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朋友
一
認(rèn)識那個小外星人時他才八歲半,在他家菜園子里。那是個星期天的清晨,他在一片露水淋淋的南瓜葉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它,小外星人個頭非常細(xì)小,也就五六公分吧,通體碧綠,假如不是仔細(xì)看,都要同南瓜葉子混淆不分了。他拿草梗捅了捅,小小外星人“啾啾啾……”叫喚了幾聲,他趴下身來,竟聽到它向他說話呢。真好玩!
當(dāng)時他一點兒也不懂得奇怪——誰沒有個童話世界的小時候呢?那年他已經(jīng)把家里的幾本卡通畫冊翻爛了,雖然識得的字不多,但是多看幾回,也能猜出個大概。那時還沒有普及電視,他卻也看過幾部動畫片電影《黑貓警長》、《老虎學(xué)藝》、《小蝌蚪找媽媽》等等。七個小矮人、木偶?xì)v險記、猴子大鬧天宮什么的,兔子、狐貍、小鳥、樹木、花兒、草兒,甚至日用品都能擬人說話……倒是成年后回想起,那仿佛夢境似的。小外星人告訴他,它來自遙遠(yuǎn)的火星,來地球?qū)ふ沂⒍嗄甑暮门笥?。他看它軟軟地趴在葉子底下的石頭上,皮膚薄薄的像剛剛蛻皮的蝦,也像糯米做的,或干脆就是個橡皮小人兒。它確實很虛弱。它說它餓壞了,在這菜園子里只吃到南瓜葉什么的,一點也填不飽肚皮。
他跑回家為它找點吃的,拿來一小瓣早餐剩下的咸鴨蛋黃,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喂它,它喊好咸好咸,但是香,吃過咸鴨蛋黃,小火星人變成黃色的了。它的身子竟然是透明的,吃南瓜葉后是綠幽幽,吃蛋黃后就黃澄澄。咸蛋黃咸壞了它,它要喝水,他提醒它南瓜葉上有些許露水,葉片壓著葉片,太陽出來后竟還有好多殘留。他注意到小火星人用它的尾巴(它長著一條細(xì)細(xì)的尾巴),像吸管一樣吸吮露水呢。真是太好玩了!
吃飽喝足后小火星人緩過神來,它爬到一枚南瓜上面,蹦蹦跳跳,還卷著小尾巴晃個不停,向他表示感激。他看它長得簡直丑極了,尖尖小耳朵,金魚鼓眼,塌鼻梁青蛙嘴,腦門特別突出,細(xì)胳膊細(xì)腿,肚子圓滾滾的,剛吃飽的緣故吧。兩腿之間也像他一樣長著小雞雞,是個男孩兒呵。
“我叫蟲子,來地球五百多年了?!毙』鹦侨俗晕医榻B說,并向他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姿態(tài)。他看到它每只手有六個手指頭,腳趾頭也一樣,這倒好,掰著手指頭做算術(shù)題可以算到12了,讓他羨慕壞了,也沒在意它說到地球來有五百年是什么概念,歲數(shù)有多大呢,當(dāng)時他還不清楚一個人壽命有多長。
他說:“我叫張士藩,別人都喊我番薯。”番薯是當(dāng)?shù)貙Φ毓系膭e稱。那時候他說話還奶里奶氣,他解釋說,那是他吃飯時不小心咬到自己舌頭的緣故,其實是大人騙他玩兒的,他把這當(dāng)真了。小火星人蟲子告訴他,它說話夾雜著“啾啾啾”的聲音,那是火星腔。這時他醒悟過來,火星人和他說的竟然是普通話,他和它也說普通話,平常時他說當(dāng)?shù)胤窖?,只是看電影聽到或者在學(xué)校聽老師講課才是普通話。
這個菜園子是他祖父的,當(dāng)時還不怎么允許私人搞副業(yè),只種著幾株南瓜,偶爾養(yǎng)幾只雞下下蛋,大半是荒廢著,倒也有不少樹木,但都是當(dāng)?shù)貥O少見的怪怪奇奇的品種:黃槐、番石榴、皂角樹、桑樹、石楠、泡桐、紫荊、烏桕、懸鈴木、雞爪槭、木樨等等。據(jù)說是鳥兒從遠(yuǎn)處吃了果實拉了鳥糞留下的種子。這些樹長得極緩慢,年歲比他爺爺?shù)臓敔斈禽吶诉€大,看起來卻短小低矮,瘦削嶙峋,歪歪斜斜的,根系裸露在土外,樹身上蒙著厚厚的苔蘚和藤蘿。這是個隱蔽的所在,張士藩喜歡獨自躲在這里玩兒,待到他媽或者他哥站在房頂大聲喊“番薯,回家吃飯——”,他才肯鉆了出來,別人并不知他先前藏在哪。長大后,他才知道自己小時候患有輕度自閉癥。但是,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遇著火星人蟲子了。后來,這地方他六叔蓋了幢五層別墅,最頂層還弄了個空中花園,有一大片草坪。他從城里回家,在上面仔細(xì)檢索,時常還能看到飛碟降落的跡象。飛碟在古代叫“星槎”,他從古書上看到那是神仙們來往于天河的交通工具。其實,他們那一帶長年是地球外生命出沒的所在,只是別人沒去注意到,單他清楚而已。
那天,他跟火星人蟲子在人跡罕至的荒廢菜園子里待了一上午,說很多話,很快就熟了起來??斓轿顼埖臅r候,他決定帶它回家去。他把它藏匿在口袋里帶著走。當(dāng)然,他要小心翼翼,就怕把它壓壞了。
回家后,他爸媽正為從生產(chǎn)隊分到的牛肉份量不足糾纏不清——村莊里一頭老牛喪失勞動力后,經(jīng)公社批準(zhǔn)宰掉了每家每戶分一點兒肉。他哥不知跑哪瘋?cè)チ?。他遮遮掩掩地把火星人帶進(jìn)房間,大人們沒有半點覺察。他把它放進(jìn)床底下的陶罐。
這陶罐他養(yǎng)過小魚、蝌蚪、蚱蜢,還養(yǎng)過一只三條腿的蟾蜍。他同他哥睡一屋,但他的陶罐是不允許他哥看的,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的!三條腿就因被他哥瞧了一眼,說了聲真丑啊什么的,他便生氣地將它放掉了,然后一整天不吃不喝,直到他爸答應(yīng)六一節(jié)給他買整套的彩色蠟筆才把氣兒消了。不過,倒是有個時間他在陶罐里養(yǎng)了一只秤砣,那是允許別人看的,因為他自己把它公開了,每天傍晚牽著綁在秤砣上的繩子,讓它出來“撒尿拉屎”,然后扯著它繞村莊走一圈,大搖大擺地“遛”秤砣!
二
那天上課前,周建蘭拿著鋼筆到處問人:“你用的是‘金鳳牌’天藍(lán)色墨水嗎?”
她找了好幾人,同她要好的那幾個用的都不是這個牌子,她又向關(guān)系一般的打聽,也沒人用這個牌子。沒有,沒有一個人用“金鳳牌”的墨水,更別說還要求是天藍(lán)的,黑藍(lán)都沒有呢。說實在話,假如誰用這個牌子,周建蘭找他(她)擠兩滴,那是沒人會拒絕的。
劉萌萌說就用她的鴕鳥牌黑藍(lán)色墨水吧,周建蘭說:“不行,不行。兩種顏色摻在一起,弄臟了,筆肚要爛掉呢?!彼@么說不是沒有道理,換另一個牌子或另一種顏色墨水誰都要把筆肚洗來洗去。況且,還不能接受生字本上前面幾頁清一色天藍(lán),突然出現(xiàn)一頁或幾行黑藍(lán)的,再回過來天藍(lán)。待會,課堂練習(xí)老師一定會讓大家寫生字的。
她繞了一大圈快要走到張士藩座位來了,他趕忙把自己的作業(yè)本打開,好讓她看到他用的是天藍(lán)色的,至于是不是“金鳳牌”他則會親口告訴她。其實,她作為小組長每天檢查家庭作業(yè),早應(yīng)知曉卻偏不來找他,原因是他木頭木腦,除非別人全沒了才找他呢。
“你用天藍(lán)色的?怎么不說一聲!”她尖著嗓子喊道,這樣差不多全班同學(xué)都能聽見,“是不是‘金鳳牌’???”
他點了點頭,自覺地把鋼筆后殼兒旋下,搭到她的筆尖上,捏一下筆肚,擠出一滴墨水,喂給她的鋼筆吸進(jìn)去后,又?jǐn)D出一滴……總共喂了三滴半,差不多是整個筆肚里的一半兒。他屏住了呼吸,能聽見她因小心在接著,呼氣和吸氣的聲息比平常急促了。
等待她來擠墨水從上學(xué)期一直等到現(xiàn)在,“金鳳牌”天藍(lán)色墨水一瓶都快用見底了。這種墨水用的人十分少,興許是她那當(dāng)干部的父親常用的吧,她每天把鋼筆伸進(jìn)父親的墨水瓶里吸個飽。而他向家里指定要用這個牌子就被認(rèn)為是無理的要求,只得傍晚到燈泡廠的垃圾堆砸了一個月廢燈泡,賣了銅絲才自己買了一瓶。終于,她昨晚做作業(yè)用干了墨水,早晨又忘了去吸。
直到上課時間,張士藩還在回味著剛才那個情景:兩支筆搭在一起,他的那支吐出來一滴墨水,喂給她那支吃了進(jìn)去。仿佛是他向她輸進(jìn)了什么。
墨水,你說無非是墨水嗎?
