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新,男,1966年出生,甘肅隴西縣人,現(xiàn)任西北師范大學(xué)研究員、生命科學(xué)學(xué)院黨委書記。2004年掛職渭源縣委副書記期間,撰寫報告文學(xué)《代課教師現(xiàn)狀調(diào)研》一文。有長篇小說《丁香花開》、中篇小說集《舊寨》出版。
一
那一年的秋天,舊寨的人們都驚慌失措地說著同一句話:這世道恐怕要變了。
開始的時候,三掌柜家的堡子墻東頭好端端掉下了一個角,這便是征兆。緊接著,大禿爺家的一壇子銀元莫名其妙失蹤了,這讓人們感到極度的恐慌。在人們的恐慌和匪夷所思中,一場百年不遇的白雨?譹?訛頃刻間降臨了,舊寨連同后鳳山的古廟,以及三掌柜家的堡子都被籠罩在濛濛的冰雹和煙雨之中,白雨整整下了一夜,拳頭大的冰雹打得地上寸草不生,大水沖走了田地里所有的麥垛,三掌柜家坍塌的堡子墻豁口顯得更大了。白雨過后,一種奇怪的聲音從地底下發(fā)出來:哞——哞——哞——
這聲音連續(xù)叫了半個多月,像極了一頭待宰的老公牛,叫得人們心里發(fā)慌。半個月之后,大禿爺去了一次后鳳山神廟,他在神像前極盡虔誠地滾了一卦。那卦辭端的奇怪:百年大雨難得一遇,紅頭娃娃揚眉吐氣,泥牛地下鷂子翻身,世道乾坤從新而立。大禿爺仔細端詳了一陣卦辭,嘴里喃喃道:“這世道難道真的要變了?”
從后鳳山回來之后,大禿爺又悄悄去了一趟南河鎮(zhèn)。大禿爺去南河鎮(zhèn)的準(zhǔn)確時辰應(yīng)該是雞叫頭遍之后,四野里除了漫天的星宿外,一個人影子也沒有。但大禿爺去南河鎮(zhèn)的消息,卻在第二天的晌午前后已經(jīng)在舊寨的川道里紛紛攘攘傳開了。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說大禿爺趕著一匹騾子一匹馬,牲口身上馱的全是黃燦燦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銀子。這消息口耳相傳,流動的速度極快,到了晚飯時分,消息像長了翅膀已經(jīng)飛到三掌柜耳朵里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三掌柜正為家里的一件蹊蹺事發(fā)愁,他沒深究大禿爺馱金馱銀去南河鎮(zhèn)的緣由,只是不假思索地說:“鬼才知道他去南河鎮(zhèn)干什么!這正好,夜黑風(fēng)高,正是動手的時辰,趁他不在家里,我們趕快安排新神進后鳳山神廟。”三掌柜將管家卜易人叫來叮嚀一番:事不宜遲,如此如此。
這之前,三掌柜已經(jīng)和大禿爺協(xié)商過幾次,想讓新神早一日進后鳳山神廟,但都被大禿爺拒絕了。他早就想和大禿爺干一場,但考慮到大禿爺有十幾條土槍,他始終沒敢動手?,F(xiàn)在,趁著大禿爺去南河鎮(zhèn)的當(dāng)兒,三掌柜指揮人馬抬著新神向后鳳山神廟進發(fā)。當(dāng)人馬快到后鳳山豁口時,一個家丁突然從后鳳山方向飛奔而來,撲通跪倒在三掌柜的腳下,驚慌失措道:“老爺,不好了,大禿爺?shù)娜笋R已經(jīng)堵在了山口?!?/p>
眾人向后鳳山望去,只見山頭上人頭攢動,十幾條土槍黑魆魆壓在山口上。抬著新神的四個大漢忐忑不安地停下了腳步,回首驚慌地看著一臉鐵青的三掌柜。
“怎么辦?”管家卜易人同樣十分驚慌地看著三掌柜。三掌柜眼仁兒一瞪,啪的拍了一下懷中的水連珠槍,大聲吆喝道:“走,我就不信這個邪!”
腳夫們抬著新神,哆哆嗦嗦跟在三掌柜的后面往前走去,山道上隨之卷起一股塵煙,塵煙慢慢移動,像一股勾起的黃云……
“站住,再走我們就開槍了!”大禿爺?shù)娜藝W啦嘩啦拉著槍栓,口氣十分強硬,山道里散發(fā)出一股火藥味,看來一場打斗在所難免。
“開槍吧,朝我這里打!”三掌柜拍著自己的胸脯,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卜易人和腳夫們緊張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也緊緊跟了上去。
正在這時,只見從山口中走出一個穿著白綢衫、青褲子的黑臉大漢。此人是舊寨頭人大禿爺家的二少爺,外號白狼。白狼向三掌柜抱了抱拳,道:“王家三伯,小侄這里有禮了?!?/p>
“二少爺,冒犯了?!比乒褚蚕虬桌潜Я吮?。
三掌柜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仍然領(lǐng)著人丁向前走去,白狼身旁的人輕聲問道:“二少爺,打不打?”
白狼輕輕搖了搖頭,又向前走了幾步說:“王家三伯,你不是不知道咱們后鳳山的規(guī)矩,怎么能讓一個野鬼隨隨便便進居堂堂的神廟之位?”
“不是野鬼,是一尊新神?!?/p>
“新神?您怎么知道他是一尊新神?”白狼一臉不屑地質(zhì)問道。
“已經(jīng)顯靈了?!比乒裾f著,順勢跪地向新神拜了拜、叩了叩,一臉的虔誠。后面跟著的人也跪地叩拜起來。
“顯靈了?真的、假的?”
三掌柜的人齊齊跪在新神前,一邊叩拜一邊大聲喊起來:“真的顯靈了,是一尊新神,是一尊百年不遇的新神?!?/p>
白狼滿臉狐疑地看著三掌柜,雙方的人都緊張地簇擁在各自的主人身旁,空氣一時顯得十分緊張、停滯不動,唯有山道兩旁的酸棗樹發(fā)出呼呼的響聲。
二
要知道三掌柜家發(fā)生的蹊蹺事,時間還須返回到三年前一個漆黑的夜晚。
夜幕中,管家卜易人打著燈籠莊前院后逡巡回來,正準(zhǔn)備回房休息。忽聽老莊后院騰的一聲響,卜易人趕快出門查看,只見一個黑影從后院的洋芋窖里跑了出來,刷的一下不見了蹤影。
“抓賊娃子——抓賊娃子——”在卜易人和幾個家丁的圍困堵截下,偷吃洋芋的賊娃子最終被堵在一個羊圈里。一個家丁手執(zhí)一柄鋼叉向賊娃子身上投去,啊呀一聲,賊娃子被戳倒在羊圈門旁。
“拖出來!”卜易人站在羊圈門口大聲喊叫著,幾個家丁呼嘯著沖進了羊圈。
賊娃子被拖出來,大家走近仔細一看,原來是閻六人。閻六人是半年前從外地逃難來的一個乞丐,曾經(jīng)在三掌柜家打過一陣短工。半個月前突然不見了,沒成想他竟做起了賊娃子。卜易人讓閻六人站起來,但閻六人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他的腳后跟的一根筋被戳斷了,死狗般癱在地上,唉聲嘆氣著。
“狗東西,讓你偷,還不砍斷你的懶筋!”卜易人在閻六人沒有半點生氣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腳,命令幾個家丁將閻六人抬出去。
“抬到哪里去,管家?”
“撇到堡子后的荒灘上,喂狼去!”
于是,家丁連夜將閻六人撇到堡子后的一片荒灘上了。三天之后,家丁回來稟告卜易人:“管家,賊娃子閻六人還在荒灘上哩?!?
“還在荒灘上,死了沒?”卜易人聽說閻六人還在荒灘上,心里一驚。
“快了,還有半口氣?!?/p>
“半口氣了?”卜易人想了一陣,做了砍的動作,張口說,“把他弄掉算了,反正沒人追究,天不管地不收的?!?/p>
不料想,閻六人死后半個月,三掌柜家竟然開始鬧鬼了。一天早晨,三掌柜的大老婆手提一把鍘刀,披頭散發(fā)地從廚房里大喊著沖了出來,一直沖向正在廳房里喝茶燒煙泡的三掌柜:“三掌柜,還我命來!”
三掌柜抬頭一看,只聽刷的一聲,鍘刀已向自己頭上砍來。三掌柜身子一躲,鍘刀沿著他的耳朵砍了過去,咣當(dāng)一聲,砍翻了一盆木炭火。頃刻間,火光四濺,煙霧繚繞,屋子里一片焦糊味。
“瘋了,你?”三掌柜急切中大喊大叫,一個激靈從炕上跳了起來。
“還我命來!”三掌柜大老婆發(fā)出的聲音十分蹊蹺,明顯不是一個女人,特別像半個月前死去的閻六人的聲音。
“你是誰?”
“我是閻六人,還我命來!”三掌柜老婆說著,又一次舉起鍘刀向三掌柜砍去。三掌柜慌忙中從懷里掏出手槍,當(dāng)?shù)囊宦?,子彈飛向女人的腦門。頓時間,女人的鮮血似一眼噴泉噴射到了房頂。三掌柜癱在炕上,半天緩不過勁來。
三掌柜的大老婆死后半年,二老婆又犯病了。這一次,她不是舉著鍘刀向三掌柜的頭上砍去,而是拿著一把剪刀使勁地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戳,嘴里不停地喊著同一句話:“三掌柜,還我命來!三掌柜,還我命來!”聲音極其凄慘詭異,口氣一會兒像乞丐閻六人,一會兒又像死去的大老婆。
二老婆揮舞著剪刀不停地猛扎自己的大腿,人們拉也拉不住。二老婆的大腿被扎得像蜂窩一般,鮮血淋漓,體無完膚。幾天之后,胳膊腿瘦如風(fēng)干的麻稈,最后血流干了,人也就死了。
三掌柜的小老婆是一個剛?cè)⑦M門不久的女人,年齡二十歲不到,水靈活鮮的,頗有幾分姿色,三掌柜愛如掌上明珠。一天,小老婆陪著三掌柜燒煙泡,正在騰云駕霧、神魂顛倒之時,三老婆突然站起來用勁扇了三掌柜幾巴掌。就在三掌柜懵懂之際,三老婆如男人般健步如飛,一陣風(fēng)跑出了大門,縱身一跳,跳進門前的一口水井。
三掌柜命人趕快打撈,但為時已晚。此后每當(dāng)夜幕降臨,閻六人和三掌柜三個老婆的聲音就隱隱約約從門前的水井里傳來:“三掌柜,還我命來!三掌柜,還我命來……”
三掌柜派人將門前的水井填平,但那瘆人的聲音依然從地面上傳出來,在如風(fēng)的夜里飄飄渺渺,游弋不定。
從此,三掌柜的宅子里怪事不斷。三個女人死掉之后,三掌柜家的一圈羊莫名其妙死光了。又之后,一窩豬娃也死掉了……
三掌柜愁眉不展,不思茶飯。一天,管家卜易人在三掌柜身旁如此這般耳語一番,三掌柜頻頻點頭。第二天,卜易人從南陽鎮(zhèn)請來了一位陰陽先生。陰陽先生倒騎著一頭栗色毛驢,一臉肅穆地走進了三掌柜的大門。
陰陽先生茶足飯飽之后,在三掌柜的莊前屋后順走了三圈,倒走了三圈,突然眉頭緊蹙,大驚失色道:“不得了,這毛鬼成神了,這毛鬼真成了一尊新神了!”
陰陽先生要來五谷糧食、四色紙錢和一把筷子、一把切刀,跪在院子中間一邊點著香紙,一邊嘴里念念有詞:“東方的鬼神東方去,西方的鬼神西方去,神有神道,鬼有鬼路……”繼而大聲呵斥,“你如果是一尊新神你就站住,你如果是孤墳中的一個野鬼你就早點離開,啊呸……”
陰陽先生捯飭了一陣,只見那把筷子穩(wěn)穩(wěn)站在了切刀背上。三掌柜一臉駭然地喊了一聲:“都跪下,都跪下,新神顯靈了!”頓時,院子里黑壓壓跪了一地人,緊張中一個家丁忍不住放了一個屁,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很響亮。
這之后,閻六人變成了神,是一尊新神。陰陽先生臨走說了一句話:要使三掌柜宅中平安無事,除非請新神進后鳳山神廟。
于是,這一天,三掌柜趁大禿爺去南河鎮(zhèn)的機會,準(zhǔn)備抬新神進后鳳山神廟。大禿爺早已料到三掌柜會有這一手,走前已向兒子白狼做了周密安排。
現(xiàn)在,雙方相持不下。三掌柜只好發(fā)狠話道:“二少爺,你真?zhèn)€不讓新神進神廟?”白狼拱了拱手說:“三伯,您就饒了侄子,等我爹回來咱們好商量、好商量?!比乒衽牧伺氖种械臉屨f:“商量?你問問我手中的這玩意兒,它會和你商量嗎?”
白狼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山口上壓的幾桿槍,底氣十足道:“三伯,你說不商量就不商量,但那十幾桿土槍也不是燒火棍,你看著辦吧?!?/p>
三掌柜撩了撩衣衫,手一擺,家丁們抬著新神慢慢向前走起來。白狼也擺了擺手,只聽山口上的槍栓嘩啦嘩啦響起來。就在這時,嘚嘚嘚一陣響,有人騎著馬從山下飛奔而來。騎馬人沖到三掌柜跟前,嘀嘀咕咕一陣耳語,三掌柜的臉色突然大變。他看了一眼白狼,說了一聲“二少爺,咱們走著瞧吧”,便悻悻然帶著家丁抬著新神下山而去。
“三伯,就不遠送了?!卑桌桥牧伺纳砩系耐粒蜻h去的三掌柜喊道。
三
星光滿天的時候,大禿爺從南河鎮(zhèn)回到了舊寨。大禿爺坐在八仙椅上,一邊擦拭著一把烏黑透亮的駁殼槍,一邊瞅著二兒子白狼大聲大氣地問:“什么,真顯靈了?”
