娛樂,懷舊與未來,各個方面都考慮到了。
原來的班級輔導員現(xiàn)已升任黨支書記的韓陽老師已經(jīng)落座恭候了,他感性地慰問了一下遠道而來的大家,表達了對紛飛到天南海北的學子們的歡迎和祝福,十年了,他初現(xiàn)老態(tài),但他心態(tài)絕對扎實緊密,沒有叫一個人的名字,當然是因為他大概一個也記不住了,但他的話還是熨貼人心,連于佳都覺得這個主任太會說話了,明知道是虛話,還把人心暖得起了溫度。韓陽最后代表大家感謝了一下任柳的操勞,他說任柳做了大量的后勤工作,行程安排、紀念禮品的設(shè)計等都是她一手操辦的。韓陽自然地把手搭在任柳的肩上,她穿的是露肩小禮服,任柳很識趣地跟韓陽對視一眼。男生們居然發(fā)出哇哇的叫聲,再親密一點,還閃出好幾臺相機對著他們拍,韓陽應景地摟住任柳,任柳也往韓陽身上靠了一下,頭靠在韓陽肩。韓陽隨后收起應承大家的笑容,客氣地跟大家告別,最后還特地囑托任柳留下好好照顧大家。任柳一向都是大方得體的,葉諍一口氣把杯中的橙汁喝光,膀胱瞬間有了鼓脹感,他從洗手間回來時,韓陽已經(jīng)走了。endprint
或許是韓陽的一席話起了作用,更有可能是韓陽走了,大家不再拘束,男人們喊出了不醉不歸的口號,車輪大戰(zhàn)一樣,整個大包間變成了跑馬場,一撥接一撥。
敬酒的狂潮中,任柳也隔著桌子跟自己示意了一下,但她有沒有看自己,葉諍無法確定。拼酒的熱鬧過去后,桌面上開始流行交換手機看照片,曬孩子曬老婆,葉諍老婆就擺在這里,孩子沒有,沒法玩。于佳一個局外人,人家也不好給你玩得太認真,愛喝不喝。葉諍非常確定自己掃視過幾次任柳,都是在趁她側(cè)臉或者背面朝他的時候,好像不認識了一樣。她卸去了娃娃臉,下巴尖了有了立體感,更有女人的味道,如果于佳不來,她應該會過來碰個杯,然后會不會發(fā)生點什么,把玩這個假設(shè)的時候,自己抿一口果汁,對著于佳笑,于佳會意地喝一口,參與不到大隊人馬的游戲里,多少有點落寞,聚會變成了兩個人的自娛自樂。隔著一張桌子,他也能聽到任柳跟其他人說笑,他們說任柳是貴婦,傍大款了。又有人出來維護她,任柳自己就是富婆加專家,是大款傍她吧。任柳笑得很開心,不過她的笑聲始終被更洪亮、更多的人聲壓下去了。
葉諍看到班上好幾對分手的戀人,不計前嫌地喝酒,沒來的自然是不能和平共處的。不過讓葉諍失望的是,好像大家都忘記了他和任柳之間若有若無的愛情,沒任何人暗示過這事,葉諍甚至希望大家能開個玩笑也好,結(jié)果就是沒有。于佳在他身邊,是大家在為他著想,但于佳去洗手間、打電話的時候,依然沒人提這茬。他撇下于佳,跟當年同宿舍的哥們擠到一桌子上,他故意當著大家的面提班長當年追求隔壁班的女生被當面拒絕的事,八個男人好像一下子被點中了笑穴,前仰后合。
班長,你當年怎么那么遜啊,那么個女人都搞不定。
班長,你怎么會想到讓電臺播情書的?多丟人???
那女的也太無聊了,不同意就算了,至于到我們班當眾宣布嗎?