可是再過片刻,那墨水汩汩流出不知要寫個什么字呢?那個字將是他與她所共有的。
“張士藩!”老師點了他的名字,他沒有反應(yīng),老師咆哮如雷,“張士藩!張士藩你耳朵聾了?!”連喊三聲他的名字。他還一點也沒有反應(yīng),仿佛這個名字不是他的,或者已經(jīng)轉(zhuǎn)讓他人了。全班同學(xué)嘩地大笑起來,他才恍若夢醒,站立了起來。老師要他回答問題,題目剛剛講過了,他茫然不知所措:“老師您說什么我沒聽清……”
一開始,他端然而坐,那專注的樣子老師甚至覺得他是校長派來監(jiān)督他的,讓你不便把課馬馬虎虎講掉,其實則不然,他根本是心不在焉的。
課堂上,別人倒是不時要做做小動作,老師點名了才有稍停。像那個王建設(shè)是趁老師板書,站起來把他那支紙折的“回旋燕子”射了出來,老師覺得什么東西從腦后“嗖”地過去了,回頭看時“回旋燕子”早飛回王建設(shè)手里。老師不知曉發(fā)生了什么,同學(xué)們都在笑。唯獨張士藩連笑都不笑,仿佛在深思著。老師已經(jīng)當(dāng)教師多年,還沒見過一堂課自始至終一動不動的小孩,像座木頭雕刻的菩薩。最最不可饒恕的是他八歲半即擁有八十五歲老人的抬頭紋。老師真受不了了:
“難道說,你剛才靈魂出竅了?!”
他沒有回答,白多黑少的眼球盯著窗外,窗外是一叢冬青樹,正當(dāng)花開季節(jié),淡紫色的小花兒開滿枝頭,一只橙色的蜻蜓在花叢上方不停地扇動翅膀,也不落下,也不飛走。
老師扯著他耳朵讓他到黑板底下站去,他那兩只招風(fēng)耳歷經(jīng)老師這樣拉扯,愈來愈大了。老師新近蓄了尖尖的長指甲,順便使勁地掐了下,早晚要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月牙痕。老師用粉筆畫了個圈圈,讓他站到那里頭去。其實,沒有圈圈他也不會挪動半步。
王建設(shè)又趁老師板書時,站起來把“回旋燕子”放在嘴巴呵了口“仙氣”,隨手一揚。在老師回頭之前,它在教室里緩緩地飛呀飛,最后才回到主人手中。這回張士藩面對著學(xué)生這邊,一切皆在他眼底:王建設(shè)動作十分瀟灑,神情自若的樣子讓同學(xué)都要不禁喝好。不少自己不敢做小動作的,崇拜他崇拜得五體投地,基于此,他便可無所顧忌,成為壞同學(xué)里面的頭頭。
那不算什么呢,“回旋燕子”張士藩回家試過,無非是利用氣流的原理,跟古代的“飛去來器”一樣。在嘴巴上呵氣則讓它的尖尾更有韌性,不至于半道拗折。所以說沒什么可神奇的,可是連周建蘭都要為之所吸引,她是熱愛學(xué)習(xí)的,但是也愛熱鬧。張士藩清楚看到她先是蹙著眉毛惱了下,登時又繃不住被逗樂了,樂過后才斂了斂神色,把辮子甩到背后又認(rèn)真聽講了,很假正經(jīng)的。張士藩看著心里不舒服,好比自己的東西讓人偷了似的。
老師知道王建設(shè)在搞小動作后,把他喊起立了,說:“你不能再這樣!”
“不了!”王建設(shè)馬上說,“老師,我堅決不!”他答話的時候昂首挺胸,雖然上衣的紐扣一個也沒剩,全是打架打掉的,但是他的回答讓老師非常的滿意。他所謂的“堅決不了”也只是在這堂課余下的十多分鐘里不了,下一堂課依舊如此,或許會換個節(jié)目:拋出一個“套馬圈”去套遠(yuǎn)處女同學(xué)的沖天辮。
王建設(shè)是個一刻也停不下來的“彈簧人”,但當(dāng)老師說到他時,他恭恭敬敬回話,也能稍稍收斂下,這是尤為難得的。不像“木頭人”張士藩小小年紀(jì)就水潑不進(jìn),你說他啥也無反應(yīng)。
放學(xué)時,他蹲在路邊的墻腳,一個男同學(xué)邀他一起拍“小人拍”玩,他搖了搖頭說聽見墻腳一群螞蟻的腳步聲,好似電影里沙漠上駝隊走來……接著蹲在那里發(fā)愣。王建設(shè)同另外幾個同學(xué)經(jīng)過,他們手里拿著彈弓,尋找哪還有沒被打破的路燈燈泡。他們喊他:“臭番薯,一道去!”張士藩不肯,他們走很遠(yuǎn)了,王建設(shè)回身給了他一粒彈子,他舉起書包擋住,“哐當(dāng)”打在鐵皮文具盒的位置。
當(dāng)他們走后,張士藩開始冥想:在書包里安裝一套機(jī)關(guān),下次王建設(shè)再用彈弓打他時,即可射出四支無翎箭,分別向著王建設(shè)的眉間、咽喉、心槽和下陰而去。無翎箭淬過浸泡了毒蜘蛛、壁虎、蜈蚣的隔夜老尿,因此王建設(shè)難逃一死。王建設(shè)死翹翹了后他媽媽要來張士藩家啰嗦,那個胖女人會扯著嗓門兒長一聲短一聲啕哭,哭得四鄰都來圍觀,她要張士藩賠她兒子。張士藩想好了,到時他就對她聳聳肩,說清楚是她兒子自己用彈弓打他書包,才被毒箭射死的,他沒有責(zé)任。想著,張士藩試了下怎么來聳肩,他看別人聳過肩,自己尚未親身體驗。公安來了他也要這樣說。學(xué)校和老師對于王建設(shè)的死則是無所謂,這樣的人死一百個也就五十雙。同學(xué)呢,沒有加入他一伙的都要受他欺凌,張士藩為民除大害了呵!大家一定感激涕零,要擁他為英雄。倒是,周建蘭不知怎么個想法?
想到周建蘭,她就和幾個女同學(xué)從這走過了,放學(xué)后她們還在操場上玩“跳房子”,這才要回家。她爸是從北方來的干部,她十分神氣,總要把辮子甩到背后才走路,而且小小年紀(jì)就扭得一條好屁股。跟周建蘭走一起的是班上最嘰嘰喳喳的幾個女生,但是她們只把辮子垂在胸前一側(cè),看著好比跟班的丫環(huán),她們樂意這么樣,因為周建蘭是老師最寵愛的學(xué)生。從這學(xué)期起,連每星期一升旗儀式時全校師生的國歌大合唱都是由她來指揮。上一任的指揮畢業(yè)了,班主任老師向?qū)W校推薦她。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兒,也總先要把辮子甩到背后去,才正式開始,臭美得不行。但她也確實能勝任,兩只手隨著音樂一劃一劃地比,像模像樣,干部子女就是自信。
能和周建蘭一道上學(xué)放學(xué)是一樣榮幸。
張士藩看著她們走遠(yuǎn)了,才獨自回家,天已經(jīng)快黑了。
三
張士藩回家總要先瞧瞧陶罐里的火星人蟲子,給它喂吃的:吃米飯它就變成白色,吃紅蘿卜它變紅色,吃葡萄變紫色,吃芋頭變灰色,喝紅糖水變棕色,吃紫菜變黑色……
每逢星期天家里沒人,張士藩把陶罐搬到天井的正中央。蟲子躺在罐子底里雙手交錯于肚子上,一條腿蹬直,另一條腿屈起壓于其上;張士藩則傻坐于地板上。他倆一起仰望天空。他說,他的天空是方形的,它說它的天空是圓形的。無論是方形還是圓形的皆是深不見底,蔚藍(lán)而憂郁的。
蟲子說它來地球找失散的好朋友,找了五百年……
“你清楚它一定來到地球?不會去別的地方……比如說,那個那個……”他看了看天空,心里清楚整個宇宙大得很,但不知道具體都哪些個星球,“……什么球?”
“火星上找不著它,那一定是到地球來了,除了火星,地球是唯一生命居住的所在?!?/p>
“哦,那你找了五百年,”張士藩問它,“五百年有多少個學(xué)期啊?!辈淮卮鹚炎约核愠隽?,“五百乘以二那是一千,一千個學(xué)期哇。”他數(shù)學(xué)并不好,兩位數(shù)以上的算術(shù)并不太懂,而對付整數(shù)他另有辦法——把零先去到一邊,算好了再數(shù)數(shù)總共幾個零,只要是整數(shù)他能算到上億。他這才有了概念五百年要好久好久:“一千個學(xué)期你還找不到它,你真是好笨??!”他想起了周建蘭,想起上學(xué)期她剛插到這個班時的情景:老師把她介紹給同學(xué),他居然覺得與她很熟悉,分明是初次見面,卻仿佛以前就認(rèn)識了,一點也不像新來的同學(xué)。當(dāng)然他把這個想法壓在心底,卻能在課堂上幾十號人里,清楚找出她的呼吸聲——這不單單是他耳朵靈敏的緣故吧。
假如——他想,假如自己也如同蟲子來到地球上目的是為尋找一個人,那么已經(jīng)找到了,那就是周建蘭。只是,唉……
“這五百年里面——就是你說的一千個學(xué)期里,我到過地球上不少地方,歐洲、非洲、大洋洲、澳洲、南北極……”
“什么時候才來我們?nèi)菽??”張士藩自作了一次聰明?/p>
“你們這是亞洲?!毕x子糾正他,“亞洲非洲的‘洲’比泉州廣州的‘州’大,泉州廣州也在亞洲里頭呢?!?/p>
“不可能,大米粥和小米粥不一樣,但是小米粥并不在大米粥里頭哩?!?/p>
“哇!我受不了你了,我受不了你!”對于張士藩的地理概念,火星人蟲子差點兒要拿腦袋去撞陶罐了,“這個我沒辦法同你講清楚了!只能簡單地告訴你,我差不多走遍了整個地球?!?/p>
“走遍整個地球?”