“是的,爹,三掌柜家的毛鬼神真顯靈了。”白狼仔細瞅著大禿爺手里的駁殼槍,喉嚨里咕嚕一聲,咽下去一口涎水。
“怪球事,顯靈了?顯靈了就讓他把咱家失蹤的一壇銀元找出來,咹?”大禿爺放下手中的駁殼槍,抓起八仙桌上的水煙壺,嗖嗖的吸起來,一泡煙霧繚繞起來,飄過八仙桌上的佛像,頃刻間消散在房梁間。
白狼看了一眼八仙桌上的駁殼槍,想伸手抓到手里。大禿爺用煙斗敲了一下白狼的手,白狼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大禿爺又抽了一口煙,緊瞅了一眼白狼說:“咹?還不快去告訴他,讓他家的新神找出咱家失蹤的一壇子銀元,咹?”白狼趕忙說:“是,爹,我這就去。”
看著白狼從花園門一搖一搖走了出去,大禿爺又呼嚕呼嚕吸了一口煙,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八仙椅上,自言自語道:“怪球事,我看他家的新神能球得很,還想進后鳳山神廟?”接著喃喃道,“除非找到我失蹤的那一壇子銀元……”
正在大禿爺閉目養(yǎng)神的當(dāng)兒,只聽川道里一陣鑼鼓喧天響。緊接著門樓前一陣嘈雜的話語聲和腳步聲。不一會,白狼氣喘吁吁闖進了大門:“爹,爹,三掌柜他、他……”
“三掌柜?他、他怎么啦?”大禿爺忽的一聲從八仙椅上跳了起來,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心里惶惶的跳個不停。
“三掌柜答應(yīng)找出咱家失蹤的那一壇子銀元,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們抬著新神、新神來了、來了……”
“啊……”大禿爺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甩掉身上的綢衫道,“走,咱看看三掌柜能出甚幺蛾子,怕不是太陽從西面出來了?”
川道里,煙塵起處,幾聲炮響。須臾間,一尊新神在王姓族人的簇擁下緩緩向大禿爺家的門樓前走來。三掌柜十分虔誠地跟在新神后面,三步一叩頭,九步一大拜,后面黑壓壓擁著一群人。大禿爺從女墻上觀望了一陣,漸漸皺起了眉頭。
三掌柜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老遠向大禿爺打招呼:“頭人,頭人,一向可好?南河鎮(zhèn)幾時來的?”
大禿爺緩緩從門樓上走下來,吭、吭的咳嗽了兩聲說:“你家的新神真顯靈了?他真能找見我失蹤的那一壇子銀元?”
三掌柜叉著腰,仰頭說:“我不敢說。”
“你不敢說?這說的什么話?你難道是在戲耍我大禿爺不成?你碎娃子今天不要把話說過頭了?!贝蠖d爺明顯有點生氣,口氣十分生硬。
“神敢說?!比乒衽熘噶酥杆膫€壯漢抬的一尊新神。三掌柜話音一落,只見那尊新神在四個壯漢手里忽忽點了兩下,儼然在點頭承諾。
大禿爺遲疑了一會,遂大聲喊道:“孩子們,把大門打開!”
大門尚未開啟,只見新神又在四個壯漢的手里忽忽兩下,平地里卷起一股冷風(fēng)。頃刻間,四個壯漢像瘋了一樣在新神的扯動下舞動起來。
正在新神舞動時,吱呀一聲,大禿爺在李家族人的簇擁下從大門里走了出來。沒等大禿爺發(fā)話,新神撕扯著壯漢越過山墻,跨過門前的一叢花草,沖進了大禿爺家的大門,門道里刮起一股煙土。三掌柜緊跟其后,與大禿爺?shù)难劬σ暳似?,神氣十足地走了進去。
“我看你娃能刮起什么妖風(fēng),哼哼……”看著三掌柜的背影,大禿爺鼻子里發(fā)出一陣狠聲,也走進了大門。白狼緊隨其后,三掌柜家族的人也涌進了李家大院。
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大禿爺呆住了。與其說四個大漢抬著新神舞動著,不如說是新神提著四個大漢舞動著。他們從這個房間飛舞進去,又從那個房間飛舞出來,四個大漢汗流浹背,但似乎已經(jīng)由不了他們。新神舞遍所有的房間,最后停在花園里的一棵牡丹樹下躑躅不前。停動了大約一袋煙的工夫,新神拖著四個大漢從牡丹樹向前走了三步,沖一堆瓦礫點了三點,便停止不動了。四個大漢“啊呀”一聲,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動了。
三掌柜沖大禿爺笑了笑說:“頭人,是地方了?!?/p>
“你是說我家的一壇子銀元就埋在這里?”大禿爺看了一陣三掌柜,又看了一陣新神,一臉的懷疑。
“我不敢說,神敢說?!比乒褚桓辈蝗葜靡傻谋砬椤4蠖d爺朝白狼揮了揮手說:“挖,挖不出一壇子銀子,我看你三掌柜如何交待?!?/p>
白狼指揮幾個家丁在那堆瓦礫下挖起來。挖了大約三尺來深的時候,鐵鍬當(dāng)?shù)囊宦暸龅揭粋€硬東西上。白狼趕忙推開家丁,跪在地上用手刨起來。刨了幾下,刨出來一個紫青色的瓦壇子。白狼大喊一聲:“壇子出來了?!彼⌒牡亟议_壇蓋,一壇子白花花的銀元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啊……”大禿爺吃驚地僵在那里。
“啊,真神了……”所有的人都僵在了那里。
四
三掌柜家的新神找見了大禿爺家丟失的一壇子銀元,這真是太神奇了。全寨子的人都極其亢奮,唯有大禿爺陷入沮喪之中。按理說,丟失的銀元找到了,大禿爺應(yīng)當(dāng)高興才是,但他現(xiàn)在的確十分沮喪起來。一晚上,大禿爺坐在八仙椅上愣是出神,兒子白狼前后五次過來勸他吃飯,他都沒反應(yīng)。
“爹,銀元找見了您老應(yīng)當(dāng)高興,怎么您倒不高興了……”白狼又一次走進堂屋勸大禿爺吃飯。大禿爺?shù)闪税桌且谎?,生氣道:“你懂個屁,三掌柜要那個野鬼進神廟,你說咋辦?”
白狼吶吶道:“他、他、他敢,您老不是又買了一把駁殼槍嗎?”白狼說著,又瞄了瞄八仙桌上的那把烏黑透亮的手槍,喉嚨里咕嚕咕嚕咽下幾口涎水。
大禿爺拍了一下八仙桌,惱怒道:“就知道打打殺殺,你就不能動一動腦筋,那野鬼進了神廟,我在舊寨還有什么威信?咹?”看見大禿爺十分震怒的樣子,白狼悄悄退出了堂屋。
一晚上,大禿爺轉(zhuǎn)輾反側(cè),一點睡意也沒有,他想借用什么理由阻止三掌柜家的新神進入后鳳山神廟,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個頭緒。
通過窗紙,外面的月亮出奇的亮,照得堂屋里一片灰白。大禿爺披了件大氅走出堂屋,登上門樓看遠處的山梁。遠處的山梁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山風(fēng)呼啦啦吹著,頗有點涼意。后半夜的時候,南山頭上起了一片濃云。大禿爺喃喃道:“又要下雨了,他娘的?!?/p>
大禿爺再仔細看那片云時,忽然吃驚地張大了嘴,半天也合不住。那南山道上分明走過來一隊人馬,有背著槍的,有騎著馬的,偶爾還傳來馬兒咴咴的嘶叫聲,大禿爺腦袋激靈一下失聲說:“土匪來了!”
大禿爺幾步奔進堂屋背上駁殼槍,轉(zhuǎn)身跨過后莊的山墻跳了下去。他幾步竄進馬圈,牽出那匹栗色馬,騎著馬沿后鳳山梁狂奔而去……
一袋煙的工夫,大禿爺騎著馬已經(jīng)越過了后鳳山豁口。大禿爺豎著耳朵聽了一陣,先前那些響動又聽不見了。大禿爺慢慢從馬背上跳下來,站在后鳳山的山脊上向舊寨方向瞭望,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四野里一片靜寂,時不時有一兩聲零碎的狗叫聲,一點不像土匪進莊的樣子。
“狗日的怪了?!贝蠖d爺罵了一聲,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亂想起來:今夜土匪來得蹊蹺,咋這么善良,不似往日兇狠,一聲槍聲也聽不到……
大禿爺忍不住又騎著馬往回走,臨進莊口的時候,他看見前面人影綽綽起來。仔細一看,原來那些人馬繞過舊寨莊口向西去了,后面的人馬接著又過來了,臨近舊寨的時候又繞向西去了。大禿爺一時不敢進莊,他將馬拴在一棵杏樹上,悄悄趴在土堆上繼續(xù)觀望,那看不見首尾的馬隊大約走了兩個時辰。天快麻麻亮的時候,大禿爺看見幾個落隊的士兵稀稀拉拉向西走去……
大禿爺心里說:“我的老天爺呀,哪里鉆出來這么多兵?”
第二天,整個舊寨的人都神神秘秘議論起來。有人說那是尕司令的部隊過境;有的說是國民黨的軍隊,臨時嘩變了,潛逃到這里;還有人說,那是南方來的紅軍,被國民黨軍打敗后,向西逃去了……
各種議論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伴隨著一種恐慌彌漫在舊寨人的心頭。在這一片恐慌中,三掌柜再沒有心思提新神進廟的事,大禿爺也把這事暫時擱置起來。緊接著,另外一件蹊蹺的事正攪動著大家的心。
五
堡子山上出現(xiàn)了一個野人,這是張寡婦親眼看見的。
舊寨原本是一個大莊戶,主要由三姓人組成,除了大禿爺老李家、三掌柜新王家,還有張寡婦的丈夫張大榜張家。張大榜張家也是舊寨的一姓大戶,但自從張大榜娶了張寡婦后,家道日漸稀落,一日反倒不如一日了。
這事說來話長,先得從張寡婦說起。張寡婦是一個美艷絕倫的女人,她在嫁到張家之前有過丈夫,其前夫是南河鎮(zhèn)的南一刀。人如其名,南一刀絕不是一個省油的燈,是南河鎮(zhèn)有名的刀客。南一刀自小喜歡舞槍弄棒,有事沒事就在南河鎮(zhèn)的堡子山上練飛刀。南一刀二十出頭的時候,他的飛刀已玩得爐火純青、神乎其神,能射殺五十米之外奔跑的野狗,天上的大雁也被他時常射落。由于南一刀如此能耐,他便被南河鎮(zhèn)的大商戶南首文看中,當(dāng)了南家的保鏢,主要是護送南家的商隊去洮州販賣清油。去洮州有一個必經(jīng)之路叫鐵門檻,是強盜出沒、土匪聚集的地方。在南一刀未當(dāng)保鏢之前,南家的商隊十次倒有九次遭遇強盜搶劫。但自從南一刀當(dāng)了南家保鏢之后,南家的商隊再沒有出過一次差錯。不過,南一刀因此與鐵門檻的強盜結(jié)下了仇,對方發(fā)誓要他的人頭。
南一刀第一次押送商隊到了鐵門檻,當(dāng)時正值風(fēng)高月黑之際,只聽呼嘯一聲,山崗上便聚集了一二十個打著火把的嘍啰,這情形與古書中描述的頗為相似,一個穿著羊皮大氅、戴著翻皮氈帽的胡子便發(fā)狠話過來:“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過鐵門檻,放下買路錢?!北娚炭驮缫褔樀枚抖端魉鳌⑵L尿流,大氣也不敢出,幾個膽子小的,已經(jīng)癱軟在地上。南一刀一看這情形,心想今天不動真格的怕是過不了關(guān)了。他向南管家擠了一下眼,一邊向強盜身邊湊,一邊低聲下氣地說:“各位好漢,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闭f話間,兩把飛刀已經(jīng)從懷中刷的一聲飛了出去,兩個強盜頭領(lǐng)應(yīng)聲而倒。眾嘍啰正要蜂擁而上,只聽南一刀對南管家大聲喊道:“師傅,你老人家不要動手,看徒弟怎么收拾這幾個毛賊……”話音未落,南一刀早已飛起鴛鴦腿,將近身的兩個嘍啰踢下了山澗。其他嘍啰一看,師傅還沒有動手,徒弟已經(jīng)干掉了他們四五個人,這還了得,趕緊逃命要緊。呼啦啦一陣,眾嘍啰作鳥散狀,四下里逃命去了。從此,南一刀在鐵門檻一代名聲大振,再也沒有人敢在這里與他叫板。
說來也怪,人一旦好上一件事,生也是它,死也是它。南一刀憑借嫻熟的刀法和拳術(shù),在鐵門檻一帶橫行無阻,但最終也死在這上頭。鐵門檻的強盜為了報仇雪恨,他們想了一個毒招,通過買通南一刀身邊的人,在南一刀的飯里下了毒,最終除掉了南一刀。
據(jù)說,南一刀是在洮州的一家客棧里被人下劇毒害死的,死的時候其大徒弟張大榜就在他的身旁。南一刀兩眼瞪直,口吐鮮血,極其痛苦地將他的兩把飛刀和一包細碎銀子交到張大榜手里,交待說:“小俠就交、交給你、你了,你要為我報、報仇啊……”南一刀說出最后一句話,就蹬腿死了。
張大榜帶著小俠離開南河鎮(zhèn),回到舊寨。那個叫小俠的女人就是張寡婦,她的美艷在南河鎮(zhèn)是早已出了名的,一到舊寨自然成了莊前屋后人們議論的一件新鮮事。據(jù)說張大榜自從娶了張寡婦之后,專干一件事情,就是為他的師父南一刀報仇。為了報仇雪恨,張大榜農(nóng)活生意等一概不管不顧,一年四季東奔西走,明察暗訪,專心尋找殺害師傅的仇人。