班長本人倒是沒那么多懊悔,他嫻熟地給每個人敬酒,一律用從嗓子底部發(fā)出來的哈哈哈哈的中年男人的笑聲來抵御每一個問題。擊鼓傳花似的,其他幾個人的糗事、緋聞故事也被揪出來了,可是葉諍的事始終沒有人提,葉諍還有意地提到了任柳的名字,他問對面的王昌平,你是不是喜歡過她?王昌平回敬他,你才喜歡他呢。不過他的手機響了,快速地閃到門外面接電話,十分鐘后回來,已經(jīng)轉(zhuǎn)了頻道,歪到一邊,跟班長聊在杭州的項目了。
可能,這事他們的確忘記了。葉諍從這桌撤到于佳身邊。
記得這事的只有根本沒有一同度過那五年的于佳了。可能于佳太無聊了,挑釁似的慫恿葉諍去跟任柳說幾句話。不過,葉諍一本正經(jīng)地拒絕了,嗨,別胡鬧了,你不來我也不會去找她說話的,沒話找話,多尷尬。
于佳似信非信地點點頭,嗯,你倆沒戲,你屬于我。葉諍說我現(xiàn)在要開吃,不吃可惜了,大口吃了幾口菜,算是回應于佳的調(diào)笑。于佳一頓飯下來跟旁邊的本城家屬熟絡(luò)起來,忙著探討明天該去哪里,怎么去,哪里有好吃好玩的,她比葉諍更不屬于這里。
吃喝這么平常的事兒一攤到場面上,就拉長了戰(zhàn)線,耗盡人類的精神氣,跟頗受歡迎的表演似的,遲遲謝不了幕,到11點鐘熱情的火苗還一簇一簇往上冒,要不是丁玉受到酒店打烊的壓力,估計連明天的早餐都能一起進行。班長站到椅子上,拿起兩個鐵腕對著一敲,那種一堆人窩在一起的烏央烏央聲才停下了,班長喊了一聲,停!轉(zhuǎn)場去唱歌。本城的幾個女車主都沒喝酒,自己湊對子去,一個都不許落下。跟紅軍過草地似的,扶老攜幼,病病歪歪的一群穿過漫長的走廊,擠到電梯里,一次裝不下,超重了,吐出一個,迎來一片笑聲。
葉諍和于佳和另外兩個女生上了任柳的車,任柳在那站著,迎頭碰上的,拒絕的話有點刻意,于佳沒事人一樣先坐進去了,葉諍隨行就市,坐進任柳的紅色寶馬,名車味道的確不一樣,葉諍貪婪地四處看看。于佳忍不住說,這車真不錯,豪車!任柳說,做總工以后,天天出去見客戶,人家都笑話我原來那輛車太不上檔,開出去見客戶對工作不利,老公新買的。葉諍這種開著外地牌照大眾的人沒法接話。任柳接著說,這也就湊合開吧,現(xiàn)在有錢人太他媽多了,滿大街都是跑車。你工作怎么樣?葉諍說,就普普通通呀,不過葉諍補了一句,我現(xiàn)在投資副業(yè),開了個網(wǎng)店,生意還不錯,我老婆在做。兩個女生一聽網(wǎng)店就討論網(wǎng)店的進貨渠道,代購名牌、海淘、外貿(mào)內(nèi)銷的問題。于佳想如果告訴她們就是賣一堆多肉植物和蕨類植物,會不會太掃興?但不回答好像也說不過去,她說自己是賣盆栽植物的,果然眾人的溫度迅速下降到冰點。
到了卡拉OK外面,卸下這幾位,任柳折回去繼續(xù)運人。兩個女生拉手到預定房間去,葉諍說在外面吸支煙,呼吸下新鮮空氣,于佳隨著葉諍沿著大路向前走了五分鐘,往后一看,陸續(xù)下來了幾車同學,有的在吸煙,有的在閑聊,有的直接上去,他們喝醉了之后說話的聲音很大,遠遠地還能聽到。葉諍掐滅了煙說,不回去了,烏煙瘴氣的,一會唱起來鬼哭狼吼的。于佳說,你受刺激了?啊喲,她們能刺激得到我什么呀,一幫俗人。于佳說,這口氣明顯是不高興了,還不承認。
葉諍好久沒這樣在黑下來的城市里走走了。葉諍想起小時候,為了供城市電,鄉(xiāng)村是限電的,經(jīng)常啪一聲就停了,每次停電,葉諍都感覺像穿越到另一個世界。教科書上說,這叫做暗適應。
十二點以后的城市雖然依然燈火通明,但畢竟跟白日不同,仿佛調(diào)到了靜音,治安亭上方的藍色熒光燈閃得讓人焦躁。葉諍一腳踩到一個水洼里,另一只腳也順勢邁進去,褲子被濺了一身泥水,兩只腳黏黏糊糊地碰觸著皮鞋。治安亭里沒人也沒燈,跟缺了牙的門洞似的,只有藍色的熒光像在看熱鬧,頑皮地閃來閃去,葉諍本該是彎下腰把鞋子里的水倒掉的,不過事實是他拿起一塊磚頭,朝著熒光燈就擲過去,嘴里吐出一句,操!磚頭沒碰到熒光燈,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治安亭的窗戶上。
誰啊,站??!