“對,為了尋找我那個朋友我走遍整個地球,以各種生命的狀態(tài)出現(xiàn)……”
“各種生命的狀態(tài)?”張士藩說錯了一回,不敢再自作聰明,“什么叫各種生命的狀態(tài)呢?”
“這個真要好好和你說,火星人來地球上是不能長期裸露在空氣中的,地球的空氣對我們有害哩。要在地球上自由行走,我們得穿一件‘外衣’。”光溜溜的蟲子抱著身子說,“其實是鉆進(jìn)地球生命的身體里,你知道寄生蟹吧?”
“在我外婆家的海邊捉過,一種小蟹鉆進(jìn)小海螺的殼兒里。你鉆到大海螺殼里面去?”
“哈哈,倒不是!我鉆進(jìn)大型野獸的身子里,”蟲子說,“鉆到非洲大象、斑馬、獅子、北極熊、禿鷲、蟒蛇里面去,海里面我也去過,鉆進(jìn)鯨魚和鯊魚身子里……我想我朋友來地球是為了探險,一般也會這樣做的,不會鉆進(jìn)一棵松樹里頭吧。”
“你們也能鉆進(jìn)樹里頭?那只能潛伏……哈哈!”張士藩腦海出現(xiàn)一個情景:外星人在樹林里動不了,掙扎的樣子。
“當(dāng)時——五百年前都是野獸吃人,我誤認(rèn)為野獸是整個地球的主宰呢,呵呵,我搞錯了!后來才知曉人類才是地球的主宰,近一百年來野獸不是被消滅了,就是被捉進(jìn)動物園關(guān)在籠子里供人觀賞?!?/p>
“那么,你朋友是不是鉆到人的肚子里去了?”
“很難說……”蟲子懊惱地說,“可是,你們地球人很可怕,連大型猛獸都被消滅了,我可不敢……”
“哈哈,你說你不敢鉆到人的身子里?”
“是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牛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為人類貢獻(xiàn)最大的動物,我就鉆進(jìn)它的肚子。沒想到,你們還是把它殺了吃肉,當(dāng)它不能再替你們干活的時候?!?/p>
張士藩想起撿到蟲子的那天,村里一頭老牛被殺了家里還分到肉呢,他不好意思了,眼睛都不敢再看蟲子。
“你一直找不著它,你那個朋友?”
“有一次我覺得是見著了,可是……”
蟲子說那次它是頭袋鼠,袋鼠本是澳洲動物,可是被上那兒探險的美國人帶到美洲丟在荒原上。在那兒它遇見一匹美洲豹,彼時天將日暮,荒原上的景物在落日下好比快要熔化的金屬,它站在那里像鍍了層金,身上的紋理絢美極了。
“你覺得那豹子就是你朋友嗎?”
“對!氣質(zhì)非常相似?!?/p>
蟲子說,自己就跳著跳著上前去找豹子。當(dāng)時它是袋鼠,所以走路基本上用跳,說著蟲子在陶罐里兩手平伸兩腳并攏僵著身子跳給張士藩看。張士藩笑彎了腰。
一頭袋鼠跳著去找美洲豹,真是怪怪奇奇。當(dāng)時,豹子準(zhǔn)要愣住了。
“它不理睬我,還在生著我的氣呢?!毕x子說,在火星上它倆吵過一架,朋友就負(fù)氣跑到地球來,好不任性啊。
美洲豹對于袋鼠靠近它,沒做出什么反應(yīng)。袋鼠生了氣,便去咬它。
“我咬它,看它還不理我?!”
可是,那豹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讓袋鼠十分傷心。食草動物畢竟不擅長咬人,袋鼠咬得滿頭大汗,它豁出去了,寧愿豹子能反撲過來,一口咬斷自己的喉管。
“但是它不理我,一溜煙跑了?!?/p>
荒原上,袋鼠連跳帶爬追趕著豹子,豹子頭也不回……
“再找不到它,你自己回家吧!”
蟲子說:“早晚要回去的,不然……你知道嗎?我怎么個子這樣小……來地球因為水土不服,五百年里一點沒長高,反倒一年比一年往小里縮!總有一天會變沒掉啦……”
蟲子說完,便開始唱歌:
“哎咿呀……
咕哪敏!嗎嗦味,思代思代思代!
哄哄,丁字街,哄哄,草啾草,里子嘸及梭,
塔里嘸及梭!
哪敏嘸及梭!丁字街,棱棱江,思呢呀……
嗵呃,揪若那米嗦,飄枝節(jié)飄太虛,里里嘸蒼米,
思呢呀,思代思代思代……
哎咿呀——”
火星人蟲子說話啾里啾氣,極不好聽,唱歌卻非常動聽。它說不是它唱得好,關(guān)鍵是這歌本身好聽,曲調(diào)也優(yōu)美,旋律也清揚。
“聽著仿佛心里一根什么線讓揪了一下又揪了一下……”張士藩說,“好聽是好聽,可是唱的內(nèi)容一句也沒聽懂!”
“呵,這是一首火星上的民歌!用的是地道的火星話,你當(dāng)然聽不懂了!翻譯過來大意是,太空的牧民在茫茫宇宙尋找自己的親人和愛人。”蟲子說,“不過,火星語言比你們地球話好聽!比如我們親人叫‘思代’,宇宙叫‘丁字街’……”
張士藩要求蟲子再為他唱一遍。
“……
哪敏嘸及梭!丁字街,棱棱江,思呢呀……
嗵呃,揪若那米嗦,飄枝節(jié)飄太虛,里里嘸蒼米,
思呢呀,思代思代思代……
哎咿呀——”
這個陶土燒鑄的罐子據(jù)說是張士藩曾祖父在世時放鴉片的,外形古樸而質(zhì)地密實,叩之則鏗鏘作響。此時,蟲子待在里面唱歌,那音效相當(dāng)于專業(yè)錄音棚。它縱情地歌唱,并手之舞足之蹈,身子一丁點一丁點地飄浮上來,到最后竟能把腦袋探到罐子口邊沿來……
歌聲一歇,它又躺倒了——在懸空里躺直身子,緩緩降落罐底,仿佛一片樹葉悠悠落地。張士藩受其感染,兩眼迷離地望著天井之上,那天空卻是愈看愈深的,仿佛通往過去又通往未來,而人在中間,東南西北方,上下四維都是虛空。
四
早讀時間,各小組長檢查家庭作業(yè)。周建蘭從后面檢查過來,眼看要檢查到張士藩了,他把作業(yè)簿拿在手上,遮遮掩掩,不知在弄些什么。
待到確實輪到他,他把本子遞過去,周建蘭還未拿緊,他又陡然奪了過來,掉頭跑了。
“你這個人什么毛病,哎呀!”周建蘭追著他跑到教室外了。張士藩直直跑到教學(xué)樓拐角的花圃前才停下。周建蘭把本子一下扯過來。
張士藩愣頭愣腦地站著。
周建蘭以為他昨天的作業(yè)沒做完或者沒做好,才怕她檢查。沒想到一翻到要檢查那頁,起首的一行卻是六個大字:“周建蘭是小狗?!?/p>
昨天,火星人唱過了歌,張士藩從淡淡的憂愁里回過神,他問它:“你知道周建蘭嗎?”
蟲子說:“她是誰呢?”
“她是我的好朋友!”
“那怎么沒見你同她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也沒見你帶她到家里玩過?”
“……”
“吹吧,你!”蟲子輕蔑地看著他,嘴角撇到耳朵后,“我以前那朋友,我都要帶它回家一起睡覺呢?!?/p>
“我我我,”張士藩憋了好長時間氣才說,“我敢罵她。”
“那你去罵她??!”蟲子從鼻孔里哼出兩道冷氣,如同冰棒剛剛掀開包裝紙時冒出的一樣。
“我就在作業(yè)本上寫上她是小狗,明天拿給她看?!?/p>
……
張士藩不敢看周建蘭的臉,但是滿世界分明都是她的臉龐,仿佛雷電交集,傾盆大雨馬上要下來了。
他把頭低到不能再低。一滴淚水滴到作業(yè)本子上,周建蘭哭了,女孩子碰上這樣的事哪個不哭呢。但她沒有發(fā)出哭泣的聲音,把本子塞到張士藩懷里,她說:“我要告訴老師!”
他整個身子酸麻掉了,像是讓什么重力猛打了一下。
悔不該和那火星人吹牛皮,才做出這樣莫名其妙的事兒來?;氐浇淌遥驯咀臃旁谙ドw上,身體遮掩著,用鉛筆刀一丁點一丁點把字挖掉。耳邊全是她的聲音:
“我要告訴老師!”
“挖吧,挖掉也還能證明你在上頭寫了不該寫的什么!”
是啊,好好的作業(yè)本上挖出窟窿,更虧心?。埵糠貌唤^望。
他一會兒好似被丟進(jìn)火爐,渾身發(fā)燙;一會兒好似被丟進(jìn)冰窖,一陣陣直打寒戰(zhàn)。雙手夾在腿間,只想把自己縮小,能縮成蟲子那樣小,透明的,溜過了這一關(guān)就好了啊。
第一節(jié)課過去了。
第二節(jié)課又過去了。
周建蘭沒有在課堂上向老師告他的狀,通常要這么樣的,好讓他出更多丑。沒有,下課的時間她也沒去向老師打小報告,他緊緊地盯住,絲毫不敢放松。直到第三節(jié)課下課后,他才匆匆去撒了一泡尿,奇怪的是并沒撒出多少,人一緊張連小便都不來了!心里七上八下熬過最后的一堂課,老師也沒提這回事,說明周建蘭沒向老師說呢。
放學(xué)后,他待同學(xué)全走光了,才敢走出校門。
周建蘭和幾個女生在街邊跳繩。正是女同學(xué)拉繩子,周建蘭跳。她跳得辮子一甩一甩的,好不歡欣。辮子上的蝴蝶結(jié)翩翩起舞。陽光照耀下,遍地都是她的人和她的笑聲。張士藩恍恍惚惚,感覺早先那些事兒就像沒有發(fā)生過呢,他把書包掩在屁股上佝僂著身子,正要貼著墻根走過去。
周建蘭停了下來,氣喘未定竟對著他一笑。
過了不幾天,班級娛樂課上老師教同學(xué)做一樣互動游戲:找朋友。
全班同學(xué)圍成一圈坐在地上,由老師領(lǐng)頭拍著手,晃著身子唱:
找,找,找朋友
找到一個好朋友
敬個禮,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然后,一名同學(xué)蹦蹦跳跳地出列,去找另一名同學(xué)把兒歌里的動作做了。
這是一種有趣的游戲。又唱又跳,又唱又跳的。
也能看出些東西來,誰平時和同學(xué)相處得好,找的人也就多。比如周建蘭找的人就最多,這個游戲讓她出盡風(fēng)頭。另一個卻是王建設(shè),他在壞學(xué)生里頭也有他的人緣。
倒過來,你去找別人也要是平時關(guān)系好的,不然就太唐突了。
張士藩則從頭到尾沒有半個人來找他,這是免不了的,誰讓他平時獨來獨往呢。輪到他出列了,他會找誰呢?