你要問他的仇人是誰?就是南一刀的二徒弟黃四愣。黃四愣投毒害死南一刀后,便卷著鐵門檻強盜送給他的一百兩銀子遠走高飛了。張大榜滿世界整整尋找了四年,祖上積攢下的基業(yè)差不多抖光了,好在上天有眼,最終在武山地界的鴛鴦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黃四愣。其時,黃四愣已在鴛鴦鎮(zhèn)娶妻生子,開了一家砂鍋店,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像模像樣,當(dāng)屬鴛鴦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
那天師兄弟兩人對決的時候,鴛鴦鎮(zhèn)一街道站滿了圍觀的人,像看一場大戲。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街道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霜。兩個人站在街道的正中,相距二三十米之遠,憋足了勁相互盯了大約三袋煙的工夫。
臨了,只聽張大榜喊道:“狗日的,來吧!”正當(dāng)兩人將要相互投擲飛刀的瞬間,一只黑狗從雪地里跑過,停在兩人之間,抬腿撒了一泡尿。張大榜心里道:“真是晦氣!”一愣神,只聽刷的一聲,一把飛刀已經(jīng)插進了他的右眼,緊接著,又一把飛刀插進了他的左眼。在第二把飛刀還未插進其左眼的瞬間,張大榜的兩把飛刀也霍霍兩聲飛出了手心,一把指向黃四愣的心窩,另一把指向其命根,黃四愣當(dāng)即斃命。
殺死黃四愣后,張大榜在人們的一片驚呼聲中離開了鴛鴦鎮(zhèn)。他在冰天雪地里摸瞎走了三天四夜,好不容易摸進了臨近舊寨的那條石頭河灣。也是張大榜命該如此,有兩只灰狼嗅著張大榜留在雪地上的血跡暗暗跟蹤而來。誰也不清楚他是如何與狼搏斗的,但“張大榜被狼吃了”這一消息是在第二天傍晚時分在舊寨沸沸揚揚傳播開來的。人們在出事地點發(fā)現(xiàn)了一只被張大榜殺死的灰狼、兩把飛刀和一堆吃剩的人骨。有人聽見另外一只灰狼在此后幾天一直在舊寨附近“嘔——嗷——嘔——嗷”叫著,聲音極其悲傷。
張大榜死后,小俠徹底變成了張寡婦。開始的時候,好些人還惦念著張寡婦的美貌,但抵不住“張寡婦是白虎星下凡專一克夫”流言的威懾,人們便漸漸地忘記了張寡婦,或者說,她在人們心目中的光彩日漸暗淡了。
現(xiàn)在,人們又一次惦念起張寡婦,緣于張寡婦是唯一看見過野人的人。
六
張寡婦門前有一個澇壩,滟滟的蓄著一地的水。那天早晨,太陽一箭高的時候,張寡婦端著一盆舊衣物到澇壩前搓洗。正在搓洗間,張寡婦猛然間看見一個野人趴在澇壩里喝水,她被嚇得哇的一聲叫出了口,手中的衣盆咣當(dāng)一下掉在了地上。那野人看見張寡婦,也被嚇了一跳,傻愣愣地看了張寡婦兩眼,幾個蹦子便跳到麥地里不見了蹤影。
其實,當(dāng)時看見野人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大禿爺家的長工啞巴二春。二春當(dāng)時正趕著大禿爺家的幾頭牲口在澇壩邊飲水,看見野人逃進了麥地,他嘴里嗚里哇啦喊了一陣,便大驚失色地趕著牲口跑了。二春回到大禿爺家嗚里哇啦向大禿爺比畫了一陣,大禿爺也沒弄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所以,能證明野人出沒在舊寨的人只有張寡婦一個。
對于野人出沒在舊寨,大禿爺本來沒有什么興趣,只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不得不令他關(guān)注了。當(dāng)然,關(guān)心這事的人不止大禿爺一個,三掌柜同樣十分關(guān)心。不久,他們都在暗地里巴結(jié)張寡婦,向她獻殷勤,都想從張寡婦這里了解野人的來龍去脈和事實真相。
開始的時候,張寡婦十分驚駭?shù)匕芽匆娨叭说氖孪蚋舯趶埨先f了一遍。張老三是個傳話筒,他把張寡婦的見聞神神道道傳遍到全莊。正當(dāng)人們說道的時候,張寡婦卻絕口不提看見過野人的事了。
張寡婦之所以閉口不提野人,是因為她第二次看見了野人。那天,張寡婦洗完衣裳回到家里,心突突跳個不住,想,好端端哪里就跑出來一個野人?從沒聽人說起過舊寨還有野人出沒。冬天的天黑得早,張寡婦隨便拾掇了點東西,胡亂吃了一下就卷著被子睡了。睡夢里張寡婦看見那個野人張牙舞爪的,一會兒趴在自家的窗欞上,一會兒又飄向無邊的茫茫夜色里。有一陣,她從夢境中醒了過來,只聽得窗外某一個地方窸窸窣窣響,像刮風(fēng)的聲音,但又不像刮風(fēng)的聲音,仿佛夏夜里的雨聲。張寡婦眼明耳亮的聽了一陣,那聲音就又聽不見了。真是奇怪,這事攪得張寡婦一夜沒有睡踏實。
天麻麻亮了,窗外透進些許光亮,和著一絲絲冰涼的風(fēng)。張寡婦披上一件舊襖,撲騰撲騰摸索著進了茅廁。茅廁的一角有一個廢棄的豬圈,那豬圈里已經(jīng)多年沒有養(yǎng)豬了,黑乎乎的。張寡婦剛剛蹲在茅廁邊上出恭,一股熱尿憋得好緊,她忍不住刷刷刷拋出來,正拋得歡快,只聽豬圈里潑刺刺一陣響動,竟然探出一個毛啦啦的人頭來。張寡婦“我的天大大呀”一聲喊,尿水灑了一褲襠,她惶急忙亂提起褲子往外跑,不料那毛啦啦的人頭居然“啊—啊”的喊出了聲。張寡婦站在茅廁外面張皇失措地問:“你是人還是鬼?我的天爺……”那鬼居然張口說起人話來,雖然不是當(dāng)?shù)匮哉Z,但也能聽出個七兒八分:“大嫂,我是個人,你莫怕,你莫怕哦……”那人說著話,竟從豬圈里爬了出來,慢慢從茅廁地上站起來,手里拄著一桿槍,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干凈利落的地方,破不滋滋、臟不達達,和野人沒有多大區(qū)別。張寡婦萬分緊張地喊道:“你到底是誰呀?”那人烏黑臉上一雙白眼仁一翻,滿口白牙張了張,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是紅軍、紅軍,受傷掉隊了……”
那自稱紅軍的士兵說完這句話,又咣當(dāng)一聲跌倒了,原來他的一條腿斷了。他撲哧撲哧往前爬,眼睛里汪著一層霧蒙蒙的水。張寡婦看著那汪霧蒙蒙的水,心里咯噔一下,初時的恐懼和膽怯便被一種母性的憐憫克制了。她顛著一雙小腳碎步走到那男人身旁,用一只纖細小手輕輕拉了一把他的胳膊,繼而又用兩只小手拉他的兩個胳膊。借著晨光,張寡婦終于費了吃奶的勁將他拉進了自己的臥房,幫他洗了臉,拾掇了一點餅子和湯,讓他靠在窗臺的炕邊慢慢吃。沒多大工夫,他狼吞虎咽很快將餅子和湯一掃而光。張寡婦又添了湯,忍不住問:“你咋餓得這樣?像一只虎頭豬娃……”他抬頭看了一眼張寡婦,咧嘴笑了一下:“大嫂,我都三天沒吃一點東西了,呼——呼——一碗湯又下肚了。
對于這樣一個細節(jié),舊寨的人無人知曉。只是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件頗為蹊蹺的事,張寡婦在當(dāng)天的晌午去了一趟汪家的生藥鋪,抓了幾付專治跌打損傷的中藥。
七
汪家的生藥鋪是一個人們談天說地、議論時弊的地方。現(xiàn)在,這里人來人往,除了家里有人得了急癥前來取藥問訊的忙人外,十有八九是一些無所事事的閑漢,比如大禿爺家的遠房外甥常喜、三掌柜家的短工蔓生,還有上街頭的光棍五奎等,都圪蹴在地上,一邊曬日頭,一邊極盡想像地數(shù)羅張寡婦小俠的好處。五奎喜滋滋地說:“你們不知道,張寡婦那臉蛋、那奶子、那屁股,哎呀呀,真是的……”蔓生咽了一口唾沫,喉嚨咕嚕了一聲說:“五奎,你真?zhèn)€和張寡婦有一腿,你不怕白虎星下凡要了你的命?”五奎喉嚨又咕嚕一聲,剛說道:“白天爺下凡我也不拍,只是……”只見常喜從地上站起來,呸了一聲道:“吹你爺爺?shù)臓敔敯?,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樣子,還想和人家張寡婦有一腿?”常喜說完,圍觀的一群人哈哈笑起來,五奎站起來跺了跺腳,臉紅脖子粗地說:“不信拉倒!”
正說著,大家都噤了聲,都朝一個方向看去。原來,張寡婦扭扭捏捏從那邊過來了,手里還甩著一塊手帕。五奎趕緊湊到張寡婦身旁小心搭話道:“張嫂,你、你來了,有甚事還不告我一聲,勞您大駕……”張寡婦瞥了一眼五奎,刷的一下手帕打在五奎的臉上,說:“興你在這里耍秧歌,就不許我來這里看社火?”眾人一聽都大笑起來。五奎用手撫摸著臉頰,嬉皮笑臉地說:“嫂子的手帕真香。”張寡婦啐了一口,便扭著屁股進了汪家的生藥鋪。
在人們的嬉笑聲中,張寡婦又扭著屁股離開了汪家的生藥鋪。之后,汪家藥鋪的伙計走出來神秘兮兮地說:“張寡婦取了一包專治跌打損傷的藥,你們說奇怪不?”一幫閑漢都驚奇地張大了嘴:“張寡婦取了一包專治跌打損傷的藥?這真是奇了。”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這個奇怪的消息就又傳遍了舊寨。
先是大禿爺聽到了這個奇怪的消息。大禿爺吐了一口煙,打了三聲噴嚏,遂對身旁的二少爺白狼說:“張寡婦取了一包專治跌打損傷的藥,你說奇怪不?”白狼回答道:“是的,大,很奇怪?!贝蠖d爺又吐了一口煙,接著又打了一個噴嚏說:“你去打探一下,必要的時候把她請來吃頓飯。”白狼趕忙道:“好的,大?!?/p>
晌午時辰,白狼拄著文明棍進了張寡婦的土豁門。白狼一眼看見三掌柜正坐在張寡婦的門檻上和張寡婦說著話,趕緊躲在土墻外豎起耳朵聽起來,隱隱約約傳來他們的對話聲。三掌柜問:“張家他嫂子,聽說你去了一趟汪家生藥鋪?”張寡婦回答道:“是啊,掌柜的,我是去了一趟汪家生藥鋪?!比乒窠又鴨枺骸澳憧墒侨×艘话鼘V蔚驌p傷的藥?”張寡婦好像遲疑了一陣,接著回答道:“是的,掌柜的,我是取了一包專治跌打損傷的藥?!薄叭∧撬幐缮??”“噢,你問這。”張寡婦支吾了一會,終于說:“我娘家侄子摔斷了胳膊……”三掌柜突然壓低了聲音,只聽到一句什么“紅軍傷員”,別的便聽不見了。白狼正想走近土豁門細聽他們會說些什么話,三掌柜騰的從土豁門走了出來,和白狼碰了個滿懷,三掌柜一看是白狼,盛怒道:“二少爺,你這是干啥?”白狼唯唯道:“三老爺,我不、不干啥!”三掌柜狠狠地瞪了白狼一眼,就盛氣凌人地揚長而去了。
白狼送走三掌柜,轉(zhuǎn)身看時,張寡婦正倚著門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白狼訕笑著問:“三掌柜,他、他來做甚?”張寡婦撇了一下嘴說:“你問他來作甚,我倒要問你來作甚?”白狼嘿嘿笑了兩聲說:“我不作甚,我大請你吃飯哩?!?/p>
張寡婦哈哈笑了起來,她甩了一下手帕說:“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大禿爺發(fā)了什么善心,倒要請我去吃飯呢?”白狼走近張寡婦,輕輕捏了捏張寡婦的肩,皮笑肉不笑地說:“嫂子真是好身材……”
張寡婦啪的打了一下白狼的手,笑罵道:“滾你娘的蛋,好身材與你有什么相干!我是個白虎星下凡,誰敢動我誰還不要遭殃?”張寡婦一說這話,白狼的臉?biāo)⒌募t了。白狼知道,張寡婦還在怪怨自己。
幾年前,張寡婦丈夫張大榜死后,白狼一直垂涎張寡婦的美艷。但幾次糾纏都沒有得手,白狼惱羞成怒,便逢人傳播“張寡婦是白虎星下凡,誰惹她誰就遭殃”的流言。此后,這流言仿佛成了鐵律,誰也不敢打破。有人說,三掌柜曾經(jīng)和張寡婦有染,但這只是人們的一種猜測,誰也沒有抓住把柄。不過,張寡婦再沒有嫁人,這倒是事實。
現(xiàn)在,大禿爺居然要請張寡婦吃飯,這無疑是一個比天還大的新鮮事。
八
大禿爺請張寡婦吃飯的前一天,三掌柜也收到了赴宴的請柬。三掌柜思慮再三,最后還是準(zhǔn)時去赴宴,三掌柜對他新娶的婆娘巧巧說:“再大的鴻門宴,咱也敢去?!鼻汕勺钄r再三,還是沒有阻攔住。
三掌柜騎著一匹棗紅大馬走進大禿爺家的門樓。白狼站在門前拱手相迎:“三伯,這廂有禮了?!比乒窆傲斯笆值溃骸爸蹲樱愕垙埞褘D吃飯,為何還要請我?”白狼回答道:“還不是您和張寡婦的交情好?”三掌柜罵道:“放屁,一派胡言!”