有人在里面,快跑。于佳甩開他的手,慢了半拍地指責剛才他扔磚頭的事,到底哪根筋不對,這么發(fā)神經(jīng)!葉諍只顧箍緊她的手,竄進旁邊的胡同,前面正在修路,挖出來的泥沙聳起在路邊,兩個人像老鼠一樣,爬上土坡,滑倒?jié)L下去,爬起來就跑,跑得快死掉了。葉諍想起奶奶小時候給他講過的逃生方案,如果在野外遇到蛇,一定要轉(zhuǎn)著彎跑,不能走直線。葉諍拉著于佳在風里穿行,逢彎必轉(zhuǎn),葉諍估計這一趟差不多鉆了得有九九八十一道彎了,直到他們跑到一家夜宵店,LED燈箱上打著營業(yè)中,門前的幾張桌子上趴著十來個悶頭吃面的人,熱氣擋住了視線,看不清楚他們的臉,最邊上的一桌,還橫著兩個空啤酒瓶,吃完肉串的胖子一只腳蹬在椅子上休閑地剔著牙。兩個人扶著膝蓋大喘氣,心臟像塞滿了鋒利的刀子,生扎肉疼,等平靜了,于佳說,警察可能根本沒在追。葉諍不置可否,他似乎還在專注于呼吸,扭頭看了看,街上空無一人,進去吃點東西?endprint
葉諍和于佳一人叫了一碗油潑辣子面,吃得頭上冒了汗,葉諍突然說,我們也來點啤酒,這場面多適合喝一杯?。?/p>
于佳說,我自己喝吧,你有胃炎,別逞強。
那多沒勁,一個人喝酒那是喝悶酒。
于佳朝服務員那里喊了一聲,來兩瓶啤酒。葉諍咣當咣當干了幾杯,瓶子就見底了,明天我給你當導游在城里逛逛吧,聚會那兒不去了,沒意思。
嗨,不用吧,我自己玩下就可以了,你來都來了,還是去吧。
不去了,葉諍掏出手機關(guān)掉,去他媽的聚會。
于佳說,發(fā)神經(jīng)吧,害我跟你差一點進局子不說,還這樣一聲不吭走掉,大家會擔心你的。
飯店是24小時店,夜間客人不多,一直占著位置不走,老板也不會來趕你走,但會一直過來問,還需要點什么嗎?于佳就一直叫啤酒,再來一瓶,再來一瓶。在無話可說的時候,兩個人都有點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什么,葉諍打開了手機,電話聲也沒有響起,連個短信也沒有。
打車回到飯店,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隔壁住的都是同學,他們可能已經(jīng)睡了,可能根本就沒回來,房間靜悄悄的,他們輕輕地回到房間,一進門,葉諍拉過于佳就去脫她的衣服,于佳被這種沒有心理預設(shè)和前戲的動作惹毛了,推搡一把,葉諍并未放棄,一個勁兒用蠻力。倒在床上的那一瞬,于佳才沒忍住大叫了一聲,你干嘛?葉諍不說話,一只手箍牢于佳的頭,生硬地塞上自己的舌頭,一只手拉開皮帶,褲子應景地落在地上,于佳哎哎嗚嗚說不出話來。后半場的事情有點笑場,服務員過來敲門,葉諍猴子一樣跳起來,提拉上褲子去開門。
什么事?這么晚了?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看你們剛上來。剛才忘記給您說了,你們班級聚會的紀念品都在大堂放著,主辦的任小姐讓我今晚務必交給入住的同學。
謝謝。葉諍朝里看了看,他后悔自己跟于佳提仙人掌的事了。于佳繞過葉諍,直接把包接過來,謝謝你,晚安。服務員退出去。
一個紀念水晶,一盆仙人掌。
于佳說,呵,仙人掌紀念品,口味太怪了吧?
葉諍有點不自然地附和,是呀,真不會選。
于佳說,會不會給你特備的?
葉諍拿起來指了指花盆,嬌俏的紅色花盆頂端邊緣上有一行黑色的楷體字:98屆10年聚會留念。
倆人盯著它,于佳把仙人掌放在窗臺上,這個東西還真不方便帶。
葉諍說,要不,放這里好了,房間里多了盆仙人掌,服務員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擺在電腦旁邊不挺好?無毒無味還防輻射。
第二天一早,葉諍給丁玉發(fā)了短信,說后面的行程不參加了,要陪老婆到周邊的幾個地方走走。丁玉回了個笑臉。葉諍帶著于佳從西安出發(fā),橫穿秦嶺,到達漢中,壯闊平整的大地,豪爽樸實的口音,讓他覺得自己愛上了這次旅行。于佳似乎不能適應當?shù)氐娘嬍沉晳T,菜太咸又多是肉食,順帶著連走馬觀花的旅行也提不起精神來,她不確定到底是什么招惹了自己,或者她剛出來幾天,就已經(jīng)有懷鄉(xiāng)病了?她偶爾還設(shè)想一下,要是自己沒參加葉諍的同學聚會就好了。
回家后于佳接到了一筆不小的訂單,有幾天都忙得沒時間回家。葉諍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家里的那盆仙人掌不見了,他知道于佳或者送人或者賣掉了。比起惦記任柳和那盆仙人掌,葉諍更惦記那個一頭栽倒在地鐵車廂里的中年男人,差不多快一周了,應該好起來了,無論如何希望他好好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