那天,他穿著件他哥穿小了的上衣,有點兒曠,袖子上折了兩三圈,看著像件斗篷。褲子是前兩年的,卻偏小了,吊吊的,腳脖子一大截光的,拖鞋顯然是他爸的,如同兩只船。然而他又跳又唱的,大家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全笑開了。以往王建設(shè)總用圓珠筆給自己畫個“仁丹胡”,或畫個墨鏡,做些怪怪奇奇的動作來逗人笑。張士藩并非有意要搞怪,他倒是認(rèn)真地唱著,蹦著,跳著,拍手,繞圈走。大家笑的同時,不免擔(dān)心,萬一找上自己怎么辦?不就要陪他出洋相了?
找,找,找朋友……
張士藩繞一圈比別人久,才片刻卻仿佛有一百年。
找,找,找朋友……
大家的心都懸著,表面上笑瘋了內(nèi)心卻緊張的感覺真是怪死了。周建蘭也笑得前俯后仰,她萬萬沒想到張士藩就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找到一個好朋友……
假如空氣會凝結(jié)的話,相信在這一刻是凝結(jié)了。誰也想不出他會找上周建蘭,大家竟忘了拍手、唱歌。
張士藩敬禮,把手伸向周建蘭,她緊張地晃了晃身子,卻不敢閃開,臉上的表情倒似有人要掐她脖子。她伸錯了手,又換了只手,慌里慌張才站起來,趕忙給他回敬少先隊禮,又弄錯了手,敬過禮才想起辮子垂在胸前,又不好意思甩去背后,雙手握住辮梢都快要哭了。
張士藩唱道:再見!在沒人唱歌拍手的情景下,他居然按著節(jié)拍蹦著跳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找,找,找朋友
找到一個好朋友
敬個禮,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五
這事情過去不久,有一天周建蘭突然沒來上學(xué)了,張士藩在課堂上無數(shù)次尋找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吸聲,他有時以為自己耳朵不行了,或許她還坐那邊只是沒有發(fā)出呼吸的聲音而已,但是人是不會沒有呼吸的。下課后,他轉(zhuǎn)身看那空蕩蕩的座位,頓然惆悵起來。他總是想,明天,明天她要正常上學(xué)了吧。第二天,上課前他一直盯著她的座位,但是她依然沒有來。
他平時沒和人交往,因此也不好向別人打聽。
到了星期一,升旗儀式大合唱的指揮也由另一個女生代替了,他才感覺到事情嚴(yán)重了。
后來,從同學(xué)的交談中他聽到:她病了。據(jù)去她家打聽的陳萌萌和何麗紅等幾個同她要好的女同學(xué)說,她病得很嚴(yán)重,已到大城市就醫(yī)去了。
期中考過去了,消息傳來——她的病好不了了,已經(jīng)從大城市轉(zhuǎn)回來,住在當(dāng)?shù)氐牟筷犪t(yī)院里。
“周建蘭要死了?!睂τ凇八劳觥彼谝换仃P(guān)注,只朦朧感覺:她若死了那就永遠(yuǎn)不會再來上學(xué)了。回到家里他對著罐子里的蟲子說:
“她要躲起來讓我找不著,就像你那朋友躲開你一樣。”
“她為了躲你才生病,才死去?”蟲子皺著眉頭,直搖頭。
“嗯,你說她是不是會上火星去呢?”
“啊,你是這么想的?”蟲子覺得他的這個想法挺新穎的,“不大可能吧,我在火星那么久,沒聽說哪個地球人能到火星上去。”
“火星人來得了地球,地球人自然上得了火星!”
“好吧!你這么認(rèn)為,那等她死了你就到火星上去找吧?!毕x子近日來頗有感覺,自己已有近三千年火星生命經(jīng)驗,又有五百年地球生命經(jīng)驗,但時常說不過這個地球上的八歲半孩童,它不耐煩同他就此再深入了。
“星期六我們班全體同學(xué)去探望她,”張士藩說,“一開始是陳萌萌和何麗紅她們幾個要去,后來開少先隊會,老師說全班一起去?!?/p>
“去醫(yī)院探望嗎?”蟲子說,“帶我一起去啊?!?/p>
“她住在部隊醫(yī)院里,陳萌萌說她爸當(dāng)官的才有機(jī)會住進(jìn)去,那地方一定查很嚴(yán),怎么帶著你去呢?你去干嘛??!”
“呵呵,我去看看哈,看看能不能幫你把她救活過來啊。”
重癥病房里親屬和探望的人都是進(jìn)不去的,大家只能隔著玻璃門往里面看:幾個月前活潑亂跳的周建蘭躺在病床上,眼窩深陷,臉龐皺巴巴好比一個老太太。她雙眼緊閉著,全身插著無數(shù)條管子。
“已經(jīng)毫無知覺了,”她媽媽傷心的程度已到極致,強(qiáng)撐著向老師大概說說女兒的狀況,“再在醫(yī)院住著也是盡一下人事。”
同學(xué)們把湊錢買的鮮花、水果點心放在地上,列隊站在玻璃門前,不少女生忍不住哭了。男生則大多傻了,只王建設(shè)“哇”地哭出聲來,他們雖什么也不懂,卻被死亡的力量一下子撼到了。
老師覺得不能待太久,不然一大群學(xué)生嗚嗚哇哇地哭,這里馬上要成靈堂了。她讓大家排好隊,一個個走出去,張士藩走在最后一個,他今天也背著上學(xué)時背的破書包,怪模怪樣的。這時,他覺察到書包里好大一陣動靜,爾后,火星人蟲子從里面竄了出來,早飯他給它吃的是粉條,因此它還是透明的,別人是看不見它的。只見它從書包里掉落到地板,馬上像皮球似的連彈帶滾到了玻璃門前面,軟體動物一樣的身子從門縫蠕動著擠了進(jìn)去。
它躍上病床,貼到周建蘭的臉上。
張士藩看得一清二楚,蟲子從她嘴巴進(jìn)去了,仿佛吹破了的泡泡糖重新被吸了進(jìn)去。他不敢說什么也不敢停住腳步,只頻頻回頭看去。沒錯,蟲子從周建蘭嘴巴鉆了進(jìn)去??煲叱鲎呃葧r,他們看到一群醫(yī)生護(hù)士慌里慌張奔跑著,其中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醫(yī)生揮著手喊道:快,快,快點!重癥病房那個女孩出狀況了!
張士藩回到家里,反復(fù)翻騰書包,火星人蟲子的的確確不在了,陶罐里也是空蕩蕩的,它不在了,鉆進(jìn)周建蘭的肚子里去了。
如今,她死了。為躲避他,上火星去了,蟲子鉆進(jìn)她肚子也一起回故鄉(xiāng)去了。
六
星期一到學(xué)校,班級里卻在議論著周建蘭并沒死,那天他們剛走,昏迷了許多天的她竟然蘇醒了,醫(yī)生推測說也許跟小病人的同學(xué)來探望有關(guān),把她瀕臨消逝的生命力召喚了回來。
真是奇跡!
不多久,周建蘭又恢復(fù)如初,照樣來上學(xué),指揮星期一升旗儀式的大合唱,檢查小組里同學(xué)的作業(yè),放學(xué)后在操場或街邊同陳萌萌、何麗紅等人跳房子、跳繩,把辮子甩到背后扭著屁股走路……一切恢復(fù)如初。
張士藩認(rèn)為應(yīng)該有些不一樣,至少她身體里隱藏著蟲子,那個來地球五百年只為尋找失散朋友的火星人。它不回火星去,壯著膽子鉆進(jìn)一向認(rèn)為比猛獸還可怕的地球人身上,難道說它想通了,要在人群中尋找它的朋友?