說笑間,白狼跟在三掌柜的身后進了大院。大院里擺著兩張大方桌,大禿爺坐在上位正和舊寨幾個老者閑話??匆娙乒襁M來了,大禿爺說:“啊哈,今天寒舍真是蓬蓽生輝,連三掌柜都請到了?!比乒裨诖蠖d爺?shù)膫?cè)身落座,打著哈哈說:“頭人請客,我敢不來?”三掌柜又向其他幾個老者拱了拱拳,老者們也拱手還禮。
正在大家相互打著哈哈的時候,大門咣當(dāng)一聲響了,緊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遠天遠地地飄了進來:“哎呀呀,頭人家請客,真是好大的排場?!痹捯粑绰?,只見張寡婦搖搖擺擺走了進來,手里甩著一塊手帕。
看見張寡婦款款在三掌柜身旁落座,幾個老者大眼瞪小眼相互猜測眼下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大禿爺看了幾個老者一眼,清了清嗓門說:“我大禿爺今天請大家來,明人不說暗事,是有一件頂重要的事情要和大家相商……”
“什么頂重要的事?”眾人忙問,分別豎起了耳朵。
大禿爺故意賣了一陣關(guān)子,又抓起水煙壺抽了幾口水煙,遂慢慢道:“我大兒從省城來了信,說上峰懷疑咱們這一帶可能遺落了一些紅軍傷員,教我們千萬小心,發(fā)現(xiàn)了有重賞,誰一旦窩藏紅軍傷員,便是死罪……”
“???紅軍傷員,誰膽大包天敢窩藏紅軍傷員?”幾個老者吃驚地張大了嘴。三掌柜笑嘻嘻地說:“在咱們舊寨,除了頭人誰還有那么大的膽子?”
“什么,你說我窩藏了紅軍?”大禿爺一聽三掌柜如此說,盛怒之下,一把從腰間掏出駁殼槍,嘭的一聲拍在桌上,“誰敢窩藏紅軍我就用這把槍斃了他!”三掌柜趕忙站起抱拳道:“頭人,您老誤會了,我是說沒有人敢在您的太歲頭上動土?!?/p>
“哦,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在懷疑我。”大禿爺?shù)裳劭匆豢磸埞褘D,接著說,“我聽有人在汪家生藥鋪專取治跌打的藥,大榜家的,你可聽說?”
張寡婦忽然從凳子上起來,哈哈笑著道:“你們今日個好像都吃了生鐵,個個說話都帶著鋼,我看還是先喝酒吧?!睆埞褘D說著,給每個人倒了滿滿一杯酒。幾個老者也打著圓場說:“是啊,是啊,大家還是喝酒,別傷了和氣。”
張寡婦用三寸小腳輕輕踩了一下三掌柜的腳,三掌柜會意,馬上端起酒走前一步說:“頭人,我來敬大家一杯酒,來來來,喝酒?!?/p>
眾人都端起了酒杯。大禿爺用眼角不經(jīng)意掃了一下張寡婦腳下的動作,陰郁的臉突然變得開朗了些許,遂哈哈大笑著說:“好好好,咱們還是喝酒,紅軍傷員的事等喝完酒再說。”
碰完一杯酒,大家就猜五喊六的干起來。等每人過了一關(guān),場上的氣氛就十分活躍了。大禿爺和三掌柜明顯較上勁,大禿爺說:“三掌柜,來,我和你大干十八回合,你敢嗎?”三掌柜挽起袖子回應(yīng)道:“大頭人,我和你大干一百回合也無妨,怕的是鳥?!睆埞褘D一邊斟酒一邊趁機說:“我就說哩,咱們舊寨只有兩個男人,一個是——”
“一個是誰哦?”大禿爺和三掌柜同時問。張寡婦拍了拍大禿爺?shù)募绨蛘f著,將一杯酒灌進大禿爺?shù)淖炖铮骸耙粋€當(dāng)然是咱們大頭人了。”大禿爺?shù)靡獾匦ζ饋?,用力在張寡婦的臉蛋上捏了一下說:“還是大榜家的會說話?!?/p>
這邊三掌柜著急地問:“還有一個呢?”那幾個老者也著急地問:“是啊,另一個男人是誰,快說呀?”
張寡婦又斟滿一杯酒,一把攬過三掌柜的脖子,將酒灌進他的嘴里:“那還用問?另一個肯定是三掌柜您了。”三掌柜一聽張寡婦如此說,也得意得大笑起來,一只胳膊輕輕地挽在張寡婦的腰上。
大掌柜立刻正色道:“老三,你可不能欺負大榜家的,那樣不好?!睆埞褘D輕輕將三掌柜的手拉下,輕描淡寫道:“三掌柜,你好像已經(jīng)醉了?你看頭人還那么清醒?!比乒窈龅恼酒饋?,端起一大杯酒說:“誰說我醉了?來呀,大頭人,我們再來十八回合?!?/p>
“好啊——”大家齊聲喝彩起來。
大禿爺和三掌柜相互不服輸,又來了十八回合,總共喝掉了十大碗酒。大禿爺斜躺在太師椅上,瞇縫著眼睛瞪了一陣三掌柜,大著嗓門說:“三掌柜,還敢不敢賭?”三掌柜也不示弱,從椅子上跳起來,硬著舌頭喊:“我怕個鳥!大頭人,你說賭甚呢?”
大禿爺拍了拍桌子上的駁殼槍:“賭槍,咱打五十米開外的香頭,你敢嗎?”三掌柜遲疑了一下,立馬又拍著胸脯說:“打就打,怕個甚鳥?!?
幾個老者驚慌地看著他倆,都緊張得張大了嘴。張寡婦嘴角撲哧一下,嘻嘻笑著說:“這才像舊寨的男人,你們今個子賭槍就帶個彩,誰贏了我就給誰燒煙泡?!?/p>
大禿爺和三掌柜幾乎同時喊道:“一言為定,就這么著?!?/p>
這時候天色已暗,家仆們在院墻外五十米點起了兩支香,香頭忽明忽暗在暮色里燃燒著。大禿爺和三掌柜搖搖晃晃走上山墻,張寡婦和幾個老者站在廊檐上觀望。大禿爺和三掌柜相互謙讓了一下,最終大禿爺端起了駁殼槍。
大禿爺看了一下廊檐上觀看的人,大聲道:“大家作證,輸贏有個理?!崩乳苌系娜舜舐暬貞?yīng)道:“好啊,我們作證?!?/p>
大禿爺?shù)嘀鴺?,在衣袖上擦了擦,斜著眼睛看了看三掌柜,噴著酒氣道:“賭定了?!比乒褚舱f:“賭定了?!闭f話間,大禿爺猛地甩手出去,當(dāng)?shù)囊宦?,一支香頭滅掉了。廊檐上的人齊聲喝彩起來:“好啊。”
輪到三掌柜了,他搖擺著身子端起了槍,人們緊張得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山墻。他端槍瞄了一陣,又放下來,斜睨著大禿爺說:“頭人,我打準(zhǔn)了算誰贏?”大禿爺嘟嚕道:“快打,還沒打怎知道你能打準(zhǔn)?”
三掌柜正要端槍射擊,突然一陣“噠噠噠”的聲音從寨子某個方位傳來,人們一下子都驚呆了。大禿爺驚叫道:“這是哪里來的槍聲?”
廊檐上的人也驚慌道:“槍聲,這是什么槍聲,怎么會連著響?”大禿爺喃喃道:“這好像是機關(guān)槍的聲音。”
“機關(guān)槍?”人們更加吃驚了。
這時候,只見張寡婦扭扭捏捏從廊檐上下來,一邊甩著手帕一邊笑呵呵地說:“你們都喝醉了,連人家放鞭炮都當(dāng)成了機關(guān)槍,你們膽子也太小了?!?/p>
人們議論了一陣,就前前后后走出了大禿爺家的門樓,夜徹底黑了下來。人們的心像黑夜一樣,只是天上的星星格外的亮,一如水洗。
深深黑夜里,大禿爺始終睡不踏實。他心里暗暗想:“這個女人不簡單,當(dāng)然,三掌柜也是一個很可疑的人。”
九
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人看見張寡婦家出現(xiàn)了一個黑衣人。當(dāng)人們問起張寡婦的時候,她三緘其口,諱莫如深。大禿爺?shù)娜艘呀?jīng)幾次打探情況,暗中也派人跟蹤張寡婦和三掌柜。對于這一切,三掌柜也感到十分蹊蹺,他也不知道張寡婦葫蘆里賣的什么藥?,F(xiàn)在他第三次來到張寡婦的茅棚小院。
房門吱呀一聲,張寡婦端著一盆臟水走出來,順手一甩,盆水剛好潑在三掌柜的身上。張寡婦失驚道:“我的天大大,怎么是你?”三掌柜有點生氣地說:“遲不潑,早不潑,看見我來了就潑,你存的什么心?”張寡婦一邊用手帕替三掌柜揩身上的水,一邊嘻嘻笑著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家的,哪里就知道你這樣的尊客竟然會降臨寒舍?哈哈哈……”
三掌柜走進屋子坐在土炕上,正色道:“大禿爺?shù)娜艘呀?jīng)跟蹤上了我們,你可知道?”張寡婦故作吃驚問:“大禿爺?shù)娜烁櫸覀儯扛櫮闳乒襁€有說道,跟蹤我有甚說道?何況,我和你有什么把柄抓在人家手里、讓人家懷疑?”三掌柜盯著張寡婦看了一陣,心情復(fù)雜地說:“你是裝糊涂,還是真不知道?現(xiàn)在全舊寨的人都知道你張寡婦窩藏著一個紅軍傷員!”
“什么?我窩藏著一個紅軍傷員?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我怎么不知道?”張寡婦一副十分無辜的樣子,讓三掌柜心里沒了底。三掌柜本想從張寡婦這兒探聽有關(guān)黑衣人的消息,但從張寡婦決絕的表情上,沒有一點希望。
三掌柜還不死心,一只手輕輕伸過去抓住了張寡婦的纖纖細手,有點柔情蜜意地說:“妹子,不看人面看佛面,看在我和大榜兄弟的交情上,幫幫我?”
“交情?你和大榜的交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大榜為了給南一刀報仇,被人戳瞎了眼倒在河灣讓狼吃掉了,也沒聽說你去幫他一把,你們的什么交情?”
三掌柜有點著急道:“我還收拾了他的遺骨呢?!睆埞褘D搶白道:“幾塊骨頭有什么用?”張寡婦說著,竟嚶嚶哭起來。三掌柜有點動情,用胳膊將張寡婦攬了過來。張寡婦掙脫出來,用手帕打了一下三掌柜,笑罵著說:“你躲我遠一點,我是白虎星下凡,會克死你的。”說完,便從屋子里跑出去,一副送客走人的樣子。三掌柜悻悻然、很不甘心地離開了張寡婦的茅棚小院。
三掌柜走后,張寡婦跑到門口看了看,見沒有其他可疑的人在附近走動,便返身回到屋里,急忙向內(nèi)間的暗室走去。
張寡婦住的屋子內(nèi)間設(shè)有暗室這個秘密,舊寨沒有人知道,那是張大榜當(dāng)年躲土匪的時候建造的。張寡婦將紅軍傷員藏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一個月之久了?,F(xiàn)在,張寡婦輕啟暗室秘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她點了一盞清油燈,一個四五平方米的暗室赫然出現(xiàn),土炕上那個紅軍傷員正瞪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走進來的張寡婦,微微欠起身來。
她輕輕按倒他,著急道:“這下麻達了?譺?訛,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你了?!奔t軍傷員一聽也有點著急,翻身坐在炕上說:“那怎么辦?”張寡婦埋怨道:“都是你那一梭子槍響惹的禍?!奔t軍傷員有點歉意地說:“擦槍不小心走火了,我該死?!睆埞褘D繼續(xù)埋怨道:“你也不該晚上出去練什么臂力,你看看,現(xiàn)在讓人家看見了!”聽到練臂力的話,紅軍傷員嘿嘿笑了起來。
這幾天,紅軍傷員嚷嚷著去尋找他的隊伍,張寡婦再三勸道:“你的傷還沒有好,出去了不是被大禿爺抓到,就是被三掌柜抓到,甚至還會被河灣里的狼吃掉,你還是好好呆著吧?!蹦莻麊T看見張寡婦的眼睛里隱隱透出一股柔情,心有點微微顫了。幾次要走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來。但為了盡快恢復(fù)體力,每到深更半夜的時候,就走出暗室,到茅棚小院的對面山上練臂力。
每次,他都是將一塊大石頭從山底下一直抱到山頂,每夜反復(fù)往來五六次。有一天夜里,他正抱著石頭往山頂走,突然看見兩個打著燈籠的人從山畔走來,他趕忙扔掉石頭就跑。但那石頭一點不聽話,咣啷啷一陣,就從山腰一直滾到山底。打燈籠的兩個人聽到響動,趕過來喊道:“什么人?跑了,趕快追,是一個黑衣人!”
兩個人跟著紅軍傷員一路追來,追到張寡婦的茅棚小院的時候,黑衣人不見了。他們走進茅棚小院,咣咣咣敲起張寡婦的屋門。好大一會后,屋子里才傳來張寡婦半睡不醒的聲音:“誰呀?卯日三怪的?譻?訛,打攪?yán)夏锏念??!?