他細(xì)心地觀察著,時刻盯住周建蘭,看她和以往是不是有點不一樣。她只有一點與以往不同的是:不時會打個嗝,那是她生病的后遺癥,身邊總帶著話梅什么的,吃一點就好了。
教室外面的冬青樹花謝過后,結(jié)出一串串橙色的小珠子,襯著綠葉美極了。張士藩凝眸看去,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粒小珠子上布滿黑色斑點,還在慢慢地蠕動,真是怪死了。原來是一只七星螵蟲,他正待仔細(xì)看時,老師又點了他的名,扯著他的耳朵讓他到黑板底下站去。
王建設(shè)最近課堂上不放“回旋燕子”了,他把“回旋燕子”拆開,撕成小片,又搓成一個個紙球,收集在口袋里。
課間休息,他的小紙球派上了用場。那時候女孩子穿的褲子不束皮帶的,全是橡皮筋褲頭,他隨便晃到哪個女同學(xué)身旁,突然扯開她的褲頭,將一粒紙球扔進(jìn)去,他撒腿跑開,讓女孩在褲襠里手忙腳亂地掏來掏去,他和一幫壞學(xué)生則站在不遠(yuǎn)處笑得擠眉弄眼。
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受到他欺負(fù)。
那天課間操過后,王建設(shè)在操場晃來晃去。張士藩心想:不知道誰又要遭殃了。當(dāng)王建設(shè)和他擦肩而過時,他隱約聽見有個聲音在喊自己:番薯,番薯。轉(zhuǎn)身卻看見周建蘭站在那一面打嗝一面吃話梅,王建設(shè)鬼魅一樣地向她靠近……“不能讓他得手!”說時遲,那時快,紙球果真被他抓住了??墒牵⒎窃谘澮d之外,而是在進(jìn)入褲襠之后,他比王建設(shè)晚了半拍。周建蘭受到驚嚇,“哇”的一聲哭出來,她下意識地把兩條腿夾得緊緊的,他的手一時竟拔不出來。
可惡的王建設(shè)跑掉了。
別人聽見周建蘭的哭叫,看到的情景卻是:她驚恐萬狀地跌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張士藩的手在她的褲襠里掏個不停。聞訊而來的老師厲聲喝道:
“你還不停手?!”
張士藩看著周建蘭,她愣了下,又“哇”的一聲,才猛然將雙腿打開。
眾人將小流氓張士藩扭送去校長室,受害者周建蘭哭哭啼啼地由陳萌萌、何麗紅等女生陪護(hù)著回教室。
校長室里,校長親自審訊張士藩。
他攤開拳頭,里面有一粒小紙球。
“這是王建設(shè)扔進(jìn)去的?!?/p>
校長讓人喊王建設(shè)來和他對質(zhì)。王建設(shè)不承認(rèn)有這么回事,他反咬一口說看見張士藩硬把紙球往周建蘭褲襠里放,還把手伸進(jìn)去不停地往什么地方塞。
張士藩依然不肯承認(rèn)自己耍流氓。
校長退了一步,說:“好吧,就算不是你把紙球放進(jìn)去,那為什么把手伸進(jìn)去?!”
“我?guī)退玫簟!?/p>
“誰要你這么做呢?”
“蟲子讓我?guī)退!?/p>
“蟲子?”校長差不多要被他氣昏了,“誰是蟲子?”
“火星人。我聽見它在她身上喊我小名。”張士藩說,接著他又說了一大堆昏話,什么火星人被他養(yǎng)在陶罐里,吃蛋黃變成黃色,吃青菜變成綠色,吃米飯變成白色,吃粉條是透明的,有十二個手指頭十二個腳趾頭,用小尾巴喝水,火星人來地球找朋友找了五百年,在澳洲變成袋鼠,在美洲遇見美洲豹,在他們村里鉆進(jìn)老牛身上,后來又鉆進(jìn)周建蘭的肚子里……等等。校長覺得這小孩確實有問題,本來想若不是太小了都要把他扭送去公安機(jī)關(guān),如今則考慮要不要送去精神病院治療。當(dāng)然了,把他開除了一了百了。
校長意識到問題的復(fù)雜性,他讓老師先把張士藩送回家讓家長好生看管,接下來再考慮怎么辦。老師送張士藩回家,他爸媽還沒放工,只有奶奶在家。奶奶耳背,無論老師和她說什么,她都誠懇地回答道:“吃過了,早飯吃了三碗薯渣糊。”老師只得牽著她孫子的手,把他交給她,再趴在她耳邊大聲喊:“要—看—好!”回去向校長交差了。
奶奶嘟噥道:“就是薯渣糊嘛,用得著喊那么大聲嗎?”
張士藩把手上捏得汗淋淋的紙球扔到陶罐里。
他躺到床上,不一會兒就入睡了。
他做了一個夢。
夢見他們班里又玩找朋友的游戲,輪到周建蘭時,她蹦蹦跳跳地出列,嘴里唱道:
“哎咿呀……
咕哪敏!嗎嗦味,思代思代思代!
哄哄,丁字街,哄哄,草啾草,里子嘸及梭,
塔里嘸及梭!
哪敏嘸及梭!丁字街,棱棱江,思呢呀……
嗵呃,揪若那米嗦,飄枝節(jié)飄太虛,里里嘸蒼米,
思呢呀,思代思代思代……
哎咿呀——”
她繞著圈圈跳舞,辮子甩在身后,兩個蝴蝶結(jié)飛啊飛啊,她跳啊跳啊,最后竟在他面前停了下來,向他敬禮,握手說:“你是我的好朋友?!?/p>
虎精的故事
像這樣的星期天,一整天里小邊要做不少家務(wù)。從早起掃地、澆南瓜、喂雞、喂豬、煮午飯,中午過后切豬菜、煮豬食……他這一天干不少活??!阿爸阿母忙于出工,難得不上學(xué)的他自覺地分擔(dān)一下。他干活時,妹妹小緣也能幫上一丁點忙呢。掃地,他拿個大掃帚在前頭,妹妹拿個禿禿的小掃帚緊跟著;澆門前那一大片南瓜,水要從屋后的小塘里取來,妹妹在前他在后,兄妹倆扛著,妹妹太小了,踮著腳,他讓她一大截還是蹣蹣跚跚;喂雞她行,只是趴著看那群雞們啄麥糠,總被濺得一臉濕麥糠,雞們吃飯不老實,啄啄刨刨的……但是,至少她能給他打打下手,不像弟弟小中一丟下飯碗便不知瘋哪去了。
大半午他們煮過豬食——妹妹往灶口一小撮一小撮送草,他拉風(fēng)柜,火燒得猛極了,才不久就煮好了。他要在灶的余熱里煨塊地瓜給她吃。這算是犒勞她。小緣不要,她說上個星期天和上上個星期天也是煨地瓜,吃得口焦喉燥——這個成語她還學(xué)不準(zhǔn),說成“口焦喉叫”,還抹得滿臉黑乎乎,活像個“灶君公”,阿母回家是這樣罵她的啊。小緣要她哥給她“變”個新式的來。
他便拿生地瓜給她刻一個小人偶,用鉛筆刀來刻。預(yù)想著是要刻一尊關(guān)云長的,小邊見九郎刻過,自己初次嘗試,還不知成不成呢。當(dāng)然,萬一不成也可改為土地公……
才刻到一半,整個人形有了,臉眼和衣紋還沒出來,九郎喊他了。
“一起放牛去,要不要?”九郎站在小邊家門口,一腳踏在門檻上,手里的牛繩當(dāng)作一條鞭子晃著晃著,老牛偷偷啃了一口南瓜葉子,被葉片上的絨毛扎了下,不住地“咳嗽”。
九郎大小邊挺多,跟三叔同一沿(年齡段)的吧,早幾年就不上學(xué)了,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一名牛娃掙工分,同時也當(dāng)孩子王。夏天時,他從老牛尾巴拔下一根毛(干這事兒要膽大心細(xì),不然老牛會踢人哦),系在長長的竹竿頭上,挽了個活結(jié),伸到苦楝樹上去捕蟬。若捕到公的肚皮上有個“開關(guān)”,一摁它就如同在樹上那樣“吱——”地響了,母的則沒有“開關(guān)”摁不響,不過,不管公母最終他都弄把火烤了吃,焦香焦香的。他愛拿梯子掏麻雀窩,麻雀窩做在老屋的瓦筒底下,明明都是鳥,燕子在廳堂上拉得到處是鳥糞,人們卻把它當(dāng)賓客一樣歡迎,麻雀鉆進(jìn)瓦筒底下還被作為“四害”之一除之而后快。九郎有時掏到鳥蛋煮了吃,有時雛鳥出殼了,紅通通的,渾身沒有一根毛,他們喊它:紅銅茶壺。真像一把紅銅做的茶壺啊,放在地上晃晃悠悠,路都走不穩(wěn),老鳥在樹上不住地哀號,他們就把它弄死。一條水蛇他抓住尾巴,一抖,水蛇全身骨節(jié)就脫臼了,死不死活不活的,軟綿綿由著他來折騰……九郎還會不少小制作:做鏈子槍,用鐵絲折個槍架子,腳踏車的鏈條拼成了槍膛,鐵絲磨尖的撞針,放進(jìn)火柴藥就能放響了——他放槍的時候,別的小孩子都死命地捂耳朵,同他要好的也讓放一槍試試。用子彈殼和彈頭做摔炮,彈殼的尾巴敲合,鉚住了彈頭,底部鋸道小口,放進(jìn)炮紙,往空中一拋——還系著好看的公雞尾巴毛,掉落地上“嘭”的一聲。還用高粱稈做機(jī)關(guān)槍,這個別人也會,切開一頭,支進(jìn)一截短的高粱稈,就是槍托了,安上三腳架就成,可是九郎做得比誰都精致,有準(zhǔn)星,有扳機(jī),甚至有子彈鋏或子彈“盤子”,一小截一小截高粱稈連起來成子彈串了,交叉著在身上挎上兩串,再抱著這么一挺“機(jī)關(guān)槍”,那才叫威風(fēng)。其他的什么紙飛機(jī)、彈弓、飛去來器、麥管笛、圓珠筆芯的小人、線轱轆自動車、木頭陀螺……更不在話下了,吸引了不少小孩在他身邊,包括弟弟小中。
可是,去放牛九郎偏要喊小邊一起。因為放牛是正經(jīng)事,是工作,他以此掙工分的!那幫野小子跟了去,不是在麥田玩“救國”,就是在地瓜塬玩“沖關(guān)”或“一鼠二牛”,弄得一片狼藉,到時生產(chǎn)隊長就要怪九郎。小邊隨他去放牛卻什么也不想玩兒,就要他把家里的連環(huán)畫帶一本來看看——《智取威虎山》啊,《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呀,《小兵張嘎》啊……九郎有一抽屜連環(huán)畫呢。
“到底去不去呢?”九郎又問。
小邊猶豫著,家務(wù)活做到這陣節(jié)暫且也沒什么干的了,待要煮晚飯、喂豬、喂雞、收屋埕上曬的菜脯也還要兩三個鐘頭——還早哩。只是,給妹妹刻的地瓜人偶還未刻好……
小邊看了下妹妹,小緣正也看他哩,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
“哥跟九郎放牛去,你在家不要亂跑,待會摘蛇果來給你吃,”他把刻一半的“關(guān)云長”放在妹妹手上,“回來再給你刻好。”
他順手把門帶上。走沒幾步,又回去要妹妹把門從里頭栓上。平時他和弟弟去上學(xué),她也是自己一人待在家里,這一帶也沒個幼兒園。
他們沿大路一直走去。踏過太平橋,從水涌穴過去,就是最平坦的“五畝園”,穿過木麻黃防風(fēng)林,大路從兩口池塘之間穿過,左邊是長方形的,右邊則是圓形的,然后是烏龜墓——古老的大墳早已被平為田塬,只余石碑佇在田埂上,到了大渠道岸邊,這才是生產(chǎn)隊允許放牛的所在。
一路上,九郎扯著老牛不讓它偷啃道旁的莊稼,小邊追著他問:“連環(huán)畫呢?”九郎拍了拍褲兜——在里頭放著呢。小邊不禁神往了,他猜想會是怎樣的一本……戰(zhàn)斗的?捉特務(wù)?還是古裝的呢?他最喜歡古裝了——最先看到古裝的是《東郭先生和狼》,那里頭人們穿著裙子一樣的長袍、盤著頭髻,平白無故覺得古代人很女性化,而有些蓄著長須則男不男女不女,怪兮兮!最近,隔個時間出一冊的《三國演義》就好多了,武將們鐵甲長刀,威風(fēng)凜凜的,那才是真正的古代人啊。上個星期天九郎給他看了《千里走單騎》,這回是不是買到新的一集了?
九郎牽著牛繩,望著老牛一口一口地吃草。說真的放牛不是個輕松的活兒,尤其是在他們這一帶,沒山?jīng)]林的,田挨著田,塬接著塬,田埂只窄窄的一小條——小邊長大后才知曉這是人口太多的緣故,連古墓頂上都開墾了種作——就是允許放牛的渠道岸也離田地不遠(yuǎn),稍不留意牛就偷吃了莊稼,且黃牛不如水牛老實,它興許曉得田里的莊稼也有它的一份辛勞,人吃得它怎吃不得呢?
九郎拍了拍褲兜,說出的話卻同剛才相反:“沒有啊。”
小邊生氣了:“你不是說有帶著嗎?”
“我啥時候說有帶呢?”九郎一臉賴皮相,“啥時候說有帶連環(huán)畫?!”
小邊撲上前去掏九郎褲兜,以往也是明明帶著騙說沒帶,逗他急,另外不想太早給他看的原因是,生怕他看完就回去,自己還是沒了說話的伴,一個人牽著牛,看它慢慢騰騰啃草??墒?,這回真的沒帶,小邊只從九郎褲兜掏出一塊擦鼻涕的手帕和一支彈弓來。
上了這個壞蛋的當(dāng)!小邊扭頭就走,他果真生氣了,走著,手甩得老高老高的。
“回來!”九郎喊。
小邊馬上轉(zhuǎn)過身子,喜出望外地問:“你藏在哪兒?”
“沒帶啊,真沒帶,那些全都給你看過了啊,又沒新的,還帶來干什么呢?”九郎說,“我講故事你聽吧?!彼f得挺誠懇的,自從上個學(xué)期小邊迷上看連環(huán)畫,每個星期天都隨他來放牛,也看了不少連環(huán)畫,九郎抽屜里確實沒有新貨了。
“講什么故事呢?”小邊好奇地問,他知道九郎有一肚子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講好比賣連環(huán)畫的新華書店呢。老牛趁他們說話的當(dāng)兒,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了麥田,小邊連忙幫九郎扯緊了牛繩。
九郎說:“我給你講個虎精的故事吧?!?/p>
“虎精?”
“對,虎精……”九郎咽了咽唾沫,張開嘴巴,讓自己的舌頭直挺挺地豎了好一會兒,這是講故事的人正式開講的做派,他學(xué)得活靈活現(xiàn),他說,“從前有個人家……”
小邊激動得直搓手,卻不忘插嘴問了下:“為什么講故事都要說從前什么的從前什么的?”
九郎笑了,轉(zhuǎn)而嚴(yán)肅地告訴他不要插話,這是聽故事的規(guī)矩——懂不懂?
“你講,你講?!毙∵叢缓靡馑嫉刂焙呛恰?/p>
九郎又讓他那神氣的舌頭豎了好一會兒,才開始講了:
“從前有個人家,阿爹出遠(yuǎn)門做生意去,留下母子三人相依為命。有一天阿母到外婆家做客去,傍晚的時候,在回來的路上阿母被虎精吃了……”
小邊“啊”的一聲,趕忙捂了嘴巴,好在九郎并不在意。有幾只長腳花蚊叮在老牛屁股上,老牛生氣地甩動尾巴,小邊折了支白茅穗子討好地替它拂了起來,老牛卻不感激,揚起了蹄子,險些兒被踢個正著。
“虎精穿上阿母的衣服扮成她的模樣來叫姐弟倆的門:
‘開門,開門,阿母回來了?!?/p>
‘怎么不像阿母的聲音?阿母不是這么粗的嗓門兒!’機(jī)靈的姐姐覺得不對勁。
‘傻孩子,阿母在外婆家炸漿果吃多了——吃油哈聲!’虎精編造謊言來騙小孩子,它盡量地捏著嗓門兒說話,聲音沙啞著,確也像油吃多的樣子。
弟弟信了,不等姐姐同意便拔開門栓。虎精進(jìn)到屋子里,同時帶來一陣風(fēng)把煤油燈吹熄了,它不讓孩子們再把燈點上,它說阿母好累了,要睡覺了,讓姐弟倆也同它一起上床,腳也不用洗?!?/p>
“這下可要壞了!”小邊暗暗著急,替那姐弟倆擔(dān)心。
“以往,姐弟倆都要以摔跤來比出勝負(fù),贏的人可以選擇同阿母睡在一頭。這回姐姐假裝輸給了弟弟。她自己睡到一頭去,半夜她聽到‘阿母’——虎精偽裝成的阿母‘咔嚓咔嚓’咀嚼著什么食物。
‘阿母您在吃什么好東西呢?’她試探著問。
‘哦,從你外婆家?guī)淼亩垢珊灒 ⒕卮鹫f。
‘我也要吃,’姐姐說,‘我好餓!阿母也給我吃一根!’
虎精遞過來一根的“豆干簽”,竟是一根小孩的手指頭!”
聽到這里小邊頭皮一陣發(fā)怵,這個故事太瘆人了,但也很吸引人,使得他又怕又忍不住想往下聽。
九郎把自己的手指頭放在嘴邊,扮著怪臉假裝著咀嚼的樣子,額頭上堆起的皺紋真像“虎精”額上的“王”字,小邊哆嗦了一下,縮著脖子不敢瞧他。
“姐姐知道弟弟已經(jīng)被吃掉了。她假裝著尿急了,要求起來到尿桶上撒泡尿?;⒕滤芰耍f什么也不同意。它說半夜三更阿母怕你走丟了。
小姑娘說:‘尿桶就在門嘴口,我走不丟的,阿母若還擔(dān)心,我有個辦法——’她掏出身上放的跳小米球的細(xì)繩子,一頭拴在自己腳上,另一頭給虎精捏著,它可以不時揪揪看她還在不在。
虎精放心了。小姑娘一出門就把繩子系到尿桶耳上,虎精每次揪動都感覺有沉重的東西還系在另一頭呢。她卻早就跑開了……”
“真是聰明??!”小邊不禁又喊了出聲。
“‘這死丫頭撒一泡尿竟這么久?’虎精終于起了疑心,出門看小姑娘已經(jīng)跑到村口。
吃人不吐渣的虎精馬上要追上來了,小姑娘走投無路,便爬到一株大樹上。
虎精上不了光滑的樹干,它最近人肉吃了太多,又沒有注意鍛煉,體型明顯長胖了,它就在樹下大喊:‘下來!快下來!’
小姑娘回答道:‘我不下來!下來你就會吃了我?!?/p>
‘不會的,不會的!阿母怎么會吃自己孩子呢?’虎精假惺惺地說道?!?/p>
小邊又哆嗦了下,野外風(fēng)有點兒涼,他心想:小姑娘千萬別上虎精的當(dāng)??!
“小姑娘說:‘你是虎精,你不是阿母!’她拆穿了它的假面具!
虎精見再也騙不了小姑娘,就兇惡地對著大樹吹風(fēng),吹得大樹晃來蕩去。小姑娘緊緊抱著樹干,好幾回差點沒被摔下來?!?/p>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小邊緊張得心怦怦直跳,也不能替那可憐的小姑娘想出個好法子來。九郎偏在這個時候賣了個關(guān)子,他停下來替老牛把屁股上的蚊子一只只拍死,拍得一手都是鮮血,又叫小邊牽著牛繩,他下去渠道底把手來洗洗。洗過手,站在岸上撒尿,尿柱呈拋物線撒入悠悠流動的水里,講故事的人心不在焉地吹著口哨。
這當(dāng)中耽擱了好大一會兒,小邊好生替小姑娘擔(dān)心,就怕她支撐不住,掉落下來被虎精吃了??墒牵P(guān)鍵時刻又不好催促九郎——假如,他變臉了不接著講,那就完蛋了。
幸好九郎撒完尿,心情極舒暢,接過牛繩他一口氣把故事講到了結(jié)尾。
“阿母和弟弟已被虎精吃了,阿爹又在遠(yuǎn)方,小姑娘非常無助,她對著天空哭了起來,邊哭邊唱著:
白云白模糊,白云是我母!