又過一會,門吱呀一聲開了,張寡婦打著清油燈盞湊前一看,故作驚訝道:“哎呀呀,卜管家,三更半夜的,你撞魂呢還是尋鬼呢?”卜易人打著哈哈說:“沒撞魂,也沒尋鬼,我們在找人。”張寡婦打了一個哈欠,柳葉眉一橫,叫罵道:“卜管家,你這是癩蛤蟆背溝子?譼?訛,又蹲溝子又傷臉,自找羞哩。你三更半夜到我這達找人,是抓丁呢還是捉奸呢?”卜易人臉紅脖子粗,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不、不是,我們看、看見一個黑衣人進了你的茅棚小院,考慮到、到你的安全,才追了過來、來了……”
他們僵持了一陣,張寡婦揚了一下眉說:“卜管家,想不想進屋搜一下?”卜易人忙不迭道:“哪敢,哪敢!”張寡婦生氣地說:“不搜了就趕快滾,老娘還要睡覺哩。”不等卜易人搭話,張寡婦咣啷一聲關(guān)住了門。
以后幾天夜里,張寡婦的茅棚小院前后老有人影晃動,紅軍傷員幾個夜晚都窩在暗室里沒敢出來。張寡婦為此有點憂心忡忡,她想把紅軍送出舊寨,但一看他的傷情并沒有完全好,這讓她的心里十分焦灼。
好一陣,張寡婦猶豫著沒有說話,紅軍傷員有點急了,起身從炕上跳下來:“要不這樣,你看我傷也快好了,今晚連夜就走?!?/p>
張寡婦將他推到炕上說:“你走得了嗎?他們滿山在找你,這不正撞到槍口上了?”兩個人在暗室里思謀了好長時間,也沒有個結(jié)果。后來,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下來了,從大禿爺?shù)拈T樓方向傳來幾聲清脆的槍聲,緊接著一支馬隊在老街上嘚嘚嘚響起。
十
那一夜,大禿爺?shù)娜笋R在山上逡巡。一晚上,張寡婦心驚膽戰(zhàn),一宿沒有睡好覺。第二天天未亮,她就悄悄送紅軍傷員出了寨子,向堡子山上走去。太陽一箭高的時候,張寡婦又挎著一個籃子進村了。在村口碰見白狼騎著一匹馬沖了過來,他滿眼狐疑地盯著張寡婦看了半天,張寡婦眼皮翹了一下說:“你看甚呢?老娘缺了胳膊還是缺了腿?”白狼在馬上轉(zhuǎn)了幾圈,皮笑肉不笑地問:“張嫂,你這么早出去干甚?”
張寡婦呸了一聲說:“老娘偷人嫁漢去了,你管得著嗎?”白狼臉上急紅赤白道:“張寡婦,你能、你能,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張寡婦罵道:“瞧你娘的逼,沒禮數(shù)的東西,看把你張狂的,像一匹狼崽!”白狼狠狠瞪了張寡婦一眼,便舉鞭打馬揚長而去,道口上飄起一片煙塵。
看著白狼遠去的背影,張寡婦嘴角噗嗤笑了一下,然后唱著一首歌兒走了,那歌兒在寨子的四野里輕輕蕩漾:“白布衫子青絲帶,系在腰里一道黑,杏核眼睛櫻桃嘴,柳葉眉兒兩道黑……妹娃子走在山畔上,扭扭捏捏扭(九)到黑,豌豆兒躺在光場里,娃娃老漢拾到黑……”
白狼把了解到的情況向大禿爺作了交待,大禿爺更加懷疑三掌柜和張寡婦了?!八麄兛隙ㄔ诿苤\一場陰謀,這還了得!”入夜,大禿爺關(guān)起門和白狼一起商量了一晚上,大禿爺決定派白狼去一趟南河鎮(zhèn)。第三天夜幕降臨的時候,白狼從南河鎮(zhèn)回來了。白狼將兩把駁殼槍交到大禿爺手里說:“大,南員外說了,一百個銀元只能買兩把。”
大禿爺嘴里咕嚕一聲,喊道:“南員外也太心黑了!我一百個銀元才換兩把槍,真是的?!彼麅芍皇值嗔恐鴥砂疡g殼槍,嘴里罵道:“我看三掌柜和張寡婦這下還能逞什么能?”白狼走近一步說:“大,我看咱們把三掌柜和張寡婦抓起來,黑衣人自然就知道了?!贝蠖d爺白了一眼白狼說:“急什么?先偵察偵察,看他們把黑衣人藏到什么地方了?!卑桌桥读艘宦?,轉(zhuǎn)身從堂屋里走了出去。
這幾天,三掌柜十分煩惱。大禿爺已經(jīng)幾次暗示,讓他交出黑衣人來,但他不知道張寡婦耍了什么花招,就是不把黑衣人的去向告訴自己。他甚至懷疑張寡婦已經(jīng)私下和大禿爺做了一筆交易,早已將黑衣人交到了大禿爺手里。
現(xiàn)在,舊寨的老街上幾乎看不見什么人,人們都感到有一場災(zāi)難即將發(fā)生,許多人已經(jīng)躲到寨子外邊的親戚家去了。此刻,三掌柜又一次來到張寡婦的茅棚小院,他看見張寡婦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正要出門,三掌柜老遠就喊:“大妹子,天色不早了,你出門做甚?”張寡婦將鎖門的手縮了回來,遲疑了一下說:“你管天管地,還管起我來了?”
三掌柜撩起黑綢衫,故意將一支手槍從褲腰里露了出來。張寡婦心里一驚,馬上鎮(zhèn)靜道:“三掌柜,你莫不是拿著根燒火棍嚇唬我?”三掌柜將手槍掏出來,嘿嘿笑著說:“誰嚇唬你?我只是想讓你知趣些,大禿爺已經(jīng)將你我當(dāng)成一根繩上的螞蚱了,你還在我跟前裝什么?”
張寡婦正色道:“三掌柜,我跟你裝什么了?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三掌柜正用手槍瞄院子里樹上的一只鳥,聽見張寡婦如此說,便將手槍放下說:“見得還是見不得,只有你自己知道。”張寡婦還想分辯,不等她說,三掌柜順勢抬槍,乓的一聲,樹上的鳥兒應(yīng)聲而下。
三掌柜轉(zhuǎn)身看了看張寡婦,嘴里哼了一聲,抬腿揚長而去。足足一袋煙的工夫,張寡婦才慢慢轉(zhuǎn)過神來,她鎖門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她知道三掌柜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什么都可以干出來。如果紅軍傷員讓他發(fā)現(xiàn),那就麻煩了。她從茅棚小院里走出去,轉(zhuǎn)了幾個彎子,然后向寨子對面的堡子山上走去。
十一
暮色中,張寡婦從堡子旁邊的一條羊腸小道上匆匆走來。這時刻,有兩只狼的眼睛在灰暗中緊緊地盯著她的行蹤。一只狼自然是白狼,另一只狼是三掌柜。當(dāng)然,兩只狼相互之間并沒有發(fā)現(xiàn)各自被對方發(fā)現(xiàn)。張寡婦唱著一支小曲慢慢從堡子山上走下來:“山里的野雞娃,紅冠子呀,翅膀閃閃紅花開吆——”
白狼手下的人想沖上去抓住張寡婦,但被白狼輕輕按住了。眼看著,張寡婦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而三掌柜趴在土堆上,沖張寡婦遠去的背影,狠狠地罵了一句:“騷情貨,看哪天我不收拾了你,嘿嘿……”
黑夜中,白狼向大禿爺匯報偵察到的結(jié)果:“大,張寡婦肯定和三掌柜有勾結(jié),我看見張寡婦提著籃子從三掌柜的堡子里出來了,那個紅軍傷員看樣子就藏在三掌柜的堡子里?!?/p>
“藏在堡子里?”大禿爺震怒道,“三掌柜這小子吃了豹子膽了,竟敢將紅軍傷員藏在他的堡子里?”
大禿爺將手槍拍到桌子上,在屋子里急速地來回走動,大約一袋煙的工夫,他坐在八仙椅上,一邊抽著水煙一邊對白狼交代道:“繼續(xù)偵察,一旦發(fā)現(xiàn)那個黑衣人,立刻動手?!辈⒂昧ψ隽藗€劈砍的動作。
白狼唯唯著退出了屋子。屋子里,大禿爺?shù)乃疅焿乩蒙巾?,煙霧裹住了房梁。
又一個黃昏,三掌柜坐在堡子墻上的觀景亭懶洋洋地抽煙,抽了一會,他將煙槍放在桌子上,看那一輪即將落下的日頭發(fā)呆。正在發(fā)呆間,卜易人領(lǐng)著一個嘍啰悄悄在他耳邊說:“老爺,有人窺視咱們的堡子?!?/p>
“誰窺視咱的堡子?吃了豹子膽了?”三掌柜從發(fā)呆中驚醒過來,一把從腰間抽出手槍,十分惱怒地喊起來。卜易人輕輕暗示了一下,三掌柜便噤了聲,幾個人悄悄從堡子墻上走了下來。他們耳語了一陣,就從堡子的兩面包抄了過去。
夜幕中,一陣激烈的槍聲響了起來。這樣密集的槍聲只有在民國十八年尕司令的兵進舊寨搶劫時響起過,這幾年雖然偶有土匪進莊,但懾于大禿爺和三掌柜的威力,都不敢輕易滋事?,F(xiàn)在平靜多時的舊寨又一次響起了槍聲。
三掌柜的人圍著一個土坎子狠命打了一陣。開始的時候,土坎子下面的人也匆忙還擊起來,但經(jīng)不住三掌柜強大的火力,土坎子下有人大聲喊起來:“王家三伯,別打了,是我!”
聽見有人喊,三掌柜壓了一下手,槍聲漸漸停止了。三掌柜大聲道:“你是誰?出來吧。”隨著三掌柜的喊聲,白狼和手下的兩個人哆哆嗦嗦從土坎子下走了出來。等走近了,三掌柜失驚道:“二少爺,怎么是你?我還以為是南河鎮(zhèn)來的土匪呢!”三掌柜向旁邊的人使個眼色,幾個人過去下了白狼他們的槍,并簇擁著進了堡子門。
大禿爺聽說三掌柜的人將白狼抓了起來,便騎著棗紅大馬,帶著幾個隨從來到堡子山前。三掌柜的人已經(jīng)嚴(yán)陣以待,家丁將十來把土槍壓在堡子墻的垛口上。大禿爺用馬鞭指著堡子墻的人大聲喊,要三掌柜出來說話。
一頓飯的時間,三掌柜慢騰騰從墻上出現(xiàn)了,一手叉著腰一手端著水煙壺,故作驚訝地說:“啊呀,什么事驚動了大頭人,讓您老親自跑來了?”大禿爺盛怒道:“三掌柜,快把二少爺交出來。”三掌柜抱拳道:“頭人,什么二少爺?我讓您老給鬧糊涂了。”大禿爺騎著馬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圈,不耐煩地說:“三掌柜,你少裝蒜,快將二少爺交出來,否則……”
三掌柜和旁邊的人耳語了一陣,便從堡子墻上消失了。過了一頓飯的工夫,三掌柜又從堡子墻上出現(xiàn)了。三掌柜向大禿爺抱拳作揖道:“頭人,不好意思,我才知道我們這兒確實將二少爺抓了起來,不過……”大禿爺著急道:“不過什么?”三掌柜欠了欠身說:“不過,二少爺是因為私闖我家堡子,被他們誤當(dāng)成劫匪給抓了……”
聽三掌柜如此說,大禿爺氣憤不過,用馬鞭指著三掌柜說:“你胡說!三掌柜,你還是乖乖把二少爺給我放出來!”三掌柜嘿嘿一笑說:“頭人,放二少爺不難,但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用兩把駁殼槍來換?!?/p>
大禿爺聽三掌柜要用兩把駁殼槍換二少爺,氣得哇里哇啦亂叫起來:“三掌柜,你不要母豬婆嘴里插倆蔥——裝象;給你一根棒槌,你就當(dāng)針;你不把二少爺放出來,我還不把你的堡子踏成平地?三掌柜,你聽著,明天這個時候,我再來要人,到時你別怪我大禿爺不客氣!”
三掌柜抱了抱拳說:“頭人,您自便吧,二少爺我會好生照看的,他一點餓不著,您就放心吧?!贝蠖d爺氣不打一處來,拔出槍朝天放了兩槍,然后打馬向山下飛奔而去。
一連三天,大禿爺領(lǐng)著人到堡子山叫罵,但三掌柜不為所動,堅持要大禿爺用兩把駁殼槍來換白狼。大禿爺本想強攻三掌柜的堡子,從實力上來看,他的軍火遠遠勝過三掌柜;三掌柜雖然只有十幾條土槍,但堡子十分堅固,真正打起來,一時三刻難以攻破。況且自己在明處,三掌柜的人全躲在暗處,弄不好自己還會搭上老命。
不得已,大禿爺忍痛讓人將兩把駁殼槍送到三掌柜的堡子山上。三掌柜收到槍后,將白狼放出了堡子門。那天晚上,整個堡子山上喜氣洋洋,像過大年似的。在王姓一族人的歡呼中,土槍和駁殼槍的響聲交織在一起。
白狼被放回去以后,大禿爺發(fā)誓要報仇雪恨。幾天之后,他派白狼去了一趟南河鎮(zhèn)。他讓白狼去南河鎮(zhèn)做兩件事,一是在南河鎮(zhèn)給省城的大兒子奎勝發(fā)一份電報,把家里的情況說一下,讓他想辦法幫助一下家里;二是去向南河鎮(zhèn)的南員外求助,讓南員外賒他幾條槍,用來收拾堡子山的三掌柜,等秋后田熟了再還他銀元。當(dāng)然,白狼是雞叫兩遍之后起身的,這一次舊寨沒有一個人發(fā)覺。
十二
三掌柜的力量壯大起來之后,做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公然抬著新神進了后鳳山神廟。當(dāng)人們敲鑼打鼓向后鳳山進發(fā)的時候,大禿爺站在他家的門樓上發(fā)狠道:“三掌柜,你龜娃子小心點!你也是秋后的螞蚱,蹬踏不了幾天了?!?/p>
就在大禿爺發(fā)誓要報仇、三掌柜抬新神進了后鳳山神廟的當(dāng)兒,張寡婦又悄悄去了幾次堡子山。張寡婦其實并沒有把紅軍傷員藏在三掌柜的堡子里,而是藏在堡子山后崖的一個石洞里。那個石洞絕少有人知道,那是張大榜家躲土匪的密室,張大榜臨死的時候,把這個石洞的秘密告訴了她。所以,現(xiàn)在只有張寡婦一個人知道這個石洞的秘密。
黑衣人,也就是那個紅軍傷員,他現(xiàn)在躲在石洞里正在思謀如何逃出舊寨的計劃。他的傷雖然已經(jīng)好了,但要逃出舊寨,還要費一番周折的,一個是他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他的部隊離開他好長時間了,現(xiàn)在一點消息也沒有;另一個是舊寨已經(jīng)讓大禿爺和三掌柜的人封鎖死了,要想走出舊寨,比登天還難。
當(dāng)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舍不得離開張寡婦,張寡婦也舍不得讓他走。對于張寡婦來說,她由憐憫而產(chǎn)生了愛意,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她生命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男人,難以舍棄;對于紅軍傷員來說,張寡婦是他的再生父母,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他從內(nèi)心深處沒有理由不感激她,隨著兩個人相處時間的變化,從感激她逐漸變?yōu)橐缿偎坪跻豢桃搽x不開她了。
深秋季節(jié),張寡婦提著一籃干糧走進了石洞。他正坐在土炕上擦槍,看見她來了,他把槍放下,笑著說:“你來了?”張寡婦用嘴哈了哈手,也笑了一下說:“啊呀,今天天氣真冷,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個紅軍傷員,張寡婦現(xiàn)在叫他再生。再生從土炕上下來,將張寡婦抱在懷里說:“你都快凍成一根冰了,這天氣真的冷啊。”再生接著說,“我想我還是走吧,一旦過了寒露,路上更不好走了?!睆埞褘D從再生的懷里掙脫出兩只手,輕輕拍打著他的臉頰說:“你還真要走?。俊?