烏云烏疊疊,烏云是我爹!
從天邊飄來一朵白云和一朵烏云,載著小姑娘飛走了?!?/p>
“哦!”小邊松了一口氣。不過,他覺得這樣的結(jié)尾很勉強(qiáng),假如不是小姑娘唱的“念四句”——本地對順口溜或者詩歌的叫法——合轍押韻的,聽起來渾然天成,非常非常的正式,他準(zhǔn)要以為結(jié)尾被九郎篡改了。一朵白云和一朵烏云飄過來把小姑娘救走?小邊心想,假如,假如他遇上了虎精,即使懂得誑它,來得及跑開,也爬到樹上了,就是扯開嗓門兒怎樣唱,也不會有白云和烏云來搭救的,這種事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也就是說,故事里的小姑娘免不了被虎精連骨頭也吞掉。
小邊默不作聲地尾隨在九郎身后,老牛認(rèn)認(rèn)真真地啃著草,仿佛那不是在用餐,吃草也是它本分的工作呢,啃完了一小片草兒,它才悠悠地邁出兩步,牛娃挪前兩步,小邊也緊趨兩步。四下靜極了,只有老牛鐮刀似的舌頭把青草卷進(jìn)去,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小邊越來越憂心忡忡,他唉聲嘆氣的。
“遇上虎精誰也沒辦法啊!”九郎仿佛瞧出小邊的心事。
小邊膽子并不小,但是他太會擔(dān)心了。有次阿母和村里幾個婦女被生產(chǎn)隊派去農(nóng)資公司挑化肥,興許是路遠(yuǎn),或者被什么耽擱了,天快暗了,一家人圍著飯桌吃晚飯,她還是沒回來。他不停地跑出去看,吃兩口飯跑出去看一回,再吃兩口飯又跑出去看一回,以致一碗稀飯吃到好比涼水一樣。最后,索性站到大路頭去等。挑化肥的人出現(xiàn)在夜色里時,他腿都站麻了。阿母嚇了一跳,說:“這不是小邊嗎?”回家后她罵孩子他爸還不如個小孩,人沒回家一點也不尋究,就知道吃飽“躺大豬”!而小邊擔(dān)心有時會擔(dān)得過分,前段時間謠傳本地要地震——靠近臺灣海峽,只要那邊有個風(fēng)吹草動,這邊就謠言四起,大人們都習(xí)慣了,該吃吃,該睡睡,該出工照常出工。那天村里放映露天電影,是個喜劇片,看電影的全被逗得呵呵直笑,小邊也被逗得想呵呵呵地笑,可是笑不出。他心里一邊想著:“地震了怎么辦呢?房子要塌了?樹也要倒了!人和牲口都要被壓住啊……他們怎么還笑得出來??!”可是,電影確實太逗了,他忍不住又要笑了,馬上又擔(dān)心起來。一陣子喜,一陣子憂的。他問阿母:“不是說要地震了嗎?”他苦巴巴的,阿母摸了下他的腦袋說:“小小的就愛憂心憂肝,怎么得了??!”
他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妹妹小緣一個人在家。
“牛吃飽了嗎?”小邊問九郎,其實他跟來放牛不是一回兩回,也清楚老牛肋下那兩個小窩沒鼓起來,是不算吃飽的。牛,耕田時力大無窮,它的飯量也相當(dāng)大!
“急什么?還差遠(yuǎn)哩!”九郎回答他。
小邊用商量的口氣說:“不用每次都讓它吃得飽飽的吧?”
“不行!隊長說明天牛要去拉石碾,不吃飽沒力氣拉,要扣我工分呢?!本爬烧f,“你急什么急?”
“我要回家收菜脯,喂豬,還有煮晚飯……好多事要做哩!”
“這么早——你看太陽還老高,做什么晚飯,收什么菜脯,你家豬難道還吃點心?”九郎譏笑他說。
小邊默默地又跟著好大一會兒,老牛吃進(jìn)不少的草,但是那兩個“窩”絲毫不見鼓起來。他說:
“我先回去了?!?/p>
“你一個人回去?”九郎壞笑著,“那么遠(yuǎn)你自己敢回去?”
“……”
過了一會兒。
“我回去了!”小邊鼓起了勇氣,說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九郎在他身后喊:“路上別被虎精吃了!哈哈哈……”
說真的,荒郊野外,四下沒有半個人影,小邊確是硬著頭皮走著,心虛虛的。走到烏龜墓邊上,他拐去墓碑底下采幾枚蛇果好帶回去給小緣。這里的蛇果是最好的,九郎帶他來摘過,紅得如同燒紅的木炭,甜,帶著一絲酸溜溜。妹妹就喜歡酸酸甜甜的吃食,有次他看大人們在池塘邊的青石板上搓衣服,心想一定有人忘了把硬幣掏出吧,那么搓的時候一定要滾到青石板底下的……待洗衣服的人全都回去,他便扒光衣褲潛到水里把那個角落的沙子,一把一把地捧了上來,果然淘出兩個分幣來,一個一分的,一個兩分的。搖鼓貨郎來村子叫賣,他就買了一只漬糖的洋桃給妹妹吃。小緣被酸得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擠到一堆,卻又歡天喜地的。
他急匆匆地摘著,一邊注意草叢里的動靜。據(jù)說,每叢蛇果底下都有條蛇守著。九郎卻告訴他:那是壞心眼的人生怕別人搶先一步才這么說。只是,草叢底下涼快,偶然蛇出沒了,缺了角的果實卻是鳥啄的,蛇才不啃這東西呢……可是,這回小邊摘得心慌慌的,單單把枝頭幾枚紅透的摘下塞進(jìn)口袋,便三步并著兩步跑開了。
那一左一右夾著大路的池塘都有個怪名,長方形的叫“長溜渠”,圓形的叫“圓溜渠”?!皥A溜渠”小小的,也淺,長滿了水浮蓮和蒲草。水浮蓮莖葉肥厚翠綠,開著藍(lán)幽幽的花,其中一個花瓣上還生出一只黃色的“眼睛”,就像孔雀的羽翎。小邊覺得這樣神秘感的絢美,總讓人心不踏實,好比廟里神像華麗的衣飾。蒲草結(jié)下穗子如同粗壯的蠟燭,本地人也就稱它為水蠟燭。小孩子們拔了去醮煤油點燃,就有了一支火把玩兒了。但是,沒人敢來“圓溜渠”來拔水蠟燭,傳說中池水里潛著一匹“水怪”。淺水荒草的小池塘藏得住水怪巨大的身軀?人們總愛瞎扯?!伴L溜渠”卻大于相鄰的小塘好幾倍,說準(zhǔn)確點是個小型水庫,因為它筑著極高的石壩,也在不同的水位上設(shè)著閥門,常年蓄著滿滿的水,累月不下雨時才打開往洼地里的稻田灌灌。這是一片鏡子似的,浩淼的水。曾有幾起“結(jié)串”——少女們把辮子捆在一起投水自殺——在這里發(fā)生,因此又有個凄婉的名字叫“美人潭”。于是,大人交代小孩,打那經(jīng)過若見水面上有花花綠綠、好玩好看的物件,切莫上當(dāng)!水鬼在找“替代”,引誘你一步步走過去,陡然地踏空沉落水底……
水怪和水鬼的事小邊從不相信。
而現(xiàn)時他隱約覺得左邊或者右邊水里潛著一個虎精。他屏住呼吸,好比走在鋼絲上,從兩口池塘之間走過,風(fēng)吹得他褲腳獵獵作響。
(他目不斜視,虎精在其中一口池塘里惡狠狠地盯著他……)
過去了,他快步跑了起來。松了一大口氣!
前頭已到茂密蔭翳的防風(fēng)林,木麻黃這種樹有個特點是葉子呈針狀,掉落到地上摟回家是頂好的燒火柴禾。在樹上卻是風(fēng)吹過瀟瀟響,無風(fēng)也瀟瀟響。小邊鼓勵自己:“我是勇敢的少先隊員!我什么也不怕?!彼麖难澏堤统黾t領(lǐng)巾戴到了脖子上,他是這個學(xué)期新評上的呢。然而,想想這又頂什么用啊,他們班的王永紅,榮獲優(yōu)秀少先隊員稱號,還不是照樣膽小鬼,十一歲了還不敢一個人睡覺,要他阿母摟著才不做噩夢。王永紅的鄰居張品到學(xué)校和人說:“他阿母逢人炫說她家永紅嬌貴呢?!庇谑?,他開始把自己想象成小兵張嘎。小邊有個不怎么好的習(xí)慣,不時總愛將自己想象成某個電影里或書上的英雄。如此方才覺得好快活好快活哇,晚上睡覺還如同放電影似的把夢來做做。可是,這回不怎么行呢!因為,他怎也邁不開腿向防風(fēng)林走去,陰森森的防風(fēng)林,如同一張巨大嘴巴張開……他又改成自己是小英雄雨來,或者閃閃紅星潘冬子、楊子榮、邱少云,甚至千里走單騎的關(guān)云長……都不行!最后,他把自己當(dāng)作董存瑞。
小邊右手托舉,好比那上面果真有個炸藥包呢。左手握緊拳頭!
——董存瑞手托著炸藥包,一步步走向敵人的碉堡。四面子彈呼嘯……
小邊滿臉的悲壯!
啊,腳踩在個什么東西上面了,軟乎乎的……他晃了下,猛一趔趄差點兒沒摔倒。低頭看看,卻是一個被風(fēng)吹落的鳥窩。防風(fēng)林里住著不少鳥兒,山雀、伯勞、紅嘴藍(lán)喜鵲、戴勝鳥……它們都是些聰明的鳥兒,把木麻黃的落葉銜去織成巢窩,住在里頭暖烘烘的。掉在地上的不知是哪種鳥兒的作品,真像一頂棉帽?。‰y怪踩著要被唬一跳?!岸嫒稹泵爸吧kU”繼續(xù)往前走,因趔趄了那下,他變換成左手托“炸藥包”右手握拳的姿勢,但是自己沒察覺呢……陰森的防風(fēng)林啊,怎么這樣長!風(fēng)吹著樹葉瀟瀟作響,樹枝因攏得太近擦出“衰衰衰……”的怪聲,仿佛誰在開啟一扇木門?;⒕??