“不走怎能行?”再生一臉無辜地看著張寡婦。其實,從心里講再生也不想走,只是眼下的形勢讓他無法捉摸,大禿爺和三掌柜的人都在滿世界找他,一個小小的舊寨能永遠藏得住他嗎?何況,這挺機關(guān)槍是部隊的命根,他不幸受傷掉隊了,說不定部隊的人也在滿世界找他。想到這一切,再生的心里就十分矛盾、十分難受起來。
張寡婦和再生依偎在一起,想著各自的心事,再生突然盯著張寡婦的臉問:“你為什么要救我?”張寡婦仰起臉答道:“你這個傻子,貓兒狗兒也是一條命,何況你還是個人呢!”兩個人從早上就這樣說話,一直說到太陽偏西,似乎還沒有說夠,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來。
正當(dāng)他們?yōu)樽哌€是不走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洞外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兩個人趕緊趴到洞口張望起來,那槍聲似乎就在三掌柜的堡子門前,還夾雜著人的嘶喊聲和叫罵聲。張寡婦趕緊把再生推進洞里,堵上洞門,急匆匆迎著夕陽的余輝向山下走去。
原來,大禿爺正帶著一幫人攻打三掌柜的堡子,雙方的土槍和快槍一齊發(fā)力,響成一片。大禿爺?shù)娜嗽谙旅娓吆爸骸盎钭饺乒瘢 北ぷ訅ι系娜撕暗溃骸按蛩来蠖d爺,照準(zhǔn)了打!”密集的槍聲中,火光閃爍起來,有人在堡子下堆起了一堆柴火。
張寡婦靜靜地藏在山包后面,觀看雙方激烈的打斗場面。她不知道眼下發(fā)生了什么,大禿爺和三掌柜因何事竟然打起來了。
這與白狼去了一趟南河鎮(zhèn)有關(guān)。那天,白狼從南河鎮(zhèn)回來后,告訴大禿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說過幾天大少爺就從省城回來了,大少爺現(xiàn)在當(dāng)了省城保安司令部的參謀,專門負責(zé)剿匪工作的?;貋硪院螅幸粋€任務(wù)就是尋找遺失的紅軍傷員。
五天后,大少爺騎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進寨了,后面還跟著兩個兵,懷里都抱著盒子槍。大禿爺家大少爺來到寨子的消息很快傳到三掌柜耳朵里,三掌柜連夜將家里的糧食和細軟以及槍支人員全集中到堡子山上。三天之后,他們就打起來了。
張寡婦趴在土堆后看了大約一個多時辰,大禿爺?shù)娜怂坪跻恢睕]有攻破三掌柜的堡子。槍聲慢慢稀疏下來。后來大禿爺?shù)娜藦谋ぷ娱T前撤走了,堡子墻上的人打著燈籠來回逡巡,墻下燃燒的火堆已經(jīng)被澆滅了。張寡婦伸長耳朵仔細聽了一陣,除了零星的狗叫,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張寡婦拍了拍身上的土,就提著籃子回家了。
十三
第二天晌午的時候,大少爺請來了當(dāng)?shù)乜h上的民團,大約五六十人,浩浩蕩蕩開進了舊寨。大禿爺讓手下的告訴三掌柜,讓他乖乖投降,并交出窩藏的紅軍傷員。三掌柜帶來話說:“交個鳥,我如果知道紅軍傷員就不用怕你大禿爺了!”
大禿爺坐在八仙椅上,狠狠地吐了幾口煙,對坐在對面的大少爺奎勝說:“別讓一只鳥飛出堡子山!”
黃昏的時候,大禿爺和兩個兒子帶著人馬又開始進攻堡子了。三掌柜站在堡子墻上大聲高喊:“大頭人,你聽我說,你不就是要找到那個紅軍傷員嗎?抓到張寡婦就抓到紅軍傷員了……”
大禿爺想說什么,大少爺奎勝說:“大,別聽他解釋。”說話間,掏出手槍沖三掌柜就是一下。子彈飛過三掌柜的額頭,削掉了他的半個耳朵。三掌柜“媽呀”一聲,趕緊趴倒在墻上,嘴里咕嚕道:“他媽的大禿爺,他還真打?!币豢慈乒衽吭诹说厣希芗也芬兹撕敖兄屓藢⑷乒裢舷卤ぷ訅?,墻上的人開始還擊,土槍乒乒乓乓響起來。
大禿爺?shù)娜伺吭谕量采?,瞄?zhǔn)墻上的人頭,土槍、快槍和盒子槍一齊亂打。堡子墻上的人被打愣了,半天沒有了響聲。奎勝讓人將柴禾搬到堡子門下,上面澆了幾桶清油,隨之點起了熊熊大火。
三掌柜的人反應(yīng)過來,趕快叫人提水滅火。有幾個人提著水桶剛剛露出堡子墻,就被大禿爺?shù)娜肆谭恕?/p>
三掌柜被打怕了,趴在墻上半個頭從墻垛里探出來,高聲喊叫道:“大頭人,您聽我解釋,紅軍傷員真的不在我這里,在、在張寡婦手里……”
大禿爺說:“你耍什么鬼把戲?趕快將紅軍傷員交出來,不然我要了你的命!”白狼喊道:“三掌柜,你騙鬼,我看見你把紅軍傷員藏在堡子里,張寡婦每天去一趟堡子山?!比乒裼痔匠鲱^喊道:“賢侄,你是冤枉了我,我和張寡婦根本不是一路人……”大少爺奎勝對手下命令:“繼續(xù)打,沖進去活捉了三掌柜!”
在熊熊燃燒的火光中,堡子門咣當(dāng)一聲撞開了,一隊人馬蜂擁而入。有人抬過來一張八仙椅讓大禿爺坐了上去,奎勝和白狼站在兩旁。一會兒,三掌柜被五花大綁押了出來,跪在了大禿爺面前。大禿爺一手端著水煙壺,一手捻著胡須,輕蔑地看著三掌柜。三掌柜仰著一張血紅吊臉,略帶哭聲道:“大頭人,您真的冤枉了我,我根本不知道那個紅軍傷員……”
大禿爺沖堡子門看了一眼,問大少爺奎勝:“張寡婦和那個紅軍傷員呢?”一個兵跑過來答道:“搜遍了整個堡子,沒有發(fā)現(xiàn)張寡婦和那個紅軍傷員?!笨鼊倜畹溃骸袄^續(xù)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找出來!”
一頓飯的時間,兵們又來報告道:“挖地三尺,也沒有找見張寡婦和那個紅軍傷員?!贝蠖d爺吐了一口煙說:“這就奇怪了?!卑桌窃诖蠖d爺耳邊說:“肯定藏起來了,不打怎么能說出來!”大少爺奎勝命令道:“把他吊起來,給我狠狠打!”
火光中,三掌柜被吊在一根木柱上,幾個兵拿著馬鞭左右開弓,輪番在三掌柜的身上抽打,三掌柜死活就是不說紅軍傷員藏到了哪里,他殺豬般的嚎叫聲在夜色中傳播到很遠的地方。
白狼見三掌柜死活不說,從一個兵手中搶過鞭子,照三掌柜的頭顱抽了兩下問:“打死也不說嗎?你為一個寡婦值嗎?”三掌柜耷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打死、打死我,我也不知道他們藏在什么、什么地方……”這時候,天空中突然紛紛揚揚下起了鵝毛大雪,整個堡子山被籠罩在皚皚白雪之下。
白狼又打了三掌柜幾馬鞭,三掌柜還是什么也不說,實際上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大禿爺他們沒有辦法,就叫人將堡子里的糧食和金銀細軟打掃一空,帶著人馬撤離了堡子山。臨撤離前,白狼看了一眼吊著腦袋的三掌柜,問大禿爺?shù)溃骸叭乒裨趺崔k?”大禿爺說:“撇到雪地里喂狼去!”
那一夜的雪下得真大,是百年不遇的一場大雪。第二天,堡子山前戰(zhàn)斗的痕跡被這場大雪深深地掩蓋了,三掌柜的尸體也不見了,聽人說是被兩條大灰狼吃掉了,也有的說是被那個啞巴二春偷偷掩埋了??傊乒裨谂f寨徹底消失了。
十四
大少爺奎勝沒有抓到紅軍傷員,很遺憾地離開了舊寨。奎勝臨走前一再告誡白狼,一定要找到張寡婦,弄清楚紅軍傷員的下落。其實,在三掌柜死后,張寡已經(jīng)很少在舊寨露面,她在人們的視線中似乎也消失了。
這些天,張寡婦早已不在茅棚小院住了,她的茅棚小院已經(jīng)被白狼的人一伙燒掉了。還是在大禿爺攻打三掌柜的那天夜里,張寡婦就連夜將家里的糧食和一些值錢的東西背到石洞里,三天三夜沒有出洞。
在石洞中,張寡婦將頭埋在再生的懷里,兩個人卿卿我我的說著悄悄話。再生輕輕摸了摸張寡婦微微凸起的肚皮說:“一定得逃出去,咱們現(xiàn)在可是三個人了?!睆埞褘D抓住再生的手說:“你仔細摸,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動彈了?!?/p>
再生摸了一陣,又把耳朵貼在張寡婦的肚皮上聽起來,十分驚喜道:“是啊,胎兒已經(jīng)動彈起來了?!?/p>
說了一陣孩子,他們又說起了那把機關(guān)槍來。再生不無猶豫地說:“帶著這把機關(guān)槍出逃,目標(biāo)也太大了。”張寡婦仰起頭問:“那怎么辦?我們把它藏起來吧?!痹偕c了點頭說:“對,咱們把它藏起來,但藏到什么地方呢?”兩個人想了一晚上,還是沒有想出一個頭緒,不知道該把機關(guān)槍藏到什么地方。
第四天早晨,雪住了。太陽出來了,漫山遍野一片銀色。張寡婦走出石洞,一是想探一探外面的情況,二一個是想從什么地方找點吃的,主要是肉食一類的東西。張寡婦從堡子上走下來,她看見大禿爺家的門樓上站著一個持槍的兵,向堡子山上張望。張寡婦嚇了一跳,趕緊把身子躲在一個土包后。
等了一會,那個兵從門樓上走了下去。張寡婦趕緊從土包后出來,一路小跑著從雪道上蹣跚而過。張寡婦小心地敲開了光棍五奎的土窯門,五奎看見張寡婦,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說:“我的姑奶奶,大禿爺?shù)娜藵M世界抓你,你躲到哪兒去了?你看你,把我都急死了!”
張寡婦打了一下五奎的手說:“你操的是哪門子心?看把你急的?!蔽蹇俸傩α艘幌抡f:“我還不是為你著急嘛?!睆埞褘D瞪了一眼五奎說:“說正經(jīng)的,寨子里的情況現(xiàn)在怎么樣了?”五奎嘆了一口氣,便將大禿爺?shù)拇髢鹤宇I(lǐng)著縣上的民團,如何攻打三掌柜的堡子、如何在雪地里殺死三掌柜、如何在滿世界尋找張寡婦的事情細細說了出來。
“那大少爺?shù)娜俗吡藳]?”張寡婦迫不及待地問。五奎著急地說:“哦,我把這事還給忘了,大少爺沒有抓住你,很失望地走了。不過,白狼的人隨時會抓住你的。”張寡婦點點頭,隨之又問五奎道:“你能不能找點吃的?最好是豬肉雞肉什么的?!?/p>
五奎說:“我到哪里去找豬肉雞肉?現(xiàn)今只有大禿爺家有,我哪里敢去要?”張寡婦失望地看了一眼五奎,就準(zhǔn)備離開。她一轉(zhuǎn)身,一件護著肚子的棉襖掉了下來??匆姀埞褘D微微隆起的肚子,五奎吃驚地張大嘴半天合不上。
張寡婦看見五奎盯看自己肚子的奇怪眼神,慌忙用棉襖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掩飾道:“我昨天晚上吃了一大鍋洋芋,吃撐了、吃撐了……”說著,喉嚨里故意“咕”了一下,以表明胃里還很難受的樣子。
“哦,吃撐了?”五奎狐疑地打量著張寡婦,心里暗暗想:臉都成了菜色臉,哪里還有能吃撐肚子的洋芋?張寡婦怕五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趕忙打著哈哈說:“沒有吃的就算了,我到別的地方去找找?!蔽蹇囊粰M說:“張嫂,你在這兒等著,我出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點吃喝?!闭f著,就拽了一把鐵鍬出去了。
張寡婦立等了半天,遲遲不見五奎的人影,她心里有點慌張,疑心五奎是不是將她報告給大禿爺?shù)娜肆?,要是那樣的話,一切就完了。但轉(zhuǎn)眼又一想,五奎應(yīng)該不是那樣的人,他怎么會出賣我呢?他一直對我挺好的,如果他去找大禿爺?shù)娜?,早就該回來了?/p>
張寡婦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五奎土頭土臉地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只死狗。張寡婦失驚道:“哪里來的狗?”五奎喘著粗氣說:“大禿爺家的看羊狗,我把它給弄死了。”想起剛才自己的胡思亂想,張寡婦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差點錯怪了你,以為你去告訴大禿爺?shù)娜肆??!币宦爮埞褘D說出這話,五奎暴睜著兩眼說:“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我怎么能那樣?”