林子里木麻黃依依,一株挨著一株,把這里和外頭隔絕,成為兩個世界!而每一株樹下皆蹲著一個虎精!
小邊——勇敢的戰(zhàn)斗英雄“董存瑞”剛剛從課堂上學(xué)到“視死如歸”這個成語。他想:假如,假如自己免不了要被虎精吃掉,那么就是防風(fēng)林里頭了。這里太適合虎精吃人了。偌大個林子,靜極了——風(fēng)聲、樹聲和鳥鳴使得樹林更加幽深靜寂。誰也不會來打擾虎精吃人的!虎精的牙齒必然是白森森的,又尖又快,要吃個人好比大人吞個蝦丸什么的,很快地它就吃好了??斓米屓硕疾挥X察到自己被吃掉了——那個過程興許連疼痛都沒有感覺。好了,虎精抹了抹嘴巴,胡須上沾了點兒血漬,擦凈了,又咂巴了兩下,回味了一下——嗯,這個小孩味道還不賴,只是太久沒洗澡,有股兒餿味。接著,它從容地?fù)Q上他的衣裳,甚至,不忘把紅領(lǐng)巾戴上。
“董存瑞”從敵人碉堡走過,已經(jīng)死過了一回。電影里播放英雄壯烈犧牲的鏡頭都是,身軀倒下了,他的靈魂繼續(xù)前行。
小邊從那片木麻黃防風(fēng)林走出時,已被虎精噬進(jìn)肚子里。
虎精披著小邊的衣裳往前走,他則待在虎精的肚子里頭想著自己的心事……
“五畝園”是這一帶最為開闊的地方,傍晚的陽光尚且強(qiáng)烈耀眼,照得田野上像鍍著層金屬,且有流淌的感覺,如人世伊始的蠻荒蒼涼。已過農(nóng)忙季節(jié),只幾丘豆塬上有些人影,在懶散地薅著豆垅上的雜草。說實話,干著大集體的活兒,隊長或記工員不在邊上督著,傻瓜才會賣勁干!他們不時停下手中的活兒,把整個人倚在鋤頭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兒。小邊的阿母亦在這組人里頭。
“哎,那不是你家小邊嗎?”鄰居家的萍芬用胳膊肘兒捅了下小邊阿母。
她抬眼看,果真遠(yuǎn)遠(yuǎn)地見她兒子垂頭喪氣地走在田埂上。
“小邊,小邊?!卑⒛负暗?,小邊沒有反應(yīng)。
“那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萍芬?guī)椭敖校骸靶∵叄惆⒛负澳隳?,聽見沒有呀?”
小邊方才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她們。
“這死孩子,怎么一個人在田埂上走?”阿母說。她哪知曉兒子從防風(fēng)林出來之后,就迷迷糊糊了,一時走脫了大路,在小田埂上好比被掐了腦袋的蒼蠅瞎轉(zhuǎn)著。
“哇……阿母,阿母,”小邊撒腿向阿母跑來,他帶著哭腔,“我被虎精吃了!”
“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你這不是好好的呢?”阿母納悶不已。
“虎精把我吃掉了,哇哇哇……它穿上我的衣褲……”
在場的大嬸小姑們?nèi)夹澚搜骸肮慵倚∵呌衷诟愎至恕?/p>
小邊并不是個愛搞怪的小孩子,然而卻有個“故事”讓大人們記著哩。他家舊房子鄰近祠堂,那年萍芬的阿母過世了,靈堂設(shè)在祠堂里。那會兒他才五歲半,沒事就開著巷廊門,搬了個小椅頭瞧著。農(nóng)村辦喪事有個特點,停靈那幾天,親人們,尤其是晚輩要輪番著哭個不停,一片孝心和悲傷的。萍芬家姊妹多,大大小小七個,人稱“七仙女”。那就熱鬧了——拖長音調(diào),連唱帶念,合轍押韻的哭啼聲此起彼伏,悠悠哽哽,比那戲臺上七八個梨園旦角唱戲還要動人呢。小邊坐在巷子頭,居然學(xué)著那七姊妹“唱”了起來。大人們笑壞了。差不多三兩年里總有人逗他:“小邊,七仙女怎么哭阿母?”或者說:“學(xué)一個聽聽,給你水果糖吃?!彼蛯W(xué)一個。他并不貪圖有水果糖吃,而是大人們予以嘉許的眼神,他有滿足感呢。有次,阿母在邊上,有人要他學(xué)一個。他不敢呢,他也知曉那樣意味著,阿母也如雪梅的阿母死翹翹了。他再怎么愛慕別人的夸獎,也不敢當(dāng)著阿母的面學(xué)那個。幾位大嬸又不住要他學(xué)一個學(xué)一個。他偷偷地瞅了下阿母,沒想到,阿母雙手抱肘,竟自豪地說道:“學(xué)一個她們聽聽?!毙∵呺p手高舉向天,十指顫抖,齊齊拍在膝蓋上,拖著唱腔:“噫——阿母我苦嘍……”真是惟妙惟肖。這事一直傳為笑柄,因而眾人認(rèn)為他愛搞怪。
那會,阿母不忌諱,且他還小著呢,仿佛是他學(xué)會了一樣什么好才藝?,F(xiàn)時卻不許他再如此瘋癲。她一把將他扯來,狠拍了他一下屁股,罵道:“討厭孩子,裝什么神鬼!”使大力那一拍竟將小邊拍“醒”了,登時,有什么東西從他身體里飛出,他重新感受到知覺,血、肉、神經(jīng)的身軀回來了!
“還愣著干什么,回去!”阿母罵道,“快去把屋埕曬的菜脯收起來,煮飯,喂豬!”
“嗯!”此時小邊也焦急起家里有不少家務(wù)要做呢,他撒腿沿大路跑去。
阿母喊:“回去不許再裝神弄鬼,嚇唬了弟弟妹妹!”女兒小緣膽小得出奇,可受不得這樣驚駭,不得不交代他。
小邊急匆匆奔回,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了村子,有的人家開始生火做飯了,炊煙裊裊悠悠的,他恍若出了趟遠(yuǎn)門,在外頭待了十七八年似的,居然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他看到弟弟小中和幾個小孩在太平橋上滾車轱轆玩。鐵絲折個鉤子,趕著尿桶脫下的鐵圈呼呼呼地跑,他們在橋上比賽誰滾得更遠(yuǎn)更久,還沒有倒下。
小邊喊了聲:“小中?!?/p>
小中貪玩,一天到晚就在外頭瘋,待要吃飯了才一身泥汗地回家。常常沒穿幾天的新衣扣子就掉得凈光——打架打掉的。有次被九郎和別的大孩子挑唆,爬到屠宰場的豬圈頂上去偷摘葡萄,差點掉進(jìn)豬圈弄上一身豬屎。說他他也不聽。小中還貪吃,搖鼓貨郎來他就追。搖鼓貨郎挑著擔(dān)子喊:“鴨毛鵝管雞肫膜,破銅舊錫,賣沒有——”一頭籮筐放著針頭線腦、小玩具和吃食兒,另一頭用來放收來的破銅舊錫鴨毛鵝管什么的。人們拿著家里那些東西和他交換。農(nóng)村有的大都是些鴨毛、鵝管和雞肫膜,逢年過節(jié)宰家禽得來的。破銅舊錫卻極少。倒有一樣是牙膏殼,那東西是鉛做的。小中就常拿那個去換牛皮糖吃。有次,牙膏還有大半支,他等不得了,居然把牙膏全擠在牙刷上,把殼兒拿走了。
小邊當(dāng)哥哥的總要管束他,讓他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這么樣,要那么樣……小中怕他哥哩,見小邊就躲開。這不——一聽小邊喊他,小中就停下轱轆不滾,撿起圓圈夾在肢夾窩,往另一外方向跑開了。
“小中,小中……”小邊喊著,看他跑遠(yuǎn)了,小邊苦笑著搖了搖頭,嘀咕道:“要親他他還以為要咬他。”這個時候,小邊并不想說弟弟什么呢,或是又要管束他。而是,看見他只想喊他一聲……盡管小中有多淘氣,那也是弟弟啊。假如,假如,這回自己被虎精吃了,那樣的話,穿著自己衣裳的就是虎精了,虎精不可能放過弟弟的,它要把他吃得只剩一根手指頭……唉,小邊想,往后可要對小中好一點兒,不要總是罵他這罵他那的。冬天里,兄弟倆晚上擠在一張小床上睡覺,暖烘烘呢。即使要忍受小中長年不愛洗腳的臭餿味兒和因吃得太飽不停地放屁聲,也無所謂呢。
“往后,一定對弟弟好點!”小邊心想,“不能再讓他怕自己的哥哥像怕個啥似的!”
小邊往家里走去,妹妹小緣還一個人在家呢。
他急促地拍門:“小緣,小緣,開門噢。”
小緣好似在門后候著似的,他沒拍幾下她就把門開了,喜出望外,一迭聲說:“哥哥哥哥,你回來了啊!”手里還捏著那刻了一半的地瓜人偶,等著他給她刻好呢。讓妹妹一個人在家等他太久了!小邊想起給她摘的蛇果,連忙往褲兜掏掏,看有沒被弄碎掉。掏著,掏著,猛想起一件事。小邊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他扮起怪臉,額頭上堆起的皺紋像“虎精”額上的“王”字,張牙舞爪地向妹妹撲去。
他惡狠狠地說:“我是虎精!我要吃掉你這個小姑娘!”
小緣愣了下,“哇——”地被嚇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