張寡婦一看五奎急了,趕忙討好地說:“是我想錯了,都是我的不是?!闭f著,用手輕輕擦五奎臉上的土。五奎愣了一下,接著嘿嘿笑起來:“張嫂,你在試探我吧?我發(fā)誓我絕對不會出賣你的,你放一萬個心好了!”
兩個人說笑了好一陣,太陽漸漸搭山畔了。這時候,五奎已將那只狗開剝好了。五奎找來一塊破麻紙,將幾塊精肉包起來,塞進張寡婦的手里。五奎說:“你趕快走吧,萬一大禿爺?shù)娜苏夜氛也灰?,找到我這里來,就麻達了?!睆埞褘D看著五奎實誠的面龐,心里忽然一熱,一行淚就從眼眶里流了出來。五奎推著張寡婦的脊背說:“你趕快走吧,現(xiàn)在天色也不早了,再不走路上就不方便了。”
張寡婦又轉(zhuǎn)身看了看五奎,就懷揣著狗肉離開了五奎家,她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雪地向堡子山走去。
十五
白狼得到一個準(zhǔn)確的消息,說有人看見張寡婦一個人上了堡子山。白狼將這一消息告訴了大禿爺,大禿爺欣喜道:“帶上幾個人,把這個騷窠子?譽?訛開剝了算了。”
白狼領(lǐng)著人上了堡子山,一地里的雪慢慢融化開了。但仔細辨認,依稀可以看見一個小腳女人的腳痕出現(xiàn)在雪地上。白狼他們循著痕跡,一直來到堡子山南面的懸崖旁,張寡婦的腳痕不見了。白狼盯著懸崖看了半天,嘴里嘶嘶道:“這還日球怪了,難道她跳崖了不成?”他對身后的一個家丁說:“牧羊犬呢?把牧羊犬牽來嗅嗅?!蹦莻€家丁回答道:“牧羊犬可能被人打死了,羊圈旁一地的狗毛和血跡,狗不見了?!?/p>
“什么?誰膽子這么大,敢打死我的牧羊犬?”白狼暴跳如雷地喊道,“查一查,看是誰打死了我的狗,查出來我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白狼在懸崖邊觀察了半天,但看不出一點破綻。白狼留下兩個人在懸崖邊蹲守,其他人撤了回去。留守的兩個人,一個是大禿爺?shù)倪h方外甥常喜,一個蔓生。蔓生本來是三掌柜家的短工,三掌柜死了之后,他就投靠了大禿爺。
白狼給蹲守的人送來了兩條羊腿、一壇酒,兩個人蹲在懸崖邊的一個避風(fēng)處吃肉喝酒。兩條羊腿下肚,酒也喝到八分了,常喜和蔓生的話就多了。常喜說:“聽人說張寡婦喜歡上了那個紅軍傷員,你說這女人傻不傻?”蔓生說:“簡直是個傻逼,跟上我也比跟上那個南蠻好!你看看,她現(xiàn)在有家回不了,成了一個孤魂野鬼。”
常喜又喝了一口酒,大聲嚷嚷起來:“跟上你,你、你就不、不怕白虎星克、克死你?”蔓生也喝了一口酒,哈哈笑著說:“白虎星?你是說她那地方?jīng)]毛?沒毛才好,我就喜歡沒毛的,只要能和張寡婦睡一覺,克死了也就算了。哈哈哈……”
兩個人正說得帶勁,突然懸崖旁的一條石縫刺啦啦一陣響,常喜警覺地喊:“什么聲音?”蔓生嚇出了一身冷汗,緊張地問:“是的,有一種聲音,莫不是鬼吧?”兩個人萬分緊張地盯著發(fā)出響聲的石縫看,從石縫里隱隱約約發(fā)出兩團光,那光忽明忽暗的,酷似鬼的兩個眼睛。蔓生大喊一聲:“鬼??!”抱著槍就往山下跑。常喜一看蔓生跑了,他也拎起槍跟著跑下了山。
常喜和蔓生上氣不接下氣地把看見鬼火的事告訴了白狼,白狼生氣地罵道:“哪里有什么鬼?是你們心里有鬼!”白狼看天色太晚了,就叫常喜和蔓生去休息了,自己披了一件大氅進了堂屋去見大禿爺。
大禿爺聽了白狼的分析,認為張寡婦和紅軍傷員很可能就藏在那個石縫中。父子兩人商量了大半晚,準(zhǔn)備第二天上午采取行動。
第二天是個晴朗的天,一地的雪幾乎消完了。白狼領(lǐng)著人又一次上了堡子山。白狼問旁邊的人:“殺狗的人查出來了嗎?”有人回答說:“好像是五奎。”白狼怒道:“五奎,他吃了豹子膽了?去把他抓來,我們一同祭山!”
五奎被五花大綁押在隊伍的前面,白狼騎在馬上用馬鞭指著五奎說:“五奎,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膽了,竟敢殺我的看羊狗?”五奎梗著脖子喊道:“白狼,你驢日的雜種,你有種你就把我打死!”白狼看了看晴朗的天空,然后抽出手槍對著五奎的腿就是一下,五奎撲騰一聲栽倒在雪地上,支撐著另一條腿掙扎著站,白狼又用馬鞭指著五奎問:“你說,狗肉都讓誰吃了?”
五奎痛苦地團在雪地里,發(fā)狠道:“狗肉讓你媽吃了!”白狼再看看晴朗的天,抽槍又是一下,五奎的另一條腿也折了,徹底癱在雪地里了,血水染紅了一大片。白狼教人用麻繩將五奎拴在馬鞍子上,馬拖著五奎在雪地上跑,一行人趁著早晨的雪霧上了堡子山。
到了懸崖邊,常喜和蔓生指著昨夜看到鬼的那條石縫說:“二少爺,鬼就在那里。”白狼順著他倆的手指看過去,果然發(fā)現(xiàn)那個石縫端的奇怪,冷峻的雪天時候,石縫旁邊的雪竟然融化了一大片,看來這石縫里真的有鬼。
白狼正要派兩個人踩著懸崖上凸出的石頭到石縫前仔細看看,突然他的坐騎瘋了似地嘶鳴一聲,遂向懸崖邊滑退而去。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馬鞍后面拴的五奎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滾落到懸崖之下,那馬也在五奎的拖拽下急速向懸崖滑去。就在馬墜下懸崖的一瞬,白狼縱身一跳,抓住了懸崖邊的一棵酸刺,就在酸刺刺啦啦即將斷裂的時刻,白狼被手下的人從懸崖邊拽了上來。
白狼舉著血糊糊的兩只手,舉槍朝懸崖之下的五奎乒乒乓乓一陣亂打,懸崖上驚起一群黑壓壓的烏鴉,半個天幾乎被黑色的烏鴉蒙蔽了,槍聲在堡子山回蕩。
白狼的兩個人小心地朝石縫的地方攀爬,白狼咧著嘴在后面詛咒五奎,還有張寡婦和那個紅軍傷員。兩個人里邊有一個是常喜,常喜終于攀爬到石縫跟前,他用力搬動了一下石縫中間的一塊石頭,突然從石縫中射出一梭子子彈,常喜啊呀一聲,腳下一個趔趄,就像一個面袋子軟塌塌掉到懸崖下面去了。
另一個人趴在懸崖上一動不動,其他的人大喊一聲,都作獸散狀了。白狼跑了一陣,又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指揮著幾個膽子大的,逡巡著往懸崖邊包抄。又一陣噠噠噠,一梭子子彈打過來了,趁著白狼他們抱頭縮脖子的工夫,那個紅軍傷員從他們眼前飛奔而去。
白狼抬頭看時,那個穿黑衣的紅軍已經(jīng)從雪地上跑出老遠,他們一陣亂射,黑衣人似乎在雪地里踉蹌了一下,然后又飛身奔跑起來,慢慢便不見了蹤影。
白狼說:“幾個人跟我去追,幾個人到石縫洞里抓張寡婦?!卑桌亲返奖ぷ由较聲r,一行醒目的血跡灑落在雪地上。他們沿著血跡一直追下去,那血跡在三掌柜家的油坊門口突然不見了。
十六
三掌柜死后,大禿爺將三掌柜的油坊送給了常喜,常喜雇了原來的三個油官經(jīng)營著油坊,但常喜經(jīng)常在大禿爺家做事,很少到油坊里來?,F(xiàn)在,連常喜也死了。三個油官聽到常喜死了的消息后,高興得撂蹦子?譾?訛。
落幕了,他們烙了一沓鍋盔,蘸著清油,輪番把盞著喝酒。一個油官說:“三掌柜死得冤,我們把這盅酒獻給他?!闭f著將一盅酒祭奠到地上,另兩個油官也端起酒祭奠起來。祭奠完畢,幾個人開始猜拳喝酒,好不熱鬧。喝到七兒八分了,有人卷著石頭說起了醉話:“常喜背叛了三掌柜,死有余辜。”另一個說:“是啊,常喜他媽的不是東西,他也有今日?!?/p>
第三個醉醺醺道:“掃興,不要再提狗娘養(yǎng)的常喜,喝酒啊,喝酒……”三個人繼續(xù)喝酒,一沓子油鍋盔也風(fēng)卷殘云了。一個嘴吧唧吧唧說:“現(xiàn)在有只雞就好了。”另一個咽了一口唾沫說:“你們坐著,我去想辦法?!闭f著,他就起身走出了油坊門。
外面黑黢黢一片,滿天的星星眨巴著眼睛。他在黑地里走了幾步,突然聽見旁邊的柴房里一陣刺啦刺啦響,他悄悄走到柴房門口屏聲靜氣聽了一會,里面居然傳來一個人的呻吟聲。他踮著腳趕快跑進油坊,喘著氣說:“不好了,柴房里鉆進賊了!”
“鉆進賊了?”另兩個同時喊,呼啦啦一陣,三個人提著杠擔(dān)就往柴房里跑。他們死死堵住了柴房門,一個大聲喊:“什么人?出來!”喊了一陣,聽不見任何聲音,兩個人埋怨一個道:“哪里有什么人?你怕是弄不上雞了,故意找磁擱?譿?訛吧?”那一個賭咒發(fā)誓道:“如果我聽錯了,讓天雷把我的頭殛了!”兩人看他有點認真,就商量道:“既然你說沒聽錯,那你先進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沒有賊?!蹦且粋€猶豫了一會,就手握著根杠擔(dān)小心翼翼地貓進了柴房門。他剛一進門,就看見一個人影從柴火堆后面閃了出來。他剛想喊聲“媽呀”轉(zhuǎn)身逃跑,沒料到那人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喊救命,聲音有點嘶啞。
他猶豫了一下就將轉(zhuǎn)過去的身子又轉(zhuǎn)了回來。外面的兩個人聽到有人喊救命,也都進了柴房門。透過朦朧的月色,他們看見一個滿臉血污的黑衣人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喊:“大爺,救命,大爺救命!”
他們怔了一下,問道:“你是誰呀?”黑衣人帶著哭腔說:“我是紅軍,一年前掉隊在這里的紅軍傷員?!币粋€驚訝地說:“你原來就是那個神秘的黑衣人?”黑衣人點頭不已。他們看見黑衣人手里拄著一桿大槍,就小聲議論起來。
議論了一陣,其中一個走過來說:“你把這個東西給我。”說著,就從黑衣人手里奪槍。但黑衣人死活不放,他緊緊抱著槍托說:“大爺,這槍不能給你,這是隊伍的命根子!”另兩個見黑衣人死命護著槍不放,就給那一個使了個眼色,那一個就放下槍不再爭搶了。
一個說:“我們不要你的槍,你也不要護得那么緊?!绷硪粋€老成一點的說:“我看你也餓壞了,走,到我們油坊里吃點東西吧?!?/p>
黑衣人,也就是那個紅軍傷員,名字叫再生的,驚恐地跟在三個人后面進了油坊。他們給黑衣人巴掌大的一塊饃,又端來一碗水。紅軍傷員瞪著大眼看了他們一陣,就狼吞虎咽地吃喝起來。
再生吃得正歡,不防被三個中的一個攔腰抱住了。再生啊的喊了一聲,手中的碗就翻扣在抱他的人的頭上,另外兩個一看再生力氣這么大,就一齊上來擰住了紅軍傷員的兩只胳膊,三個人死命將再生壓在地上。
抱住再生的那個人這時候騰出手,抹了兩把滿臉的血污,就走過去從墻上取來一根麻繩,三個人將再生五花大綁了。再生一邊掙扎一邊告饒道:“你們不要殺我,我是隊伍里的機槍手,這槍是隊伍的命根子,隊伍遲早會來尋找它……”
他們沒聽再生的解釋,但怕他的聲音太大,就用一塊破抹布塞住了他的嘴。再生喉嚨里嗚里哇啦喊著,掙扎著想從地上站起來。老成一點的向另外兩個努了一下嘴,三個人就抬著再生向油坊后套里走去,他們將再生壓在一盤石磨下,上面還堆了一堆石頭。開始的時候,再生的兩條腿還使命蹬著,后來便慢慢不動了。
一個說:“他死了?!崩铣梢稽c的說:“死了就死了,總算給三掌柜報了仇了?!绷硗庖粋€抱著那桿機槍說:“這東西怎么辦?”
三個人這才坐在地上細細端詳這個被再生說成是隊伍命根的東西。他們議論道:“這槍真奇怪,既不像土槍,也不像大禿爺家的盒子炮,這是桿什么槍?”三個人輪番抱著那槍瞅來瞅去,一直到夜深人靜。
他們始終沒理出個頭緒,不知道將這槍怎么辦。老成一點的那個說:“反正不能叫大禿爺?shù)娜酥溃l說出去就割誰的頭?!绷硗鈨蓚€驚恐地點著頭,唯恐自己的頭要被人割下來似的。
正說著,一陣激烈的槍聲響起。他們不知道舊寨又要發(fā)生什么事情,幾個人趕緊將槍藏起來,跑出油坊門張望起來。
十七
這一夜,白狼的人正干著另外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
白狼的人押著張寡婦進了大禿爺家的門樓。大禿爺冷峻地看著張寡婦微微隆起的肚子,憤憤道:“真是傷風(fēng)敗俗,一個寡婦人家,懷了什么人的娃?”張寡婦甩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刀子一樣的眼盯著大禿爺看。大禿爺正色道:“看什么看?沒廉恥的東西!那個黑衣人到哪里去了?”張寡婦呸地唾了大禿爺一口說:“到哪里去了?我還要問你哩?!彼D(zhuǎn)身沖著白狼喊,“還我男人!”
白狼揚鞭照張寡婦頭打了一下說:“想男人想瘋了?”大禿爺正坐在八仙椅上抽水煙,一聽張寡婦要他男人,疑惑的眼神投向白狼。白狼趕快走到大禿爺?shù)亩哉f:“就是那個黑衣人,那個紅軍傷員。”大禿爺吐了一口煙問:“那那個紅軍傷員呢?”白狼便一一將抓捕紅軍傷員的經(jīng)過告訴了大禿爺。
原來,白狼的人追到油坊跟前后,雪地上的血跡不見了。白狼命人進入油坊搜,但搜了大半天,不見黑衣人的一根毫毛。白狼讓人將三個油官叫出來,一個一個拷問。無論怎樣拷問,三個人都是拼命地搖著頭,說什么也沒有看見。
“這就日怪了,怎么會不見呢?難道他長了翅膀飛走了?”白狼在雪地上不停地踱步,搜尋的人在油坊里出出進進,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就是沒有了黑衣人的蹤影。
其實,白狼的人在油坊搜尋的時候,再生就藏在油坊里,只是人們沒有想到他會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他聽見白狼的人很快追了上來,就麻利地用柴房里的一塊破油布包扎了傷口,然后左右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油坊的側(cè)墻有一個臺階,臺階頂端高聳著一個煙囪,那時候臺階上的雪已經(jīng)消化殆盡。他便三步并作兩步竄上臺階,藏身于煙囪。白狼的人什么地方都搜尋到了,獨獨沒有想到煙囪里竟藏著一個人。等白狼的人一走,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再生又一次返回到了柴房。
后來,就發(fā)生了三個油官為三掌柜報仇、用石磨壓死再生的事情。此后發(fā)生的這一切,白狼的人一概不知。
現(xiàn)在,大禿爺為此傷透了腦筋,他命令白狼將張寡婦綁在菜園子里的一根木柱上,讓她說出黑衣人可能藏身的地方。
冬天的夜晚冷得出奇,但月亮卻異常明亮。大禿爺端坐在八仙椅上,白狼叫人端來一個盤子,里面放著七八柄飛刀,旁邊站著一個腰系青絲、頭裹羊肚手巾的年輕人。大禿爺一聲不吭,一個勁兒地抽煙。白狼在地上走著,指著張寡婦對那個年輕人說:“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今日個就看你的了?!?/p>
那年輕人點了一下頭,走到盤子跟前,從盤子里拿起一柄飛刀,眼睛里噴著火說:“張寡婦,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張寡婦聽年輕人如此說,便努力睜開眼看去,仔細辨認了一陣,心里突然打了激靈,想那莫不是南一刀的徒弟黃四愣,他不是死了嗎?看來是張大榜日弄了她,他并沒有殺死背叛師傅的黃四愣。她心里思謀了一陣,就出聲道:“四愣兄弟,你不是死了嗎?”
年輕人呸了一聲說:“算你能干,眼睛里還認得黃四愣?!彼nD了一下又道,“但我告訴你,我不是黃四愣,我是黃四愣的弟弟黃五愣?!?/p>
張寡婦釋然道:“哦,你不是黃四愣,你是黃四愣的弟弟黃五愣?”黃五愣哈哈笑了一陣說:“是啊,我就是黃四愣的弟弟黃五愣,我本來是找張大榜報仇的,可惜他被狼吃了,我只好來找你了,誰讓你是他老婆?”黃五愣將飛刀在手里把玩了一陣,突然說:“對不住了,張寡婦——”
說時遲,那時快。黃五愣的話音未落,一把飛刀刷的飛了出來,張寡婦的一只耳朵被死死扎在木柱上,一股鮮血沿著木柱流下來。
大禿爺微微欠了欠身說:“張大榜家的,現(xiàn)在說出紅軍藏身的地方還來得及,否則……”張寡婦挺著隆起的大肚子說:“大禿爺,你拍拍自己的良心問問,再生讓白狼攆跑了,叫我到哪里去找?”大禿爺嘿嘿笑道:“再生?你不說只好到另一世去生了,還再生?”白狼在旁邊說:“大,別和她啰嗦了?!彼螯S五愣努了努嘴,黃五愣又從盤子里拿起第二柄飛刀。
黃五愣向前走了一步說:“張寡婦,你沒有想到吧?南一刀的飛刀絕技竟傳到我手里了!”張寡婦怒罵道:“只怨南一刀沒臉色,收了黃四愣這樣沒人倫的東西做徒弟!”黃五愣手一揚,飛刀端端扎在張寡婦的另一只耳朵上,木柱上出現(xiàn)了兩道黑色的印子。
張寡婦伸直了脖子罵道:“大禿爺,沒人性的東西!白狼,喪天良的東西!要殺要剮快一點,老娘死了變成厲鬼,也要來報仇!”
黃五愣的第三柄飛刀出手了,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扎在張寡婦的頭皮上。白狼大聲問道:“張寡婦,說不說?再不說,下一刀就該往肚子上扎了!”
張寡婦大概已經(jīng)昏厥,半天沒有吭聲。白狼叫人端了一盆涼水猛潑到張寡婦的臉上,張寡婦哆嗦了一下,逐漸清醒了過來。她耳風(fēng)里聽見要扎她的肚子,她本能地用手去護肚子,但雙手被綁死在木柱上,一點不能動彈。透過明亮如晝的月光,她的心思有點恍惚起來,她分明看見南一刀向她走來,她喊道:“南一刀,快點救我!”來人突然又變成了張大榜,繼而又變成了再生,幾個男人變幻著向她走來……變幻中,向她走來的人卻又變成了黃五愣。黃五愣手里把玩著一把飛刀,端端向自己的肚子上扎來,她“啊”的喊了一聲,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張寡婦“啊”的喊了一聲的同時,一聲清脆的槍聲驚破了皎白的深夜,黃五愣的飛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緊接著,園子里槍聲大作,有人大聲喊起來:“土匪進莊了,土匪進莊了!”白狼顧不得癱在八仙椅上的大禿爺,也顧不得昏死過去的張寡婦,一個人從園子后門洞沖了出去,騎著那匹棗紅大馬逃遁而去。
當(dāng)張寡婦醒過來時,園子里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自己被人抬在大禿爺?shù)奶梦菘簧?,幾個黑麻大漢站在地上焦急地看著她。
一個腰里別著手槍坐在炕沿上的人松了一口氣說:“醒過來了?!闭驹诘厣系娜硕夹ξ卣f:“是啊,總算醒過來了。好險,再遲來一步恐怕就沒命了。”
張寡婦用疑惑的眼睛盯著他們看,坐在炕沿上的人笑著說:“你別急,是這樣的,我們是隴右游擊隊的人,是地下黨。”張寡婦啟了幾下嘴問:“那,那你們和紅軍是什么關(guān)系?”
“一家人,一家人。”他們都笑呵呵的樣子,好像是她的親人似的。
張寡婦的思緒完全清醒了過來,她想努力坐起來,但被炕沿上的人又按著躺了下來,她終于忍不住一行熱淚噴涌而出,聲音顫抖著說:“一家人好啊,一家人好啊!”
第二天,地下黨的那些人終于在三掌柜的油坊里找見了再生的尸體和那挺機關(guān)槍。張寡婦趴在再生的身上大哭了一場,哭得極其哀傷。之后,她向地下黨的人提出,想親自槍斃大禿爺,她說:“我要為我男人報仇!”地下黨的人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同意了她的請求。
十八
槍斃大禿爺?shù)哪翘?,舊寨的老街上冷冷清清的,莊里的人聽說土匪來了以后,都跑得沒了蹤影。地下黨的人用繩子拴著大禿爺,后面還有三個陪沙場的,就是那三個油官。那三個油官也用繩子拴著,樣子有點滑稽可笑。那個老成一點的穿著一件翻毛羊皮,半個袖子露在外面,他走著走著就跪在地上求饒:“老總,你饒了我吧!我們和大禿爺是仇家?!?/p>
地下黨的一個人過來在他腿上搗了一槍托說:“你也不是個好東西,誰讓你用石磨壓死紅軍的?”他繼續(xù)求饒道:“我還不是為了給三掌柜報仇,都是那一桿機關(guān)槍惹的禍。老總,你還是饒了我吧!”地下黨的人就又在他的腿上搗了一槍托,他就再不吭聲了。
三個油官向地下黨求饒的時候,大禿爺用一雙憤怒的眼睛盯著張寡婦看,張寡婦其時正躺在一張擔(dān)架上,跟在大禿爺身后走??匆姶蠖d爺憤怒的眼睛像兩個火球,張寡婦就有點來氣,她哼了一聲說:“大禿爺,你死到臨頭還是一副兇相,你這是報應(yīng)??!你不但害了你,你還害了你的子孫后代?!?/p>
“我兩個兒子會來給我報仇的,你就等著瞧吧!”大禿爺說完這句話,就被地下黨的一個人牽著繩子徑直往前面走了。走出老遠,他還扭著脖子似乎說著什么犟話,但張寡婦一句都沒聽見。
后來,他們來到堡子山前。大禿爺和那三個油官都被綁在木柱上,地下黨的人講了一些“代表人民”和“審判”之類的話,就讓張寡婦端著那挺機關(guān)槍瞄準(zhǔn)大禿爺?shù)哪X袋打。
張寡婦抱著槍瞄了半天,但硬是瞄不準(zhǔn)。地下黨的人就說:“你胡亂打吧,這是一挺機關(guān)槍,隨便一顆子彈就夠他吃的了?!?/p>
張寡婦閉著眼狠命一勾,“噠噠噠”,一梭子子彈就出去了。只聽大禿爺啊呀一聲,腦袋就耷拉了下來。有人過去檢查了一下說:“真準(zhǔn),有一顆子彈打在額頭上了?!?/p>
張寡婦嘆了口氣說:“他這人還真不禁打,一顆子彈就不行了?!钡叵曼h的人問:“那三個油官你打不打?”張寡婦說:“我手軟得不行,還是你們打吧?!?/p>
地下黨的人就一邊往山下走,一邊從懷里掏出手槍,叭叭叭——三個油官就應(yīng)聲倒在雪地上,一動不動了。
晌午的時候,他們就從舊寨撤了出來。白狼帶著民團的人趕到舊寨的時間,已經(jīng)是三天之后了。他們在方圓五十里的地方追擊地下黨和張寡婦,但沒有任何蹤影。此后好長時間,舊寨的人再沒見過張寡婦。
后來,人們一直傳說著有關(guān)張寡婦的一些故事。說張寡婦加入了地下黨,經(jīng)常帶著游擊隊在隴右一帶吃大戶,說南河鎮(zhèn)的豬骨頭、鐵門檻的馬員外都是張寡婦帶的人收拾掉的,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有人還說,解放后張寡婦去了省城,嫁給了一個共產(chǎn)黨的大官,他們誰誰誰還在西關(guān)十字看見過她,說她當(dāng)時就在一個小學(xué)門口接她兒子,她兒子長得和當(dāng)年的那個黑衣人一模一樣??傊瑥埞褘D在人們的說道中,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再后來,人們又一直傳說有關(guān)白狼的故事。那時候,舊寨已經(jīng)解放了,這里屬于共產(chǎn)黨的天下。有人說,白狼在臨解放的時候,帶著幾十號人馬進了馬寒山的深山老林,干著搶家掠舍的勾當(dāng),共產(chǎn)黨帶著隊伍剿匪三四年,硬是沒有抓住白狼本人。
十幾年后的一天,人們在白河灣看見了白狼的尸骨。尸骨旁邊放著兩把駁殼槍,里邊沒有一粒子彈。通過那兩把駁殼槍,人們猜測那尸骨就是白狼的,看樣子他真的是被兩只灰狼吃掉了。
注釋:
1.白雨:當(dāng)?shù)厝朔Q冰雹。
2.麻達:當(dāng)?shù)胤窖?,麻煩、?fù)雜的意思。
3.卯日三怪:當(dāng)?shù)胤窖?,毛手毛腳的意思。
4.背溝子:當(dāng)?shù)胤窖?,性交的意思?/p>
5.窠子:當(dāng)?shù)胤窖裕}情貨的意思。
6.撂蹦子:當(dāng)?shù)胤窖裕吲d得跳起來。
7.磁擱:當(dāng)?shù)胤窖?,借口的意思?/p>
責(zé)任編輯 子 矜